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瑣 窗 寒-《玉階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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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素柔聲回答:“我在。”
“我的孩子……”太后愛憐地看著她。
綺素握著她的手,努力保持微笑:“母親,我在這里。”
太后仔細地看著她,初入宮時的怯弱孩童,如今已是沉穩的婦人,面容也帶上了風霜浸染的痕跡。她眼中泛起了淚光,吃力地說道:“這些年……真是苦了你。”
“母親別這樣說,”綺素柔聲道,“我并不覺得辛苦。”
“可是……我后悔……”太后輕輕撫摸著她的面容,“我這輩子最后悔兩件事,第一件是順了先帝的意,讓你入了宮;第二件……”
聽太后呼吸沉重起來,綺素不忍地打斷:“母親,別說了……”
“不,讓我說完,”太后卻沖她擺了擺手,“這第二件……是讓你嫁了元沛……”
綺素失聲道:“母親……”
太后的目光溫柔而傷感:“你這一生原不必這樣……要不是因為我和先帝……”
綺素拼命地搖頭:“不,不是這樣的。先帝與太后是真心疼愛綺素,嫁給元沛也是我自愿的,我從來沒后悔過。”
“那……皇帝呢?”太后顫聲問她,“你和他在一起這些年,可曾快活過?”
綺素語塞,她該怎么來描述她和皇帝之間的關系?她恨他,但他卻始終是自己兩個孩子的父親,且并未錯待過他們母子三人。這些年他并沒辜負過她,她卻一直在算計他,算計他的大臣、他的妃嬪,甚至他的子嗣……他不置一詞,似乎從未察覺。有時綺素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以他的精明,竟真的一點沒察覺到自己做的手腳?還是他其實一直都知道,卻故作不知?
當他露出溫柔的神色時,她從不敢仔細分辨自己的情緒,甚至不敢直視他的目光。偶爾在夜深人靜時側目看著他,她也會捫心自問,如果當初她先遇上的不是元沛而是他,又會是什么樣的結果?
見綺素表情茫然,太后已經了然。她輕聲說道:“這些年我瞧著,他對你也算真心,何況,你們還有兩個孩子……就算不為自己,你也得為兩個孩子想想。父母反目,你讓他們如何自處?綺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可是元沛……”
“元沛已經死了,”太后干枯的眼里淚光浮現,“現在和你在一起的人不是他。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比起報復他,我更不愿意你不幸。綺素,別再執著于報仇了,好好帶大你的兩個孩子……”
綺素沉默著,良久才說:“我做不到,母親。我不能對不起已經死去的那個孩子……”
不管以前設想過什么,如今走到了這一步,收手都已經來不及了。
太后還想再說什么,卻聽珠簾聲動,杜宮正的身影已出現在門口。因太后還握著綺素的手,她沒法相迎,只能微微地向杜宮正欠身,算是見禮。
杜宮正還了禮,在榻邊跪下:“太后見我,可是還有吩咐?”
太后向她伸出手。杜宮正看向綺素,見綺素點頭,于是伸手握住。太后將綺素和杜宮正的手疊放在一處,目光殷切地看著杜宮正。雖然太后一字未說,杜宮正卻已明白了她的意思,輕聲道:“太后請放心,妾自會拼盡全力護著賢妃和兩位皇子……”
“宮師……”綺素睜大了眼睛,難得地露出了驚訝之色。她以為太后是因與杜宮正相交多年,所以才想于彌留之際見上一面。卻不想太后召了她來,只是為了將自己托付于她。
太后的這一舉動,讓綺素以前不得其解的疑問瞬間豁然開朗。杜宮正一向獨善其身,卻時常指點和幫助她。兩人雖有過短暫的師生之誼,但似乎也不值得杜宮正為自己做到這一步。她曾為此疑惑過,可現在她明白了原因。的確,除了太后,還有誰能支使得動杜宮正這樣的人?
杜宮正看出了綺素的想法,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說話。當初她也不是那么輕易地松口的。太后至尊至貴,卻放下了所有的身段,苦苦哀求于她,只求她能保全這個孩子。她一來感動于太后的情意,二來也是為了當年對太上皇的承諾,這才改變了從不涉入紛爭的立場,對綺素傾力相助。不過這其中種種,她并不打算讓綺素知道。她敬重太后的為人,也愿意為太后保留最后這一點尊嚴,綺素只要知道這個結果就已經足夠了。
杜宮正雖然不曾明言,但綺素又豈會猜不到這其中關節?她百感交集,良久才輕喚了一聲:“母親……”
太后卻并沒有回答。綺素與杜宮正微微詫異,齊齊轉頭,卻見太后唇邊猶帶微笑,已經歸于極樂……
室內是長久的靜默。
綺素愣在原地,似乎還沒辦法接受這個事實。
末了,還是杜宮正先打破了沉默:“太后已逝,賢妃請節哀吧!”
綺素一震,沒有說話。她閉目,卻依然止不住滑落的淚水。杜宮正見狀,將手輕輕放在她的肩上,低聲相勸:“太后與賢妃親如母女,太后仙去,賢妃哀慟是情理中事,只是現在尚不是可以悲痛的時候,宮中之事,還有賴賢妃做主。”
綺素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她微微仰頭,好一會兒才重新看向杜宮正。雖然她面上猶有淚痕,但至少在儀態上,已無從挑剔。
杜宮正贊許地點點頭,向她伸出手。綺素扶著杜宮正的手站了起來,用平緩的語氣道:“宮師說得對,現在還不是難過的時候。母親向來整潔,我們得讓她干干凈凈地走。”
她拭去淚痕,向染香道:“去取水和澡豆,為太后凈面。再召王順恩來,讓他去紫宸殿告知陛下,太后已薨。”
染香追隨太后日久,極是干練,早已命人備好了所需的用具和衣物。她聞言輕輕一拍掌,便有宮人將物品一一捧來。
綺素在床邊坐下,親自為太后清理遺容。誰料方擦拭了兩下,便聽見外面一聲怒吼:“你敢再說一遍!”
這分明是長壽的聲音。綺素皺眉,難道這孩子又惹麻煩了?太后生前最疼愛這個孩子,若他在此時鬧出事來,自己丟臉不說,只怕太后在天有靈,也不得心安。
杜宮正見綺素有些遲疑,便從她手中接過絲帕:“這里有我,賢妃去吧。”
綺素感激地向她道了謝,在宮女捧上的盆中凈了手,便向外走去。她剛到門口,便見長壽正對著康王做拳打腳踢狀。幸而蓮生奴死死地拖住了長壽,他的拳腳才沒落到康王身上。
康王冷笑道:“再說一遍又如何?你阿娘既然做得出一女侍二夫的事,還怕別人說?”
“滾!你滾!”長壽怒極,卻被蓮生奴攔腰抱住,掙脫不得,只能沖著康王大吼。
“這是太后的寢殿,可不是賢妃的淑香殿,你還沒資格讓我滾。”康王冷冷地說道。
“崇設,住口!”太子聽到“一女侍二夫”之語時便臉色發白,此時聽弟弟越說越不像話,便出言訓斥。
大約長兄在康王心里尚有威信,他并沒有直言反駁太子,卻還是哼了一聲,以示不服。
太子畢竟與他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又一向不慣疾言厲色,見弟弟不吭聲了,他便放緩了語氣:“兄弟之間,豈可如此惡言相向?崇設,你是兄長,該讓著兩個弟弟才是。”
長壽看了太子一眼,抿了抿嘴唇,嘟囔了一句:“誰要他讓?”他向康王揮了一下拳頭:“別瞧不起人,有種和我單獨打一場。”
“長壽,”太子也有些不悅,“雖說崇設不該以大欺小,但你剛才難道就沒有錯處?大家各退一步,和睦相處才是正理。”
長壽不服,方要爭辯,卻聽到一個清潤的女聲說道:“夠了。”
幾人聽出是綺素的聲音,都是一驚,不知她是何時到了外室,又聽到了多少?康王雖然脾氣乖張,可到底年輕,背后說人的不是卻被當事人聽見,他多少有些臉紅,卻又不甘示弱,便又冷哼了一聲。
綺素聽見,將目光落在了康王身上。她并沒有露出多少情緒,康王卻被她盯得不自在起來,只得收起自己的脾氣。綺素這才移開了目光,緩緩掃過其他幾人。所有人都不敢和她對視,紛紛低下了頭。
綺素這才開口說話,她聲音不高,卻自有威嚴:“太后才剛離世,你們就在此爭吵不休,成何體統?太后在天之靈又會怎么想你們這些子孫?”
太子見大家尷尬,少不得要打個圓場:“賢妃教訓得是,這件事是我和阿弟的不是。我們身為兄長,卻不能容讓幼弟,實在慚愧。”
他這番話避重就輕,卻又讓綺素挑不出來毛病。
綺素審視了太子片刻,淡淡地說道:“太子明白就好。太后過世,宮中慌亂,恕我無法招呼太子與康王,二位請回吧。”
康王聽她逐客,大為不滿。她憑什么自作主張?太子顯然了解兄弟的性情,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和氣地說道:“既如此,我們兄弟就不給賢妃添亂了。賢妃若有需要,只管吩咐,少陽院上下皆可由賢妃差遣。”
許是太子應答得體,綺素面色稍霽,不失客氣地將二人送出了殿外。太子與康王走后,她竟是看也不看蓮生奴和長壽一眼。蓮生奴深知母親個性,知道她必是已怒極,便扯了扯長壽的衣袖。長壽這才不甘不愿地上前,小聲說道:“阿娘,我們錯了。”
“別叫我阿娘,”綺素怒道,“我可教不出你這樣的本事!我以前是怎么叮囑你的?你就算做不到兄友弟恭,也不可和太子他們正面沖突。你倒好,祖母才剛過世,你就鬧出這等事來!你……你對得起你祖母嗎?”
長壽有些委屈,小聲爭辯道:“是他們先挑事的。他們羞辱阿娘,我才氣不過和他們分辯的。”
“康王說錯了嗎?”綺素冷淡地說道,“他說的是事實,你阿娘是侍了二夫。你再怎么跟他打跟他鬧,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我不是想改變事實,”長壽大聲說道,“我只是氣不過,他們憑什么看不起我們?他們自己難道就是什么好東西了?”
“住口!”綺素厲聲呵斥。
長壽不敢再與母親爭辯,但仍是滿臉憤憤不平的神色。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綺素命左右宮人都退去,這才拉起長壽的手,與他分析說:“這點小事你就氣成了這樣,以后光生氣你就氣不過來了。”
“就不能不受氣嗎?”長壽嘟起嘴。
綺素啞然,好一會兒才低聲道:“不受氣?那得你自己有本事。沒本事沒地位,就怨不得別人要踩你。康王是什么人?那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兄弟。他現在就領著雍州牧,等太子承繼大統,他將來的貴盛指日可待。你拿什么和他爭?”
長壽眼光一閃:“那如果太子繼不了位呢?”
雖然已遣退了宮人,但畢竟不是在淑香殿中,綺素忙捂住他的嘴:“別胡說八道。”再說下去,不知道長壽還會說出什么渾話來,她索性道:“你祖母走了,你也不去看她一看,卻給我惹出這么多事,你對得起她嗎?”
“祖母……”長壽垂眸。
他被越王罵作野種,晚上便跑來找祖母。太后抱著他,對他細說往事。他答應了太后,不會告訴任何人。他守著承諾,對母親也沒有說起過。外人看來,他還是個不知世事的淘氣孩子,但他自己卻清楚,這不過是一張皮而已。這些時日他留心看著,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太后說,任何人都可以誤解你阿娘,你不可以。以后若是祖母不在了,你得保護你阿娘,別讓人傷她。
“蓮生奴,”綺素見長壽不再作聲,嘆了口氣,“和你阿兄一起回去,替我照看好瑤光。”
蓮生奴點頭,扯了一下長壽的袖子。
長壽跟著蓮生奴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對母親說道:“祖母不在了,我會保護你們,阿娘什么都不用怕。”
綺素愣住,沒有回答。
長壽似乎也不期望她的回答,緊跟著蓮生奴出去了。
兄弟倆默默地跟在內官身后,向淑香殿走去。半路上,蓮生奴腳步一緩,刻意落后了幾步,對長壽問道:“適才阿兄說會保護阿娘,是什么意思?”
長壽看著弟弟,小聲說道:“用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
蓮生奴聽他的口氣,似乎已經有了計劃,不禁微微皺眉:“阿兄,我們年紀還小,斗不過他們,你別貿然行事。”
“我又不傻!”長壽道,“放心吧,我不會冒失,要做就一定要讓他們翻不了身。”
蓮生奴懷疑地盯著長壽,顯然不太相信。
長壽卻無意再說,只是瞇起眼,一本正經地在心里盤算起來。
蓮生奴越發擔心,猶豫著要不要去和母親商量,可又一想,母親現在怕是無心管這些小事。且按長壽的性子,若是知道自己向母親告密,準又會大鬧一場。不過蓮生奴并不認為比自己大兩歲的長壽能做出什么驚世駭俗的事來,還是自己多留心吧。若兄長莽撞行事,自己找個機會阻止了就是。
蓮生奴卻沒想到,長壽要做的事竟然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
光耀二十年秋,又是一年霜染紅楓。
因太后的喪事,宮中不曾舉行任何賞樂之事,不免顯得有些凄清。喪期之中,李崇訊也不好再與顧美人幽會,縱是相思難耐,也只得忍著。太子妃雖注意到了丈夫的焦躁情緒,卻不解他為何會如此。好不容易等到了宮中除服,李崇訊便遣心腹的內官向顧美人傳信,約好了在老地方見面。
顧美人數月不曾得見太子,也早已心焦,得信便欣然赴約。
久別之后再次相會,兩人皆情動如火。李崇訊一見她便狠命地將她揉進了懷中,親吻著她豐潤的唇。顧美人抵在門上,熱烈地回應著他,衣衫不知不覺地滑落,露出了雪白的臂膀。兩人不知疲倦地纏在了一處。
忽然,窗外有稚嫩的童聲響起:“阿兄,你說小黃真的藏在這里?”
小黃正是蘭陵公主養的那只貓。這聲音仿佛一盆涼水,瞬間便澆熄了兩人的情火。
接著一個懶懶的聲音回答道:“我怎么知道它是不是真的藏在這里,不過它喜歡往這里跑倒是真的。”
聽這聲音像是長壽。
“我就知道你在騙我。”蘭陵公主不樂意了。
“誰騙你了?”
“你就是騙我!怪不得這兩天我找不到小黃,一定是你把它弄死了。”蘭陵公主叫了起來。
“誰弄死它了?”被妹妹這么一鬧,長壽也越發氣急敗壞。
“怎么辦?”顧美人低聲問李崇訊。
李崇訊將手指豎于唇邊,示意她不要出聲,等這兩個孩子走過去也就沒事了。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一個滿含著笑意的醇厚男聲插了進來,“瑤光,要是真找不到,阿爺再送你一只也就是了。”
“不嘛,我就要小黃!”蘭陵公主撒起嬌來。
聽見那男子的聲音,屋里的兩人皆大驚失色。顧美人一慌,再想不到別的,忙跳起來手忙腳亂地穿衣服。慌忙間,她不小心碰倒了角落里散放的燈臺。燈臺落地,發出了一聲巨響,立刻引起了外間人的注意。
“小黃,一定是小黃!”長壽大叫一聲,接著一陣腳步疾響,門被人一腳踢開,長壽的身影突兀地出現在了門口。看清室內的情形后,他似是一愣,隨即大聲叫了起來:“阿爺,阿爺!”
李崇訊與顧美人驚駭欲絕,兩人僵立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那個高瘦的身影漸漸靠近。這個身影從未讓他們如此驚恐過。
很快那個身影出現在了門邊,軟腳幞頭、赫黃色的圓領衫袍刺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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