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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公子錯(cuò)誤地以為自己抓住了事情的精髓，搖了搖頭，把銀票推了回去，粗聲道：“這玩意兒救不了我的急，女人家成日想些什么。你我既是夫妻，我便永不棄你，無論你是窮還是富。”

    他越說，秋梨的頭垂得越低。

    胖梨子的女人心，紅毛小子你不懂。

    秋梨落寞地把偷來的玉牌遞給扶蘇的時(shí)候，扶蘇面無表情，黑黑的眼珠淡淡地看了秋梨一眼。

    秋梨又落寞地像過年時(shí)蠟梅枝頭飄落的一撮雪，游魂一般離去。

    此時(shí)已然三月，滿眼都是油菜花的黃綠。

    騎兵營頗具規(guī)模之時(shí)，鄭王向陛下請(qǐng)旨，立成荇為世子，兵馬總司卻交給了成芥。季裔除了三千騎兵，一無所有。

    所有人又再一次不明白鄭王殿下了。荇當(dāng)了世子并不顯得十分高興，芥也沒有失敗者的頹廢，反而更加猖狂。

    有蘇老爺又購進(jìn)了七千馬匹，送進(jìn)了弓騎兵營。大家都笑，這老兒瘋了，有錢無處使，再進(jìn)萬匹也為女婿買不來世子之位。

    季裔無兵可用，芥總是推托，不肯放人。他無法，向鄭王請(qǐng)旨要兵，卻被鄭王狠狠申飭了一頓，顏面盡掃。朝臣皆知，季裔要被棄了。

    季裔十五歲起，幫鄭王練兵，鄭國三軍三十萬兵士，大半精良，與穆楚之師可匹敵。三十名高級(jí)將領(lǐng)有二十五人是年輕的將軍，多數(shù)靠季裔請(qǐng)旨提拔。

    季裔的嫡系為之不平，要轉(zhuǎn)向舊主，棄去現(xiàn)在的編伍，季裔卻阻止了，他只是喜歡簡簡單單地練兵，期望有朝一日，能和穆王世子成覺一分高下。畢竟諸如學(xué)識(shí)，諸如國政，諸如策論，并非有心便能學(xué)，并非有法便可解。可是，現(xiàn)今，連這樣一個(gè)微弱的愿望也已然如火中之栗，難取難得。

    福太傅出了一道題，論鄭與昭。

    鄭是鄭國之鄭，昭是大昭之昭。

    四公子苦笑，他對(duì)此一貫不懂。他問扶蘇：“你可知如何論鄭與昭？”

    扶蘇看著他，但來不及回答。因?yàn)樗墓幼淼沽恕?

    武瘋子對(duì)武對(duì)兵不感興趣了，他開始品天下名酒，做這世間酩酊逍遙之人。

    秋梨這只胖梨子，似乎篤定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一千年顛撲不破的真理，她也隨著夫君喝得如同泡到酒桶中腌漬過的梨，皮肉皆紅。

    扶蘇沒喝，他嗅到了不同的氣息。危險(xiǎn)又在進(jìn)一步靠近他逐漸安逸的生活。他窩在一個(gè)窩囊公子屋檐下做雀鳥，做幕僚，可是當(dāng)惱人的太傅只出策論不講風(fēng)花雪月之時(shí)，逼得這鳥也無法抓筆謀生。窩囊公子的爹同去年的鳥爹一般，兇猛非凡，正在謀劃一鍋端了兒子安逸的巢穴，教這鳥兒，無娘的孩兒，無處偷偷生還。

    一日六公子成芥上朝，告養(yǎng)兄季裔意圖謀反，弒弟奪位，大惡不赦。成荇在一旁聽得膽戰(zhàn)肉疼。季裔宿醉，立在朝堂上，正瞇著眼養(yǎng)神，渾渾噩噩，沒聽清成芥說了些什么。

    鄭王問芥證據(jù)何在，芥說季裔暗中征兵，七商城外二十里，一萬騎兵，已經(jīng)悉數(shù)配備，有萬人作證；季裔酒后無德，在家中多次撂狠話，遲早殺了成荇這黃毛小兒，取而代之，有內(nèi)官婢女為證；另，季裔家中藏有曾得瘟疫之徒，季裔表面救治，暗中借毒淬毒，害人之心，鄭人皆知。

    正所謂欲加之罪。

    芥說得唾沫亂飛，鄭王聽完，表情微妙地問季裔：“你有何辯解？”

    季裔不語，卻抬頭，遙遙望了頸子高挺的世子荇一眼。他笑道：“臣問世子荇，您可信？”

    荇的目光投向季裔，清澈的眼中帶著一閃而過的恨意，卻隨即跪倒，對(duì)鄭王誠懇道：“兒臣不信四哥如此待我。”

    芥冷冷笑了笑，滿目期待地望向了鄭王，鄭王卻平淡地?fù)]了揮手道：“無可采信。若他欲奪位，何必只殺荇？爾等何德何能還可活？只養(yǎng)子爾，不必懷此心。”

    只是養(yǎng)子，何必懷此心。

    鄭王高高在上，嘲諷地瞧著季裔，季裔額上青筋全都暴了出來，最終在紗衫之下，握住了雙手。

    大公子伯清卻出列道：“焉知他不懷此心？正因酒后，才脫口而出如此真言，讓人聞之驚心！我亦聽說季裔暗中征兵之事。若需練兵，為何不通過五弟和父王？大昭王法，私自群聚練兵者，棄市！”

    為何不通過五弟和父王？季裔唇齒干澀無力，淡淡笑了笑，卻再一次低下了頭。他在此國，雖衣食無憂，卻從無尊嚴(yán)。

    父、兄、弟，何人之親？與他有何相干？

    鄭王又深深望了季裔一眼，冷淡道：“殺之何必過急？若真謀反，永遠(yuǎn)不遲。”

    朝臣嘩然。眾位公子用探究的目光看著季裔，鄙視和看好戲的神情隨之而來。

    季裔跪倒磕頭，掏出了騎兵團(tuán)的玉符。

    他覺得自己胸口的那一塊肉又在溢出血，卻晃晃蕩蕩，剩下了痛，而無法哭泣。

    酒已經(jīng)無法救治全身的冰冷，等到秋梨尋到他的時(shí)候，滿園的紙花已摧殘殆盡，連根拔起。

    那些紙花把他埋了起來，他低著頭，如同秋梨無數(shù)次在水中瞧見的自己自卑的模樣。

    “公子？”秋梨細(xì)聲細(xì)氣地喊他，她為了尋他，在公子府中不斷穿梭，跑得滿頭大汗。微胖的身軀在殘花中顯得益發(fā)荒謬可笑，可季裔還是轉(zhuǎn)過了身。

    他轉(zhuǎn)身瞧著他可笑的妻子，這如同他的紅發(fā)一般可笑的妻子。無人尊重的價(jià)值、無人看到的存在、無人愛惜的善良，可是，卻鮮活地充斥在這個(gè)空曠的公子府中，讓人窒息，讓人絕望。

    秋梨低聲喊著“公子”，可是季裔卻癡癡怔怔地掉出了眼淚。

    他一無所有，只剩下一個(gè)妻子。他不清楚自己費(fèi)力籌謀是為了什么，可是，卻有那么一瞬間，覺得如果芥所說的謀反是真相，該有多好。

    “阿梨，若我謀反，你又如何？”他微笑踉蹌著問妻子，不懼這滿園的耳朵流言。

    秋梨愣了愣，卻瞬間對(duì)著季裔鄭重跪倒，收斂裙裾，行了一禮，“君當(dāng)如何，妾當(dāng)如何。君是亂臣，妾做賊子。”

    季裔益發(fā)放浪形骸。他用千金買壇酒的傳聞響徹七商。第二日，鄭王削了季裔的俸祿。四公子便到酒館賒酒喝，小廝下人每每拉不回，秋梨每每背他回府。

    他在妻子背后，大笑道“駕”“駕”，好似在騎著駿馬馳騁，辱妻辱己，圍觀的鄭人俱把四公子當(dāng)成鄭國最好笑的笑柄，名聲響徹鄰國齊、楚，成了宗室教育子孫的反面教材。

    四月初十，鄭王宮中政變。內(nèi)城禁衛(wèi)軍三千余人圍堵鄭王宮。首領(lǐng)千衛(wèi)校尉拔刀嘯道：“奉吾主四公子旨，鄭王不仁，踐踏草民，狼子野心，蠢蠢欲動(dòng)，昭天子礙于兄弟情，遲遲不忍。然為君之臣，食君之俸，姓成之氏，定清君側(cè)！”

    宮中嘩然。一千近臣侍衛(wèi)負(fù)隅頑抗，也只克制半個(gè)時(shí)辰。眼見形勢(shì)突變，宮中侍婢哭聲震天，三更之鐘鼓敲響了三聲，從慶戎門外霎時(shí)沖進(jìn)一萬大軍，原是世子荇帶兵而來，瞬間把禁衛(wèi)軍團(tuán)團(tuán)圍住。眾人如久旱之木逢著甘霖，歡呼振奮起來。

    荇命人活捉千衛(wèi)校尉，大公子伯清下令，凡遇抵抗，格殺勿論。四更時(shí)，晨色熹微，千衛(wèi)校尉拔劍自刎，血染玄旗，臨死之時(shí)，長呼淚嘆：“吾有愧公子，有愧蒼生！”

    鄭王身披黑袍，站在城樓之上，遠(yuǎn)遠(yuǎn)望著荇，黑發(fā)夾雜白霜，散在肩上，甚至還未來得及梳起。

    他淡道：“吾兒甚蠢。”語氣卻帶著說不出的悲傷和寵溺。

    季裔被鎖鏈擎住了骨頭，傳聞他力大無比，不用此法，恐怕逃脫。把他從睡夢(mèng)中帶走的是世子荇。

    發(fā)生這一切是在五更之時(shí)。

    季裔睜開了雙眼，看著荇，滿身是汗，喃喃道：“你來了。”

    秋梨一夜未睡，她胖胖的手掌摸了摸季裔的額頭，欣喜道：“熱退了。”

    季裔熱了一夜。荇怔了怔，卻依舊揮了揮手，侍衛(wèi)掏出了幾乎生了銹跡的琵琶鎖。平時(shí)無處可用此器。

    鎖鏈尖鉤，寒鋒煨血。琵琶鎖刺入了季裔的皮骨，秋梨尖叫一聲，顫抖著，手指躥出一陣失控的妖光。

    荇目帶陰毒，指著秋梨道：“她是妖，是蠱惑四公子造反的主犯，抓起來！”

    荇心中藏有私密，欲除之而后快。

    季裔唇齒溢出鮮血，不敢置信地望著秋梨。秋梨倒退一步，寒風(fēng)驟起。

    “相公，阿裔，你莫慌，我救你。”她無措地使出所有她懂得的法術(shù)，口中說著你莫慌，可是，她卻比任何人都要慌張。

    季裔猛咳一陣，摸到窗前桌幾上未喝完的烈酒，皮肉活血掙得繃緊，周圍軍衛(wèi)瞧著他牙關(guān)死咬，反射性地比他還痛。

    季裔揚(yáng)起了頭，捧著烈酒，灌入口中。他低下頭，赤紅的眼睛瞧著秋梨，許久，才捧著她的臉，冰冷道：“你是妖？”

    秋梨點(diǎn)點(diǎn)頭，雙手變成了赤紅的爪子。她把妖力貫注在季裔的背上，緩緩把琵琶鎖拔起，季裔卻緊緊攥住了那雙狐貍爪子，問道：“我與你有何因緣，為何來到我身邊？”

    秋梨顫抖地伏在地上，她閉上了眼，想起了任人魚肉、任人捆綁的自己，她想起那頭季裔才有的紅發(fā)。她撒了謊，心中也在質(zhì)問這樣莫名其妙、這樣愚昧蠢笨的自己：“有人抓我，你救了我。”

    她的相公曾經(jīng)害了她，她陰差陽錯(cuò)，此生不得不沒有尊嚴(yán)地嫁給他。可是，陽錯(cuò)陰差，卻又……喜歡上他。

    季裔似乎放心了，長長呼了一口氣，微微笑道：“阿梨，我不嫌棄你丑，不嫌棄你一日八碗飯，更不嫌棄你是個(gè)妖精。還請(qǐng)你此生莫要嫌棄我生有一頭紅發(fā)，嫌棄我害你背著罵名，做了亂臣賊子的妻房。倘使有余力，日后帶我的骨灰到山林之間，我愿同阿梨在一起，永遠(yuǎn)在一起。”

    他推開秋梨，顫顫巍巍站起來，目光如炬，望著荇，“放了她。”

    荇冷笑道：“憑什么？妖孽之徒，人人得而誅之。我?guī)ヒ姼竿酰墒菫榱私o你頂罪，好四哥。”

    季裔嗤笑，“可是，我厭倦了這樣的日子，不想再活下去了呀，阿荇。”

    秋梨紅色的尖利爪子刺入了季裔的手心。她不舍得自己的夫君，滿面淚水，像是泡了水的梨子，依舊十分難看。季裔把枕邊新折的梨花遞給秋梨，手掌撫摸著她的腦袋，嘆息道：“我答應(yīng)了娘，阿梨。”

    四公子跪在了地上。他不看他的父王，百念成灰，卻口噙笑意。

    “千衛(wèi)校尉可是你一手操控，季裔？”鄭王看著兒子，淡淡問道。

    “是。”季裔垂頭。

    “為何？孤待你有何不薄之處？”鄭王握緊了扶手，面色依舊不變。

    “沒有，臣身為養(yǎng)子，深受君恩。”養(yǎng)子季裔笑了。

    “你可有同謀？”鄭王呼吸不暢，閉上了雙目。

    “有。”季裔猛地抬起了頭，興奮道，“養(yǎng)子季裔的同謀正在這大殿之上！他們與我共謀鄭室，共謀荇位，輾轉(zhuǎn)反側(cè)，預(yù)除王與世子，日夜憂思，苦不成眠！”

    季裔雙手反縛，后背被鮮血拓成一條溪流。他站起身，哈哈大笑地指著前列中的兩人，朗聲道：“臣有同謀，與大公子伯清謀，與六公子芥謀，與王側(cè)妃謀！”

    伯清和芥瞬間大驚失色，跪出官列，齊齊大聲道：“父王，兒冤枉！”

    福太傅呵斥道：“罪臣季裔，你可有證據(jù)？”

    季裔從胸口掏出幾封信，砸到芥臉上，他的語氣益發(fā)興奮，好似等了許久，就在等這一刻，“這一份，是芥和我今年三月暗里私通的信件，他告訴我，世子荇對(duì)我懷憤許久，若不行動(dòng)，恐失良機(jī)；這一份，是芥彈劾我造反之后所寫，他說自己費(fèi)盡心機(jī)，教我眾叛親離，只為讓我下定決心，帶軍中死士早些起事；第三封，芥說，若我起事，殺了王與荇，日后他登大寶，定然封我做千騎將軍，萬戶之侯！”

    芥癱坐在地，額上忽然生出了汗珠，他不敢置信，大吼道：“我從未和你通過這樣的信，季裔，你這下賤的夷人雜種，怎么敢這么冤枉我！”

    季裔大踏步上前，拖著的鎖鏈上全是血跡。他拽住芥，冷笑道：“我是不是雜種，你和你娘最清楚，不是嗎？”

    一旁的伯清看著如山一樣的季裔，嘴唇嚅囁許久，卻說不出話。

    太傅把信件拾起，遞給鄭王。鄭王面色復(fù)雜地看了季裔一眼，許久，才道：“是芥的筆跡。”

    芥猛地磕頭，額頭都漬出了血印，他惶然，撕破喉嚨道：“兒臣冤枉！我從未寫此信，這是，這是季裔心思歹毒，仿我筆跡，為了鏟除我，為……為……”

    “為了什么？”鄭王冷笑。

    荇眼底一片陰郁，不明所以地望著眾人。

    芥卻如同被掐住嗓子的母雞，瞬間說不出話來，他心思一轉(zhuǎn)，不停地磕頭哭泣道：“這都是我母妃的主意，這是我母妃為了把我拱上世子位做的事，她最清楚我的筆跡，是她仿的，是她，是她！”

    “與王側(cè)妃何干？！”福太傅厲聲道。

    芥卻喃喃道：“父王是知道的，我母妃嫉妒成性，當(dāng)年王妃有孕在身，她便買通宮婢醫(yī)女，在安胎藥中下慢性毒藥，害得王妃娘娘早亡，害得大哥早死，荇也一直體弱多病，養(yǎng)在別院。她一貫如此惡毒，她是做得出這種事的，與兒臣無關(guān)啊！”

    荇握緊了雙手。

    朝中眾人鴉雀無聲，他們不確定再繼續(xù)聽下去會(huì)不會(huì)惹起鄭王大怒，雖然這些事，聰明靈通的高位臣子早已心如明鏡。

    芥神經(jīng)質(zhì)地望向四周的龍柱，他道：“不對(duì)，大哥沒有死，大哥沒有死。我明白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大公子伯清狠狠踢了芥一腳，芥又惶惑不安地閉上了嘴，望向了上位—鄭王的眼中正閃過極度的痛苦和快意。

    “王側(cè)妃謀害王妃一事，稍后孤親審。”鄭王有些疲倦地道。

    “為何現(xiàn)在不審？為何當(dāng)年不審？您需要什么？物證還是人證？若要人證，我就是最大的人證！這些紅發(fā)從未消失！”季裔悲涼地望著他，大聲道，“母妃死前痛苦地呼喊著您的名字六個(gè)時(shí)辰，可是您卻不去瞧她一眼，任她那樣孤單地七竅流血而死。她抱著我，問我為什么，她抓著我的手，眼中的血淚好似河流一般，我擔(dān)心那條河流干了，母妃便去了，我用巾帕不停地擦著她的眼淚，可是她依舊被人毒死了。她死不瞑目！”他指著荇道，“荇甚至被強(qiáng)制送走，沒來得及看她最后一眼！我把那塊巾帕埋在宮外的樹下，我等著您問我母親是否還留下什么遺物，我等著您忽有一日對(duì)我說，我思念王妃，我便把那塊帶著她的血的帕子給您看，告訴您，娘一點(diǎn)也不恨您，她不舍啊，那么不舍得離去，任憑血淚流干。可是，鄭王殿下，您從未問過一句關(guān)于我娘的話，甚至任由王側(cè)妃剜走我的心頭肉，任由她欺辱我娘，任由她毒死我娘！”

    鄭王把御案上的奏折全部砸到了季裔臉上，咬牙冷聲道：“住嘴，你這妖孽沒有資格喚阿湘娘！”

    季裔哈哈大笑，無限凄涼道：“對(duì)，我是紅毛妖孽，我是養(yǎng)子季裔！”

    荇心中一痛，卻收斂神色，咬牙道：“父王，請(qǐng)?zhí)幹媚尜\季裔和成芥，大哥伯清似與此事無關(guān)，還望父王明察秋毫！”

    季裔一步步走到伯清面前，居高臨下，一字一句道：“你和芥不是一伙的嗎？你不是受王側(cè)妃和芥所托，來做荇身旁的細(xì)作，挑撥他同我之間的關(guān)系嗎？你如何無罪，你同我一起造反，你甘做芥的走狗，我這反賊說你有罪，你怎能無罪？”

    伯清恐懼地望著他，道：“你瘋了，季裔，世人皆知我同世子手足情深，又怎會(huì)去密謀與你等害他？”

    季裔大笑道：“天信你，我不信。”

    他們把一個(gè)個(gè)細(xì)作安插在他的府上，他也一一還擊。

    伯清看著荇質(zhì)疑的眼神，咬牙對(duì)鄭王道：“季裔一派胡言，毫無證據(jù)，詆毀兒臣，請(qǐng)父王還兒臣公道！”

    季裔的手卻瞬間放在了伯清的胸前，他眼中充滿瘋狂的光芒，“殺你罷了，何須證據(jù)？”

    語畢，他手鼓如擂，一捶重?fù)簦褰┲绷松碜樱劬Φ芍疽幔瑦灪咭宦暎敝钡乖诹说厣稀?

    群臣嘩然，大驚失色。醫(yī)官趕來，打開伯清胸前的衣衫，搖搖頭，驚惶十分道：“大公子五臟俱已碎裂，無法復(fù)生。”

    荇倒退了幾步，直直看著季裔。季裔朝著荇走去，眼眸中充滿著復(fù)雜的說不出的溫情。

    鄭王大喝道：“保護(hù)世子，莫讓這妖孽靠近！”

    弓箭手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季裔，他卻依舊一步一步，拖著沉重的鎖鏈，步履蹣跚，艱難地朝著荇走去。

    他聽不見他的父王口中說著什么，亦聽不見福太傅說些什么。他此生匆匆而來，又要匆匆而去，最后一刻，他得趕去同阿荇說最后一句話。

    不知是誰雙目瞇起，瞄準(zhǔn)了季裔，放出了第一支箭。所有的箭支亦瞬間離弦。

    “不！”荇忽然怔住了，顫抖著，忽然大聲開口，可聲音卻被箭氣破空時(shí)的聲音蓋過。

    季裔直直看著荇，卻忽然跪倒在地。他背上中了許多支箭，口中吐出了鮮血。

    荇眼中帶淚，問季裔：“你想說什么？”

    季裔看著他，染了血的手從衣袖中顫抖著掏出一塊巾帕，遞給他，微笑道：“阿荇，我把害你的人全殺死啦。以后，你要好好當(dāng)世子，當(dāng)王。娘教我好好守護(hù)你，我為人粗魯愚笨，只能做到如此。日后，便全靠你自己了。”

    他一直想著輔助阿荇，日后做荇的大將軍，可是，荇不相信；他折出鳳尾牡丹，悉心做出千花萬艷，愿傾盡全力締造盛世，把王位拱手予他，荇依舊不信。

    他說：“請(qǐng)不要忘了娘。你我生而紅發(fā)，本不是娘的錯(cuò)。要做妖孽，我自己一人做。阿荇是王，天生的王。”

    鄭王妃湘懷孕時(shí)被人下毒，拼了命生的孩兒卻是紅發(fā)。她痛不欲生，鄭王把那小小的孩子鎖進(jìn)了宮殿，對(duì)外宣稱早夭。他接連收養(yǎng)了三個(gè)兒子，才敢以養(yǎng)子的名義把大王子放出。王妃因著鄭王殿下的愛，滿懷期待，不顧受損的身體，又生了第二個(gè)兒子。

    又一個(gè)紅發(fā)的孩子。

    季裔眼睛明亮，望著他，干笑了笑，凄涼地低聲道：“你與父王這般設(shè)計(jì)陷害我，要?dú)⒌粑疫@個(gè)妖孽，我雖恨你，卻無法怪你。前些日子，我救了未死的太子成嬰，若他日后得勢(shì)，你可求他，饒你一命。”

    那一千禁衛(wèi)，若無鄭王旨意，如何能毫無征兆地圍攻鄭王宮？他的爹爹嫌他這個(gè)妖孽知道得太多，嫌他一頭紅發(fā)竟是嫡長子，嫌他礙著了荇的路，若不殺掉，如他先前供詞，輾轉(zhuǎn)反側(cè)。

    荇雙手捂住臉，淚水卻從縫隙中掉了出來。許久，他號(hào)啕大哭起來。他無法估量這個(gè)奇怪的人世，他不知事情為何會(huì)變成如此，他低頭看著自己的一頭黑發(fā)，如同死寂的眼珠，讓他害怕，讓他難過。

    季裔雙手用力，拔掉了刺入胸口和四肢的箭，踉踉蹌蹌地朝宮外走去。他要死在他的明月身旁，那里才是他的墳?zāi)埂?

    福太傅卻大喝道：“抓住他！”

    宮外卻忽來侍衛(wèi)急報(bào)，他慌不擇路，撞倒了季裔，“報(bào)！自稱扶蘇之人，生擒兩千禁衛(wèi)軍，帶一萬弓騎兵來和殿下交涉。他說，若不放大王子成蕓，便攻入鄭王宮！”

    那些日子，太子殿下還很小。樹上的孩子得意忘形，朝他招手道：“太子殿下，我叫成蕓，喊我阿蕓吧！”

    他終于想起來了。

    季裔躺在血泊中，這樣想著，望著天，笑出聲來。

    白衣藍(lán)袖的少年坐在紅色的駿馬上。他瞇眼望著城樓之上他的七王叔，和那個(gè)已經(jīng)滿身臟污、奄奄一息的季裔。

    “放了他。”扶蘇一聲嘆息。

    他身后的千軍萬馬看著城樓上的主帥，群情激昂，義憤填膺。

    “你終究……還是反了。”鄭王淡淡看著季裔，輕聲道，“阿蕓。”

    蕓是他和王妃期待著的未出世的孩子，那是他們當(dāng)初整日廝磨在一起時(shí)想出來的名字。鄭國有一支民歌，相傳已久—“陽華之蕓，入死而生，高滋芳華，洵直且侯。采其德馨，勿念花容；采其才盛，勿念花容；邦土仕國，唯彼德才，勿念花容”。

    高山深云之處，種著如我的孩子阿蕓一樣的高樹。他直而挺拔，德馨而才盛。我不愿他容貌生得何其好，只愿他用馨德盛才，安邦定國，百死而后生。

    不愿他容貌生得何其好。

    上蒼何其圣明。

    他離不開阿蕓的軍事天賦，卻那樣深深厭惡著他的容顏。

    成蕓哈哈一笑，他極開懷地對(duì)著扶蘇嚷道：“殿下，反得好，反得老子出了一口鳥氣，反得甚好！我不敢做之事，殿下替我做了！”

    殿下？

    哪家的殿下需要讓成蕓這個(gè)名副其實(shí)的殿下喚一聲殿下？鄭王瞇眼細(xì)看，卻吸了一口氣。

    竟是這個(gè)殿下！

    他果真如傳言，還活著。

    “殿下何事造訪？竟拿我國之兵士對(duì)準(zhǔn)國君！”鄭王微笑守禮，卻諷刺道。

    扶蘇仰頭，淡道：“鄭王殿下，我殷殷來此，是為您默一段策論。”

    鄭王愣了愣。

    “論鄭與昭。論國為鄭，百萬之民。三十為軍，七十為民。糧存豐滿，黍稷高積。近接齊楚，遠(yuǎn)對(duì)穆衛(wèi)，千乘之尊，秉鹿中原。論國為鄭，楚魏為盟，三年之貢，萬萬入宮。大鄭非偶，天子之弟，宗氏一尊，八子二嫡。民富而尊，官紳吏豪，平而為民，起而為軍。論國為鄭，唯獨(dú)明珠，論天為昭，無尊無儀。天子朽腐，百國離析，蓋有起伏，狗死喘息。論鄭與昭，得邦與國，粲然珠明，落死狗腹。明珠死狗，屠戮渙洗，若肉之炙，緩緩需時(shí)。吾王不耐，忍昔越忍，大國夫差，頻添火薪。論鄭與昭，時(shí)機(jī)已到。舉國之力，可反之矣。”

    憑借舉國之力，鄭國可反昭了。

    嫡子之爭算什么？長子之死算什么？為求鄭國快速穩(wěn)定，以圖日后得到天子之尊，一切都是值得的。

    扶蘇眉眼坦然地念完，四野鴉雀，儼然無聲。

    “七皇叔，”扶蘇淡笑道，“我可猜中你的心事？”

    季裔猛咳，咯出了血水，而后大笑道：“公子扶蘇，妙人也。”

    鄭王握緊了雙手，對(duì)荇冷聲道：“點(diǎn)烽火臺(tái)，突圍調(diào)兵，殺無赦！今日在場(chǎng)，除駿馬外，一人不留！”

    扶蘇握著兵符，揮手朝著城門，冷淡道：“玉符在此，攻！”

    身后千萬騎士應(yīng)聲震天，季裔卻嘆道：“你何苦救我？我本就求死。”

    扶蘇愣了，許久，才道：“既如此，我求死之時(shí)，你又何苦救我？”

    季裔笑了，“我不知那時(shí)你求死。”

    扶蘇眼珠黑黑的，瞧著他，淡笑道：“那我也不知，此時(shí)你求死。”

    季裔眼睛亮晶晶的，他說：“我若能活，又能陪殿下做些什么？你知道，我不愛念書，從不懂聲樂，書法寫得很是不能入目……”

    扶蘇想了想，“你總要吃飯，你又很能喝些酒，足矣。”

    他們兩個(gè)無巢穴、無父母的鳥兒，經(jīng)常聚在一起，啄一啄米，啜一啜酒。

    季裔哈哈笑了，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好。

    他嘆息說：“此生多遺憾，不能同穆王世子一較高下了。”

    他奪去了侍衛(wèi)手中的刀，閉上了眼睛。他說：“殿下，大軍將至，快走吧，快離開這里，如有來生，蕓做殿下一人之將軍，一人之國士。”

    扶蘇望著他，風(fēng)吹起了他的黑發(fā)，他心中有些極難過的東西在不斷跳躍。他想大聲說不要，可是，還來不及開口。

    那刀刃極薄，成蕓又想起了那一碗血。他不能連累唯一待他好的親人失去生機(jī)。

    扶蘇念了很多書，活著，還有很多用。而阿蕓，書念得少，除了折滿園的花，把四時(shí)放在一起，做著朝朝暮暮的夢(mèng)，似乎已經(jīng)沒有別的用。

    忽而，一陣狂風(fēng)刮來。眾人未反應(yīng)過來，高樓之上，已多了一個(gè)身穿麻衣的少年，既高且瘦，癆病鬼一般。

    他大口一張，成蕓竟瞬間被蒸發(fā)殆盡，變成了小紙片兒，在稍顯陰冷的日光之下，飄飄蕩蕩，被吞入腹中。

    所有的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

    他瞧著扶蘇，許久，才緩緩笑了，“夫君，病愈之后，一貫可好？”

    扶蘇握緊了韁繩，看著她，心中有些不斷奔涌的脆弱，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摸一摸遙遠(yuǎn)的她的凌亂的發(fā)髻，最后卻只是收回修長白皙的手，面上點(diǎn)點(diǎn)頭，淡道：“好。”

    她也點(diǎn)頭，笑道：“那很好。如此，便隨為妻回家吧。”

    她一語完畢，寬大的衣袖一揮，城樓下的千軍萬馬連同扶蘇已經(jīng)變成一張張小紙片，如激烈澎湃的海水一般瞬間涌入她的袖口。

    風(fēng)停了。

    城樓之下，一片空曠寂靜。方才的千軍萬馬，像是一場(chǎng)夢(mèng)，讓所有的人恍惚心驚。

    這少年對(duì)著鄭王揖了一禮，微笑道：“鄭王殿下，告辭。”

    他轉(zhuǎn)身飄然而去，鄭王握住刀柄，朝這少年刺去，卻撲了一個(gè)空。

    那片身影已消失無蹤。

    靈寶山上。

    “多謝恩公對(duì)小女救命之恩。”

    “岳母大人，如今，孩兒是您的女婿。”

    “多謝恩公肯娶小女之恩。”

    “嗯？嗯。”

    “說起此事，老身不得不萬幸，當(dāng)日救活了扶蘇，這才有了奚山君的神通廣大，扮翁招婿一著。”

    “是。”

    “其實(shí)，說起來，秋梨原本應(yīng)是極美極香的孩子，只可惜她丟了香。我后來勉力將她變成人形，卻無法把她變得好看一些。說起來，老身便想起當(dāng)年，若非你抱著她出了鄭王宮，我還不知如何是好。”

    “啊，原來阿梨便是那只火紅的小狐貍啊，怪不得眼熟。那日，阿荇從別院回到宮中，我十分歡喜，途經(jīng)廚肆，看它可愛可憐，為了給荇積善德，便放生了。”

    “可是阿梨的香至今仍未尋回，我心甚憂。”

    “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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