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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來見馬希[3]小姐——不，你們有聚會——”，聽到樓上傳來說話聲和跳舞聲，教授便停住了。

    “不是的，都是家里人。我妹妹和幾個朋友剛回國，我們都很高興。進(jìn)來吧，和我們一起玩。”

    雖然是個愛交際的人，可我想巴爾先生還是會知趣地走開，改天再來。可現(xiàn)在喬都已經(jīng)把門關(guān)上，奪下他的帽子，他又怎么走呢？也許這與她的笑容有關(guān)，見到他，喬忘了掩飾內(nèi)心的喜悅，于是便坦率地表露。這對這位孤獨(dú)的先生具有不可抵抗的誘惑力，歡迎儀式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他最大膽的想象。

    “要是我不是‘多余先生’的話，我倒很高興見見大家的。你生病了，朋友？”

    他突然提出這個問題，因?yàn)閱烫嫠麙煲路r，燈光照到她臉上，他注意到了些許變化。

    “沒有病，倒是累，還有點(diǎn)傷心。離開你以后，我們遇到了麻煩。”

    “啊，是，我知道。聽說那事，我很傷心！”他又和她握握手，一臉同情，從那雙和藹的眼睛和溫暖大手的握力，喬感受到無比寬慰。

    “爸爸，媽媽，這是我的朋友，巴爾教授。”她介紹說，神情和口吻里都有一種不可抑制的自豪和喜悅。她甚至?xí)抵取⑹治枳愕傅亻_門迎接。

    這位陌生人對自己會受到的接待沒有底，但他受到熱忱的迎接，這些疑慮便隨之煙消云散了。每個人都親切地問候他，起先是看在喬的份上，可不久便喜歡上了他。她們不由自主，因?yàn)樗砩系姆▽殻茏屗腥硕汲ㄩ_心胸。這些淳樸的人們立刻對他熱情起來，因?yàn)樗毟F，她們反而感到更加友好。貧窮使生活小康的人們更加富有，當(dāng)然能使他們真正好客。巴爾先生坐著，環(huán)顧四周，仿佛是一個旅行者敲開了陌生人家的大門，等門打開，卻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家。孩子們圍著他，就像蜜蜂圍著蜜罐。兩個孩子一條腿上坐一個，童年無忌，上去搜他的口袋、拔他的胡子、擺弄他的表，想引起他的注意。女人們互遞眼色，表示贊許，馬奇先生找到了知音，為他的客人打開了話匣子，祭出他最精辟的話題。沉默寡言的約翰聽著，欣賞這番談話，只是一個字都沒說。勞倫斯先生發(fā)現(xiàn)，要去睡覺是不可能的了。

    要不是喬在忙著別的事，她會被勞里的表現(xiàn)逗樂的。一陣輕微的刺痛，不是出于忌妒，而是出于些許懷疑，使得這位先生開始時帶著兄長般的慎重超然地觀察著新來者，但是持續(xù)不長時間。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便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了興趣，被吸引進(jìn)那一圈人中。因?yàn)椋谶@樣親切的氛圍里，巴爾先生的口才充分發(fā)揮了出來。他極少對勞里說話，卻常看他。他看著這個風(fēng)華正茂的年輕人，臉上便會掠過一絲陰影，仿佛為自己失去的青春遺憾。然后，他的眼睛便會渴望地轉(zhuǎn)向喬。假如喬看到了他的眼神，她肯定會回答那無聲的詢問。可是喬得管住自己的雙眼，覺得不能放任它們。她小心地讓眼睛盯著正在織的小襪子上，像是個模范的獨(dú)身阿姨。

    喬不時地偷看一眼教授，這使她神清氣爽，就像在風(fēng)塵仆仆趕路之后飲幾口清水一樣，因?yàn)樵趥?cè)面掃視中，幾個吉兆露頭了。第一，巴爾先生的臉上絲毫沒有心不在焉的表情，他精神抖擻，興致勃勃。她以為，實(shí)際上是年輕漂亮。她忘了將他和勞里比較，對陌生人她通常這樣做，這對他們大為不利。第二，巴爾似乎很有靈感，雖然談話轉(zhuǎn)到了古人的喪葬習(xí)俗，不能看作是令人興奮的話題。當(dāng)特迪在一場爭論中被駁得啞口無言時，喬得意得臉上放著光彩。她看著爸爸神情專注的臉，心里想道：“要是他每天都有我的教授這樣的談友，該有多樂啊！”最后，巴爾先生穿著黑色新西服，這使他看上去分外像紳士。濃密的頭發(fā)剪了，梳理得很整齊，可是保持不了太久，他一激動起來，便像往常一樣，把它們弄得滑稽不堪。比起平整的頭發(fā)，喬更喜歡他的頭發(fā)亂豎著，因?yàn)樗J(rèn)為那樣使他漂亮的額頭帶上了朱庇特[4]式的樣子。可憐的喬，她是怎樣贊美著那個其貌不揚(yáng)的人啊！她坐在那兒，默默地織著襪子，但什么也沒逃脫她的眼睛，她甚至注意到巴爾先生潔凈的袖口上有著金光閃閃的扣子。

    “親愛的老兄！哪怕去求婚，他也不可能更精心地裝扮自己了。”喬心里想著。這句話突然使她靈魂深處一閃念，她的臉陡然紅了起來，只好將線團(tuán)丟下，彎腰去揀，借機(jī)遮住臉。

    然而，這個動作并沒有像她預(yù)期的那樣成功，因?yàn)椋帽扔鞯恼f法，教授正在為火葬堆點(diǎn)火，見狀后他放下了火把，躬身去撿那藍(lán)色小線團(tuán)。當(dāng)然，他們兩人的頭猛地撞到了一起，撞得眼冒金星。兩個人紅著臉直起身來，大笑，都沒有拾到線團(tuán)。他們回到了各自的座位，心里后悔不該離座。

    沒有誰意識到夜已深了，漢娜早就巧妙地挪走了孩子。他們打著盹，就像兩朵粉紅的罌粟花，勞倫斯先生回家休息了。剩下的人圍爐而坐，不停地談著，完全不顧時間的流逝。后來，美格作為母親的腦袋里產(chǎn)生了堅定的信念：戴茜肯定摔到床下去了，戴米想必在研究著火柴的結(jié)構(gòu)，睡衣定是被燃著了。于是她動身回家了。

    “讓我們來唱歌吧，就像以前那樣，因?yàn)槲覀冇值烬R了。”喬說。她覺得，引吭高歌可以盡情而又穩(wěn)妥地宣泄自己心中的喜悅之情。

    其實(shí)，并不是人人都到齊了，可是沒有誰覺得喬的話沒頭沒腦，不正確，因?yàn)樨惤z似乎還在他們中間，是一個寧靜的存在，無形而比以前更親愛。愛使家庭同盟堅不可摧，死亡也不能將其拆散。那張小椅子放在老地方，整潔的工作籃還放在慣常的架子上，籃子里裝著她因縫衣針“很重”而沒完成的針線活，那張心愛的鋼琴沒有移動地方，現(xiàn)在很少有人去碰它。貝絲安詳?shù)男δ樉驮阡撉偕戏剑褚郧澳菢樱┮曋麄儯路鹪谡f：“快樂一點(diǎn)吧，我就在這里。”

    “彈點(diǎn)什么吧，艾美。讓大家聽聽你有了多大的長進(jìn)。”勞里說。他對他有出息的學(xué)生滿懷自豪，這情有可原。

    可是艾美噙著熱淚，轉(zhuǎn)動著那張褪了色的琴凳，低聲說：“今晚不彈了，親愛的。今晚我不能炫耀。”

    然而，她確實(shí)露了一手，這一手比才華或琴藝更好，她唱起了貝絲常唱的歌來。聲音里充滿柔情，這是最好的老師也教不出來的。任何其他的靈感都不能賦予她更甜美的震撼力量，它打動了聽者的心弦。唱到貝絲最喜歡的圣歌中最后一句時，那清亮的歌聲突然卡住了，屋子里非常安靜。很難說出口：

    “人世間沒有天堂治愈不了的痛苦。”

    艾美靠在站在身后的丈夫身上，她感到?jīng)]有貝絲的親吻，她回國受到的歡迎便不完美。

    “好了，我們以《米娘之歌》結(jié)束吧，巴爾先生會唱的。”沒等艾美的停頓使人難受起來，喬趕緊說。巴爾先生喜悅地清清嗓子，哼了一聲。他走到喬站著的角落說：

    “你和我一起合唱好嗎？我倆配合非常好。”

    順便說一句，這可是個可愛的謊話，因?yàn)椋瑔虒σ魳芬桓[不通，哪怕拉一只螞蚱合唱也不過如此。但是，即便教授提議唱整個一出歌劇，喬也會同意的。她顫聲唱了起來，喜悅中也不管是否合拍合調(diào)。這沒多大關(guān)系，巴爾先生像個真正的德國人那樣起勁地唱著，他唱得不錯。很快，喬的聲音便降為輕柔的低哼了，這樣她便可以聽著那似乎專為她唱的圓潤歌聲。

    你知道那個香櫞盛開的國家嗎？

    這曾經(jīng)是教授最喜歡的一句歌詞，因?yàn)椤澳莻€國家”對他來說，指的是德國，但是，現(xiàn)在他卻似乎帶著特別熱情和調(diào)子，拖長了下面的歌詞：

    那里，哦，那里，我愿和你一起，

    我親愛的，去吧。

    這深情的邀請，使一個聽眾激動不已，她極想說，她真的知道那個國家，只要他愿意，她隨時欣然前往。

    歌唱得非常成功，演唱者載譽(yù)而退。可是，幾分鐘后，他瞪眼看艾美戴上帽子，完全忘記了禮貌，因?yàn)閱讨缓唵蔚亟榻B她為“我妹妹”。從他進(jìn)屋起，沒有誰叫她的新名字。后來他更加忘乎所以了，因?yàn)閯诶镌诟鎰e時，以他最優(yōu)雅的風(fēng)度說道：

    “我和我妻子為見到你深感榮幸，先生。別忘了，我們隨時歡迎你大駕光臨。”

    于是，教授由衷地向他致謝，滿懷喜悅，神采飛揚(yáng)。勞里認(rèn)為教授是他見過的最令人愉快、感情外露的老兄。

    “我也該走了。不過親愛的太太，如果您允許的話，我會樂意再來的。我城里有點(diǎn)小事務(wù)，將在這里逗留幾天。”

    他對馬奇太太說著話，眼睛卻看著喬。媽媽的聲音和女兒的眼色都真心誠意地表示同意。不像莫法特太太設(shè)想的那樣，馬奇太太并非不明白她的孩子們的心事。

    “我覺得那人很聰明。”等客人們都走了，馬奇先生站在爐火邊的地毯上評論道。他平心靜氣，帶著滿足感。

    “看得出來，他是個好人。”馬奇太太一邊給時鐘上發(fā)條，一邊贊許地補(bǔ)充道，顯得很肯定。

    “我早就覺得你們會喜歡他的。”喬就說了這一句，說完便溜走睡覺去了。

    她感到奇怪，什么事讓巴爾先生來到這個城里，最后斷定他是被指派到某地?fù)?dān)任某個要職，可他很謙虛，不愿說出真相。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肯定沒人看見了。他看著相片中的年輕小姐，頭發(fā)濃密，神情嚴(yán)肅、古板，她仿佛憂郁地凝視著未來。她要是看到他這時的神色，特別是當(dāng)他關(guān)燈后，在黑暗中親吻這張相片，她一切都會明白的。

    [1]狄更斯的小說人物。

    [2]狄更斯小說人物，保姆和小主人關(guān)系。

    [3]德國人發(fā)音不準(zhǔn)。

    [4]羅馬神話，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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