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某天清晨,我站在圓肚窗前俯視著街上的景致。“快看,福爾摩斯,”我喊道,“有個瘋子正獨自朝這兒跑過來。他的家人竟然不看住他,這真令人悲哀。” 我的朋友用他那一貫的懶洋洋的姿態從扶手椅里站起來,雙手插在晨衣的口袋里,目光越過我的肩膀望出去。這是一個晴爽、清澈的二月早晨。地面還積留著昨天下的一層厚厚的雪,在冬日的陽光下閃閃發光。街道中間的雪早已被來來往往的車輛碾壓成了灰褐色,并留下一道道帶狀的車輪印,但是街道兩旁人行道上堆得頂高的雪卻仍然如同剛落下時那般潔白無瑕。灰白的人行道已被清掃過,不過仍滑得厲害。因此街上的行人比平常少了很多。事實上,從大都會車站方向往這邊走來的,除了這位孤獨的先生,就沒有別人了。因此,他奇怪的行為理所當然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約莫五十歲,高大魁梧,臉龐寬闊厚實,相貌不俗,可謂是儀表堂堂。雖然衣著暗淡,卻很奢華時尚,一件黑色的大禮服,一頂華麗的帽子,還有一雙別致的帶有綁腿的深棕色高統靴,珠灰色的褲子也剪裁得考究得體。然而,與他那高貴莊重的儀表比起來,他的舉止卻顯得十分滑稽可笑。因為他正使勁向前奔跑著,還時不時地蹦跳一下,就像一個筋疲力盡的人不想讓自己的雙腿增加負擔而拼命蹦跳一樣。當他狂奔的時候,雙手抽搐般地上下亂揮,腦袋也四處搖晃,因而臉部扭曲得異常難看。 “他究竟有什么麻煩啊?”我情不自禁地問道,“他正在挨個查看這些房子的門牌號。” “我認為他是想要拜訪我們。”福爾摩斯一邊搓著手一邊說。 “我們?” “是的,我想他應當是就我的專業特意來請教一些問題的,這很明顯。哈!我說對了吧。”說話間,那個男人已經心急火燎地沖到我們的門口并拉響門鈴,刺耳的聲音響徹整棟屋子。 眨眼功夫,他已經沖到我們的房間里了,他一邊急促地呼吸,一邊打著手勢,雙眼之中充滿了憂傷和絕望。看到這一幕,我們頓時收斂笑容,強烈的震撼和同情隨之涌來。有一段時間他完全無法發出聲音,只是激烈地抖動著身體,瘋狂地撕扯著頭發,像一個被逼入絕境的人一樣。緊接著他猛地將頭部撞向墻壁,嚇得我們急忙把他拉住,將他拖到屋子的中間。福爾摩斯一把將他按到安樂椅上,并在他身邊坐下,有節奏地輕拍著他的手臂,并熟練地運用他那撫慰人心的語調和他交談起來。 “你一定是有什么困難才來找我的,是嗎?”他說,“你跑得很急切也很疲累,請休息一下吧,等你平靜了,我會非常樂意回答你向我提出的任何小小的疑問的。” 那人休息了片刻,大口地喘著粗氣,極力想穩定自己的情緒。接著他拿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緊緊抿著嘴,將臉朝向我們。 他說:“你們肯定認為我在發瘋吧?” “我覺得你一定是有了很大的麻煩。”福爾摩斯回答。 “天知道我到底碰上了怎樣的麻煩!這麻煩是如此突然,又是如此駭人,我簡直要失去理智了!我可能會遭受公眾的羞辱,盡管我向來是一個品行上毫無瑕疵的紳士。任何人都會遭遇到自己的劫難,這是上天注定的,但是這兩件可怕的事情同時降臨到我身上,真叫我難以承受。而且,這件事不單單牽扯到我一個人,如果不能妥善解決的話,就會連累到我們國家最尊貴的那位先生。” “先生,請你冷靜一下,”福爾摩斯說道,“先告訴我,你是誰,有什么麻煩?” “我的姓名,”訪客答道,“也許你們聽說過,我就是針線街霍爾德—史蒂芬孫銀行的亞歷山大·霍爾德。” 我們確實聽過這個名字,他是倫敦市里第二大私人銀行的股東之一。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竟使得一位倫敦上等公民淪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我們按捺著自己的好奇心,等他整理好情緒之后向我們講述他的煩惱。 “時間非常緊迫,”他說,“所以當警方建議我尋求你們的幫助時,我就火速找到了這里。我下了地鐵后就急著走路趕來了,因為地上都是積雪,馬車根本不能行駛。我剛才之所以氣喘吁吁,是平時缺少鍛煉的緣故。不過我現在感覺好多了,我盡量簡單清楚地把事情告訴你們。 “嗯,你們肯定明白,一家成功的銀行必定善于為資金找到有利可圖的投資,并且還要依靠增加業務聯系和儲戶的數量來提高業績。我們的投資最能盈利的一種方法就是憑借絕對可靠的擔保,以貸款的形式將資金借貸出去。最近這幾年,我們成功地做了很多次這樣的交易,許多貴族豪門把他們收藏的名畫、書籍或貴重餐具抵押給我們,以此借貸數額較大的錢款。 “昨天上午,當我像往常一樣坐在辦公室里時,助理拿進來一張名片。我被上面的名字嚇了一大跳,請二位不要介意我隱瞞了他的姓名,就算是對你們,我也只能說他的名字是全世界聞名的,是英國最高貴的姓氏。他一進來,我出于受寵若驚,正想要表達一下激動與仰慕之情,可他卻直接談起正事來,就像急于完成一件厭煩的任務一樣。 “霍爾德先生,”他開口說道,“聽聞貴銀行善于辦理貸款業務。” “這要根據抵押品的價值而定。如果抵押品值錢的話,本行就可以辦理這項業務。”我回答說。 “我現在急需,”他說,“急需五萬英鎊。當然了,我可以從我的好友那兒輕易借到十倍于此的數目,但是我寧可把它當成一件正經事來辦,并且是親力親為。你應該明白,以我今日的地位,是不可能輕易求助于人的,這或許會引起很大的麻煩。” “我可否問一下,您本次貸款業務的借貸期限是多久?”我問。 “下星期一我將收回一筆巨款,到時肯定能全額歸還這筆錢,利息不論多少都隨你開。但現在對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可以馬上拿到這筆錢。” “我本應很榮幸地把我個人名下的資金借給您而避免這些進一步的洽談,”我說,“但是這樣會使我的財務狀況有些緊張。通過銀行的名義進行這樁交易,那么出于對合伙人的公平起見,即使是對您,也要保證所有業務上的擔保都是齊全的。” “我正希望如此。”他,從座位上拿起一個黑色的、四方形的摩洛哥皮盒,說道“你肯定知道綠玉皇冠吧?” “這是我們大英帝國最珍貴的一件公產。”我說。 “說得沒錯!”他打開盒子,那件華貴炫麗、璀璨奪目的珍寶,就躺在柔軟的、肉色的天鵝絨上。他接著說,“皇冠上有三十九塊珍貴的綠玉,上面雕花鏤金,堪稱無價之寶。這頂皇冠就連最低的估價都是我所借款項的兩倍。我準備把它抵押在你這里。” “我拿著這個貴重的盒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眼前這位尊貴的客戶。 “你覺得它不夠值錢嗎?”他問。 “當然不是。我只是擔心……” “我把皇冠留在這里是否妥當,你無需擔心。如果沒有絕對的把握在四天內贖回它的話,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這么做的。這不過是一種必要的形式而已。這件抵押品夠格了吧?” “這是毫無疑問的。” “霍爾德先生,你必須明白,根據我對你的聲譽的了解,我這樣做是充分信任你的證明。我不僅希望你可以萬分謹慎,更希望沒有任何有關這件事的流言傳播出去,最重要的是要盡最嚴密的防范措施來保管好這頂皇冠。因為一旦它受到任何損毀,不用我說,你也知道這會造成一起影響多么惡劣的公共丑聞。任何對于它的損毀都幾乎等同于丟失它一樣嚴重,因為這些綠玉是絕無僅有、無可替代的珍寶。現在,我懷著對你的無限信任,將它托付于你,星期一的早上我將親自贖回它。” “見到我的客戶急著離開,我也不便再說什么,立即叫來出納員,讓他支付給客戶五十張一千英鎊的鈔票。當我單獨一人待在辦公室里,對著這個放在桌子上的寶物時,我有些惴惴不安,畢竟我需要承擔的責任是這么重大!毫無疑問它是一件國寶,假如它發生任何意外,隨之而來的公憤絕不是我可以承擔的。我不禁開始后悔受理這筆業務了。然而,事情已成定局,我只得把它鎖在我的私人保險柜里,然后繼續處理公事。 “臨近傍晚,我覺得把如此珍貴的東西鎖在辦公室里不免有些輕率。過去就發生過銀行保險箱遭人偷竊的事情,何以見得我的保險箱就會萬無一失?萬一這種事發生,我都不敢想象我將面臨的可怕處境!因此我決定在未來的幾天,都隨身攜帶這只盒子,和它形影不離。做了這樣的決定以后,我就帶著這件珍寶,雇了輛馬車回到我在司特利特哈姆的家中。 “我把它拿上樓,藏在起居室的柜子里,這才稍微緩和了一下緊繃的神經。 “現在說說我家里的情形,福爾摩斯先生,因為我想讓您對整個事件的情況有一個全面的了解。我的馬夫和仆役都住在大房子的外頭,這兩個人完全無關緊要。我還有三個女傭,常年隨侍,品性都是可以信賴的。不過,還有一個叫露茜·佩兒的新來的女傭,雖然她剛到我家中工作了幾個月,但我十分滿意她的人品。她長得非常美麗,身邊常會有一些愛慕者大獻殷勤,這是我們知道的她身上唯一的缺點,但無論怎么說,我們都堅信她是一位善良的好女孩。 “這是我們家中關于仆人方面的所有情況。我的家庭非常簡單,無需贅述。我喪妻多年,與唯一的兒子阿瑟相依為命。福爾摩斯先生,讓我傷心的是,我對他很失望。毫無疑問這是我的錯,我太嬌縱他了。我的妻子去世后,我唯一牽掛的人就只有他了,我甚至無法忍受他有片刻的不愉快。我盡量滿足他所有的要求。如果我可以對他嚴厲一點,說不定現在情況就不同了,但這都是出自我對他的愛啊。 “我當然希望他將來可以子承父業,然而他放蕩又任性,并非是做大事的人。說實話,我根本不敢放手讓他經營大筆的款項。他雖然年紀輕輕,卻已是一家貴族會所的會員,在那里他出手闊綽,很快結交了一批揮霍無度的紈绔子弟。他學會了在牌桌上下重注,在賽馬場上一擲千金,還經常央求我提前給他生活費去填補虧空。他不只一次嘗試過和那幫紈绔子弟斷交,但是在喬治·伯恩威爾爵士——他的一個朋友——的引誘下,他又一次次地重新回到他們的行列里。 “而且,我毫不訝異,喬治·伯恩威爾爵士的確能夠強烈影響到他的決定,我兒子時常請他到家里做客,甚至連我有時都不免被他迷人的風采所迷惑。他比阿瑟年長,是個名副其實的紈绔子弟。見多識廣,能說會道,而且相貌英俊。但是,當我忽略他外表的魔力,冷靜思考他個人的品性時,他那譏誚的談吐,以及我察覺到的他赤裸裸看人的眼神,都使我明白他不是一個正直可靠的人。關于這一點,小瑪麗和我都有同感,她深具一種女性特有的善于洞察人性的能力。 “說到這兒,有必要介紹一下我的小瑪麗了。她是我過世兄弟的獨生女,五年前她成為孤兒。我收養了她并視如己出。她是照亮我家的陽光——柔美、可人,她善于持家,而且深具女性特有的溫婉恬靜、柔順動人的氣質。她是我的好幫手,沒有她,我的家庭將是一團糟。她一向聽從我的意愿,但有一件事卻是例外,阿瑟真心地愛著她,向她求過兩次婚,卻都被她斷然拒絕了。她是唯一能使阿瑟回歸正途的人,他會為了她而有所改變的。可是現在,唉!一切都無法挽回了,永遠無法挽回了。 “福爾摩斯先生,現在你已經了解我的家庭狀況了,下面我要繼續為你講述這件不幸的事。 “當天晚飯后我們在客廳喝咖啡,我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阿瑟和瑪麗,并且跟他們說那件寶物就放在屋子里。當然,我有意略去了客戶的姓名。我肯定露茜·佩兒送來咖啡后就離開了客廳,但我無法確定她是否關上了門。瑪麗和阿瑟對這件事很感興趣,并想欣賞一下這頂舉世聞名的皇冠,但被我拒絕了。 “你把皇冠放在哪兒了?”阿瑟問道。 “放在我的柜子里。” “哦,希望不會在夜里被盜。”他說。 “我已經鎖上柜子了。”我回答說。 “哎,隨便拿把舊鑰匙都能打開那個柜子。我小時候就用食品柜的鑰匙打開過。” “他說話總是這么輕率,所以我很少考慮他的話。不過,那天晚上他和我一起來到臥室,臉色非常難看。 “爸爸,”他耷拉著眼皮說,“你能給我二百英鎊嗎?” “不能!”我嚴厲地回答他,“在金錢方面我對你太過縱容了!” “你一向都很仁慈,”他說,“我必須得到這筆錢,否則,我再也沒臉進入會所了!” “那簡直太好了!”我喊道。 “是的。但是你不能讓我這樣沒有尊嚴地離開,”他說,“我可無法忍受這么丟臉的事情,我必須想法湊齊這筆錢。如果你不肯滿足我的要求,那我只好另外想辦法了。” “我當時非常憤怒,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在這個月向我要錢了。 “我一便士都不會給你的,休想!”我大聲說。 “于是他沉默地離開了房間。 “等他離開后,我打開柜子,查看這件國寶是否安好,然后鎖好了柜子。接著我便四處巡視房子,確保一切安全,不出差錯。其實在平時,這是瑪麗的工作,但今晚我覺得最好還是親自檢查。當我走下樓時,我看見瑪麗獨自站在客廳的窗戶那邊。當我走近她時,她關上窗戶并插好了插銷。 “爸爸,我正想問您,”瑪麗看起來有些慌亂地說,“是您允許露西今晚外出的嗎?” “當然不是。” “她剛剛從后門回來。我覺得她是到后門去見某個人。這樣很危險,必須阻止她。” “明早你一定要警告她,如果你希望我出面的話也可以。屋里都關好門窗了嗎?” “都關上了,爸爸。” “那好,晚安!”我親了親她,然后就回到了臥室,不久就睡著了。 “我盡可能告訴你所有的情況,福爾摩斯先生,這或許跟案件有些關系。如果我有哪一點說得不清楚,請你務必告訴我。” “這倒不用,你敘述得非常清楚。” “現在我要特別指出一段情節。我向來睡眠很淺,尤其現在還有心事,所以比往常更容易被驚醒。約莫在夜里兩點鐘的時候,我被屋子里的動靜吵醒了。當我完全清醒后這聲音就消失了,但我印象中似乎聽到了一扇窗戶被輕輕關上的聲音。我側著身子仔細傾聽著。忽然間,我渾身一顫,從隔壁房間傳來一陣清晰的、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我悄悄下了床,滿懷驚懼地朝門外望去。 “阿瑟!”我怒吼起來,“你這個混蛋,小偷!你居然敢動那頂皇冠!” “我在煤氣燈的光亮之下,看見我那令人傷心的孩子只穿著襯衫和長褲,站在燈旁,手上托著皇冠。他似乎正在鉚足力氣掰著它,或者說,拗著它。聽到我的叫嚷聲,他手一松,皇冠便直直地掉到地上。他的臉慘白得嚇人。我趕緊把皇冠搶過來檢查,結果發現少了三塊綠玉。 “你這混蛋!”我憤怒地咆哮著,“你把它掰壞了!你這個讓我名譽掃地的惡棍!你把偷走的那幾塊綠玉藏到哪兒去了?” “偷?”他大叫起來。 “是的,你這小偷!”我狂吼著,拼命搖晃他的肩膀。 “不可能有什么東西弄丟的,絕對不可能。”他說。 “這里的三塊綠玉呢?你肯定知道它們在哪里。你不僅要我說你是小偷,難道還要我說你是個騙子嗎?你真的以為我沒看見你正想掰下另一塊綠玉嗎?” “你罵完了吧,”他說,“我再也無法忍受。既然你這樣隨意辱罵我,那就休想讓我再提起這件事一句。明天一早我就離開這里自己去謀生。”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