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大昭卷·畫賊-《昭奚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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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丁眼睛鼻頭都是紅的,瞧不出半分可愛,只是慘兮兮的不忍目睹。她伸出三個指頭,小心翼翼地說:“雖則看著是孩兒模樣,可是我都十三歲了哩!一者,長高的難度比海深,二者,二者男女授受不親。”
扶蘇微微地笑了,把三寸丁放回原地,又叫店家做了兩碗云吞,喝了些湯水,發了酒意和寒氣,再抬頭時,孩子小小的臉龐如明月尖尖,左手抱著碗沿,左臉貼著碗身,泛著淚疲憊地熟睡了。
甩過府中的丫鬟養娘,逃過層層侍衛,不知是翻墻還是爬狗洞,再在熙攘不曾見識的人世尋到這樣一碗想吃的蝦肉云吞,于她,大概是戰戰兢兢太過惶恐的一天。
棗紅衫子的少年背著戴著虎頭帽的三寸丁,怎樣瞧都有些滑稽。尤其他卷起雙袖,露出一雙白皙瑩潤的手臂,與斯文優雅更不搭邊。
太尉府前有幾盞橘黃的八角宮燈,長長的竹挑著,在風中忽明忽暗。
他背著喬植緩步走近,小孩子的呼吸綿長有序,在他耳邊,帶著暖意。好生奇怪,他今日一點也沒有殺她的沖動。
那一眾奴婢看到他,都有些無措,領頭的青衣雙髻少女最先反應過來,跪倒在地。后面的奴婢也都瞬間跪倒。
那青衣少女露出一段頸和半張明媚好看的面,沉靜地磕頭道:“奴向公子敏請安,公子千歲?!?
扶蘇覺得頸間有些緊,之前看到喬植便會浮現的殺人沖動又出現了,小小的虎頭帽這時垂在他的下頜旁邊。他忍了忍,那青衣少女卻跪著伸出一雙纖長無瑕的玉手,溫順道:“女兒聲譽為重,請……公子敏把三姑娘還與奴。”
扶蘇凝視這女孩許久,才瞇眼問道:“爾是媯氏?”
少女似乎恍若未聞,低聲道:“二郎今日盛怒,家中奴婢已槌殺十人,你若在此,阿植恐雙腿遭殃,公子何不速速離去?”
扶蘇捏住少女的下巴,淡聲道:“孤問爾,可是媯氏?”
青衣少女并不言語,許久,卻抿緊唇,倔強地不肯抬頭。
那話本吹捧,媯氏是天下第一人。
扶蘇忽覺眩暈,再醒來,已在奚山石頭房子中。二五、二六蜷在他身邊熟睡,口水三千尺。
他真真切切地做了一場大夢。
十七休沐了幾日,帶來了人間的消息,扶蘇方知,堂弟成覺病在彌留,派往各國發喪的使臣團都已經在穆王宮待命,祖母宣太后鳳儀滯留咸寧宮,似是因兩位孫兒鳳凰與明珠先后遭遇不測而悲傷過度,連食了三月的素食,湯藥也是綿延不斷,太醫令言說如此行事并非攝養所宜,可是老太后似是打定主意,不肯回京都了,任憑陛下幾次情真意切地上請陳情都沒有用。
穆王世子成覺自四歲時拜別咸寧二殿來到京都百子閣讀書,便養在太陰殿宣太后膝下。因祖母伯父寵愛,行事素來肆無忌憚。扶蘇與堂弟成覺脾性不投,關系亦不大和睦,一個未來的陛下,一個未來百國最大的諸侯王,反倒常因一些瑣事生出齟齬來,雖則往往是成覺挑釁,扶蘇并未放在心中,但他這堂弟因他的態度益發鬧起脾氣來,只讓前后七十二殿雞犬不寧,眾人雖然不敢讓他忍讓,但里里外外受不了,都請太后娘娘調停,言語又不敢得罪成覺,便只說,太子與穆王世子又拌嘴淘氣了。蒼天可鑒,扶蘇自幼埋首古籍,每天的功課又排得滿滿的,大儒們給太子上課都是前腳出后腳進,只把小太子累得連話都懶得多說,哪來的興致與人拌嘴淘氣。
十七道,年水君與他們這些下臣閑聊時曾說起成覺此次的災禍,乃是三朝元老、已故的云相云瑯所畫的一幅仕女圖惹起的禍端。云瑯是仙人轉世磨煉,這幅畫所畫的又是他心愛之人,故而畫中仙氣純正橫溢,后因機緣巧合,不知是哪方的孤魂走進了畫中,因這一點仙氣庇佑,倒讓它練出了幾分氣候,有了迷人移物之力。前些日子,云相之墓因被瘟疫腐氣所侵,青城殿下倍感不悅,傾盡自己封邑三國之力為云相重新修陵墓,陛下因解姑祖癡心,一生未嫁,又感嘆云相生前文武功德,便默許這墓規格高了一檔,青城放開手腳,似乎把一輩子的痛苦和遺憾全傾注到了這一方土地之上。打開墓室時,這位拄著鳳頭拐杖白發蒼蒼的老公主卻傻眼了。墓室內什么都沒有,伴著棺槨的只有遙遙相望的一張黃衣仕女圖。云相當年推辭青城殿下婚事的一番說辭到現在還振聾發聵—“臣自幼入道,無姻緣,但容天地君王”。他說他一心向道,對女人沒興趣,心里只有天地君王,他說青城殿下之姿,足配天人,些小臣卿,齊大非偶,他說臣此生此世不娶一人,殿下但可放心。
青城殿下的憤怒憋屈到了極致,當即一口氣提不上來就昏厥過去了。一直領旨陪同她老人家監墓的世子成覺心細如塵,察覺墓室內異狀,好死不死取下了畫,結果又好死不死被畫中隱藏的鬼魅纏住,行事大異于常,而那畫撕不掉、燒不毀,無論扔到幾千里外,第二日定然又安安穩穩地回到成覺枕邊,道士巫族神婆都請過,卻無濟于事,這才淪落到今日處境。
青城殿下也一直纏綿床榻,她老人家倒不是被鬼纏了,只是萬念俱灰,鐵了心不打算活了,撩起膀子等著死了去陰間跟云瑯拼了。一幅畫鬧得皇室兩位重量級人物這副德行,也真的是千百年之罕聞了。
“畫中人畫的是哪家貴族小姐?畫中鬼魅底細來歷又如何?”扶蘇一邊與十七扯著閑話,一邊拿朱筆批閱這些日子積攢的山中事務,奚山臨行時把政務移托給了扶蘇,隔壁幾個山頭都在抱頭痛哭,綠毛猴家最近行事春風化雨,不搶糧食不打群架真的令人受不了,有道是人大抵愛犯賤,妖也一般,被仇人折磨慣了,他一改風格,你反倒受不了。
十七捧了一捧核桃,吃了幾顆才道:“畫中的不知是當年哪家的貴族小姐,大抵是因青城殿下之威,二人并未挑明,這段情誼便無疾而終了,云瑯想是感念,又愛她頗深,方留畫入棺為念。至于畫中鬼魅,說來,卻是公子無疾而終的妾侍呢?!?
十七語氣曖昧,笑得促狹,扶蘇繼續朱批,一副“你愛說不說你說了老子也不會感激你”的表情,十七無趣,摸摸鼻子道:“公子可還記得您的初禮婦人質水?”
初禮婦人,就是教王子們行云雨之事的千挑萬選出的良家女。扶蘇頓了頓朱筆,倒想起這一樁來。扶蘇因是太子,十六歲生辰方過,宣太后便開始張羅初禮婦人之事。而這件歷朝王子皇孫都一帆風順的事,到了扶蘇身上,卻出了個岔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全因成覺對他太子哥哥的一片“癡心”所致。
也許有些人,生來就是注定的冤家。而冤家有的你沒的,便都是好的。成覺便是這么一個邏輯,太子哥哥的,都是我的我的我的。他想要的,是我的,他愛的,是我的,他恨的,更是我的,他感興趣的,是我的,他瞟了一眼的,也是我的,除了他不是我的,他的都是我的。于是,千挑萬選的良家姑娘質水悲劇了。
因為,一溜純情可人的小姑娘排排站在小太子面前,太后娘娘一邊摩挲懷中小世子的青發,一邊喜滋滋地問大孫子:“兒啊,你瞧瞧,喜歡哪個?”
扶蘇正在看前朝大儒張頷的《濯雪集》,抬起眼,從激動得直哆嗦的小姑娘們身上淡淡掃過,隨手指著距離自己最近的大眼睛少女問道:“你叫什么?”
少女臉頰紅了,笑著露出了石榴一般齊整的牙齒,“妾叫質水?!?
扶蘇敲了敲書,淡聲道:“質水與濯雪,倒是個好對。”
說完,便垂目看書了,宣太后懷中看似乖巧的少年卻笑了,揚起飛揚跋扈的漂亮眉眼,一雙眼微微轉了轉,便好似攪動了一池桃花水。
那一夜,質水沒有送到平吉殿,她在路途中被成覺堵住,在枯草叢中幸了。質水身后的宮人女官嚇得慘無人色,誰也沒想到穆王世子如此行事。宮人密告宣太后,太后為了顧全成覺顏面,只得另派了一名良家女,而質水則被關了起來。扶蘇素來有早睡的好習慣,隨侍的太監雖則提醒少年今晚是成人的大日子,少年依舊早早睡了,他那天做了個好夢,夢里吹吹打打,娶了個瞧不清楚臉龐的小姐。后派去的姑娘在平吉宮側殿坐了一夜。扶蘇醒來方知換了人。他去太陰殿向祖母請安,途中,卻遇到看押質水的老宮人,原是她心存不忍,守在此處密告了太子。按宮例,初禮婦人如失貞,則必然杖斃。如今為了掩蓋齷齪,便要草草行刑了。扶蘇想起了《濯雪集》,那倒是本難得的好書,他請安時,想了想才道:“成覺如喜歡,給了便是。娘娘何苦為了兒左右為難?”
宣太后臉紅了。成覺已央求她一夜,說質水是他難得瞧中的女孩,兄弟間贈個把侍妾在皇室中本是尋常之事。
后來,質水被送到了成覺殿中。
再后來,質水被成覺吊死在殿前樹上。
再再后來,陛下下旨,太子尚小,選初禮婦人之事可推遲些許時日。一推遲,便推遲到了太子薨,自然也就沒了初禮婦人。
十七說的鬼魂便是質水死后不甘的魂魄,她因機緣巧合,去冥間的路途中遇到云相墓冢,又機緣巧合吸入畫中,又機緣巧合被成覺拿了起來。有道是報應不爽,世間之事本是這樣一環扣一環。
扶蘇卻似被霧水籠罩,他已記不得質水長的什么模樣。十七笑道:“鬼魂如何相貌我等原也瞧不見,只是水君多年前,曾瞧過那畫一眼,畫中人一身黃衣,生得倒是極好的,可面白赤足,眼睛無神,捏著一粒黑色棋子,卻不是什么可愛模樣。不知成覺是怎么著迷的,才讓這鬼魅有了可乘之機。”
扶蘇憶起這嫡親堂弟,無奈時卻也說了句冷笑話:“他喜歡的,素來是與我相干的。想來是我前世的妻。”
十七干笑,“山君善妒,公子不宜與旁的女子牽扯?!?
扶蘇又握住了朱筆,手指白潤,骨節分明,微微低頭,淡淡地笑道:“奚山之主更妙,大抵是我前世最大的債主?!?
少年懸浮在半空中,看著明珠環繞的榻上、面色憔悴的自己。他想起了寢宮含元殿外的楓葉,秋天時,也是這樣,帶著最后的紅艷干枯消融在泥土中,好像再也不能挽回。
“殿下的心愿我已滿足,為何還不回去?”紫金散人蹙眉看著眼前半透明的少年,他似乎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聰慧。
成覺的青發垂到了腰際,環抱雙臂,冷冷地吐出口氣,道:“我的仇人還未死?!?
紫金散人忍氣勸道:“媯氏既然出現了,你的仇人一定會死??墒沁@人死了于你有何益處呢?你體內鬼氣太重,一時被鬼魂惑住了,才會生此執念,待過兩日,喝兩劑湯藥便好了?!?
那半透明的身體變得益發淡,成覺并不妥協,“不親眼看到她死,我如何安心?”
紫金散人從未見過這樣別扭的小孩,嘴角不可見地上揚了一些,“你恨她何處?她未曾見過你,也未曾愛過你,更未曾阻過你,你恨她何處呢?”
成覺冷笑,“我前世是因她而死,九十九個仇人已殺,只剩下她,豈可甘愿!”
紫金散人暗惱這王子脾氣大,不識好歹,若非世代君命,他又豈肯出手相救,只道:“你若殺夠一百人,就中了那鬼女質水之計!質水誘你殺前世之人只為破你前世累積功德,成全她的情郎,令你今生無法如意!你說你想見見畫中之女,我已將你的魂魄藏在書中,借扶蘇之身帶你一游,如今心愿已了,為什么不肯收手?”
成覺轉過頭,合上了目,眉間微微擰起,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帶著前世的記憶而生,卻獨獨不知她的結局是如何。你且讓我安靜地看一看?!?
隔壁山頭的山君陸續回來了,奚山君卻還未歸。眾猴撇嘴,君父是慣會躲懶的,那天上不知如何逍遙情景呢,公子掌家有度,為人又溫和果斷,她便益發怠慢了。
奚山若是聽見這話,定然要呸它們一臉。她此時是被一件事絆住了手腳,實在回不來。原來,這幾日,工作快要告罄,接近尾聲之時,天上竟新來了一顆星,小小的,皺巴巴的,發出烏青的光芒,跟顆梅子一般。任憑她如何去擦,都不見成效。起初還不肯說話,后來肯說話了,卻一直掉眼淚,奚山的抹布被它哭得能曬出一堆鹽來。
“你究竟怎么了?這般沒完沒了,惱人極了!”奚山君著急了。
那顆梅子又開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淚,“山君不知,我……我還是鬼的時候,還沒被道士變成星星前,曾看到過輪轉鏡。我的情郎喜歡的姑娘不喜歡他,他以后無妻無子,孤苦一生。一思及此,我便心頭絞痛,不自覺地掉眼淚??珊尬易隽斯硪矌筒涣怂?!”
輪轉鏡是經過巖海骨山,秦廣王殿前懸著的鏡,可知前世今生來世。
奚山君思忖了一下,才道:“你莫哭,把你情郎的八字給我,我與你排一排,卜一卜,人雖天命已定,然則些微細節之處或可逆轉?!?
梅子哭得打了個嗝,道:“我聽家里的老人說,他生下來的時候正值冬季掛臘肉的時候,具體的日子已不得而知?!?
奚山君從懷中掏出龜殼,嘆氣道:“時辰可有?有了時辰,算一算姻緣方位也是能約莫六七分的?!?
梅子想了想,道:“我祖母說,因我家住在官道旁邊村落,那夜她睡得極不安穩,約莫四更天剛過,天微微透了點亮,便聽到雜亂無章、嘚嘚的馬蹄聲,他們應是去各國報喜的使臣。祖母起床燒水時,隔壁里正家已掛了紅布,只道是國喜,大昭有后了!”
奚山君麻衣一晃,龜殼掉在了云上。
奚山君如何心情暫且不提,扶蘇卻過得十分忙碌充實,幾乎將那話本子的怪夢拋到腦后。然則細細思索,真覺荒唐。那時節,似是回不來了,他偶爾也覺得娶了喬植也不錯。養著這樣一個奇怪厚臉皮的孩子,生活或許變得沒有了人世的規則,也就有趣許多。旁人只道,喬二郎對侏儒幼妹態度隱晦嚴厲,與平素溫和待人一貫不同,卻不曉得,這少年在以旁人看不出的耐心教養喬植。他與喬植幾次相見,從她談吐言語,便知這姑娘完整地讀過《左傳》《春秋》等史,亦懂得幾分丹青古琴之道,若無有心人支撐,以喬植母族落魄寒酸,素來被皇室冷待的趨勢來看,又怎能被這樣細致撫育。須知,喬植長兄已是前車之鑒,堂堂太尉嫡長子,如今卻活得窩囊至極,十分不顯。
這一日,他依舊按例早早休息了,與早些年處理東宮政務不盡相同,這些妖怪們百無禁忌,從不講什么道理。若要與他們和平共處,少不得要給些受用的物事。譬如翠大善理賬務,便借去附近幾個山頭幫諸妖整理陳年的舊賬;而三二善交際,便與那些妖怪吃酒聯絡感情;三九會做陶,便用奚山的紅泥制出了幾套上等精致的陶飾,送給臨近各府的姑娘們。這些日子,翠家子弟各盡其用,此一時籠絡,雖不至人人夸好,妖妖點贊,但好歹挽回了些微名聲。又因奚山君昔日淫威,總也不至于被諸府得寸進尺小瞧了去,此一懷柔一威懾,鄰里反而和睦,山中各猴兒也都滋潤許多。
這夜,他睡得極香甜,約莫輪值的四一滿山敲完三聲梆子,他竟又做了個夢。此夢與之前的話本子大不相同,瞧起來霧騰騰的,并不清晰,確鑿是個虛無縹緲的夢,與敏言無關。
這夢來得好生蹊蹺。
這一次,他不是任何一個人,每一幕卻歷歷在目。
三寸丁已經跪在廊外兩個時辰,似是他那日送她回去之后的情景。廊上金鉤掛著的鸚鵡都被巧手的小丫鬟裹了一層暖耳。人說宰相門前七品官,連鸚鵡也金貴了些,只有小姑娘薄薄棉衣上一層寒霜,白凈的鼻子上也似乎結了凍,茫然地望著那緊閉透著絲絲春意的房門,有些難過,有些慌張,也有些不知所措。
太常寺的兩位主管大人已經等了許久,來時見她跪著皆有些尷尬,匆匆行了一禮便眼觀鼻鼻觀心,等著喬二郎傳喚。二郎昨夜染了寒氣,咳了一整夜,輾轉到了清晨,剛歇下。
內侍丫鬟們不敢攪擾主公休息,只引二位大人到了側殿去,目光掃過三寸丁時,冷漠中帶了幾分寒意。三寸丁只能裝作沒有看到,想是已經習慣這樣的處境,繼續麻木地跪著。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青色裙裾繡著大團杜鵑的少女推開了門扉,暖氣蕩得三寸丁一顫。
“阿植,你為何還在此處?”環佩叮當,額頭白皙高聳,原不是一般的姑娘,而是扶蘇見過的媯氏。
三寸丁也一愣,“表姐為何在此處?”
兩個時辰前,她還沒有跪在此處的時候,表姐便在此處了,因這兩個時辰并無人進出。或者,昨夜表姐根本沒有回園子里。三寸丁一僵。
媯氏淡淡一笑,“二郎倦怠不適,昨夜熱了起來,我向他稟告你已回來的消息,二郎一直沉默不語,我不敢離去,便只得隨著眾婢侍候他用藥,后與眾人在外間角房迷糊一會兒,醒一會兒,不知不覺就到了現在?!?
三寸丁抬起頭,揪著眉道:“表姐,你的身份,不必在哥哥面前低三下四,便是母親舅父死了,媯氏另有驕傲?!?
媯氏彎腰,輕輕點了點三寸丁的額頭,嫣然一笑,“小家伙,你可在他面前驕傲起來了?你二哥如何的性子,你可是不知?你昨日腿未斷是他熱迷糊了,還未來得及發落你。他剛醒來,修容、墨言正在伺候梳洗。你且莫等了,丁、李兩位大人遞了折子,一議事又要好一陣,跪在這兒,他又不承你的情,到時又冷嘲熱諷一番,何苦呢?”
三寸丁搖搖頭,認真道:“我哥哥對我可好哩,你不知道?!?
媯氏像是聽到了再好聽不過的笑話,揚起白皙的一段頸,逸出清脆的笑聲,隨后,捏捏那張棉花一樣軟軟的小臉,笑道:“許是呢,只是我還沒發現??蓱z你若不這樣想,倒是活得尷尬。人得看清自己的命,不是看輕,是看清。姑母死的那天,我就知道,你若不莫名其妙地死了,定然有比你如今還要悲慘千百倍的一日??涩F在只是活得冷落尷尬,許是他真的待你不錯呢?!?
說完也不理這孩子是否能聽懂,便踩著云一般的步伐從容高貴地離去。而喬植果真……聽不懂了,她耷拉著虎皮帽,云里霧里地思索表姐這一番話,然后跪在原地神游天外,連一身白色狐裘的少年抱著暖爐,帶著一眾美人太監幕僚從她面前走過也不曾發現。眾人都看著她哧哧笑,這小侏儒……還真是傻得可憐。
待她回過神,搖了搖頭,看著空無一人的寢殿,愣了。二哥呢?
三寸丁一日只思考一回,思考完便懶了,她可有可無地跪著,眼睛掃著殿內主位上擺著的一盤青皮橘子和一碗酥酪,凍僵的腳益發的涼。哥哥去哪兒了?快點回來啊,就算是打斷了腿,也能在被窩中療傷啊,況且定然有橘子和酥酪吃,定然不用讀書挨罵,而之前也已嘗過蝦肉云吞,這樁買賣十分劃算,看來還真是天大的美事哩。
然后,然后三寸丁就歪頭睡著了。至少,她覺得自己睡著了。
再然后,她被一床被子悶得快死了,隨后,伸手,只摸到一段柔軟光滑的銀絲冰線,一個激靈,被嚇醒了,才發現自己手中緊緊握住的是二哥的一段袖。
一陣冷厲的風,兩張折子砸到了湖藍屏風外。喬植透過一角,看到兩位身著紅色朝服的男人遠遠地跪著。她從被褥中微微探出頭,則看到兄長一段錦繡如畫的發。淡淡的薄荷香縈繞了整個寢殿,殿中沒點任何香,喬二郎素來不愛香。喬植眼珠黑白分明,瑟縮了,安靜地聽著兄長言語。
“本君素來厭煩那些諂媚之詞,蘇庭和縱有三分能耐,可憑他一人之力伐西渝,遠遠不夠,陛下拿他打我的臉,我一個孩子又懂什么,又懼什么?這半壁江山沒本君,固然也能靠他吃掉,可是,若想討得幾分好,卻是癡人說夢。這幾日我稱病不朝,陛下幾次欲探望都被蘇派勸阻,圣意難測,反不如讓他們吃了苦頭再說。你們就閉上嘴,消停些,且看他們的手段。敏言那樣狂傲,不過被蘇庭和、李池等人當了槍使?!眴潭梢琅f在微笑,但語氣卻帶著疲憊,似是大病未愈,說完一陣話,便咳了起來。
喬植幾如條件反射,一雙小手迅速抱住了兄長的腰,暖意橫溢,壓住了二郎身上的寒意。他微頓了頓,卻未推開喬植,只繼續在屏風內道:“命謝季在京畿布置好,這幾日,陛下便有圣裁。你們且警醒著,尚書閣中眾人口風都要緊些,李梁玉同他夫人外室那等嘴賬看看笑話已可,莫要鬧大了讓敏言抓住把柄。他如今囂張,又勝我當年幾多,猶未見陛下動怒些許,便知偏袒之意。饒是爾等不動,陛下也饒不了蘇庭和?!?
其中一人聲如洪鐘,卻因有顧忌,壓了幾分嗓音道:“不日,主公便要成了敏言內兄,這一番安排,我與諸位大人猜測,實不懂主公深意啊。倘使預派三姑娘去奪那狂悖小兒之志,可是不妥。三姑娘實在……實在生得寒磣些,并不能得內寵,反倒不如媯姑娘妙些?!?
喬二還未來得及言語,喬植貼在他背上,傳輸著熱氣,卻緊張地吞咽著干沫子,心跳得厲害。這時,滿室又陷入寂靜之中。許久,那白衣少年才帶著幾分咳意,淡聲道:“為何你們總要猜測本君是為了奪他的志?他有何志可奪?不過俗物庸夫耳!與之相處,似若與三娘相處,渾身上下遮也遮不住的鄉巴佬氣息。”
鄉巴佬……喬植抱著喬二的雙手委屈地縮了回去。喬二冷哼了哼,三寸丁又條件反射地笨拙地抱住了。
屏風外的另一人似是悟了,拊掌笑道:“吾君大智!何苦奪他志氣,只這一人,便可惡心那無恥小兒五十年!”
喬植鼻子有些酸,這些大人,慣常不會說人話,慣常不會注意到再小的三寸丁也會傷心。
喬二卻閉了目,道:“他二人若能相守五十年,倒解了本君心頭大患。你們且退下,若陛下依舊問起病情,只說漸好了,過幾日便可上朝?!?
二人喏喏,躬身退出殿外。
三寸丁這才有些委屈不滿地道:“旁的壞人要害別人,總要避著那人,可哥哥要害我,為何從不避我?我的相公公子日后若不喜愛我,哥哥臉上便有光了嗎?我是你二哥養大的,他們只會說二哥教導無方?!?
白綢黑發的少年冷冷地推開三寸丁,沒有平素的一絲溫和和氣,淡聲道:“誰準你同我說話的,既然醒了,便滾出去。”
三寸丁很苦惱??鄲赖脦缀醢岩活^黃軟的胎發悉數揪掉。二哥不理她了,是的,不是冷嘲熱諷,不是責備處罰,不是她這樣容量的小腦袋所能想到的任何一種相處方式,二哥只做了一件事,不理她。
她以前也想過吃了這碗蝦肉云吞的下場,抄書罰站挨打各種檔次無壓力,抄書一途早已爐火純青,雙手能同時寫不同字體,罰站其實可以有很多花樣,頂書舉棋金雞獨立,水里陸上樹叢中,都隱藏一只三寸丁,一二三呀不許動。挨打倒還干脆些,只是不承想,二哥這輩子表情最豐富的時候卻是她挨打的時候,輕一些,要皺眉,重一些,也皺眉,這一窩子的丫鬟仆娘最怕打她,不知是輕些好還是重些好。
可她吃了一碗云吞,這一切都沒了。哥哥不罰她了,早出晚歸,寒氣郁郁不散,白裘烏發,面帶醉人微笑,卻益發不合群。對,旁人說是仙氣,與哥哥口中的鄉巴佬完全不同的氣息,可是喬植看來,就是不合群。誰也走不近他,他也不走近誰。
他罰她斥她,作如是觀,他冷她淡她,又作如是觀。一時間,小小的三寸丁胸腑中好似冷雪熱湯替換著一來一去??墒牵綇土?,每日一思,滿滿便都是如何認錯了。雖然檢討逃家吃一碗蝦肉云吞如何也觸及不到靈魂深處,可三寸丁的靈魂深處卻覺得再也不能這樣。
她怕二哥不理她,這世上只有他肯理她。
夢中的公子扶蘇看著話本子中喬植的臉,安靜地看著。他覺得自己有些不妙,嘆了一口氣。
喬植站在府門外等二哥。
冬日,暴雪不息。她一副夾襖,略顯單薄了些,可是這孩子自幼便像個小火爐,倒是不懼冷。她趴在門縫處,剪得光禿禿的小手扒住了一點點門,踮腳站在被雪掩埋的銅耳朵下方,倒是益發不顯了。
喬二郎的六騎青鳳日紋馬車還未到。喬植的虎頭帽上堆滿了雪子。一吸一呼,便氤氳出了霧氣來。她就安靜地站在那里等,忽而想起什么,又飛快地在雪中奔跑起來。她跑回自己的院落,抱回一把皂色大傘。飛雪連天中,遙遙地,小老頭一樣的管家已經小跑著去開門,喬植跑得更快,雪中的腳印一串串,密而重,吱呀一聲,銅鈴拉出了低悶的聲響,她在雪中喘著氣,高高地舉起傘,笑著抬起了頭,“哥哥,二哥,下雪了哩!”
然后,那小小的笑顏就僵在了臉上。
她還沒想起下一句話該說什么,昔日大泗宮中名望最重的六品女官秋娘已經伸出一條厚厚的棉褲腿,踹在了小兒的心窩上。三寸丁一個仰翻,在雪地中滾了幾滾,后腦勺磕在了府門前那棵百年的梅樹上,總算停了下來。
樹上掉落的雪塊全沾在了三寸丁的眼睫毛上。
秋娘搽多了頭油,發絲根根服帖,脖頸挺闊,圍著一塊厚厚的麂子皮,聲音嚴肅而高拔,眼睛清明,目不斜視,“誰礙了殿下的路,老身又護駕了!”
三寸丁頭有些暈,垂目行禮時,鼻血已經一滴滴落在了雪地中,暈染出了一朵朵紅花。
秋娘身后是一個裹著貂裘的女子,身姿格外的玲瓏,卻瞧不清模樣,露在外面的右手素白一片,只皓腕上戴了一塊血玉鐲,質地細膩純透,顏色瑰麗十分。
她微微松開裘,掃了一眼三寸丁,像是瞧見一粒令她困擾的灰塵或是銹了的釘子,伸出纖纖玉指扶住秋娘,溫聲道:“二郎可下朝了?這畜生為何就這樣跑出來了?他養著玩耍卻不好好管著,沖撞了本宮一次兩次本不必計較,可是日子久了,便瞧出這小東西的本性來。這樣乖戾難馴,二郎想也膩了,便打殺了吧。”
喬植驚恐地低著頭,瞳孔縮了起來。她覺得胸口劇痛,益發喘不過氣來。
“是!”秋娘依舊目不斜視,可是微不可見地,唇角浮出一絲微妙的笑意,握住女子的手道:“殿下,二郎如今是益發體諒陛下了,太陰殿娘娘很滿意。”
女子也添了笑意,遙遙望著梅道:“今年瞧著花生得也都齊整,真配吾兒,素兒捧了送到你家公子殿中。”
站在末位喚素兒的丫鬟清脆地應了聲,朝著梅樹走去,憐憫地看了三寸丁一眼,伸出雙手來剪枝。那一廂行刑的也來了,喬植喉嚨中咕噥了一下,最后卻干澀地壓了下去,她磕了磕頭,閉目道:“孩兒謝殿下賞賜?!?
那被稱作殿下的女子頗有興致,“我賞了你何物?你快死了,小畜生?!?
行刑的婆子握著一把鐵錘,抵在孩童的太陽穴。那樣輕輕一聲脆響,定然腦漿四濺。
三寸丁咳了咳,忽覺喉頭腥甜,張嘴卻吐了一口血,用夾襖蹭了蹭嘴唇,壓下血意才道:“殿下肯這樣輕易放過孩兒,孩兒含笑九泉?!?
那殿下眉眼卻變得陰郁起來,她緩緩踱了幾步,右手攬過貂裘,露出一身紅裙,才輕聲道:“你知道自己像什么嗎?”
鑲著紅玉的步搖漫漫蕩蕩,帶著旖旎的弧線垂到了小孩的臉頰,喬植頭腦昏沉,覺得好看,便伸出小手去抓,卻被那殿下一只玉手狠狠擰住,略長的指甲扎進了小孩五指間的肉渦,喬植猛地一痛,搖了搖頭。
這女子眼神驀地變得冰冷,卻柔聲道:“你小時候經常偷吃螞蟻吧,因為很餓,所以看到螞蟻就往嘴里塞。殺死它們無關良心,也不用考慮后果,甚至吃過之后也只是覺得這味道太惡心,正是如同我瞧著你的樣子呢。”
吃掉一只螞蟻是世間最惡心也最簡單的事,喬植想了想,明白了她的意思,小聲道:“酸的,并不難吃?!?
女子伸出籠在袖中的手,指著天,冷嘲道:“你可知它為何這樣高?”
小孩認真地答道:“人和畜生有路可以走,可這土地總是骯臟擁擠,小鳥也要有路,所以才有了天?!?
她曾經花費一天思考這個問題,故而很快脫口而出。
女子笑了,她用手指捏起了小孩的下巴,那一雙懵懂的眼剛好對上了冰冷血腥的錘。她說:“天之高是為了蔑視你血液里的卑賤,是為了看著你如何不容于世,如何凄慘死去!”
繼而,丹紅的唇吐出了二字:“行刑!”
小孩的額角帶著血印,看著錘重重落下。她手中還握著傘柄。
可等了許久,錘沒落下,卻有如溪流般的血滴到她的眉間臉頰。
一滴,兩滴,奔涌而來,眼中滿是猩紅。世間靜止了,許久,行刑的漢子如一塊巨石,轟然倒塌,驚悚了每個人的每個毛孔。
內城古樸的鐘聲響了起來,那扇高大的門再次開啟。喬植聽到了熟悉清脆的鈴鐺。六馬奔騰勾勒青鳳的車徐徐駛來。
馬車外站著一個挽弓的少年,黑發薄唇,廣袖像兩只快要起飛的紙鳶,在風中作響。
他微微地笑了,好一個檀郎,“母親殺母親的螞蟻本君自不管,可動了孩兒的,孩兒卻不會手軟呢?!?
轟然倒塌的漢子額上一支竹箭,不停地滲著血,瞳孔擴散開來,死不瞑目。
三寸丁愣愣地看了少年一眼,不同于剛才的視死如歸,懼意霎時如波濤襲來,棉褲瞬間濡濕了,在冰冷的天氣中,尿臊味和雙腿間一股熱煙好不明顯。
她在被子里已經哭了兩個時辰,自覺十分丟臉,無論如何都不肯出來。
被子外靜得駭人,她知道,做了這么無恥的事情后,有潔癖的二哥若還肯理她,才真的是出了鬼。
丫鬟們走動的聲音也靜止了,不知過了多久,三寸丁腫著眼,沒精打采地扒開一角被。
這是她的閨閣,一草一木、一瓶一器都是二哥添置,沒有人間的俗氣,也跟她這俗人不大般配。
窗前坐著一個少年,握著一卷書,半邊側影在雪光中,如玉琢磨。
“哥哥?”三寸丁抽泣,喊了一聲。
“嗯?”少年沒抬頭,手枕臉頰,看書看得認真。
三寸丁指著窗外,又掉下了兩串淚和兩管鼻涕,“哥哥,下雪啦!”
“你是覺得我瞎了?”少年收回平素的微笑,淡聲道。
三寸丁泣不成聲,“哥哥哎,我知道你這輩子都不想再搭理我,剛巧出來這丟臉一事,我也自覺活不下去了,今天這么多人瞧著,尿床什么的日后連我孫子都知道了哩!我這便撞墻去了,你好好活著,日后莫忘了給我燒幾張紙!”
少年待她一貫沒好聲色,這會兒卻忍不住笑了,真的是白牙秀眉,好看極了。
三寸丁吸著鼻涕,傻傻地看二哥。少年卻一把從被子中把她撈起,放在懷中,蹙眉問道:“城外的云吞真的這么好吃?”
三寸丁覺得委屈,嗚嗚哭了兩聲,頭搖得像撥浪鼓。
少年撥開小孩的劉海,看到一點凝固的血跡,怔了怔,許久,細長溫潤的手指才放在那一方小小的額上,淡哂道:“你這樣淘氣,原不必為了一碗不好吃的云吞這樣灰心。城東譚老記湯餅云吞做得倒是有幾分滋味,待你好了,我讓人帶到家中來嘗一嘗?!?
三寸丁只是一味地哭道:“我聽聞城外有雜耍人,手中連拋十個八個橘子不落,城外的姑娘們翻花繩也能翻出幾百個花樣哩!哥哥又不會,做什么哄我?誰鉆狗洞便是為了一碗云吞了,只是我到底時運不濟,一出門,燈籠都掛上了,路上黑黢黢的,只能吃碗云吞罷了?!?
她一貫怕死了喬二,可喬二對她有幾分好顏色,這憨大膽便橫著肚子長,真的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喬二郎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小孩噤了聲。
他手畔恰恰有一盤清香四溢的膩脂橘,南國貢來之物,極為清甜,少年拿起了兩個,在這暖和的小閨房中上下拋了起來,試了幾下,又添了幾個橘子,細長的十指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那幾點如同小燈籠一般的橙紅越來越高,也越來越快,直至少年收起雙手,一捧橘子又乖巧地回到他的手心,小孩看呆了。
少年咳了咳,問道:“你說的可是這般?”
小孩傻傻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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