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素衣微涼-《柔福帝姬(共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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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見我來,目露喜色,伸出顫抖的手握著我的手,連聲問我近來一切可好。我頷首說好,見她境況凄涼,便轉頭吩咐侍女:“去請父親大人過來。”
須臾侍女獨自回來:“七娘子剛生了位小公子,所以……”
母親神情黯然,旋即目光又移至我腹部,問我:“還是沒喜訊?”
我搖搖頭。從生日那天起,我就與趙楷分居,無論他明請暗示,我都再不與他同宿。
母親嘆嘆氣:“還是早些生個兒子好,若你是個兒子,我這一生也就不會這樣了吧……”
我無語。母親到現在還不明白么?她的悲劇與子女無關,遇人不淑,男兒薄幸,或許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花心是男人深入骨髓的本性,一旦有條件,他們便不會放棄尋芳的機會,自己用情太深,便給了他傷害你的利器,越在乎,越討好,姿態越卑微,便越容易受冷遇、被遺棄。
見我不答話,母親緊張地問:“你們……不大好?”
我還是沉默著。
母親忽然哭了起來:“你要盡快設法生個兒子……我不要你成為第二個我……”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母親,我們都沒有這樣的幸運。”我坐在母親床頭把她擁在懷中,與她說話,也像跟自己說,“但我不會成為第二個你的,因為,我永遠不會為他這樣的男人流一滴眼淚。”
母親在我懷里一直哭,直到飲滅聲音,散失生氣。我沒有慟哭,但覺心底一片荒涼。
靜靜地放母親平躺,為她拭凈淚痕,整理好衣裳。起身回首,我看見趙楷無聲無息地立于門邊,也不知來了多久。
母親去世后,我繼續在鄆王府扮演王妃的角色,隨趙楷出入宮廷,參加各種禮儀宴集,府中瑣事也有條不紊地處理著,包括他納妾生子各類事宜,都安排妥當,一些不差。
只有閨闈之事不似夫妻,我們還是分閣而寢,相敬如賓。
他的庶出子女還在一個接一個地出生著,我的侍女們看得焦慮,不斷勸我與趙楷修好,我不加理睬。
我不會成為第二個母親,也不想生出個孩子去做另一個我。
8.蘭萱中宵
趙楷常去宮中與父皇切磋畫藝茶藝,后來停留于宮里的時間越來越長。有人悄悄告訴我,除了謁見官家,他還常去柔福帝姬閣,教帝姬妹妹及其宮女習翰墨,尤其著意照顧一位名為吳嬰茀的小內人。
這是他慣常憐香惜玉的作風,我一點不覺奇怪,也不怎么惱怒,只是有時見他又自宮中晚歸,不禁會想,那位吳嬰茀,是氣傲如裘冶,嬌媚如石家奴,柔弱如劉三福,還是乖巧如石吉祥?
這個小小的謎團,在趙桓登基后解開。
趙楷奪嫡失敗,這是我可以猜到的結局。他精于文藝之事,有吟風弄月的天賦,卻缺乏把控政局的能力,何況圍聚在身邊的又是一群亂臣賊子、烏合之眾,只能敗壞朝綱,無力助他成就大業,一旦父皇失勢,為人挾制,他便會一敗涂地。
趙桓即位后迅速免去趙楷提舉皇城司之職,削除他所有實權,還下令拆毀他往來于宮中的飛橋復道。趙楷抑郁憤懣,一連數日獨酌于畫樓上,不見任何人。
一夜內知客前來傳報,說柔福帝姬命內人吳嬰茀前來送信給鄆王。
這是個有一脈傲骨的姑娘,從眼神中可看出來,雖然她習慣于把骨子里的堅毅柔韌隱藏于卑微神情中。這種性格會是趙楷喜歡的吧,與之相較,她清秀的容貌倒算不得什么優勢。
這姑娘亦有眼色,我送她至趙楷畫樓,她進去見是與趙楷獨處,便匆忙退出欲告辭。我讓她進去。
她是柔福帝姬送給趙楷的止痛藥,她自己不會不知道吧?
現在于他而言,無異于天崩地裂,他痛徹心肺,需要人撫慰,而我們的隔閡令我做不了這個人,有個他喜歡的人陪他,總是好的。
嬰茀再次入他畫室,我在門外,在沉重的風雨聲中默默佇立。
室內漸有他聲音傳出,溫言軟語,是他與有興趣的美人兒們說話的語氣。我朝著無邊的夜色淡淡地笑,至少在此刻,他可以暫時忘記不愉快的世事吧?
潮濕的雨霧陣陣襲來,洇潤我青色衣裳,幽然有涼意。回首看窗欞,窗紗影影綽綽,映出室內兩人晃動的身影,輕柔對答的聲音傳來,有與這中宵夜雨截然相反的溫暖情意。
我雙手護肩,轉身離去。
還是會痛,終究做不到決然超脫。
9.趙楷告白
酒闌之際,我與前來探望的嬰茀說笑。我以為她是上天于我落魄之際賜我的禮物,有意親近,她卻推脫,并告訴我,蘭萱適才一直在門外等。
我頓時消停了,讓嬰茀走。
蘭萱是個如此清傲的人,于情愛有異乎尋常的潔癖,才不肯委身與姬妾一起侍我。如今是出于怎樣的心情,才會將另一名女子送至我身邊,且孤身立于凄冷風雨中,苦守中宵?
我沉吟半個時辰,最后鼓足勇氣來到蘭萱寢閣門外,輕叩門,道:“蘭萱,我可以跟你說說話么?”
她默不作聲。我移步至窗紗處,對她說:“而今想來,我對你所犯最大的錯誤,莫過于從大哥那里把你奪來。若非如此,你會有更好的前程,也不必隨我這失勢之人,陷入此番尷尬境地了。”
室內“砰”地一聲,有杯盞落地,像是她怒而擲碎的。
我惻然一笑,又道:“或許高貴身份、榮耀地位非你所欲,但我也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如果我現在說,你是我最珍愛的女人,你會否覺得不誠懇?”
里面寂然無聲,我繼續說:“當初決定娶你,起因是傾心于你才貌,卻也有刻意破壞大哥好事之心。而與你相處日深,才覺得妻如此,上天委實待我不薄。可惜初時不懂事,辜負賢妻一片苦心……我雖愿珍愛你一世,但卻無力拒絕欣賞別人的美麗,見你生氣,我便不敢貿然接近……說來慚愧,我有些怕你呢,就像小時怕母親,所以你若不悅,我便多半會選擇遠離,無計彌補,只想靜待你氣消……我知道流連花叢你會不高興,有時想到會令你寒心,我也懊惱自己的多情,可那是我無法擺脫的本性,就像滿園春色,我的眼睛做不到只看一朵花……今生我負你良多,那這樣好不好呢:若有來生,我轉世為女子,而你投生為男子,我嫁你為妻,為你風露立中宵,為你流盡千行淚,還你今生予我之情,品嘗你今世所有悲欣……”
她還是無任何回應。我一聲嘆息:“前景茫茫,去日無多,容我們好生相聚。”
等了等,見她仍不出聲,我默然朝內長揖,啟步欲離去,而轉側之間,閣門戛然而開,蘭萱出現于其中,淡淡對我道:“言重了,今世沒誰為你流盡千行淚,也不曾風露立中宵。”
我瞧瞧她猶帶雨露的素衣,笑道:“那夫人衣裙風露從何而來?”
她說:“我只是在染天水碧。”
我們在漾出室外的燭光漣漪中默默相對,相視而笑。
10.蘭萱陽關
前景茫茫,去日無多,容我們好生相聚。
打動我的,是這一句話。
作為奪嫡失敗者,終其一生他也擺脫不了皇帝的猜忌,前朝國朝都不乏這樣的先例,這些悲劇的主角,往往不得善終。例如道君皇帝的異母弟蔡王似,身為哲宗皇帝的同母弟,他一度也是皇儲的人選,而道君皇帝登基數年后,蔡王盛年而亡,死因在國朝史料里的記載語焉不詳。蔡王妃據說也隨之殉節,留下王嗣有恭,雖獲封永寧郡王,但顯然也并未獲得永久的安寧,在道君皇帝的特殊關注下,他成長成了位沉默的青年,他的夫人林氏而今十九歲,也是沉默寡言,異常安靜,應對帝后寒暄神情常如驚弓之鳥,唯與我私交甚好。看見這對郡王夫婦的處境,我總是難以遏止地覺得悲涼。
值此內憂外患之際,情況又更復雜。金軍兵臨城下,幾番催促太上與今上出城議和,九哥康王和五哥肅王也曾前往金軍寨為質,鄆王趙楷又豈能全身而退?
我與他盡釋前嫌,關起門,在王府中看花開花落、云卷云舒,過了一段短暫的貌似平靜的日子。過去的嫌隙如今看來都微不足道了,現世安穩已是奢求,我們只能珍惜每一相處的時刻,因為這每一刻的安穩都像是偷來的。
靖康二年元月,金人要皇帝趙桓前往青城金軍寨面議繳款限期,趙桓不得已決定前往,同時也宣布,要鄆王楷隨行。
他不會讓自己以身犯險,而把趙楷留在京城,給楷東山再起的機會。
對這次出城,我們都有不祥的預感。分別前夕,我們相依相偎于寢閣中,良久無言,只聆聽著彼此心跳,明朝一別,就不知可否再有如此感知對方存在的機會。
“蘭萱,”他忽然對我說,“我已安排妥當,若七日后我尚不回來,內知客會帶你前往城郊隱蔽處暫住,若我再有不測,他會帶你去南方安居……”
我掩住他口:“好端端的,不要說這些話。”
他握住我手,悵然道:“這是我如今必須考慮之事。此番伴駕,兇多吉少,不知是否能平安歸來,金軍也隨時有破城的可能。你切勿受我連累,若七日不見我歸,就出城避難。”
我搖搖頭:“我不去。我要留在家里等你。”
他說:“你可以在城郊等我。”
我說:“我怕離開了家,你就安心不回來了。”
他眼眶潮濕,側首略略避開我凝視,道:“既嫁從夫,你要聽我的。”
我嘆道:“想來這些年,我真正聽從你的事其實沒幾件,倒是老給你添堵。”
“是呀,”他引袖一拭眼角,翻身伏在我身上,摁住我雙手,笑道,“是我對你太客氣,所以你常常給我擺臉色,今日再不聽話,我必要給你些顏色瞧瞧了。”
我被他控制住身軀,動彈不得,見他露出一臉捉狹笑意,卻又不甘心受制。忽然靈機一動,仰首在他耳邊吹了口氣。此招果然奏效,他頓時慌了神,大笑開來,縮到床尾去。我一時興起,起身追著他,要找他耳朵吹氣,他一壁手足無措四處躲,一壁像個孩子般聳肩捂耳哈哈笑。
我們就這樣追逐嬉鬧,直到笑出眼淚,精疲力竭,雙雙倒下。
他在我臂彎中沉沉睡去,那寧和的神情像個無辜的孩子。
他是有太多缺點,缺乏雄才偉略,又有不適當的野心,雖多情,也濫情,成不了優秀的君王,也做不了完美的丈夫。我雖怒其不爭,此刻卻也不忍苛責,看著他熟睡的表情,宛如母親面對孩子的心情。
如果沒有遇見他,我的生活也許會簡單得多,沒有哀怨悲戚,沒有患得患失,沒有無法釋懷的沉重心結,但是,生命也會如白紙,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也不會在這生離死別之際,開出一朵可以沉淀在記憶里的花。
我不后悔。
他此去青城,果然沒有回來。
他伴駕離京次日,皇后阿萸便把我接進了宮,隨她同住。我知道她的意思,這是要我入宮為質了,和趙桓要趙楷相伴的心情異曲同工。
皇后的旨意一下,內知客憂心忡忡,私下詢問我是否現在就隨他前往城郊躲避。我拒絕了。現在離開有如出逃,會成為鄆王謀逆的罪證。我不能拯救他,能做的也僅僅是不給他留下任何污點。
在宮中靜候數日,我還是沒有等到他,等來的只是趙桓把宮眷及宗婦、貴戚女折金準銀送入金軍寨的命令。
宮中大亂,女人們有自盡的,有出逃的,有無計可施之下毀容或用泥垢污面、期待借次躲過失身之災的。一日清晨,我的侍女哭著告訴我,我也被準金一千錠,要即日送往金軍寨。
她端來一盆渾濁的泥水和一身骯臟的粗布衣服,示意我以此掩飾容顏。我沒有用,讓她換一盆凈水來,我還如往常一樣梳妝。
侍女取來凈水,我凝視那一汪清水,恍惚中仿佛又回到當年瑤津池畔,他款款走近,我垂目所視的水面映出他身影。
“這是什么水?”我問侍女。
侍女說:“是新汲的井水。”
我頷首,伸手探入盆中,心下做了個決定。
冷水漫上我肌膚,如我素衣微涼。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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