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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先生和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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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臉上浮現出微微不安的表情,并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我甚至連自己都覺得不可信任。也就是說,由于我并不相信自己,所以才對所有人都不相信。除了詛咒自己,我別無他法。”

    “如果您想得太多的話,誰都是靠不住的吧。”

    “不,不只是想想,我是真的干過。干過之后,覺得非常吃驚,而且也很害怕。”

    我正想沿著這個思路繼續和先生聊下去,聽到隔扇門后面的夫人對先生的兩聲招呼,而先生也同樣回應了兩聲。夫人將先生叫到隔壁的房間。我不知道他們夫妻發生了什么,還沒等我對此發揮出自己想象力的時候,先生已經回到了客廳。

    “總之,別太相信我。太相信我的話,你早晚要后悔的。而且你會在自己受到欺騙后,進行殘酷的報復。”

    “您這么說是什么意思?”

    “曾經拜在對方腳下的屈辱回憶,將會促使你產生把對方踩在腳下的報復欲望。我不希望未來受到侮辱,所以才會排斥此刻的尊重。我寧愿忍受現在的孤獨,也不希望在將來感受到更大的孤獨。我們生活在這個充滿自由、獨立與自我的現代社會,而其代價,就是每個人都不得不體會到這種孤獨的感覺吧。”

    我對有著這種思想的先生,真不知道說些什么了。

    十五

    在此之后,我每次見到夫人都會生出隱隱擔心。先生對待夫人總是那種態度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夫人會滿意嗎?

    從外表上,也看不出夫人到底是滿意還是不滿意,而我也沒有近距離接觸她的機會。每次夫人和我見面時,都是一副平素無奇的樣子。而且如果先生不在家,我是很少和夫人見面的。

    還有件事情讓我更加迷惑不解——先生為什么對世人會是這種看法?這是以冷眼旁觀的態度,對自己內心及現代社會進行觀察所得到的結果嗎?先生喜歡在端坐的狀態下進行思考。只要有了先生的頭腦,那么在家中端坐就能自然而然地產生出這種結果嗎?我認為并不僅僅如此。先生的覺悟是有生命的,并不同于石頭房子被焚毀后,冷卻下來的空架子。我眼中的先生無異于一位思想家。但是在思想家所構建的主義后面,似乎鑲入了某些強有力的事實。這些使自己血脈賁張、脈動停息的事實都源于他自己的切身經歷,絕非道聽途說。

    這一切并非我的臆測,而是先生自己的告白。不過,這告白就像雨霧一般罩在我的頭頂,令我產生陣陣恐慌。而我也不能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如此恐慌。告白是朦朧的,但這朦朧的告白對我的震撼則是清晰的。

    我曾經以先生的這種人生觀作為基礎,想象也許是他所經歷過的熱戀故事(當然是在先生和夫人之間的戀愛)。先生曾經說過愛情即是罪惡,這多少可以成為某種線索。但是先生又對我說他很愛自己的妻子。可見,“愛情即是罪惡”這種接近厭世般的想法,不可能發源于二人之間的戀情中。“曾經拜在對方腳下的屈辱回憶,將會促使你產生把對方踩在腳下的報復欲望。”——先生的這番言論,應該適用于現代社會關系的兩個人之間,而用在先生和夫人之間就顯然不太合適了。

    時時浮現在我記憶中的,還有雜司谷的那個不知是何人的墓地。我只知道這座墓地的主人和先生有著很深的淵源。我不斷地期望走入先生的生活,卻又無法向他靠近。但作為先生的一個人生片段而存在的那座墓地,卻深深地印在我的頭腦之中。可對我來說,那座墓地則是“死”的。它無法成為打開我們二人之間生命之門的鑰匙,倒好像是橫亙在我們之間,阻礙我們相通的一道障礙。

    在過往如常的生活中,我又有了一次必須和夫人直接對話的機會。那是一個白晝漸短的秋日,天氣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寒冷。人們開始忙碌。先生家附近連續三四天都遭到盜賊的騷擾。盜竊總是發生在半夜,雖然被盜的各家都沒有損失什么貴重的物品,可只要被盜賊盯上了,就一定會有一些東西被偷走。夫人對此大感不安。而先生正巧有一晚不得不出門應酬。先生有位在老家醫院工作的朋友,因為工作調動來到東京,他必須和其他兩三位朋友一起,請這位進京的老鄉吃飯。先生對我說明了原委,希望我在他回家前都待在他的家里。對此,我當然欣然接受。

    十六

    我到先生家的時候已經黃昏了,正要點燈,但做事認真的先生已經出去了。

    “他怕去晚了,剛剛出門的。”夫人一面說著,一面把我領到書房。

    書房里除了寫字臺和椅子之外,還有許多圖書。在透過燈光的玻璃后面,排排書脊映耀出美麗的光芒。夫人讓我坐在火盆前的坐墊上,說了一句“請先在這兒讀讀書吧”,然后就離開了。我抽著香煙,正襟危坐,像是一個等待主人歸來的訪客。隨后聽到夫人在茶室吩咐女傭做事的聲音。書房在茶室走廊盡頭的拐角處,從整棟房子的角度來看,要比客廳更安靜。夫人的話語聲停下來后,整個空間又恢復了安靜。我懷著盜賊將會突然而至的危機感,屏氣凝神地留意著房間各處。

    三十分鐘后,夫人又出現在了書房門口。“啊!”她輕輕地叫了一聲,然后用稍帶驚訝的眼神看著我。她看著我像個客人一樣正襟危坐的姿態,不僅覺得有些好笑。

    “這兒不舒服嗎?”

    “沒有,不覺得不舒服。”

    “是不是有些無聊啊?”

    “沒有。我總覺得盜賊會隨時闖入,有一些緊張罷了。”

    夫人就這樣用手捧著紅茶茶碗,微笑著站在那里。

    “這兒是個角落,不太適合看家啊。”我說道。

    “啊,真抱歉,那就來房間中心的位置吧。我想你會覺得無聊,所以拿了茶來。如果茶室可以的話,就請去那兒吧。”

    我尾隨夫人出了書房。茶室里有個漂亮的長方形火盆,置于其上的鐵壺發出響聲。我在這兒吃了糕點,喝了茶。夫人說怕喝了茶睡不著覺,碰也沒碰茶杯。

    “先生是不是常有這樣出去應酬的事情?”

    “不,這種事并不多。最近他好像很反感與人見面。”

    夫人說話時的樣子,并沒有顯出特別的尷尬。于是,我就壯起了膽子。

    “這樣說,只有您是例外了?”

    “不,他也不想看見我。”

    “這不是實話。”我說道,“您明知這不是實話,還要這么說。”

    “為什么?”

    “要我來說,先生一定是深愛著您,所以才不愿意和外人接觸。”

    “你真不愧是個讀書人,講大道理的本事,真是越來越熟練了。同樣的道理,也可以說正是因為他厭惡這個社會,所以連我也一起厭惡了呢。”

    “兩種說法雖然聽起來都成立,但現在的情況,只有我的說法是正確的。”

    “我不想爭論。男人就是喜歡爭論,好像沉溺于其中。仿佛眼前明明就是個空酒盅,可他們還是會沒完沒了地推杯換盞一樣。”

    夫人的言辭有些尖銳,但稱不上到了刺耳的程度。夫人不是那種很現代的人,不是那種向對方展示自己頭腦中的思想,并由此獲得自尊的那種人。她看上去更希望隱藏自己的“心”。

    十七

    本來我在那之后還有一些話要說,可擔心被夫人當成無故亂發議論的輕浮之輩,只好保持沉默。夫人看著已經被我飲干的紅茶茶杯,生怕怠慢了我,立刻問道:“再來一杯嗎?”我馬上將茶杯遞給了夫人。

    “要放幾塊?一塊還是兩塊?”

    夫人夾起方糖,一面看著我的臉,一面詢問放入方糖的數量,這一幕使我頗覺奇怪。她的態度說不上是為了取悅我,倒好像是為了緩和剛才說出的尖銳語言,而做出的體貼舉動。

    我默默地喝著茶,直到喝干碗里的茶,還是一言未發。

    “你不用太拘束了。”夫人說道。

    “一張嘴又得爭論,弄不好還要被說。”我答道。

    “哪兒能啊。”夫人又說道。

    就這樣,兩個人又以此為起點聊了起來。這次的話題是關于先生的事情,對此我們都很有興趣。

    “夫人,讓我接著剛才的話繼續說下去吧。對您來說可能是些空泛的大道理,但我并不是隨口亂說的。”

    “那么,請說吧。”

    “如果夫人您現在忽然不在了,那么先生能像現在一樣繼續生活下去嗎?”

    “這怎么能知道啊。這種事你只能問他自己啊,問我又有什么用呢?”

    “夫人,我是認真的。所以請您不要回避,請正面回答我。”

    “正面回答的話,坦白地說,我不知道。”

    “那么,您到底有多愛您的先生?這個問題與其問先生,倒不如問您更合適。請您回答我。”

    “這樣的問題,不必突如其來地問吧。”

    “您覺得這個問題根本沒有必要問,答案顯而易見,是嗎?”

    “是啊。”

    “您對先生如此忠誠,如果您忽然離他而去,先生會怎么樣呢?對世間萬物都興趣索然的先生,在您離世后會變成什么樣呢?不是從他的角度,而是從您的角度來看,會變成怎樣的呢?以您來看,先生是會更幸福呢,還是會變得更不幸呢?”

    “如果從我的角度來看,答案很明顯啊——雖然先生可能不會這么看——如果沒有我,先生只會變得更不幸,甚至無法活在世上了。這樣說來,好像我有些自以為是。但是我相信:現在只有我能使先生感覺到人世間的幸福,其他任何人都給不了先生同樣的幸福。我對此深信不疑,所以我才會如此平靜。”

    “可我覺得,先生應該非常清楚您的這種想法啊。”

    “那就是另外的問題了。”

    “您的意思還是說先生對您感到厭煩了?”

    “我覺得不會,他沒有討厭我的理由。但是先生對世間是感到討厭的。他一開始是對世間感到討厭,而最近又開始對他人感到討厭。而我作為人世間的一個,不也同樣不會得到好感嗎?”

    我終于理解了夫人口中“討厭”的含義了。

    十八

    我對夫人的理解力十分佩服。夫人性情中那種不同于舊式日本女人的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幾乎不怎么使用當下流行的所謂流行語之類的詞匯。

    我是個從未和女人有過深入交往的迂闊青年。作為男人,我出于對異性的本能,也常常將女性作為憧憬的對象。可是,這種懵懵懂懂的憧憬,只像人們眺望春日那令人懷念的云朵時的感覺而已。正因為如此,只要眼前有女性出現,我的感覺往往就會發生忽然的變化。我不會被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女性所吸引,恰恰相反,每當遇到這種情況,我倒會產生出某種奇怪的排斥感。而在面對夫人的時候,我卻沒有這種感覺,也沒有感覺到橫亙在普通男女之間那種思想上的差距。我幾乎忘了夫人是位女士,只當她是先生誠實的批評者和同情者。

    “夫人,在我之前問過您,為什么先生不去做一些社會上的工作。您聽到后,說他以前不是那樣的。”

    “嗯,是說過。真的不是那樣的。”

    “那是什么樣的呢?”

    “就像你希望的一樣,也像我希望的一樣,他是個踏實可靠的人。”

    “那為什么忽然變化這么大呢?”

    “也不是一下子就變成這樣的,是慢慢來的。”

    “夫人,您在那段時間也一直陪在先生左右吧。”

    “當然,我們是夫妻啊。”

    “那么說,您應該很清楚先生發生變化的根源了。”

    “就是這件事兒讓我困惑啊。你這么一說,我還真覺得自己挺痛苦的。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以前多少次求他說明原因,卻總是被敷衍。”

    “先生怎么說?”

    “他總是說‘沒什么可說的,沒什么可擔心的,我就是這樣的性格啊’之類的話,然后就一言不發了。”

    我陷入了沉默。夫人也沒有繼續開口。女傭室內的女傭也沒有發出絲毫聲音。我好像把盜賊的事情都忘干凈了。

    “你不認為我有責任嗎?”夫人忽然問道。

    “不會啊。”我回答。

    “請坦白直言。如果別人真這樣想我的話,比殺了我還痛苦。”夫人又說道,“就算是這樣,我還是希望為先生付出我力所能及的一切。”

    “先生也是這么想的,您不必擔心。放心吧,我保證。”

    夫人撥了一下火盆里的灰,然后將水壺中的水倒進鐵壺中。鐵壺立刻就不響了。

    “我終于沒有忍住,向先生說‘如果我有什么缺點,請不用客氣,說出來’。而先生卻說‘你沒什么缺點,不對的是我’。我非常難過,流下眼淚。但我卻更想知道自己的缺點。”

    此刻,夫人的眼中噙著滿滿的淚水。

    十九

    最初,我認為我可以理解夫人。而在我們的談話中,她的模樣漸漸發生了變化。夫人不再影響我的頭腦,而是開始觸摸我的內心。明明自己與丈夫之間沒有任何隔膜,也應該不會有什么隔膜,但兩個人之間總有什么東西存在著。想睜大眼睛看清到底是什么的時候,卻又一無所見——這就是使夫人痛苦不堪的主要原因。

    最初夫人認定,先生是以厭惡的眼光來觀察世間的,所以最終導致自己也會被厭惡。盡管如此,她還是覺得不能完全相信這個“認定”。如果刨根問底的話,她的想法會恰恰相反。她的推測是:正是由于先生先討厭了自己,而后才發展成討厭整個社會的。可她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支持這一推測的事實。

    先生的態度總是那樣溫柔親切。夫人將這個疑團用日常夫妻間的溫情包裹起來,并將它放置在心底。而今晚,夫人在我面前將這個包裹打開了。

    “你怎么想?”夫人問道,“他是因為我才變成那樣的?還是因為你所說的人生觀什么的,才變成那樣的呢?請不要有什么掩飾,直白地告訴我吧。”

    我沒有打算隱藏什么。可是如果那里有個我不知道的什么東西存在的話,那么無論我如何回答,都不能使夫人滿意吧,而且我相信那里確實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東西。

    “我也不清楚。”

    聽到我的回復后,夫人的臉上瞬間浮現出某種期望落空的可憐表情。我立刻接著說道:

    “可我能保證,先生絕對不會討厭夫人。我告訴您的都是我聽先生親口說的。先生不是個會說假話的人吧。”

    夫人沒有任何表示。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

    “實際上,我也猜到了一點……”

    “您是說先生變成這種樣子的原因嗎?”

    “嗯。如果說那就是原因的話,我就沒有什么責任了。僅是這樣,我就太高興了。”

    “是什么事兒?”

    夫人望著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吞吞吐吐地說道:

    “那我就說了,你幫我判斷一下。”

    “如果我能的話。”

    “我可不能全說出來啊。全說出來的話會被罵的,只能說不會被罵的部分。”

    我吞了一口唾液,表情十分緊張。

    “在先生的大學時代,他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這位朋友在畢業前夕就去世了,而且是忽然去世的。”

    夫人用仿佛耳語般的細小聲音對我說:“可實際上,他的死很離奇。”聽她這么一說,我不由得追問道:“為什么?”

    “只能說到這兒了。在發生這件事情之后,先生的性格就慢慢地改變了。我不知道他那個朋友為什么會死,先生自己恐怕也不知道。但如果究其原委,先生發生變化的原因可能只有這件事兒了吧。”

    “那個朋友,是不是葬在雜司谷墓地的那位?”

    “這個也是不能說的。可是,一個人如果失去了一位好友,會發生那么大的變化嗎?我希望能了解個中究竟。所以才希望你能幫我判斷一下。”

    我的判斷倒是傾向于否定。

    二十

    我想用一切自己可以得到的事實來安慰夫人。而夫人好像也希望盡可能地從我這里得到安慰。就這樣,我們二人無休止地重復著同一個話題。可我總是抓不住事情的要領,而談話中所產生出的那種如薄霧般的疑惑,也使夫人感到不安。至于事件的真相,她自己知道的也不多。就算她了解的那部分,也不會向我和盤托出。于是,作為安慰人的我,與作為安慰對象的夫人,都像是漂浮在搖晃的水面上。夫人一邊搖晃,一邊奮力地抓住我微弱的判斷進而做出的安慰。

    大概十點左右,門口響起先生的腳步聲。夫人就像立刻忘記了剛剛的事情,撇開坐在對面的我,起身迎了上去,差點兒就與正在開格子門的先生迎面撞在了一起。而留在原地的我,也尾隨著夫人走上前去。只有女傭好像還在打盹兒,始終也沒有出現。

    先生看上去興致頗高,但夫人好像更高興的樣子。剛才還是美目含淚、黛眉緊鎖的夫人,即刻變成另一種樣子,這不由得使我深深地注視著她。如果說那不是偽裝出來的話(實際上,我并不覺得這是偽裝出來的),那么剛才她所有的訴說,都只不過是為了玩弄傷感而進行的女性游戲罷了,只是我成了她這場游戲的陪襯。不過,那個時候我還并不想這樣責怪夫人,只是覺得她忽然一下子開朗了,自己也很安心。仔細想想,若真是這樣的話,自己也沒有可擔心的了。

    “辛苦了,小偷沒來吧?”先生笑著對我說,“沒來的話,你豈不是很掃興嗎?”

    我要回去的時候,夫人對我說:“真是抱歉。”她說話的語氣,不像是占用了我的寶貴時間而感到歉意,倒像是有些開玩笑似的,對特意而來卻沒有遇到小偷的我感到遺憾。夫人一面說著,一面將剛才我吃剩的點心包好后遞給我。我將其放在袖兜里,拐出人跡稀少、夜氣微寒的小道,朝著燈火熱鬧的大街匆匆走去。

    我從自己的記憶中,將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事情抽拔而出,如此詳盡地敘述出來。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我覺得有必要將其記錄下來。說實話,以我收下點心后準備回家時的心情而言,并不覺得那天晚上的談話有什么重要之處。第二天,我從學校回來準備吃午飯。一看到昨晚放在桌子上的點心包,立刻就拿出里面涂有巧克力的茶色蛋糕塞進嘴里。在這樣大快朵頤時,我自然而然地感覺到送給我這些蛋糕的夫妻,真的是這世上非常幸福的一對伉儷。

    暮秋到初冬的這段時間,一切都安穩如常。在我拜訪先生的時候,也會順便請夫人幫我洗補衣物。我以前從未穿過和式襯衫,從那時開始,我還拜托夫人給襯衫縫上了黑色的領子。由于夫人沒有子嗣,她對這些活計不僅沒有感到麻煩,反而覺得可以打發時間,而且對身體也有益。

    “這是手工織的啊,我還沒縫過質地這么好的和服呢。不過縫得不是很好,針都頂不進去,已經斷了兩根了。”

    就算她怎么抱怨,臉上也沒有絲毫嫌麻煩的表情。

    二十一

    冬季來臨的時候,我不得不回老家一趟。母親來信,講述了父親病情堪憂的情況;最后囑咐我,雖然現在沒有什么太大的問題,可畢竟年事已高,還是希望我盡可能抽時間回去一趟。

    父親很久以前就得了腎臟疾病。就像很多得這種病的中老年人一樣,父親的腎病是慢性的。可不管是父親自己還是家里的其他人,都相信只要好好調養,是不會出現什么大問題的。現在每當有客人拜訪,父親就向其夸耀,說多虧了自己懂得養生知識,才能撐到現在云云。母親在信里說,有一次父親要去院子里做什么的時候,忽然暈倒了。家里錯以為是輕微的腦溢血,馬上就做了相應的處理。事后才從醫生處得知,根本不是一回事。這次事故到底還是老毛病發作的結果。就這樣,家里人開始把忽然暈倒和腎病放到一起來考慮了。

    離寒假沒有多少時間了。我覺得學期結束后再回去也沒什么不可以,就這樣拖了兩三天。但在這兩三天中,父親臥床和母親擔心的樣子時時浮現在眼前,讓我感到陣陣心痛。就這樣,最終我下決心趕回老家。為了節省從家里寄來路費的手續和時間,我到先生家向他告別時,順便請他先為我墊付路費。

    先生有些小感冒,懶得到客廳去,便把我引至書房。入冬后就少見的溫暖而柔和的陽光,透過書房的玻璃門灑到書桌上。先生在這間日照極好的房間中放了一個大火盆,火盆的三腳架上懸掛著冒著水蒸氣的臉盆,先生用這種增濕的方法來防止呼吸困難。

    “還不如得場大病來得痛快,這樣的小感冒真煩人啊。”先生苦笑著對我說。

    先生其實沒得過什么大病。聽了他的話,我有點兒想笑的沖動。

    “感冒什么的我還受得了,要是再有什么重一些的病就不行了。先生的情況,應該和我差不多吧。您親身試試就知道了。”

    “是啊。如果我得病,就得個絕癥最好了。”

    我沒有特別在意先生話里的意思。隨后說起母親來信的事,并提出借錢救急的請求。

    “你一定不容易吧。這點兒錢的話我現在手頭就有,你拿去吧。”

    先生叫夫人把需要的錢拿給我。夫人從茶柜或者什么柜子的抽屜中取出錢,然后鄭重地用半紙包上,對我說:“你一定很擔心吧。”

    “暈倒了好幾次嗎?”先生問道。

    “信里什么都沒說。這種情況會多次重復發生嗎?”

    “嗯。”

    我這才知道,夫人的母親就是得了和我父親一樣的病去世的。

    “這病很難治吧?”我說道。

    “是啊。如果我能代替就好了。你父親有惡心的癥狀嗎?”

    “到底怎樣,信里也沒寫。大概沒有吧。”

    “如果沒有惡心嘔吐的癥狀,問題就不大。”夫人說道。

    我乘坐當晚的火車離開了東京。

    二十二

    父親的病不像想象中那么嚴重。不過我到家的時候,他還盤著腿坐在地鋪上。他對我說:“一家子都這么擔心,我也只能成天坐在這兒,哪兒也不能去。其實我走走什么的完全沒問題。”但從第二天開始,父親就不顧母親的勸阻,執意起身下地。母親只得一面不情愿地將粗布被褥疊好,一面對我說:“你父親一看你回來了,一下子就開始逞強了。”可我并不覺得父親的行為是逞強。

    我哥哥在離家很遠的九州工作。如果沒有什么緊急的事情,他很難和父母見上一面。妹妹已經嫁到他鄉,也不是個能隨便回家的人。我們兄妹三人之中,行動最自由的,就算是還在上學的我了。我能按照母親的吩咐,暫時放下學校的功課,在假期之前趕了回來——父親感到非常滿足。

    “就為我這點兒小病而耽誤功課,太可惜了。你母親真不該寫那么夸張的信。”

    父親嘴上這樣說著。不僅如此,他還將一直鋪著的被褥收起來,以顯示自己健康如常。

    “您別太大意了,弄不好又會復發的。”

    對于我的提醒,父親欣然接受,但又毫不在乎。

    “沒什么大礙。只要像平常一樣,多注意點兒就行了。”

    父親的病似乎真的沒有什么大礙。他在家中自由走動,既不會喘粗氣,也沒有暈眩感。只不過臉色要比正常人差很多。不過這也是老毛病了,我們并沒有對此特別在意。

    我寫信對先生表示感謝,告訴他等自己正月回東京的時候,把錢還給他。在信中,我還將父親的病癥沒有想象中那么嚴重,目前身體穩定,眩暈、嘔吐等癥狀一概沒有寫進去。在信的末尾,還順帶問候了一下先生的感冒情況。說實話,我并沒有把感冒這件事放在心上。

    我將信寄給先生的時候,壓根兒沒有期望他會回信。信發出去之后,我就和父母聊著先生的事,在這遙遠的地方想象著先生的書房。

    “這次去東京給他帶點兒香菇吧。”

    “嗯。不過不知道先生愛不愛吃干香菇。”

    “雖然味道可能差點兒,可也沒有人會覺得難吃吧。”

    對我來說,將香菇和先生想到一起,總覺得有點兒奇怪。

    在接到先生的回信時,我著實吃了一驚。先生的回信中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只是向我傳達了善意。這封內容簡單的書信令我喜出望外,畢竟這是先生寄給我的第一封信。

    說到“第一封”三個字,可能會讓人覺得我和先生之間的信件往來非常多,可事實并非如此。先生生前只給我寄過兩封信。這次內容簡單的回信就是第一封,而其后的第二封信,則是在先生去世之前寄給我的那封篇幅極長的信。

    基于父親現在的身體狀況,他做運動時必須十分謹慎。雖說是從床上起來了,實際上幾乎沒出過家門。在某個天氣晴朗的午后,父親曾經走到院子里。而我由于擔心出現意外,緊跟在他的身后,并讓父親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而父親只是笑笑,沒有回應。

    二十三

    我常陪著無聊的父親下將棋。我們父子倆都屬于生性慵懶的那類人,下棋時,手腳都還在被爐里,棋盤就擺在被爐的木架上。每走一步,都要特意把手從被爐的鋪蓋下伸出來。有時我們直到第二局開盤的時候,才會發現弄丟了上局被吃掉的棋子。更可笑的是,母親甚至在爐灰中找到過棋子,然后用火筷子夾出來。

    “如果是圍棋盤的話,就嫌太高了,而且還要盤腿,沒法放在被爐上。這兒還是放將棋盤合適,舒舒服服,正合懶人意。來,再來一盤!”

    父親贏棋的時候,一定說再來一盤。當然,他輸棋的時候,也會說再來一盤。總而言之,無論輸贏,只要圍著被爐,他就是個喜歡下棋的人。開始的時候,我還有點兒新鮮勁兒,自己還對這種隱居般的娛樂項目抱有很大興趣,但是時間久了,年輕的我便開始不滿足于這種低強度刺激了。我常把攥著“金將”和“香車”的拳頭伸向頭頂,忍不住地打著哈欠。

    我心里還是掛念著東京的事情。我能聽到在自己血脈賁張的心房深處,持續跳動的鼓噪聲。更不可思議的是,借助先生的力量,這種鼓噪聲在微妙的意識狀態之中被強化了。

    我在心中默默地將父親和先生相比較。從世俗的角度來看,兩個人都是極為普通的老實男人,沒有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閃光之處。雖然這樣說,喜歡下棋的父親,即使僅僅作為娛樂的搭檔,還是不能令我滿意。而我和先生雖然從沒有一起娛樂的經歷,可他給予我頭腦的影響,在不知不覺中要遠遠超過娛樂玩伴之間所產生的那種親密關系。只是,“頭腦”顯得過于冷漠,應該說是我的“內心”。那時的我認為,無論是先生的力量正在注入我的肌肉,還是先生的生命正在我的血液中流淌,都毫不為過。父親當然是我的父親,而先生則是與我沒有血緣關系的外人,當我將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擺在眼前時,大為驚訝,就好像發現了什么真理。

    就這樣我度過了一段百無聊賴的時光。剛回來的那陣子,一直把我當成寶貝的父母,現在也開始覺得有點兒乏味了。我想,這是任何在假期回老家探親的人都能體會到的心情吧。在到家最初的一周內,自己好像被奉為上賓,各種款待。而在超過這個時段之后,家人的熱情就開始慢慢冷卻下來,最后自己就成了家里可有可無的一員。而我待在家中的時間已經超過了頂峰。每次我回老家,身上總會帶著父母無法理解的東京習氣。用老話說,仿佛帶著天主教的做派進了儒教人的家中——我的這種習氣令父母不知所措。當然,我會想著將它隱藏起來。可原本依附在身上的東西,就算隱藏,也會被父母發現的。最終,這一切都讓我倍感無趣,只想早些回到東京。

    值得慶幸的是,父親的身體沒有惡化,還能維持現在的健康狀態。為了慎重起見,家里特意從很遠的地方請來醫術高超的醫生為他進行診治。在縝密細致的檢查之后,最終也沒有發現什么特殊的情況。就這樣,我決定在寒假快要結束之前離開老家。可當我向父母表達這種意愿的時候,竟然奇妙地遭到了反對。

    “現在就要回去?是不是太早了?”母親說道。

    “再待四五天也不遲吧?”父親說道。

    我沒有變更自己已經定好的出發日期。

    二十四

    回到東京后才發現,過年時大門裝飾的松枝已經被取掉了。街道上吹著凜冽的寒風,正月的喜氣景象已經消失殆盡了。

    我馬上去先生家中還錢,順帶拿著從老家帶來的香菇。但直接拿出香菇可能會顯得有些突兀,于是我把它放到夫人面前時,特意表示“這是我母親讓我帶給您的”。香菇放在了一個點心盒里。夫人在鄭重道謝后,將點心盒拿起準備放入柜內。而她在拿起盒子的時候,由于感覺里面很輕,稍顯驚訝地問道:“里面是什么點心?”夫人是位認真誠懇的女性,總會時不時地表現出孩童般的天真氣質。

    兩個人問了許多我父親病情的問題,表達了各種各樣的擔憂。其中先生說道:

    “聽了你父親的情況,雖然現在暫時比較穩定,可到底是生病的人,不得不事事謹慎。”先生對腎病的知識要遠超于我。“得這個病的人都有個特點,就是雖然知道自己得了這個病,但由于沒什么感覺,所以就不當回事兒。我以前認識一個士官,他就為此死去了,死得很離奇,睡在他旁邊的妻子連措手的機會都沒有。半夜的時候告訴妻子,說自己有點兒難受,第二天早上就死了。陪護的妻子還以為他還在睡覺呢。”

    原本更傾向于樂觀的我,忽然感到陣陣不安。

    “我父親也會這樣嗎?真是說不準啊。”

    “醫生是怎么說的?”

    “醫生說不能根治。可眼下看來沒什么問題。”

    “既然醫生這么說,應該沒有什么大礙。我剛才提到的那個人是個不拘小節、性格粗率的軍人。”

    我稍稍放下心來。而一直注視著我一舉一動的先生,隨后又補充道:

    “其實無論人健康與否,都是脆弱不堪的。說不定在什么時候,就會以某種方式死掉了。”

    “先生也會思考這些事兒嗎?”

    “就算我身體再好,也不禁會想到這些的。”先生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不是常有人突然就死了嗎?這也沒什么不自然的。還有一些,是由于非自然的暴力而猝死的吧。”

    “非自然的暴力是指什么?”

    “我也說不清。但自殺的人都算是死于非自然的暴力吧。”

    “那么說,被殺的人也屬于非自然的暴力了?”

    “我沒考慮過被殺的情況,不過你這么一說,倒也是的。”

    那天,在聊了這些之后我就回去了。到了宿舍,對父親病情的擔心也減少了。先生所說的自然死亡、非自然的暴力死亡之類的話,也只在當時給我留下了淺顯的印象,事后就拋到腦后了。而我考慮的,是那篇曾經幾次都想動筆,但都放棄了的畢業論文——我必須開始下筆了。

    二十五

    我計劃六月份從學校畢業。按照規定,畢業論文在四月份就必須完成。二、三、四,我屈指估算了一下剩余的時間,開始有點兒懷疑自己的膽量了。其他同學很早就開始收集材料,整理筆記,看上去忙忙碌碌的。只有我什么都沒做。本來下定決心在年后就大干一場,可決心很快就消散了。以前我只是在腦中以空想的方式,勾勒了論文大概的輪廓。而現在卻感到靈感枯竭,不禁使我開始著急起來。于是,我決定將論文的命題縮小。不再去費力地將凝練的思想進行系統化整理,只將書中現成的材料羅列并舉,最后加上自己的結論即可。

    由于我的選題和先生的專業有些接近,所以確定選題的時候曾經征求過他的意見,先生認為不錯。狼狽不堪的我趕快跑到先生家,向他詢問相關參考書的內容。先生把所學的相關知識傾囊相授,還說要借給我兩三冊相關書籍。可即使這樣,他也絲毫沒有具體指導我寫畢業論文的意思。

    “我最近都沒怎么讀書,對新鮮事物也了解不多。你最好還是多向學校里的老師請教。”

    我忽然想起夫人曾經對我說過,先生有一段時間非常喜歡讀書。可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讀書的興趣大減。于是,我就將論文的事放在一邊,開口問道:

    “先生,您現在為什么不像以前那樣愛讀書了?”

    “也沒什么原因……總覺得讀多少書,也不會變得多了不起吧。再說……”

    “還有其他原因嗎?”

    “也談不上其他原因。在以前,總覺得被人問住是件挺丟人的事兒。但最近覺得即使被問住,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兒。所以就連打起精神讀書的欲望也消失了。哎,說得簡單點兒,就是我老了。”

    先生的話語非常平靜,并沒有遠離社會那種人的痛苦感。而我也不太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就這樣我返回了宿舍,心中既不認為先生老了,也不覺得他有多偉大。

    就這樣,我就像個被畢業論文折磨的精神病人一樣,雙目赤紅,精神痛苦。我找了一些去年畢業的朋友,向他們問東問西。其中一人說,自己是在截稿日,乘汽車飛奔到事務所才沒有誤點的。另一個人說,自己到場時,比預定的五點遲到了十五分鐘,眼看就有被拒收的危險。多虧主任寬宏大量,論文才被受理。聽到這些,我在感到不安的同時,心里也有了底。我終日在書桌前埋頭苦干,不然就出入于光線陰暗的書庫,在高大的書架前來回往復。就如同收藏家尋找古董一樣,細細地盯著書脊上的燙金字。

    梅花開后,寒風漸漸轉南。再過一段時間,耳邊就會隱隱地聽到關于櫻花的各種話題了。而我心無旁騖,一門心思地撰寫論文。終于,在四月下旬預定的時間內完成了論文。在此期間,我從未拜訪過先生。

    二十六

    我獲得解放時,已是初夏時分。在花瓣已經凋落的八重櫻枝頭,不知不覺中生出云霞般的嫩葉。我的心如同剛剛出籠的小鳥,一面將廣闊天地盡收眼底,一面自由地振翅高飛。我去先生家拜訪,這一路上的風景頗為迷人——枸橘藩籬黑乎乎的枝條上,處處嫩芽叢生;石榴樹干枯的樹干上,映襯著日光的黃褐色葉子發出奪目的色彩。我覺得一切都如此新奇,就好像有生以來第一次欣賞到這樣的美景似的。

    先生看著我面帶喜色的神情,說道:“論文的事兒已經沒問題了吧,這太好了。”我回答說:“托您的福,總算是弄完了。現在可真是沒什么事兒了。”

    實際上,那時的我心里非常高興,總覺得自己的任務都已經完成了,可以放開手腳盡情地玩耍了。我對已經完成的論文也非常滿意,感覺一定可以通過。我喋喋不休地在先生面前講著論文的內容。而先生還和原來一樣,總是用“原來如此”“是這樣啊”之類的語言來回應,而再沒有什么別的評論。與其說我感到不滿意,倒不如說有些掃興。但是我太過于興致勃勃,與先生因循守舊的態度形成鮮明對比,便嘗試進行反擊。我邀請先生到萬物復蘇的大自然中走走。

    “先生,您到外面去散散步吧。出去轉轉會讓您心情變好的。”

    “去哪兒?”

    我去哪兒都無所謂,只想和先生一起去郊外。

    一小時后,按照原定計劃,我和先生離開市區,在一個說不上是村子還是城鎮的僻靜地方,四處溜達。我從石楠樹墻上取下一片柔軟的嫩葉,吹起了葉笛。我有個朋友是鹿兒島人,我總愛模仿他,也自然而然地學會了吹葉笛。雖然我得意地一路吹著葉笛,可先生卻是一臉心不在焉的表情,向別處走去。

    不久,我們來到一處位置微高的獨棟房屋前,這棟房屋被郁郁蔥蔥的嫩葉遮擋。房子的下方有一條通向庭院的小路。門柱上釘著一個寫著“某某園”的牌子,一看便知不是私人住宅。先生望了望緩坡上的入口,說了句:“進去看看嗎?”我立刻答道:“是花房吧!”

    走過種植著花木的區域,繼續沿著緩坡前行的話,就會看到位于左手邊的一間房屋。敞開的和式拉門內不見人跡,只有幾條金魚在屋檐下的大魚缸中游動。

    “真安靜啊。沒打招呼就進來了,沒什么關系吧?”

    “應該沒什么。”

    我們繼續朝里面走去。可那兒也沒有人。盛開的杜鵑花似火焰般艷麗。先生指著其中一株頗高的赤褐色杜鵑說:“這可能是霧島杜鵑。”

    在這里,也種了十多坪的芍藥。可現在還沒到季節,沒看到一株開花的芍藥。芍藥的旁邊有個舊長凳樣子的臺子,先生呈“大”字躺在上面,而我則坐在臺子的邊上抽煙。先生望著蔚藍清澈的天空,而我卻被四周嫩葉的顏色所吸引。細細地觀察,每一片嫩葉的顏色都各有不同。一陣風兒,將先生掛在細杉樹苗上的帽子吹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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