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大昭卷·懸棺-《昭奚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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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山猴兒慘叫連連。產房內,紅光本來大作,聽此慘叫,卻一瞬間變得微弱,室內人也痛呼起來。
她捧著腹,問樹:“兄,外面發生了什么?”
樹搖頭,望著眼前狼藉,搖搖頭,緘默不語。
奚山君滿面汗水,重重地推著眼前的樹干,卻推不動,她慘叫道:“兄,放我出去,我聽到我那三百孩兒在呼救?!?
老三角道:“眼前大火漫天,似是有人蓄意放火。我瞧天上浮起拱形法氣,應是翠元同三娘聯合造法,護住他們子孫,你且安心產子,這些氣柱尚能頂得一時半刻?!?
奚山君腹中一陣絞痛,她大叫了一聲,咬牙恨道:“究竟是何方仇人,竟對我兒孫趕盡殺絕?此仇不報,讓我如何甘心!”
奚山君對著肚腹,又催法力,那腹中孩子被驚動了,折騰得益發厲害。
奚山上熊熊烈焰,奚山下是上千軍士。
領頭的是個棗色衣衫的少年將軍,他一聲令下,上千火弩便再次對準了這干枯的荒山。
這里是太子成嬰的容身之地,這里是他心愛女子的棲身之地。從今而后,一切仇怨愛意,付之一炬。
他有些快意地大笑著,玉白的臉望著那山上的遠方。他此生帶著記憶而來,可記憶卻只有三百年前的第一世。入地獄的第一時,有些人直直喊苦,做人好苦,捧著那碗湯便往下灌。經過喉嚨,滾燙灼人,初見與最后一面全消;經過肝腸,曲曲繞繞,愛人之情事緣由,抱恨之半生業障全消;落了肺腑,晃晃蕩蕩,你忘了她,寸光沉入江山。
他凝望那碗冒著熱氣的湯,捧起來又放下,誰也不知誰的一生怎樣活,可是分明都不是游俠,半生灑脫。他問那引導的黑衣使者還有多久才能見到想見之人,黑衣使者問他,汝可待?他問他能不能等。
能啊,能等。他想他得熬下去,他挺能熬的,他熬了三百年。從她走的那一日,已經宣判他容留。等著她,確鑿罪名。
他終于獲得記憶,與那個人也有星點緣分,只是未能好好地在月光下、亭臺中拂蔭而立,敘一敘話。他想耐心地聽聽他心愛的女子打算說些什么話,她若鉆了牛角尖,他便勸一勸;她若歡喜,他便隨她笑得開心一些;她若覺得與他初初見面尷尬害羞,他就把這輩子的話一下子絮叨完,讓她覺得這真是個熱鬧的人,有著旺盛的精力和涓涓不斷的耐心。
只要她,一定一定沒有那一世的記憶。
只要她,忘了他是誰。
他匆匆而來,她匆匆又去。他奔赴此生,是為了消除執念。可是,若她不肯忘了他是誰,待他尋著她,便徹徹底底殺了她。
人世本就是一場游戲,你若已然輸了,便不要再讓對手贏了。成全沒有任何意義,成全讓恨意滋生,愛自己是活著的唯一意義,灰燼之后,才是田園斜徑,白云出岫。
大昭明珠生得極美,他帶著千方百計,陰謀陽策,堪堪呼喝隨身內侍扶正發間的那頂珠冠,也只是一垂頭,含笑落淚。
再抬起頭,已是一目千里。
可是他還是來不及,好好地,好好看她一眼。
又過了半日,翠元與三娘力竭。火舌再次侵蝕了奚山。猴兒們四處逃竄,惶急下山,卻被山下埋伏的士兵射殺。
奚山君難產,大出血。
火漸漸地燒到了那孤冷的山壁,望歲含笑望著,任由火吞噬它的枝條。
它說:“妹,應有此死劫,認了吧?!?
老三角頹然地垂下了淬毒的腦袋,它道:“活了上萬年,方覺沒活夠。”
奚山君麻衣上全是血。她虛弱地看著漸漸躥入產房的濃煙。那火來了,就這樣來了。
三娘跌跌撞撞地也來了,跌跌撞撞地抱著大樹,她的衣裙焦黑一片。
許久許久以前,小小暖佩方化為人形時,曾道:“三娘的血淚澆灌了我,給了我血脈,從此,我便穿三娘最愛穿的黃衣,做三娘?!?
奚山君笑了,問道:“那我做誰呢?”
黃衣的女孩也笑,“三娘就做郡君啊。三娘思念誰便做誰。我依托于主公的意愿留在三娘身邊,早已暗下誓言,照顧好三娘,給三娘造一個溫暖的家,二十年,不,三十年后,咱們家人多了,就再也沒人敢欺負三娘啦。”
此一時,那黃衣的女子轉身茫然地看著漫山遍野慘叫痛哭的翠色猴兒,看著漫山的火,看了許久,又茫然地轉過身,抱著樹,催動最后的法力,做了穩固的金頂,呢喃道:“不要怕,三娘,沒事兒的,三娘?!?
她身后站著嘴角掛血的翠衣男子。那男子安靜地看著他的妻子,他瞧著她的背,輕聲道:“阿二死在了溪水旁,阿三抱著樹直至燒焦,三六被砸死在燒毀的房梁之下,二六死之前,沒長齊的毛發盡褪,他蜷縮著小小的身子,哭著喊娘親,直到被火燒成灰燼?!?
三娘背脊僵直,樹內的奚山君似有所聞,慘叫一聲,撕心裂肺地慟哭。
翠元哈哈大笑起來,舉起雙手,踉踉蹌蹌,“瞧,我的妻子,一點都不在意呢。你活了這么久,生了這么多孩兒,大概連他們的名字樣子都記不住。你生下他們只是為了讓奚山君奴役它們,只是把他們當成了最卑賤的仆人,是不是?
“因為窮困,這些孩子從未吃過一頓飽飯,可是他們從來沒有因此責怪為人父母的我們。他們每天都在笑,連最小的二六亦是如此。你今日突然撤去法術,只為救奚山君,他們死了你可以再利用我生下別的仆人,可奚山君只有一個,是不是?”
三娘背影倔強,抿住嘴唇,眼淚不停地流著,卻沒有聲息。她背對著她的丈夫,聽他說著最殘忍的話。
“神修自然道,不理輪回人。從前參不透,是我傻。”翠元輕笑,“為了虛情假意的你,為了和你廝守萬古,我寧愿污穢自身,造假情事,與輪回人牽扯,在功德圓滿時硬生生折下功德。你就是這樣回報于我?!?
火焰從翠衣人的腳邊慢慢躥起,天上卻浮現了明亮的霞光。男子的眼中無情無欲,只剩下悲憫。他臨風而立,狂風吹起翠色的長袖。他說:“既已如此,三娘,莫再回頭。你我夫妻緣盡,你莫回頭瞧我,我亦不再瞧你。我入仙道,你入輪回,你我,再無相見,再無回頭之日?!?
他的腳尖漸漸浮起云氣,眼眸輕輕閉上。三娘依舊不曾轉身,捂著嘴,淚水滂沱。
那個會參看星辰、含笑不恭的少年就此走遠。
他歷經萬年,終于飛升。
血,好多血。
從哪里滴落,又進入焦土。
一雙帶血的手有些痙攣,它們捧出了一個嬰孩。
三娘撕心裂肺地哭著,抱住這個弱小的孩子。
血衣污濁,有個女子竭盡全力地從樹洞爬了出來。
她麻木不仁,她是這世間最惡毒的女子。
血濡染了她身下的枯葉。
她用一雙眼望著蒼天,與它對視。
她說:“我幼小的時候,曾求你仁慈,后來長大了,便不再求你,因為我通曉了人事,知道求你也無用。求你只會讓你嘲弄我、輕鄙我,求你只會讓你知道我的弱點,知道我在乎什么。我的孩兒們小時候,我都曾拉著他們的小手,站在空曠的天地上,向你叩拜,我求你保佑他們好好長大,不要像我的哥哥,也不要像……我一樣,我求你賜給他們快樂而勇敢的心,無論被命運怎么捉弄都不會喪失希望。我所要不多,并……不多啊?!?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許久,卻從嘴角溢出鮮紅的血。她仰躺在焦土濃煙之上,哈哈大笑,直至枯發散落一地。她說:“是啊,我輸了,你贏了。我敵不過命運,我以人智,妄想換天??墒?,那又如何?那又能怎樣!你能讓我屈服嗎?你憑什么叫我屈服?”
她伸出雙手,握住雙側的枯草,緊緊握著,閉目輕輕念著什么,許久,眼角卻如小溪,緩緩淌過眼淚,她似乎喘不過氣,她似乎壓抑著喉嚨,再也無法嘆息。她干裂的嘴唇無聲地顫抖了許久,胸口不停地起伏,不知過了多久,連世界都寂靜了,她卻終于慘厲地哭出聲。
那些草一瞬間如同得到生機,一截截一寸寸恢復春光。望歲木迅速枯萎著,它看了奚山君一眼,唇角帶著安然恬淡的笑,蒼老的眼睛漸漸閉上。
塌毀的殘木倒了又立,山上的橘子樹焦了又綠,云水不斷變幻前行,時光在倒退還是前行,這山變成了平原,一具具僵硬的尸骸安靜地變回了綠的黃的石。
樹叢中,有一只瑟瑟發抖的小猴兒,它滿身焦黑,望了望望歲木的方向。剛出生的嬰孩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睜不開的雙眼不停地流著眼淚,咿咿呀呀地哭著。黃衣的三娘撲通跪倒在地,那猴兒怔怔地,凄慘地喊出了聲—君父!
齊明十八年的春天,注定有些熱鬧。本已膠著的鄭地在雙方廝殺之下,似乎因染上了各國子民的鮮血,早已變成了國與國的不共戴天。諸侯們僵持著,昏昏沉沉間,卻沒有忘了這場戰爭的初衷。
天下,百國,大昭。
美哉!壯哉!
王子有幸哉?
遠處的天子誰也沒太當回事兒。嫡支走得太久了,歷史永遠等待著絕世英雄打開一扇窗。
鄭王想當,穆王也想。
附庸的諸侯各個屈居于大諸侯之下,靜待時機。
可是,戰場被兩個人打亂了。
其一是鄭王嫡長子成蕓,史書后來寫得精彩絕倫的逆子,人稱小鄭王。其二是個白衫藍袖的少年公子,旗色為玄,上并無字。后人為了提起方便,便替他取了個稱呼—“更始”。
這二人對準了鄭王一方,卻又留下十萬兵馬與穆王對峙。這一遭來回,把大家都弄蒙了。
這是個什么路數?
農民起義?世家造反?天外來客?
百國說書的可熱鬧了,撩起膀子唾沫亂飛。
“話說帶頭的可是個好漢。瞧他手提一把丈二長槍,身高八尺,膚色黝黑,額上竟還長著一只眼,長年閉著,可一動怒,那眼便撐大如杏子,瞪誰誰死?。∵@等小英雄,對著鄭王先鋒怒啐一聲:‘呔!豎子可知你祖爺爺系何許人?’先鋒一愣,尚不及言語,只見那漢子快馬提槍,如一陣閃電,還未讓人瞧清楚面容,那瑟瑟發抖的先鋒頭頂已然劈過一道白雷。眾人一驚,再細看,這先鋒已被來人生生用眼瞪成兩半了啊!啊呀呀,眾人如喪考妣,連滾帶爬地往回趕,卻聽那少年英雄冷冷地說了一句:‘吾便是那逆賊鄭王六年前趕盡殺絕的季裔!你等且告訴鄭王,從此,戰場無父子!’”
“竟是父子,對抗鄭賊的竟是消失已久的四公子!好極,他位極人臣,卻去造反,到頭來,又有這兒子反老子,試看蒼天,又饒過誰!”
“說書的,他又不是楊戩,生的什么三只眼?胡說也有個限度!”
“得了您嘞,愛聽不聽!又話說,四月的一日,鄭王世子在穆王駐扎的廣梁城外叫囂半晌,城中仍靜悄悄的,無一人應戰。許久,烽火高臺上,竟緩緩傳來了不知名的樂曲。這曲子眾將士竟從未聽過,卻都覺得心中甘美,妙不可言,心中一時寧靜得似入了天地自然,一時又歡喜激動得險些滾出淚來,縱有仙人來奏,也不過如此了吧。曲子彈了一盞茶的工夫,不知誰先說了一句:‘休!休!休!萬事休矣!吾等爭的何物,你瞧我形容可憎,我瞧你不過黃土。’將士們竟紛紛丟了盔甲,失魂落魄,掉了頭,好大原野,真真瞧著天也蒼茫,地也蒼茫。鄭王世子氣急敗壞,命眾人以棉塞耳,那曲仍源源不絕。眾將無了斗志,此一戰王軍贏得漂亮。鄭國眾將士遠走了,你待如何?”
“如何?”
“那烽火臺上,竟緩緩踱步而出一個手中抱琴的濁世佳公子啊,白衣廣袖,周身素色,只袖邊繡了藍紋,卻偏偏眉目燦爛,堪比日月。他身后另有兩名容貌氣度絕佳的少年,一著月色,一著黑,這三人安靜地望著城樓下的我大昭國土,不言不語,又翩然離去,消失在那處。后來,聽軍中我那遠方的親戚提起,小老兒才知曉,這便是手握重兵,護衛我大昭的更始王啊。且說另一旁,鄭王世子軍部狼狽回到營帳,卻發現軍令印章盡數不翼而飛,偶得見翠色衣角,竟不知神耶鬼耶。我聽聞更始王妻族正喜穿翠衣,約百余人,為王親衛,皆有異能,美貌非常。不知是否便是他們?!?
“呸,什么更始王,我倒聽說是那位同舊相好生的私生子。太子死了,三皇子為人殘暴,不堪大任,那位又動了心思,否則怎能容忍橫空出世這么個小子手握重兵,還與季裔勾作一團?說輕一些,是報國報民,說難聽一點,這是枕戈待旦,要造反?。 ?
“唉,兄弟有所不知,我家中有舊人在皇都當差,皇都一直訛傳,太子嬰并未真正薨了,定陵中只有皇后之墓穴,守靈的心里都門清,說是打南方來了一只白色的大鳥,救走了公子嬰?!?
“那更始王……莫不是……莫不是……”
“噓,禁言。只管聽些熱鬧罷了。不過話說過來,說書的,你見誰彈琴能把人糊弄走的?下回想好段子再編?!?
十八年年底的時候,戰局基本穩定。鄭王敗走,后在鹿山被穆王世子射殺。鄭王世子并諸公子被囚,等待天子處決。
眾人都有些煎熬地在等天子旨意,可是,并非等著這場戰爭的獎賞。大家各懷鬼胎。
天子不負眾望,月余,他老人家連連下旨,封賞穆王、平王及諸位王子,另又追謚江南侯為“冠勇伯”,世襲罔替。
待到一切風平浪靜,更始王同小鄭王已然整肅好軍隊,有條不紊地向北方進發時,大家最想看到的圣旨卻還未到,急壞了一群人,也暗喜壞了一群人,尤其是被成蕓用十萬大軍壓制住的成覺。
成覺當時也挺納悶,“我能問問為什么嗎?怎么就針對我,沒平王什么事兒?”
成蕓也挺無辜的,摸摸鼻子道:“主公說你蔫壞,防著點沒壞處?!?
成覺……
更始王部眾終于拔營,平王世子抱著那人大腿,一頭冷汗一泡淚,“哥,親哥,再等等啊,哥,你再走一步,臣弟不明,真的就是造反了啊!哥?!?
那人低頭看了平王世子一眼,拖著腿上綁著的金貴公子,繼續目不斜視地往前挪。
正挪著,天使來了。
最后一道圣旨到了。
“天寒矣,父今添寒衣,吾兒可曾?父努力加餐,阿嬰可曾?父夙興夜寐,思念吾兒,太子可曾?”
眾人一看,得,該玩兒什么玩兒什么去吧。
戲散了,太子驗明正身了,天子了。
那人眼若山澗一點清水,淡淡蕩開一絲嘲諷的微笑,對著身后的千萬人道:“眾將士聽命?!?
“敢不從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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