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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九入泰山府那一日，隆裕太后的遜位詔書剛見報(bào)。

    同令蘅第一架打完，便聽說袁項(xiàng)城沒了。而后辮帥復(fù)辟的熱鬧沒瞧見，五月四日的吶喊也沒聽見。唯有雨師妾寄來的梁上夢(mèng)，將泰山府的窮極無聊稍稍一碰。

    按理說，若無聊過一日，阿九便要另尋去處了，但她疑心泰山府有詭秘的異能，能將人浮萍一樣的心拽下來，擱到地底下。

    煉獄十八層，一層是窸窸窣窣的耳旁風(fēng)，一層是零零落落的枕邊雨，令人鈍了五感，平了七情，磨了九十斗志，收編成令蘅座下渾渾噩噩的小鬼。

    阿九自然不是小鬼，她晃蕩在生死司。

    除卻七十五陰司的司神偶然前來述職，生死司日常沒什么鬼魂往來，用阿九瞧過的一句粗話，便是“日子過得能淡出鳥味來”。這日她瞧了一回孟阿姜洗魚尾，又跟了一回速報(bào)司司神岳飛的駿馬，照例去令蘅府外的老榆樹上坐著。

    險(xiǎn)些被黃泉水剝了一層皮的小青蛇氣喘吁吁地沿著樹干爬上來，到她手心兒里盤著，略略歇了歇神，又在她指縫處蹭了蹭，這才啞著嗓子問她：“雨大人遣我來問問，今兒有信么？”

    阿九搖頭：“沒有。”

    小青蛇點(diǎn)頭，依著雨師妾的囑咐，慢吞吞說：“大人洞口的槐花開了，蜜結(jié)得很香，年前埋的冬梅酒也喝得了。”

    阿九“唔”一聲，見它遲遲無話，便跟了一句：“然后？”

    小青蛇琢磨了一會(huì)子，才答：“雨大人未曾說‘然后’。”

    “曉得了。”阿九拍拍它的腦袋將它放下。

    同小青蛇說過話，阿九將搭在樹上的兩條腿一晃，簌簌落下的葉影間，瞧見了一位瘦瘦小小的姑娘。

    姑娘身量未足，十二三的模樣，頭發(fā)生得很漂亮，似油亮而齊整的墨線。一身小子似的麻布衣裳，胡亂栓了個(gè)腰帶，褲腿短一截，露出瑩白的腳腕子，布鞋踩在地上，傾身蹲著，拾掇了一根樹枝在地上寫字。

    阿九又晃了晃交叉的膝蓋。

    姑娘聽見聲響，雙耳一動(dòng)，露出半個(gè)側(cè)臉。阿九探頭瞧她，略尖的短圓臉，鼻頭小而翹，一雙眼黑葡萄似的，圓滾滾亮晶晶。

    她是獸，從阿九瞧見她脊梁骨下第三節(jié)處隱約的凸起便知。阿九正疑惑她為何獨(dú)身出現(xiàn)在令蘅府前，身后響起一把幽幽的嗓音：“是諦聽。”

    阿九回頭，橫公魚光著身子，妙曼的肌體掩映在稍下一層的枝丫里。

    修了幾百年，仍舊不愛穿衣，旁人愛說龍蛇性淫，阿九瞧著這魚類倒實(shí)在有傷風(fēng)化。

    “諦聽？”阿九揚(yáng)眉。

    泰山府除卻府君令蘅外，尚有一教化之神，號(hào)曰地藏，訓(xùn)教貪嗔癡念，煉化厲鬼兇魂，得凈根之體，渡人往生。地藏有一小寵，名喚諦聽，真身似犬，有神通之耳，能辨世間真假，同雨師妾的鼻子一樣。

    聽聞諦聽自小便跟著地藏，伴其左右，斷真識(shí)假。

    阿九又瞥一眼充耳不聞的諦聽，朝橫公魚湊近了些，小聲道：“地藏不是自請(qǐng)投胎了么，這諦聽在令蘅府前做什么？沒了差使，討生活？”

    瞧這破破爛爛的衣裳，想來是窮困得厲害了。

    不多時(shí)門支了一條縫，閻羅身邊的鬼差五錢出來，無波無瀾地瞥一眼樹上的阿九，又朝著諦聽很是客氣地頷首，道：“進(jìn)來。”

    諦聽扔了樹枝，站起身來，布鞋將寫好的字一碾，同五錢一道入了內(nèi)。

    “大人若有興致，阿魚這里卻有一樁軼聞。”橫公魚嘿嘿笑了兩聲。

    阿九將視線自緊閉的門檻處收回來，眼神往阿魚臉上一敲：“衣裳穿好，再說。”

    阿魚從善如流地披上魚皮化作的袍子，腰肢扭得十分暢快，老榆樹難以承受地叫了一聲，她才坐正了，摸著榆木疙瘩，一五一十講前因：“按黃泉上方姑獲鳥的消息，地藏王同諦聽同入同出，同寢同食，天長(zhǎng)日久，小寵起了私心，私心脹了氣，學(xué)著凡人談愛情。”

    抑揚(yáng)頓挫，似收了壺口的酒，將香氣欲語還休地掩去一半。

    阿九縮了縮眉頭：“此話當(dāng)真？”

    “比橫公魚怕烏梅水還真。”阿魚恨不得賭咒發(fā)誓。

    阿九想了想，搖頭：“地藏我曾見過幾回，十分刻板，險(xiǎn)些拉我絞了頭發(fā)做姑子。”

    聽聞地藏原本是個(gè)姑娘，入泰山府后修了男身，長(zhǎng)得雌雄莫辨。阿九見他那回，是在阿鼻地獄邊上，他穿著一身云光織就的白袍子，立在暗無天日里，袖口盈著泰山府底層最難企及的風(fēng)。

    地藏王懸膽鼻狹長(zhǎng)目，眼尾同嘴角一齊探出向下的弧度，將出家人的避世與慈悲暈染得出塵脫俗，剃度的頭骨似被一板一眼描出來的，圓潤(rùn)得沒有丁點(diǎn)出格。

    他只淡淡瞧了阿九一眼，阿九卻好似聽見了長(zhǎng)篇累牘的佛囈，伴著鐘聲的嗡鳴，在她眉心里轟然一撞。

    那時(shí)他寬袍廣袖后方，掩著的瘦小孱弱的孤影，想來便是諦聽。

    阿九回過神來，又聽阿魚道：“是了，想來也是這么個(gè)緣故，地藏王為拒春情，自請(qǐng)投了胎。以人身嘗百苦，識(shí)因果渡凡塵。”

    “原是這樣么？”阿九聽得入了神。

    阿魚點(diǎn)頭：“約莫一兩百年前罷，也不曉得諦聽撒哪門子瘋，在地藏王設(shè)壇講經(jīng)時(shí)鬧上了殿，當(dāng)著一眾鬼神面前，問地藏大人心里有沒有她。”

    阿九倒吸一口涼氣：“這樣大的事，我竟不曉得？”

    阿魚細(xì)想了想：“大人那時(shí)仿佛在同雨大人飲酒，醉了十來年。”

    “那地藏如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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