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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大昭卷·畫賊-《昭奚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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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又過了多久,雪下得更大了。時人崔景曾寫詩贊雪“吹落廊花紅一點,回首人間白半城”,便是說這雪下的態勢。前些日子扶蘇在話本子中看到這首詩,倒是愣了愣,崔景并非虛構之人,一時間,心中糊涂,分不清這本子真與假了。

    他在夢中,不覺寒冷,可那些小廝、丫鬟卻個個兜著手,抱著暖爐,來來往往的,帶了些平素沒有的瑟縮,可見是冷極了。說起這些丫鬟、小廝,他又思慮起一樁,覺得話本子極不靠譜了。太尉府中,居然有可稱為殿的建筑,而且還是兩座,空前絕后,匪夷所思。平素走動的丫鬟、小廝也不過是些大家都有的,可跟在喬二郎君身邊的卻盡是些宮侍閹人,左右讓人想不通。

    漸漸地,隨著寒風,人少了,前后矗立著的兩座宮殿在飛雪中也看不大清晰了,遙遙地,雪地中只有一個紅衣白帽的人,雙手抱著瑤琴,漸漸地走了過來。這人是正角媯氏,她與喬植是姑表姐妹,極是親密,如今還未到后來為了一個男人你死我活之情境,姐妹二人常在一起玩耍練字撫琴,這一回,想是媯氏無聊,又來尋喬植玩耍。她與喬二郎關系有些曖昧,令人玩味,倒不是書中所說喬二對她相思一片,反而像是這女孩對喬二有些放不下,可礙于骨氣,又不肯親近的模樣。

    媯氏生得清雅,玉石般的肌膚,花神般的情態,與三寸丁天差地別。丫鬟們接過瑤琴,她正要解下沾了雪的斗篷,卻看到閨外將要被蓋住的腳印,遂問道:“二郎在?”

    丫鬟們點了點頭。其中一個伶俐,解釋道:“二郎說不必姐姐們侍候,她們便都去了角房等待,表姑娘來得也巧,我便去通傳一聲?!?

    媯氏搖搖頭,道:“他們兄妹說閑話,我一個外人湊什么熱鬧!只是這琴剛調好音,最是好玩的時候,你們交給三娘就是了?!?

    方才答話的丫鬟忍俊不禁道:“我們也難得見二郎這樣平易近人,可到底不合他那樣神仙人品,姑娘也去勸勸,二郎素來肯聽你的?!?

    媯氏失笑,素手扶了扶新簪的一排玉珠子,一點紅唇笑出兩排整齊牙齒,清秀文雅極了。

    她便朝閣樓上去,邊走邊對身后的丫鬟笑,“二郎幾時荒唐過,只他兄妹自幼說話,便是雞同鴨講,二郎氣性偏也大,知道那孩子愛自由,卻要看著她,一步也不肯放了,一時可心了,真的是掌心上明珠養著,頭上做窩捧著,不知道怎么疼才好!一時不聽話了,又是打,又是罰,花樣百出的,看得人都累。我這些年交往的小姐妹,哥哥們奔前程,素來是不大理她們的,說了二郎這模樣,她們卻道,寧愿要自己的哥哥,不理就不理,娘家混得一口飯,婆家才是一輩子!偏二郎不懂這……”“道理”二字還未吐出,方踏上樓閣的這妙姑娘本在笑著同丫鬟說話,一轉身,凝視著窗閣卻愣了,于是,嘴上的話便怎么也說不出來了。

    霧氣漫漫騰騰,爐火烤暖了閨閣。窗前兩個身影,一白一黃。白衣的是個公子,黃衣的是個孩子。公子抱著孩子,背對窗格,黑發垂在了束腰上。一塊碧玉玦勾住一段發,真的是天生的好皮好骨。孩子的小臉倒是看得清楚,隔著額發,笑容好看得要把人融化。她跪坐在少年懷中,看著那雙細白的手撐開一段毛絨絨的紅繩。那繩啊,比她的斗篷還要紅上千倍,一團火一把星子,也沒有它明亮溫暖。

    黃衣小兒歪頭看著,稚氣的目光全放在了花繩上,她在揣摩哥哥造出的第一百個花樣,這樣厲害的哥哥,比那些城外的小姑娘還要厲害上千倍,她這樣想著,就耍賴抱住了哥哥的頸,膩在他頸間說著,我哥哥是世間最好最好的哥哥,先前有人用一萬個銅錢同我換,我說那得考慮考慮,可是,如今,十萬個銅錢,一百萬個我也不換。世上的好東西可多啦,但都不是我的,只是我有這一個哥哥,他們卻都沒呢。

    她的哥哥還在僵硬地撐著花繩,在少年眼中,這世間就沒有比這一段小姑娘的玩意兒更俗氣的東西,他鐵青著臉看花繩,可透過紅繩別致的圖案,窗外有一個美姑娘正在看看花繩的他。

    許久,少年把小孩從頸間又安置回懷里,淡聲道:“你這憨孩兒素來愛說鬼話討嫌。日后隨你夫君過活,哪兒還記得哥哥。”

    小孩撇嘴,“夫君又不好吃!哥哥打我我也認,罵我我聽著,可這樣懲罰是個什么說法?我若嫁了人,便這輩子再難見哥哥,你若心中煩躁,冷疾犯了,又找誰發作?”

    少年冷道:“你慣會撒潑,順著桿子往上爬!我養你為了什么,你知道也罷,不知道也罷,但沒有用這個威脅到本君的道理!敏言如何待你,只憑你日后的手段,帶著神佛做嫁妝,自己不修為,照樣沒什么造化!”

    小孩不說話,打著牙顫,害怕地用頭抵著少年,把體內的溫度一點點傳給少年,淚卻掉了,她埋怨道:“我活著本就沒出息,本就艱難,你何苦拆穿?”

    少年面色發冷,怔怔地看著手下的孩兒,沒有表情地吐字道:“你覺得活著費力,任憑誰也沒好過多少。何苦生為人,人就是這樣苦,你倘有本事,下輩子便托生為一塊石頭,那才妙。”

    扶蘇笑了,靜立雪中,望著這三人。媯氏表情尤妙,她似愛極這二人,又似恨極他們,似不防備,又似心底早就有幾分預感,一時間,一張俏臉青白交錯,最后,眉眼俱愣了。

    少年心念一動,一掙扎一解脫,便睜開了雙目,果然還在石頭房子中。

    這是第二夢。

    道士望著天上日月的更替,看著病床上逐漸微弱的氣息,最終有些惱怒,寬大的袖子拂起涼風,給了一直垂頭沉默的靈魂一絲警醒。他說:“殿下,天寒也冷,已至極限,莫待悔之晚矣。”

    飄浮在天地之間的這撮靈魂忽然間笑了,他抬起頭,帶著無窮的艷色,悵然問道:“道士,她為何還未死?”

    道士用拂塵指著他的心,那一點金色的光圈,冷道:“它不死,這黃衣女如何死?!?

    少年閉目,伸手探入胸口,表情變得扭曲起來,他費力地掏出了什么,道士卻踉蹌地后退了幾步,有些驚詫,也有些不敢置信。

    他把心掏了出來。

    魂不附體,心神俱失。

    他說,這事其實不大難。

    紫金散人覺得荒謬極了,問他:“世人做任何事都有前因。我救你是因救了人間天子,可累計三百功德;天上那山君看你目光不善,是因為想要除了你,扶持他的夫君;質水潛伏畫中,尋機害你,散你功德,是因你生性狂悖,害了她的性命;而你呢,分明神志清楚,卻甘愿為一幅畫所迷,前前后后,歷經三百余年,不肯放下前世?”

    世子成覺的靈魂握著一顆鮮紅的心,忽然笑了,“我不要它了。不是那些仇人害得我如此,是它。這樣便安好了。”

    是這顆心令他這樣狼狽,是這顆心令他這樣慘痛,是這顆心令他那樣死去。

    紫金散人自畜生化形,不,自他是一頭小狼崽子起,吸取日月靈氣,入了道門開始,幾千年中,從未碰到這樣奇怪的人。

    少年從毫無生氣的肉體袖口處,掏出一幅卷起的絹畫。

    畫上是一個姑娘,他看了千萬次,從未揉過眼睛。她長得那樣好看,是他自入人世洪荒,有記憶開始,從未見過的好看。她熨帖著他的心,眉眼唇角像是為他而生的契合。

    他前生只見過她一次。那一天,是他的娶親之日。

    他站在鸚鵡橋的左岸,簪著珊瑚枝;她站在鸚鵡橋的右岸,鳳冠霞帔。

    他看著她,在風高天暖的八月夜晚,朝他走來。

    他伸出了手。

    然后……然后,發生了什么呢?他不記得發生了什么。他瞧不見鳳冠霞帔下的那張臉。

    他記得前世的每一個瞬間,包括每一個妄圖害死他的政敵得意的瞬間,但是,除了這個瞬間。他知道是她最終害死了他,所以,此生他來尋仇了。

    他看到黃衣女子畫像的那一瞬間,便知道,畫上的人就是蓋頭下的她。

    這個……妖女。

    紫金散人望了望日頭,道:“還剩半個時辰,長命香就要燃盡了。縱然太后鳳氣深厚,也抗不過命數。”

    化成畫中女子模樣的鬼女質水與他交合時,吸了他大半陽氣,趁他昏迷之際,攜著他的魂魄,誘他洄逆前世,把他的政敵一一殺盡,損了三千功德,三魂六魄如今只剩一魂,入不得地府,升不得仙天,這才不沉不浮,入了天垣,碰巧被他撞見,處置了質水,方挽回最后一魂。又幸得太后鳳氣鎮壓,故而剩余魂魄也悉數尋回了,正當紫金散人覺得自己三百功德唾手可得時,熊孩子出了岔子。

    穆王世子成覺玩膩這人世了,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看一看畫中女的真身。

    扯你娘的犢子!

    紫金散人在心里暗罵熊孩子,明面上卻不便得罪,屈指算一算因果,他前世與那山君相公的前世,倒是休戚相關,故而便把前世之事化成一個半真半假的話本子,誘扶蘇上當,借他充沛的精氣帶奄奄一息的成覺到前世一觀。

    孰知熊孩子得隴望蜀,還想宰了前世最后一個敵人,而這廂扶蘇似是因觸動玄機,漸漸對前世之事有了些感應,縱然不翻看話本子,竟也能自發做一二照應前事之夢了。

    人間這趟渾水益發渾濁,倘若讓二位天尊知曉了是他所為,莫說成仙,給他拴條狗鏈子都是輕的。

    “老道士,急什么?”他捧著心,放在舌尖上舔了舔。咂摸再三,竟是苦的。

    扶蘇沒料到自己還有第三夢,但來時,也如決堤的江水,任誰也無法挽回這結局了。

    敏言還是非媯氏不娶,喬二郎還是出征了,喬植還是被拋棄了。

    他最后的夢,不是話本子的大團圓。這次的他,又是敏言,可是,卻只能困在敏言的殼子中,不能動彈。這個敏言是活生生的!

    扶蘇怔怔地望了四周一眼,這里是大昭舊都城咸寧,還未遷都之前的舊都城,于今日已是穆王宮。

    蒼老的男人已經坐在太極殿的那張金椅上很久很久,所有的感官卻已經遲鈍了。裊裊不絕的香氣從瑞獸口中吐出,敏言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扶蘇感到發自這老人全身心的疲憊。

    終究還是讓他當上了帝王。

    所有的一切都塵埃落定了。

    喬二、喬植、少年和孩子,不管風華絕代還是赤子天真,如今都從這話本子中消散無蹤了。

    扶蘇一直想看到結局,看到時,心中卻在苦笑。還有誰比他蠢,為故事中的人煞費心神。

    老人凝視著香爐子已經很久,七八月的天,粗大的白玉柱子都沁出了一些汗珠子。他似是已然干枯,通體冰冷,與這炎熱絕緣,也與這世間牽絆日淺。

    “四福何在?”他顫巍巍地開了口,蒼老的皮囊幾乎撐不起那高貴的玄色衣袍。

    大昭尚水德,以玄黑為帝王之色。

    四福是個眉毛垂到臉上的老太監。他身子骨還好,小跑到帝王身邊,壓下幾個時辰心中的焦慮,逗趣道:“在,在,奴才在呢。”

    老人反應遲鈍,緩緩轉過渾濁的眼珠,問道:“現在是什么時辰了?”

    “陛下,武德門未時的鐘方敲過半刻鐘,只是今年依照夏令,算來,尚不到您午休的時辰,御膳令進了幾道消暑的湯水,奴才試過,不加冰冷死物,幾味薄荷紫蘇,倒還算清爽?!?

    “不,寡人是問,今日是八月初幾?”老人擺擺手,打斷老太監的話,語速陡然快了些,略微坐直了身子。

    老太監四福的心直打鼓,最近幾年圣人寵愛姜夫人,一顆心撲在給了他青春的齊姬身上,倒不再提起此日,他還以為圣人自此放下了,到底底下人連同謝侯爺也能消停幾年了,年年此日到臣子家中巡視,巡視完了還要毫無例外地冷著臉申飭堂堂一個侯爺一頓,四十年無遺漏,真不知謝侯怎么煎熬過來的。

    他是從老宅中伺候敏言一直到今日的老人,故而知道那些事,但是新人年年有,舊人年年變,因為今天獲罪的不知凡幾。圣人雖龍威逆鱗難測,倒也不是不講情由之人,可到了每年的今日,真的天子一怒,伏尸百萬。

    四福硬著頭皮答道:“回陛下話,今日……是初十?!?

    太極殿陷入了死寂之中,老人不知在想什么,四福的眉毛卻跳得益發快,滿面都是晶亮的汗珠。

    許久,那高高在上的天子竟露出一點笑容,緩緩道:“原來到了皇后出嫁的日子啊。”

    皇后……哪個皇后?

    今年的反應為何與往年都不同?

    四福不知天子是何心思,只得順著他的話道:“是呢,四十年前,娘娘就是今日嫁給陛下的,陛下當時還是個公子。”

    天子帶了些回憶之色,微微笑道:“四福,你可曾見過還是新嫁娘的皇后?她那時節是什么樣子,你可還記得?”

    到底……是哪個皇后……

    四福的汗水益發多,那一日,可是嫁了兩個皇后。一個是陛下的心頭肉手中寶,另一個是陛下的……眼中釘肉中刺。

    可是,那一日之后,全變了。

    是誰?天子說的到底是誰?

    四福揣度上意,可終究還是心疼這益發糊涂的老主公,只給了他一點好的回憶,“奴才……見到了。娘娘啊,那一日穿了一身水一般柔、火一般暖的嫁衣,洛水河岸的繡娘采了三月新開的玉棠雪貫做花印色,選了吉時飛過高嶺的火鳳之態入繡,八十八個繡娘,連一瓣葉、一只眼都要做得三日方才能成,滿都城的百姓都說,隔著花轎,那份清貴都能沖天。您和皇后拜見先帝時,奴才斗膽看了一眼,那時奴才還是個孩子,卻知道,男人這輩子都不能瞧見這樣的姑娘,瞧見一次,他們就再也無法把別的女子放在眼里。您說娘娘多好看呢?奴才覺得好看極了,無人能比的好看。”

    老人擺了擺手,有些混亂,卻道:“不對不對,寡人記得,皇后的衣裳上什么都沒有,那是一件十分干凈喜慶的紅衣裳。她生得倒是萬分好看,就同她閨房中的小像一樣好看?!?

    四??嘈?,他還是猜錯了。他以為陛下忘了,他以為陛下同先皇后生了五子一女,先皇后專寵了一輩子,到底是獨一無二的情分,他以為另一位皇后只是一個得不到的影子。

    可是,誰會把一個影子揣在心里一輩子。

    “你說,寡人那時可好看?皇后瞧見寡人的第一眼,可歡喜?”老人口中似是問著四福,可是目光穿過了空氣,不知聚焦在什么地方。

    扶蘇感到敏言整個人在顫抖。

    “陛下行冠禮的時候,諸侯都說公子敏是前三百年后三百年都再也尋不到的好看的公子?!?

    敏言忽然間笑了,“比之喬二如何?”

    四福沉默了。

    敏言皺紋笑得更深了,“你倒是越老越實誠了,老滑頭。聽近身侍奉皇后的奴婢道,我行冠禮的時候,皇后說,他們夸我好,只是因為他們未曾見過她弱冠之年的哥哥?!?

    他帶著些許咬牙切齒的歡暢淋漓道:“可惜,喬二郎未到弱冠,便不在了?!?

    喬二郎終究還是死了。

    扶蘇苦笑。他死了,阿植命運只怕急轉直下,比畜生還不如。

    話本子中,阿植被拋棄,到了此處,敏言為何稱阿植為皇后,虛虛實實,扶蘇已經不知如何判斷這荒唐的一切。

    敏言又陷入了沉思,許久不語,太極殿外,有小太監輕輕叩門,四福松了口氣,去門前應事,才知,姜夫人見天熱,便帶了燉品來天子處撒嬌籠寵。這小女子是益發恃寵,不知分寸了。自從先皇后媯氏不在了,后宮就沒再太平過,今日是你稱大,明日是她受寵,一個個千嬌百媚,環肥燕瘦,瞧著天子胃口是頗好的,只是今日是否還能消化,四福在敏言身邊四十年,卻不敢確定。

    “陛下,姜夫人求見?!彼母澭A道。

    老人回過神,卻無不悅之色,只道:“讓她進來?!?

    四福倒有些意外了。四十年來到了此日,陛下總是異常的歇斯底里,帶著與天相爭的固執,在元皇后的舊宅,也就是如今謝侯爺的家中,砍著園中的每一朵海棠。

    是愛還是恨?什么感情?四福品著總覺得不對味,許是年紀大了,近日,對著逐漸圓了的月亮,卻忍不住嘆息落淚。

    這樣的男人,這樣敏感多疑,這樣陰狠狡詐的男子怎可對一個姑娘如此?這樣的一個帝王啊。

    他只見過她一面,卻瘋了一輩子。

    姜夫人是個十分高挑挺拔的女子,面貌十分白皙清麗,肩膀瘦削,走路時總帶著些從容,一身鵝黃素衣,目光是純然對人世的好奇和渴望。

    這么……不祥的女子。

    四福打從心底對她反感,可是這女孩是已故的相爺祁恒所獻,祁恒為人清正不阿,深為陛下和萬民信賴,因此這女孩倒也不為諸臣所排斥,一路扶搖直上封為夫人卻也未見御史上諫女色誤國,當年的媯皇后于專寵一事上,可沒少受磋磨。

    “遲娘來了。”天子的笑意很明顯,扶蘇感到他蓬勃的心跳,這一刻的敏言,似乎極為快活。

    “妾思念陛下,便來了。”少女的臉頰變得有些發紅。

    天子的眼睛都變得溫軟。他小心翼翼,想把女孩捧到手心,伸出了一雙瘦長干枯的手,少女把小手放入他的手心,老人把她拉到身畔,軟語道:“這幾日朝堂繁忙,遲娘還好嗎?”

    姜夫人點頭,雙頰緋紅,“妾去海棠園中賞了幾日花,在膳房中吃了幾日不同的菜色,又和旁的夫人姬妾們說了許多民間故事,覺得十分開心呢?!?

    天子的笑意更深,溫柔地撫摩著少女的長發,眼神迸發出少年郎才有的盎然生機。他說:“這很好,你該是如此的,如此便很好?!?

    四福想起了元后,那個一身素樸紅衣,站在鸚鵡橋畔的女子,她若嫁給陛下,愛上陛下,想必也是姜遲娘這樣的性子。養在深閨,萬事不知。

    可是,一切都是陛下和他的想象,而姜遲娘只是與他們的想象相合。

    “陛下,妾聽到一個怪嚇人的故事。宮中姐姐們說海棠園中鬧鬼,那鬼還是個十分漂亮的美人,每年只在八月初十出現。妾有些害怕呢。”姜遲娘依偎在天子懷中,呢喃撒嬌道。

    扶蘇察覺老人的肌肉變得僵硬,許久,他推開了這絕色的女子,冷冷嘲諷道:“沒有。”

    遲娘被推得有些踉蹌,自她進宮,千嬌萬寵,陛下還沒待她如此過。她到底沒見識過這位陛下的手段,只當他是和軟的老人、溫柔的夫君,便負氣道:“陛下又怎么知道的?”

    敏言怔怔地看著她,許久才低聲道:“我等了四十年,她都沒來。她不會來了,你放心,這世間哪一處哪一年哪一日都會鬧鬼,卻不是太丘宮中每一年的今日。她不來的,夫人放心?!?

    她不來的。

    四福孱弱的老心臟有些堵。

    姜夫人帶著疑惑,一步三回頭,留戀不舍地走了。敏言卻似乎一段枯木,失去了最后的生機,他說:“寡人這輩子,從沒有想得到卻得不到的東西。”

    四福知道天子被這個問題困惑了許多年,略顯尖銳的嗓音帶著些干澀勸道:“陛下,您從未……從未求過元皇后啊。您求的從來不是她,所以不曾得到??!您要的是皇后,皇后陪伴了您那么多年,為您生了五子一女,娘娘雖有福得伴君前,可她又何嘗不是上天賜給陛下的恩典?!?

    敏言笑了,“若連四福都不解,世上恐怕無人再懂寡人的心了。孤家寡人便是這么回事,怎么來的,就要怎么去?!?

    四福聽見此語,心中翻江倒海的酸澀。他說:“元后娘娘是好,可是陛下,奴才斗膽問一句,她那樣好的時候,您在哪兒呢?”

    她那樣好的時候,您在哪兒呢?

    回喬家老宅,看舊時閨房,又有何用。什么都不打緊,什么都不傷人,可錯過的、不要的緣分化成一輩子的執念,誰又能如何?

    “寡人身為成家人,便知此生六十年,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十二時,歡愉不過是蜉蝣之一瞬,快樂不過一年之幾日。沒有瞧見她的時候,天下倒還是個天下的模樣,她死了,天下變成了一樁樁瑣事。從此我活著僅僅是為了熬完最后的日子,不管二十歲還是六十歲,她不可恨嗎?寡人多希望掐死她?!泵粞缘男θ輲е鴳K意,也帶著腐朽,強弩末路之感,“我掐不死她啊,她死在我的面前,輕飄飄地成為我的結發妻子,我抱著她的尸體坐在鸚鵡橋上三天三夜,我們的頭發早已糾纏在一起,她卻再也不肯睜開眼?!?

    四福跪在光滑的水磨石上不停磕頭,老淚縱橫,“奴才有罪,奴才該死,奴才有罪,奴才該死,奴才是懂陛下的苦的,可是,奴才想著日子久了,還有什么坎過不去的,陛下,四十年,整整四十年啊,您年年探望元后,可曾瞧見什么了?她回不來啦,她若轉世投胎,便不是先前的模樣,她不是她,您又該如何呢?”

    “寡人記得她的眼睛,記得她的氣息,記得她的神態,記得她愛過的人,記得她的執著,若有來世,只要我還是我,她就還是她。”扶蘇不知道是他的心在無端地痛苦,還是這老人的。

    “若是娘娘不愿再與陛下牽連呢?”

    “寡人殺了她最愛的人,搶了她最愛的人最想要的東西。她想要的一切,來世都要從寡人手中討回。”

    四福忽然間掐尖了嗓音,顫抖道:“陛下,奴才有急事稟!謝侯長子和王妃已跪在殿外三個時辰,陛下,謝侯爺病勢洶洶,不過這幾日之事,他老人家是江東世襲罔替的爵,可如今府中卻沒有一個正經的世子,奴才斗膽請陛下為元后娘娘積福。”

    敏言目光突然變得冷厲如霜,他把桌上高高的一摞忽視許久的竹書悉數揮倒在地,字字帶著冰碴子:“莫要以為上上下下都被謝氏打通關節寡人便要如謝氏的意!寡人是許他世襲罔替,可沒承諾不斷了他的后!”

    謝季?

    扶蘇忽然想起,之前夢中,在喬二郎處聽過這個名字。昔日的喬派少年將軍,京畿司謝季。

    四福受了謝家的好處,又與天子素來感情深厚,只好迂回道:“陛下,老奴只是一條賤命,死不足惜。陛下繼位,天下歸心,萬民太平,上百華國還敢求什么呢?可坎離閣中,二十八功臣,如今已去七七八八,謝侯爺又敢求什么呢?謝侯之錯,錯在一語之謬害死喬皇后,陛下為何不令謝家子孫萬代為娘娘守陵以贖罪呢?”

    敏言冷笑,“一心二主之人,難測忠佞!”

    四福從寬大的衣袖中掏出一個上了鎖的小巧玉盒,連同一把玉匙呈到敏言面前,垂頭道:“陛下,謝侯叮囑奴才,玉盒中是他老人家的忠心,也是陛下來世尋到娘娘仙蹤的唯一途徑?!?

    扶蘇聽到此處,正待細看盒中為何物,額頭卻似被人猛地一彈,驚怔間,竟醒了。

    “這狼道人!”身著麻衣的癆病鬼掌心施力,無字書碎了滿地,扶蘇緩緩睜開了眼。

    奚山君從天界應卯回來了。見此場景,氣急敗壞。

    她抬起少年白皙的下巴,端詳一會兒,才冷笑道:“還好,沒失了魂。這賊子,竟拿一本無字書拐了我的相公,你倒實在,這樣肯上當!予你本什么書都能讀得趣味!”

    扶蘇站起身,一雙冷清目,緩緩凝視奚山君許久,才道:“山君瞧著眼熟?!?

    奚山君面容蒼白,病態丑陋,聽他此言,竟覺心虛,后退一步,斯文地笑道:“瞧秋風著緊,吹亂了公子的腦子?!?

    扶蘇淡淡一哂,不再言語,于桌上陶壺中倒出兩杯清水,一杯遞與她,一杯啜了一口,才道:“無字書不大有趣,但我夢中之景著實鮮活。我遇到了一個小小的姑娘?!?

    奚山君從鼻中哼出一口氣,道:“莫說小小姑娘,大大姑娘與你也有關系。老子去天上灑掃幾個星星,挨個數,這么大地,也能碰到你的舊情人?!?

    扶蘇愣了,奚山君益發盛氣凌人,一只腳踩在石椅上,指著扶蘇道:“質水說她差點成為你的第一個妻子?!?

    那顆梅子大小的星星在與她告別時,是這樣說的:“我叫質水,愛慕過的少年曾說,和濯雪很配?!?

    喚作質水的姑娘,一直期待著成為那個一直低頭看書的少年的妻子。哪怕最卑微,哪怕很快被拋之腦后,可是,為著他同她說話時的和善認真,曾經那樣期待成為他的第一個妻子。

    但是,因為穆王世子的不平之心,少年霸占了原本干凈的質水。絕望的質水害怕那樣冰冷粗暴的少年,還期望瞞天過海,可最后依舊被發現。那些日子,還在看著《濯雪集》的少年并未因此而生氣,而是把她賜給了穆王世子。成覺因為太子的毫不在意,轉而卻對她恨之入骨,在冰冷的雪夜,把她吊死在樹枝上。那么多殿中的宮人曾經走到垂死掙扎的質水的身邊,可是,卻又漠然地走開。質水的希望變成了絕望,質水終于在雪夜死亡。

    扶蘇帶走了質水的心,質水又帶走了成覺的魂。

    因果循環,世間報應,從不是因為死亡,而是因為希望的徹底破滅。

    扶蘇淡淡地笑道:“我與夢中的小小姑娘說,等她長大了,便帶她去看懸崖上的紅花、海底的白珠,歡喜她歡喜到打仗吃酒讀書撫琴都忍不住帶在身邊,山高水長過一輩子?!?

    “然后呢?”

    “然后,她死在了長大嫁人的那一日?!?

    齊明十年八月初十,穆王子愈。越明年,出使江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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