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大昭卷·畫賊-《昭奚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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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亦生賊,賊女妙齡,害王子命。丙寅年八月初十,陰時。”
—《情事略考·宗室》月山人
三百零三年前,太祖為昭太宗,當時還身為繼承人的敏公子定了太尉之女為妻,公子心中忐忑,不知美丑賢惡,連番設(shè)計而不得見,逼不得已,決議夜探太尉府。可惜夜中起霧,誤入了太尉府中表小姐的閨房,瞧見小姐自畫像,而心魂俱失。那小姐,成了日后的太宗皇后。
七十年前,理宗長女青城殿下躲在了后花園的花叢中,她那年十八歲,到了婚齡,正等著皇父的一場瓊林宴。狀元來了,年方十五歲的小神童,低著頭,一團孩子氣;榜眼來了,生得不錯,然太瘦;探花來了,才華橫溢卻為人嬌;余下二甲陸續(xù)到,不是年紀老,便是禮貌少。小殿下躲在薔薇叢后,好不煩惱。一場宴會,諸君高談闊論,公主的芳心好似墻頭草,胡亂倒。只疑惑,那小狀元一晚都只捧著魚食喂餌,伸出一只玉琢的手在碧水之中,頭卻抬也不抬。宴畢,她終究覺得探花更勝一籌,正欲寫下花箋,派宮人呈給皇父。可惜她那皇帝爹爹喝得得意忘形,自比紫薇叢中一朵黃牡丹,非要畫師畫一幅《百賢圖》,畫師說狀元爺請?zhí)ь^,那孩子擱下魚食,緩緩抬起頭,笑了一笑。孩子成了大昭第一賢相,青城成了大昭第一剩女。整七十年。
五十年前,齊與楚二國交惡,謝侯丈家齊王并未婚妻齊郡主皆斃于楚王手。侯帶死士狙殺王,中埋伏。有其貌不揚舞姬替他擋了一劍,謝侯負傷隱遁,后戰(zhàn)西突厥,建不世功,封侯上侯。戰(zhàn)勝歸國,途遇奴隸市。一攤前掛有畫像,賣女奴。皮色皆平凡庸俗,侯卻駐足。其中有救過他性命的舞姬,正囚于獸籠中,沉默不言。謝侯千金買姬。后,峰回路轉(zhuǎn),因齊大夫誓死保護,侯竟發(fā)現(xiàn)郡主逃過一劫,亦尋回。郡主立謝侯妃,姬為側(cè)。侯妃早逝。
屈指數(shù)來,大昭皇室,無論男女,皆是些癡情種子。可巧合的是,這些情事,又大抵與畫相干。
這一年,齊明十年,繼太子春日壽終,秋日之時,穆王世子,也命懸一線了。
說起來不過寥寥數(shù)語,可是萬事皆有因由,這因由卻是說來話長了。
話說,與奚山翠濛一脈山巒千里相連的便是穆地。穆王是今上同母弟,同丑女穆王妃共育三女一子,兩個女兒出嫁時因生得丑,被太后由郡主封成了公主,給孫女們多陪送了一份嫁妝,才算堵了一眾駙馬的嘴。一子便是當今太后最寵愛的王子成覺。傳聞當年太子未死時,所受的關(guān)愛還可和他匹敵一二,其他的皇子,哪怕貴妃生的三皇子和小皇子,都要靠邊站。
為什么?這一提,卻少不得要說到太宗一系。高祖當年只有一女,便從旁支過繼了個與他相似的侄孫繼承大統(tǒng),就是后來的敏言大帝。敏言娶了當年名聞京都的美人,生出的兒子一個賽一個的仙氣。傳了這十幾代,到了哲宗處,兒子更是個個把不住就要上九重天的德行。太宗一幅畫像傳到哲宗,他們家卻無半個像他的了。平素百姓過年愛掛歷代陛下的小像擋災(zāi),結(jié)果越瞅越別扭,好似皇家曾出過什么丑聞似的,嘀嘀咕咕,傳得像煞有介事。每到過年,整個皇室青云罩頂,像被打了臉。
今上太后是武將家出身,從小養(yǎng)成的審美使然,平素也不喜歡孫子們這副模樣,奈何兒子媳婦生得都不差,橫豎改不了門風(fēng)了。到了太常卿家丑女第四次懷胎,太后娘娘愁眉苦臉等著內(nèi)侍報喜說“王妃又給您生了個丑孫女”,結(jié)果,一扭頭,是個小子,而且,重要的是,這小子,一點也不丑!
更重要的是,頗似一個人。皇室中人瞅了小王子一眼,皆彈冠相慶,他們這么多年的恥辱,終于洗刷一清了。
這個穆王世子,生得極漂亮、極霸道。十幾歲的年紀,未長開,那個眉、那個眼便恨不得飛到天上去了,和太宗小像就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般。史官的蓋棺之論—“主額正頤闊,眉揚長而目醇威,近之則覺天姿,不敢觀也”,再一次派上了用場。
從此,太后把他當成了解救眾人于危難之中的心肝,眼里再容不下別人。穆王世子成覺四歲從穆地進京讀書,在皇子們讀書的百子閣內(nèi),除了偶爾講經(jīng)才出現(xiàn)的太子,他的待遇是獨一份的。今年,自太子暴斃,陛下一直郁郁寡歡,穆王稱病,讓成覺回封地侍疾,他伯父一言不發(fā),揮揮手,便準了。
成覺方回國,卻入了魔。
這個少年,正是好光陰。他愛過宮女紅珠,也與尉遲中郎將家的閨女互贈過情詩,曾經(jīng)睡過第二侯的女兒—門庭教養(yǎng)最森嚴的朝鶯鶯,也面對天下第一的歌姬崔素素坐懷不亂過。
可是,他回國的當日,卻娶了一幅畫。
妖紅花轎,吹吹打打,百里紅妝,里面空蕩蕩的,新嫁娘沒有手,也沒有腳,不會說,更不會笑。
那只是一幅畫,一幅比少女的皮還要溫潤細膩的材質(zhì)做出的畫。
少年伸出了紅袖中的細長手指,一張瘦成骷髏的面龐上,那雙眼瞪得死死的,拉著絹畫的軸,好似一頭柔順的烏發(fā)披散開來,絹就這樣晃蕩在少年面前。
畫中有個人,嫣然一笑。
成覺沉默了。許久,少年干裂的嘴唇緩緩?fù)鲁鲆淮罂诟蓛舻孽r血。他握著畫,仰望藍天許久,那些吹打的聲音早已停止,穆王與王妃卻開始放聲哭泣。他聽到他們的聲音,費力掙扎著,卻無法回答—死亡原來是這樣的。
奚山君秋收完橘子,奉旨到天邊洗星辰時,在五帝座旁瞧見一個棗紅衣衫的小哥,不知是打哪兒來的山君,凄凄涼涼,游游蕩蕩,像個無頭的蒼蠅一般,在云中飄來飄去。
“小哥,你打哪兒來,可是不習(xí)慣?”奚山君有些慈祥地搭訕,因她十分懶散,擦星洗辰的活兒總磨蹭到最后才能完成,可不完事下不了凡,天天腳不沾地,著實心慌。這會兒眼瞅著來了個冤大頭,又是個新人模樣,不利用一番又怎么過意得去?
棗衣小哥閉上了目,有些不耐煩,一把推開奚山君的丑臉,吐出一個字:“滾。”
奚山君瞬間臥倒,在云層上滾過來滾過去,最后厚著臉皮滾到棗衣小哥面前,嬌嗔道:“可是這樣,小哥?不要不合群嘛,小哥。”
棗衣少年臉黑了,嘆了口氣,坐在一只不甚亮堂的小星星上。小星星剛瞇眼,還沒睡穩(wěn),舒服嬌羞地哼了哼,少年臉色真是難以言喻的七彩斑斕。
他四處張望,眼中小小的河水剛剛靜止,又陷入凄涼。他安靜了一會兒,青發(fā)長長的,如同孔雀開出的屏,一把青山扇,垂到了厚厚的白云上。
奚山君有些沒趣地甩了甩抹布,哼著小曲去旁邊擦拭了。她今年負責(zé)北部七宿三千一百二十三顆星,一切并無異樣,而負責(zé)三垣之中太微和紫微二垣的山君卻叫苦不迭,說北極五位中有四位暗淡無光,太子座幾乎瞧不清楚了,四輔也有三星擦不干凈,不知染上了什么污濁,這些皆是去年已有異象的,倒還有些心理準備,只是今年,內(nèi)五帝座也不讓人省心,北帝一脈動靜頗大,原本是極亮、極狂妄的星子,幾乎蓋過黃座,這些日子竟也慢慢暗沉下去,蔫蔫的,令諸位山君一陣猜測,人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不過一年,天象怎就如此了?好不晦氣!”眾人私語紛紛,那些代表蒼生人脈的星辰,如今不再明亮,瞧著急人,可如何卻也不是他們微弱的法力所能挽救的。
奚山君干了三天三夜,終于熬不住,扯過一片云頭,沉沉睡了起來。等她一覺醒來,滾來滾去按摩酸沉的腰骨時,那個奇怪的棗衣小哥終于開口了,眼睛帶著狼目一樣的明亮。
“我來是為了尋人。”
“尋誰?”
“我的第一百個仇人。”
少年說到“仇人”二字時,不帶恨意,不帶憤怒,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疲憊。
奚山君笑嘻嘻地問道:“為何是第一百個,之前的九十九個呢,你吃了?”
少年的唇很紅,眉毛幾乎狂妄地挑到九重天上,他有些暴躁地來回走動道:“死了,都死了。我尋了幾十世,一箭一箭地,都弄死了。”
少年細長柔軟的手掌上有清晰的繭,他是個會用箭的高手。
奚山君站起身,扶正了包子頭,彎了彎眼道:“說來聽聽。”
少年似乎已然被這虛冷無盡的星河云山逼得有些筋疲力盡,他的思路并不是那樣清楚,有時還帶著些含糊聽不懂的詞句,他說道:“我到了許多陌生的地方,不,并不陌生,那里就是我的封邑。可每一個去處都沒有我的侍衛(wèi)、我的儀仗,那些人從我身旁走過,并不知道我是誰,無人喚我殿下,我也不認識他們。”
“又是一個小殿下。”奚山君帶著深意打量他,“最近的殿下多得像篩子下的秕谷。”
“我瞧見一個衣冠楚楚的人,一旦瞧清楚他的模樣,便隱約知道那是我的仇人,我在此之前從未見過他,可這一刻卻不由自主地挽起了弓。我雙手發(fā)熱,殺紅了眼,總覺不盡興,如同染了癮,興奮地尋找每一個仇人,有些是世族豪庭的子弟,有些卻是樂師巫醫(yī)農(nóng)人,他們一點也不冤屈,他們定然前世無數(shù)次欲將我置于死地,我殺了他們,是為了讓他們死得血也流不出來,三魂七魄碎盡,再也無法來到今世害我。我活了這么多年,第一次如此快樂,如此期盼著殺更多的人,嗅到更多的血腥味。復(fù)仇讓我得到了快感,雖然我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仇恨究竟是怎樣的。”
奚山君嘖嘖惋惜道:“小哥,你很是浪費。九十九塊人排,紅燒、清燉還是爆炒,過去在我們山頭,能吃不少時日呢。”
少年白皙的臉頰有些抽搐,雙眼本是冰冷帶霧,可是左目卻不知為何,一瞬間,生生涌出了淚。他說:“我知道我已經(jīng)不是我,我死了,早已離開了我的軀殼。我用箭殺死的仇人都是在我每一次死后的前世之中遇見。我為自己的前世報了仇,卻不知道這是不是每個初初死亡的人所必須經(jīng)歷的—了結(jié)了前世今生的宿怨,方能前行。可是我瞧不見自己的前路,在殺了九十九個人之后,快樂的極致之時,那些人臨死前的痛苦卻一瞬間全部投射到我的頭顱之中,我無法承受這些悲傷辛酸,再睜開眼睛時就來到了這里。”
奚山君安慰道:“你的罪受完了,據(jù)說這大概是要成仙了。你幫我擦完這五百顆星星,我便行行好心,托著殿下的尊臀往上一拋。三十三重天要是收了殿下的臀,殿下就能成仙君,若是殿下原地落下,等我明年來,再拋一拋試試。”
“不,并非如此,我還有一個仇人,我心中清楚。”
“你如何知道的?”
“你頭上有道綠光,綠得很,好像初春的嫩豆苗。”
“你娘頭上才有綠光,你爹頭上才有綠光!等等,你在背后摸什么?你從哪兒變出的弓箭?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你能保證我射你的時候你嘴上不喊疼,心里也不喊疼嗎?”少年紅艷的面龐在半明半昧的天河中帶著詭譎冷漠的陰影,他語氣哀傷,像是哄著他生前那些鶯鶯燕燕的小情人:“莫喊疼,你要是疼了,我也會疼,會很疼。”
奚山君抱頭鼠竄,她在天河之畔施展不出一絲法力閃躲,身后的三連弩像刑天的斧一樣寒厲劈來,“你玩真的?老子憑什么為了你這個小崽子不哭不疼?別射我發(fā)髻,我最煩人碰我的發(fā)髻,不準三連發(fā)!老子這是造了什么孽,我的相公啊,我那能吃能跑會笑會呆,食用暖床兩處受用的小點心喲,還沒咬上一口這就無福消受了!”
奚山君的包子頭上插了好幾支金箭,眼見就要變成刺猬,碰巧被在初云觀夜觀天象的地仙—紫金散人瞧見了,這仙人騰云而來,白拂塵化解了箭氣,才驚詫地攥著棗衣少年的手臂道:“殿下緣何游走到了此處?”
奚山君瞧著一云皮的金箭,驚魂未定,麻衣拭了拭額上的汗,喘了好幾口氣,剛抬起頭,就見紫金散人反手扣住少年的脈搏,厲聲質(zhì)問道:“何處鬼祟,借真龍身軀行此陰私之事!何等荒唐,他又豈是你害得了的?吸他陽壽,損他陰福,你又哪來的命數(shù)消受?”
陽壽?陰福?真龍?
奚山君心中怒怕交加,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鎮(zhèn)定下來,拂去倉皇逃走時衣袖上沾到的云氣,誠懇地問道:“敢問仙家,這位公子可是真龍身?”
既是真龍身,便是蒼天選定的人間之主。
紫金散人道行高深,瞧出了奚山君的斤兩,朝她的頭頂望去,答非所問:“山君好生手段、好生狡猾,短短三百年修為竟有萬年法力。”
奚山君露出笑,慢條斯理道:“全憑機緣罷了。今日多謝仙人救命之恩。只是略有疑惑不可解。仙人既修逍遙道,不受二十四仙府轄,又何必理會些微閑人閑事呢?我眼前的小哥若是條真龍,又怎會在此時魂歸天河?”
紫金散人伸出蘭花手,念了句訣,便出來四個方士,一人握著一條金繩,將手握金弓的棗衣少年沿四角縛了起來。他只瞟了一眼奚山君,帶著些微輕蔑揚聲道:“我知山君聽我此言,心中暗生妒意,酸若青桃,不過為著你那小夫君并非真龍身,無緣帝祚罷了。”
奚山君笑得唇角生了渦,“仙人怎知我那小夫君便無緣人君之位了呢?”
紫金散人眉骨險峻,忍住厭惡道:“妖邪小人,興風(fēng)作浪這些年頭,未把你除去,只因天尊一片仁心,又兼有仙君背后為你求情罷了!你何等冥頑不靈,竟瞧不出眼前的殿下是生生世世愛民敬天修來的帝王命嗎?他注定生生世世是帝王,與你那小夫君殊不相同!”
奚山君蜷緊了左手,臉上依舊帶笑,“仙人是在告誡我,莫要再枉費心機。”
紫金散人高深莫測,云氣中,眉骨顯得益發(fā)高聳,瞧得出,真身應(yīng)是虎狼牲畜類,他哈哈大笑起來,似覺得奚山君太過可笑,挾起棗衫少年,飄然遠去,只留下一句再清晰不過的話:“你錯了,我想對山君說的是,昭帝太子,從來沒有當皇帝的命。他無福報、無此命。”
又過了許多時日,奚山君干活干累了,就坐在云層上,仰望著更遙遠的天空,沒有星星月亮,那里一片漆黑。她身旁黯淡的小星星輕聲細語地問道:“奚山,什么是命?”
奚山君拿塊臟臟的抹布擦拭它的身軀,許久,才吐出口氣,溫柔道:“就是任你萬念俱灰死而復(fù)生,日夜不停絕望地哭泣,也依舊拿它沒有辦法的東西啊。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那樣?xùn)|西卑鄙地誘惑著你,背對著你卻幾乎笑得喘不過氣,它對所有有資格得到它的人共享歡愉,共分秘密,一同看戲,看著你,而后轉(zhuǎn)頭告訴那些人,瞧,那個小傻子,也妄想得到我呢。”
小星星從抹布中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雙黑豆一般的眼睛,缺心眼地稚氣道:“那個道士就說你夫君沒有那個命!你不要再費力氣啦,還是去尋你哥哥吧!”
其他的小星星也點頭表示同意,奶聲奶氣地問道:“奚山,你找到你哥哥了嗎?你總是說他藏在我們的身體中,你找了這么久,你找到他了嗎?”
奚山君拍拍袍子上微涼的霧氣,站起身,穿透每一個小小星辰的耳膜,惡狠狠地咆哮—
哥哥,出來!
哥哥,你快出來啊!
我知道你在這兒。
別躲在里面不出聲!
出來出來出來啊!
我擦過三百萬顆星辰,還有三千萬沒有擦。
我等了三百年,還有三千年沒來得及等。
天垣這樣大,藏得住小小的你。
人間扶蘇正在教二五、二六拿炭筆在石頭上寫字,卻從天而降兩道光。小猴子們呆呆地看著光栽到橘子林中,跑去尋,只瞧見兩塊大坑,坑邊靜靜躺著一卷書。除此之外,別的什么都沒有。
扶蘇翻開書,卻沒有字。他夜間挑燈,左右翻來不過那幾本舊時的典籍,有些無趣,便憶起白日撿來的無字書,再在燭火下映照,瑩瑩魅魅的,閉目而后睜開,竟瞧見了一行行發(fā)光的字。他頗覺有些意趣,便讀了起來,原是個才子佳人的話本子,可不一會兒,眼睛極澀,支撐不住,竟困得倒在了石桌上,昏昏沉沉。
他似是去了書中,做了個頗有趣的夢。
如同扶蘇與堂弟成覺被皇祖母極有創(chuàng)意地喚作“鳳凰兒”與“明珠兒”一般,他這樣老宅中來的旁支公子與太尉家的二公子又一時齊名。
也說不準這一世姓什么,這些簡陋的話本子,攀模總是不清不楚的,家鄉(xiāng)何處、氣候溫濕、盛產(chǎn)何物大抵語焉不詳,支支吾吾,總帶著些捉襟見肘的意味,可號從何來,生來何等典故,相貌何等巍峨,衣帶何等風(fēng)流,又說得似他家鄰里一般平常,如街上的菘菜一般由你挑揀。真的令人哭笑不得。扶蘇莫名入夢,成了這本子里的一個顯赫宗族的公子,號“敏言”,相貌十分的妙,不知是否呵氣如蘭,也不管讀書的人信不信,反正瞧見他的男男女女皆癡醉了。
敏言與話本中太尉家的公子一樣的有名,只是他的是賢名,三歲背《孝經(jīng)》,五歲取熊膽,生來從娘親股下便恨不得彩霞異香漫天,美德似太陽普照大地,而太尉二郎則是惡名,外人觀來,好似一團黃連貓在薄荷草上,生得清新光潔,然舔一口,不讓你苦得夜夜翻滾,日日大汗,定然不肯干休。這一路走下去,一個想是萬古流芳,另一個也逃不過奸臣史上的名垂千古,二人本無什么勾連,除了在朝堂上唇槍舌劍,幕僚你抓我一下我撓你一爪,這一生也就是這樣稀松平常的政敵,可天子一張詔書打亂了兩家的兩鍋粥,敏言與太尉二郎喬公子要成親家了。
天子陛下覺得敏言與喬公子之妹喬植十分般配,忍不住激動的心、顫抖的手寫下這張詔書,眾卿家可有異議?有異議的可以撞柱子血濺當場,寡人誓死捍衛(wèi)你上書的權(quán)利,然寡人也終身享有不采納爾等意見的權(quán)力。
朝堂眾人噤若寒蟬,喬二公子緩緩地笑了笑,卷著衣袖,薄荷般清爽的少年慢騰騰地走了,敏言公子卻發(fā)出了一聲丁香般姑娘的嘆息,哀怨地望著身后一波又一波蔫蔫的紅袍子,怎就沒人去撞柱子,讓他也瞧瞧歷史上血諫的奇觀?
老宅子的小公子估計打小壓抑在后宅中,這身軀洋溢著一股思春期不尋常的氣息。扶蘇躲在這殼子里十分的燥熱,回憶話本子,他這時節(jié)合該在鸚鵡橋上,不早不晚,不緊不慢,不驕不躁,儀表翩翩,遇見一個十分美貌、十分心儀的姑娘,為了這姑娘,敏言公子之后會堅持與喬植退婚。
這一日,果如話本子,手下幕僚中了邪一般,死拉著敏言上橋,一池春水中的皺紋蕩漾得也太巧,橋上的姑娘們來來往往,瞧見這玉面柳姿、臀翹腿長的公子也不禁一陣燥熱,扶蘇素來是個臉盲的少年,橫豎瞧不出敏言愛得蕩氣回腸要死要活的絕色姑娘在何處,只是總是要迎合話本子,少年便深沉憂郁又帶著溫柔地盯著四周的姑娘們,瞧著她們匆匆而過,到底誰才有做“女旦”的潛質(zhì)。
“噗!”有一股鮮血好像小噴泉,灑落漫天。
清晨的陽光還很好看,春日,四處都青青嫩嫩。
扶蘇心口微微燥了起來,解了頸子上的一顆盤扣,那小噴泉又灑落得大了一圈,他轉(zhuǎn)身,以為自己定然會瞧見帶著丁香味道的“女旦”,可前方,只有一個噴著鼻血,呆呆看他,滿臉血糊糊的三寸丁小姑娘。
這姑娘定然不是絕色的美人兒,因她劉海長得蓋住了臉,因她頭頂泛濫著讓人惱火的綠光—一道只有他能瞧見的綠光,扶蘇更加燥熱,咕咚咽了口口水,腦子亂糟糟的,卻順著腰線握住了一件冰冷的東西。
此時的遠處飛馬奔馳來了什么,一大早清清爽爽,好似再沒那樣干凈齊整的少年,映著大大的太陽,眨著睫毛小小的光圈就來了。
扶蘇拔出了寒涼似水的佩劍,他的心沸騰得十分痛苦,瘋魔了一般渴望宰了眼前對著他噴鼻血的猥瑣三寸丁,而前刻還呆呆瞧他,鼻血糊了滿臉的三寸丁狐疑地轉(zhuǎn)了身,對著鸚鵡橋畔驅(qū)馬而來的少年道:“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就……我就跳下去!”
橋下是清水,波光徐徐,淹死一頭三寸丁毫無壓力。
馬上的少年眼中含著笑意,緩緩驅(qū)馬,略躬身,帶著閑適,低頭溫柔道:“我定然會過來抓你回去,所以小孩你千萬別遲疑,快快下去。”
三寸丁用白色的絹袖蹭了蹭鼻子上的血,朝著敏言的方向后退了一步,如臨大敵,“我真的會跳的,哥哥別不相信我,我是個頂頂有出息的姑娘,平素說如何就如何的!”
這彎彎的鸚鵡橋,一左一右,站著兩個美兒郎,平靜娟秀得可以入畫,可中間一頭三寸丁,上躥下跳,生生壞了景致。
扶蘇壓抑住宰了三寸丁的沖動,那廂馬上的薄荷郎已笑成顫巍巍的一朵牡丹花,他也很認真地道:“我知道你素來有出息,那就快跳下去。你死了,我同陛下請旨,封你做鬼郡主。”
三寸丁僵了,許久,竟撲通一聲跪在馬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好不熱鬧,“大佬,我錯了!大佬,我只是想吃蝦肉云吞才跑出來的。大佬!你饒了我,不要逼我死啊,大佬!你名聲已經(jīng)這樣壞,再逼死親妹妹,情何以堪啊,大佬!”
少年清爽地躍下馬,拿著馬鞭對準了三寸丁的額頭,微笑道:“別逼我踢你下去,做錯了事就要有懲罰。何況信守承諾打你幼時我便耳提面命,既然說到,便要做到。朝三暮四出爾反爾的小孩最是惹大人厭煩,學(xué)不好,就在水下待一輩子,什么時候明白了,什么時候爬上來。”
三寸丁忍住眼中的兩泡淚,轉(zhuǎn)身望著扶蘇,嚶嚶道:“未來的夫君,你何時接我過門?妾已不堪虐待,百爪撓心,生不如死!”
扶蘇愣了一會兒,細長干燥的手比了比三寸丁的個子,恰恰到他腰際。他悟到眼前的三寸丁便是敏言的未婚妻喬植,只是不知當朝的陛下怎么會覺得這是樁良緣,可三寸丁已然沉痛教育道:“常言道,莫欺少年窮,實則還有下句,便是莫欺少女低,待到我長高的時候,哪兒還輪得到你來娶。雖然個子不高似乎是我人格上重大的缺陷,但是我爹爹很高,我娘親也很高,我日后定然更高,少年你要知足,少年你得清楚,我今年才十三歲,每日喝兩斤牛乳,話盡于此,我為人含蓄又溫雅,你好好揣摩。”
說完,視死如歸,從橋上跳了下去,撲通一聲,水花濺起三寸高,那高貴少年依舊是心不在焉、居高臨下地清爽微笑。寥寥言語便知這是一對親兄妹,但扶蘇和他的幕僚小伙伴都驚呆了。
天子陛下說,喬植與敏言絕配,大概說的是性別。
扶蘇做了敏言,漸漸體會到了妙處。他從老宅中顯山露水之前,朝中無不以太尉家的喬二郎馬首是瞻,當然,粗鄙話本子的漏洞從此也可見一斑,史上何曾有誰家未及冠的少年郎把持過朝政,入閣的多半胡子拖地,眉間成川,倘使不曾不茍言笑,也會裝聾作啞慈眉善目一番,為的便是麻痹皇帝老兒,掛上“耿直忠臣”或“世外山人”的標簽,這叫政治的魅力,也是行為的藝術(shù)。可喬二郎的存在卻太過不倫不類,少年無職,素日哼一聲笑一句,卻總令滿座皆驚滿堂惶然,天子不動不怒,由著他這般,他老兒喬太尉也似縮頭烏龜,每天晃蕩著白鶴補子不聞不問,寬大的袍子里養(yǎng)了好幾只龜殼,單單扶蘇上朝無聊瞥了幾眼,就瞧見好幾樣長得不同的,都是些新鮮的,打了蠟,瑩潤可愛。
喬太尉年少時因相術(shù)名聞天下,舉為孝廉,后一時便平步青云,戰(zhàn)時利用占星之術(shù)狠狠立了幾次大功,奠定了新帝國第一人的位置。三十六功臣中頗有一些不服氣,但因訛傳喬太尉既然精通相術(shù)便也懂施法害人,后來有人尋他麻煩都莫名暴斃,諸人便老老實實壓下不滿,恐防遭災(zāi)。這位太尉才是真真正正的“相爺”,一生如月,伴在君前。可是喬太尉的二子既未遺承他老子的相術(shù),也未學(xué)到幾分謙虛謹慎,除了這少年的清明光艷,是真如他老子當年一般,敲打芳心,入人神髓。
喬太尉共有三女,皆傳奇。一個生來頭發(fā)少,一個見人便會笑,還有一個最奇怪,從來沒到三寸高。頭發(fā)少的大姑娘不愛富貴不嘗情水,似是生來便目空一切,十五歲左右,不吭一聲出了家,臨行時只道:“但凡人命,皆由天意妄肆而定,我不入紅塵,此生不馴。”連帶發(fā)修行都不必,生來的尼命。見人愛笑的二姑娘倒是個貌美的姑娘,處處皆好,唯有一處不好,便是不喜穿華衣美服,每每綾羅綢緞加身便癢痛難耐,十指并用,鮮血淋漓,直要把一身皮撓掉,駭?shù)醚诀咂湍镏桓矣杷家虑G釵。十三歲上下,太尉府前布施粥飯,有乞丐登門乞討,二姑娘心善,親自盛了一碗,二人一對眼,水波蕩漾,火光四射,一碗飯還贈送了一個千金小姐,當夜,二姑娘竟與那乞丐私奔,逃出百國之外,至今仍無蹤影。
朝廷內(nèi)外皆笑言是喬氏父子作惡所致,家中女兒竟都是此等命數(shù),不是孤寡一生,便注定天生貧賤。一眾目光盯著三姑娘,她有壓力啊,壓力大了,便沒日沒夜地發(fā)愁,一愁就吃不下飯,一吃不下飯,于是,就……沒好意思長高。這個三寸丁更為眾人恥笑,簡直是太尉府最大的笑話。敏言一派說起來更是歡喜無限,瞧著喬二白玉無瑕,高山流水一般,連殺個把政敵都手段高明狠毒,談笑清新,完美得讓人碰壁,偏偏他這小妹是他親自教養(yǎng),一手帶大,真真成了額頭上一個墨點,抹一抹三寸丁,好似喬二也跟著灰溜溜了一般。
先前單單知道未及冠的少年有手段,不知道他的手段竟到了這般。三姑娘喬植將來要嫁到喬二最大的政敵身邊,轉(zhuǎn)眼,自己的污點成了敵人最大的污點,一次似乎不公平的競技,喬公子又把敏言不動聲色地拉回了起跑線。
扶蘇是門外人,看戲看得妙藏心頭不可言。他若是女子,定然也喜歡喬二這般少年,一時陰險狠毒,一時又似清風(fēng)拂面。總覺喬二熟悉親切,連帶他做些什么壞事,自己也頗是酣暢淋漓。
橫豎是個話本子,黃粱一夢,扶蘇興之所至,便與喬二結(jié)交,更覺此人胸中城府深厚,行動陰毒,卻總能與他想到一處,無法使人生厭。
依照書中所言,敏言鸚鵡橋遇到一位姓媯的佳人,這一生便開始抗爭、轉(zhuǎn)折,直把狠毒、丑陋、低矮的喬植殺死,書卷才到空白尾端。可那日三寸丁的出現(xiàn)攪亂了媯氏的登臺,之后媯姑娘便再沒出現(xiàn)過。
四月之春,反倒是三寸丁,頻頻出現(xiàn)。
敏言與喬二郎彼此恪守本分,兢兢業(yè)業(yè)地在朝堂上做著仇敵,私下里,偶有往來。為數(shù)不多的交往中,與三寸丁第二次相遇。
喬太尉府中有一大片池塘,池塘中種著一大片睡蓮,遠觀了,接天蓮葉,紅銷香骨,近瞧來,片紅點翠,落入碎藻。
扶蘇早聽過這一片蓮,可那樣素淡干凈的少年從紅蓮叢前走出時,他難得笑了笑。世上造物總這樣神奇,任憑世上多少平庸,也擋不住這一個好水好山捏成的神仙骨。便也只得話本子,才敢這樣大膽妄為,生生造出。
池塘前有一樹棗,葉子綠得發(fā)了墨,棗兒青得泛澀,遮天蓋日,還沒到成熟的季節(jié)。
喬二郎穿過廊,走到樹下時,頓了頓,抬頭瞇眼看了看,似是在望著什么,敏言遙遙望著,有些詫異,因為他瞧見了喬二眼中泛起了霧色和冰冷,平素只有清亮笑意的眼眸中,竟第一次帶了些旁人無從捉摸的情緒。也或許,那些時候的他才讓旁人看不透,而此時,反而真實。
喬二再轉(zhuǎn)眼,已瞧見遠方的他,帶著真摯和溫和喚了一聲。
敏言兄。
“敏言兄,自你從咸陽舊都而來,弟竟一日也未邀兄來寒舍,細細思索,好慚愧。只怪素來公務(wù)煩瑣,竟阻了你我二人敘話,今日我在水榭中備了薄酒,特地賠罪。”
喬二說話滴水不漏,敏言手中捏著金粉請?zhí)X得自己好大的臉面,受寵若驚。只恨不得今日朝堂上不曾伸腳踢著身后的大司農(nóng),讓他梗著脖子罵喬二放任空餉小兒誤國。來往見面,小兒殷切真誠,他好不心虛。
在敏言殼子中的扶蘇也無奈,若不照著話本子走,瞧這情形,似是這夢永不會醒。雖則也有一二好處,便是在話本子中總也千杯不醉,敏言公子酒量奇好的聲名傳了出來,但壞處也不少,便是任憑滿桌香肉,總吃不出滋味,每每嚼蠟。
他此時應(yīng)邀來府,便是因知曉后事,那話本子中的佳人媯氏本是太尉府家的遠房親族,年幼失怙,投靠于府,寒酸凄涼度日。扶蘇琢磨著創(chuàng)造一次天雷地火的相識,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總要有人牽線,剛巧,喬二送了帖。
故而,酒席上,頂著敏言殼子的扶蘇便有些目光游離,他思索如何才能看到媯氏,可對面清爽如仙的少年,何等城府,一時套話,倒也不易。二人飲了不下三壺,扶蘇沉痛告罪,但請離榭出恭。小廝們恭恭敬敬地跟著,他只能踩著恭桶,翻墻溜走。
書中說到媯氏住在海棠園,敏言曾經(jīng)夜探過佳人送相思。那一段情真意切,扶蘇記得二人淚眼婆娑,因一面成劫,各自訴著相思衷情,敏言天生會情話,那時對著黑暗中深閨的少女道:“我只是想再瞧你一瞧。我怕再也瞧你不到。”這是扶蘇聽過的最精辟的一句話,略回憶,一身雞皮。
他白日從恭桶外的天地游蕩了一會兒,已被這偌大的園子弄得灰心喪氣,君不見,滿園皆是青蔥木,花果琳瑯好人間;君不見,遠處兩三閑暇豬,陪著山羊與孔雀。平白一個園子,雅致成這樣,卻養(yǎng)著些誰也不養(yǎng)的畜生,私下里飲酒時長史暗罵喬二郎妖孽,只喜與畜生為伍,如今看來也有幾分出處。只是回憶書里,黑燈瞎火,敏言還能摸到閨閣,被黑暗中只見過一面的少女震得渾身一哆嗦,淚眼婆娑,真確定沒認錯,不是被豬撓了?
鬼才知道。
他站到大樹下,有些眩暈,頭上卻砸過幾只青苦未圓潤的棗。一抬頭,翠密十分,什么都沒有,扶蘇心想二公子倒也別致,園子里什么都有,連猴兒都養(yǎng)著,這會兒調(diào)皮了,便來戲耍人。正想著,發(fā)上又砸了兩粒棗,瞧這不懂事的猴兒!
他再抬眼,來不及縮回的小小身形卻已暴露。唔,三寸丁。
短小是短小,卻乖巧地抱著大樹,梳著兩朵羊角辮,好似一個撥浪鼓。
“三姑娘可要下來?”扶蘇微微地笑了,瞧著她頭上的綠云,壓抑住拔劍殺她的沖動,溫柔地問道。
三寸丁抹了抹淚,學(xué)市井漢子拱手道:“謝相公公子仗義,因我頑皮,吃了我哥哥的罰,才在這兒哩!你且好走,我自蹲著!”
扶蘇面容平和,也回禮道:“那便不打擾三姑娘,我自在樹下略歇一歇,你且莫淘氣,往我頭上投棗。”
三寸丁小手握著一把剛拽下的棗子和葉,撒落在少年的衣裳上,有些遲疑地問道:“這樣?”
扶蘇不惱,面無表情地點頭,但也理解她哥哥為何總這樣稀奇古怪地罰她。實在是……不討喜的孩子啊。什么都不懂,卻要裝得這般世故。
三寸丁癡癡琢磨一會兒,才看著滿是灰塵的小手,似是對少年,也似叮囑自己一般道:“這可得好好記住,你示好時,別人許是不欣喜,下次且換旁的。”
扶蘇問道:“這可很難?我朝著你扔?xùn)|西,你喜歡嗎?”
三寸丁疑惑了一會兒,回道:“相公公子不吝賜教,植原歡喜。只是我也不知。幼時廚娘朝我面龐扔飯時,我十分歡喜,因不必忍受饑餓;可母親朝我扔?xùn)|西時,我又懼怕十分,擔(dān)心她氣急難克。這可算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扶蘇嘆氣,拾起棗扔到樹上的小孩的羊角辮上,淡淡地問道:“如何?”
小孩喬植卻興奮了,如一只猴兒從樹上蹦了下來,扶蘇眼前一片黑,這是他與喬植第二次切磋。
那孩子跳到了他的身上,抱著他棗紅冰涼的戲服,帶著孩子特有的柔軟和貼心埋在他頸間,“我歡喜你扔我,你瞧著也歡喜我,真好。你真喜歡我,我也真真喜歡你,這可好哩。”
扶蘇算了算,自己在這里已經(jīng)待了兩月有余,卻沒有一絲離去的跡象。每次睡醒起來,依舊還在話本子中。朝堂上私邸中的人一個比一個鮮活,有每天憋著一股勁遞折子給滿朝文武添堵的御史,偶爾也會在酒樓中抱著哪家貪官醉酒酩酊,哭成一團云說當年我們也曾是同年的知己好友你如今怎么就這樣壞了;也有攢著銀錢等待脫去賤籍的婢女二丫,不僅準備嫁給隔壁家的小子,而且重點是隔壁小子居然身高五尺二,據(jù)說很俊,還有個大名叫狗剩。寫話本子不帶這樣認真的,每個人都有起承轉(zhuǎn)合,人物塑造得有點假,一向平和風(fēng)雅的扶蘇心里的琴斷了幾根弦,他寧愿回奚山聞猴騷。
敏言手下門客三千,雞鳴狗盜之徒也有幾名。托他們尋媯氏下落,卻只得到寥寥數(shù)語,再深尋究,似乎太尉府也并不曾接濟過這樣的親戚。他身邊人人鮮活,唯獨話本子中吹得九天玄女下凡一般的女角不見了。
她去了哪兒?敏言不與她在太尉府后花園相逢相知相親,喬二郎也不會為了她舉兵征討北方三十三諸侯,繼而謀逆身死,敏言更不會因為喬二郎之死而轟轟烈烈地拋棄喬植,而后娶了她。倘若不成全這一雙英雄美人,這戲本又如何落幕?
京都的夜色格外美,此時的百國諸侯還沒到四分五裂,成家子孫也還沒有互相角逐殘殺的慘狀,更不存在他父親那樣充耳不聞天下事的天子,信步沐浴在月光下,天下一統(tǒng)四海升平更讓人心醉。
他同司徒家的四公子秦郎飲酒而歸,微微帶了些醺意,瞧瞧,世界越發(fā)真實,連吃了酒水也醉了。秦郎醉態(tài)可掬,對著敏言行大禮,他老子是鐵桿的敏黨,這一廂哈哈踉蹌笑道:“我知公子敏大度,亦知喬二郎心毒,何度能容侏儒妻,何毒謀嫁侏儒妹?”
月光像放冷了的馬蹄糕,白而潔,扶蘇怔了怔,微微地笑了,棗色的衣衫在天光夜色中隨風(fēng)作響。他說:“是而稱為大度,是而稱為心毒。天地原各有各的命,一任高潔無手攀,一任低賤亂足踏。她豈想這樣低矮,又何見得這侏儒便愿成為我的妻、二郎的手足?你生來又可選擇做大度還是毒祟,莫非長成如此,父母無功,師長無功,司徒府的高院墻無功?世人皆凡人,凡人皆辛苦。”
空氣中有一聲脆響,遠處的巷角,臟污的桌幾,白瓷湯汁濺了一地,小小的三寸丁還沒有桌子高,劉海都籠在了厚厚的虎頭帽中,雙手就用抱著碗的姿態(tài)凝固在那里。扶蘇看見三寸丁,微微地愣了。
緩步上前,低壓嗓音躬身問道:“三姑娘為何在此處?你可又逃了出來?二郎為罰你,逼得你跳水爬樹,為何仍不改?”
泥地上灑落的是一地白胖的蝦肉云吞,本是一品絕色,此時卻在泥土中黯然。少年靠這孩子好近,頭飾珊瑚紅冠,白玉的臉頰被酒色逼得紅了起來,連睫毛也這樣長長的。三寸丁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才蹲到地上,撿起云吞囫圇塞進了口中,沒有知覺地嚼著。少年皺眉,這樣臟,便捏著她的下巴,逼她吐出來,她卻抿著唇,像是饑餓許久的雛鳥一般,惶急地咽了下去,許久,才哭著說:“我在水里蹲了許久是想著太尉府外的云吞好吃,趴在樹上兩個時辰也是因為太尉府外的云吞好吃,可是它們并不好吃,太尉府外也不好玩,然而……等我嫁給你,再要到這樣不好看的太尉府外吃著這樣難吃的云吞,卻再也不能了。”
扶蘇輕輕拍了拍小孩軟絨絨的虎頭帽,眼不自覺地彎了,問道:“為什么?”
三寸丁含淚更咽道:“相公公子,你這樣不喜歡侏儒妻,如我哥哥有個侏儒妹妹一般,他懼怕丟臉,把我藏在太尉府中十三年。那你呢,你娶了我,是不是要把我藏在哪里三十年?二哥說,只要我嫁給這世間最好的男兒,便任憑我的相公把我?guī)У教煅暮=牵磻已律系募t花也好,看海底的白珠也好,山高水長的一輩子,永不管我。我怕我嫁給你,跳河爬樹也無濟于事了。”
他低著頭揮了揮長長的棗紅衣擺,向秦郎示意,身后的那人打了個酒嗝,歪歪扭扭地由小廝扶著,走了。
天冷了,扶蘇抱起了這小小的孩子,高高舉著,擺在眉眼前微笑端詳。他淡淡地說:“如此,何不遂了我的愿,趾高氣揚地長高?令我歡喜你歡喜到打仗吃酒讀書撫琴都忍不住帶在身邊,這才是山高水長的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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