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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 章|辯風水鄒衍諫主 游太虛玉女受命-《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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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鄒衍并未返回自己的學館,而是大步流星地走向淳于髡館舍。

    淳于髡病了,躺在他的病榻上。御醫診過,說他是心腎不和,開出不少藥,每天由他的弟子煎熬出兩大碗,但他實在不想吃,能推則推,推不過時就勉強喝幾口。

    御醫吩咐,淳于髡的病在心上,需要靜養。于是,淳于髡館舍的院門就被一眾弟子輪流守值,尋常人一個不讓進來。

    醫生的這個吩咐,卻把淳于髡整苦了,因他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更讓淳于髡傷感的是,愛犬伊人于幾天前死了。伊人陽壽未到,也是病死的,死前一直守在淳于髡榻邊,實在撐不住了,才讓淳于髡抱在懷里,在主人的懷里咽下最后一口氣。

    伊人死后,淳于髡徹底把生死看淡,再也不想吃藥了。

    鄒衍照例被攔下,也是急了,沖館舍大叫:“淳于先生,老祭酒,我是鄒衍,談天衍,有大事體求見!”

    “來人哪!”淳于髡聽到聲響,叫道。

    守值弟子緊忙過來。

    “有請鄒衍先生!”

    那弟子表情遲疑。

    “去!”淳于髡沉下臉,加重語氣。

    那弟子出去,不一會兒,引鄒衍進來。

    淳于髡已從榻上坐起,朝鄒衍笑笑:“談天衍哪,你大喊大叫的,出了啥大事體喲?”

    “是天大的事!”鄒衍拱手,“鄒衍不得不求您了。”

    “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幾聲,“天再大,也沒有你談天衍的心大,細細說來,不急。老光頭正自無聊,這要尋個樂子呢。”

    鄒衍將事由一五一十說了,氣不平道:“老祭酒呀,您明白一世,末了卻做下糊涂事。稷下學宮人才濟濟,您哪能將祭酒重職交給一個乳臭未干的自大狂呢?姓荀的才念幾卷書,就敢騎在我鄒衍頭上,說長論短?”

    “呵呵呵呵,”淳于髡真還樂了,拍拍光頭,捋把胡須,“你且說說,該長多少歲,該念多少書,才能騎到你的頭上?”

    “這……”鄒衍急了,“您老這是偏袒他!”

    “呵呵呵,你這個談天衍呀,”淳于髡又笑幾聲,“與代祭酒論辯,是雞遇到鴨,一個咯噠咯噠,一個嘎嘎嘎嘎,想要談到一塊兒真還不容易呀!”

    “無知之徒,誰才愿意與他談到一塊兒呢?”

    “呵呵呵,”淳于髡越發樂了,“雞有雞的知,鴨有鴨的知,這辰光看來,老光頭這是為稷下做下一樁大好事呢。”

    “老光頭呀,”鄒衍氣急了,伸手指過來,“您……這還上勁兒呢!氣殺我也!”

    “呵呵呵呵,稷下是個論理的地方,不能賭氣,是不?賭氣也沒用,是不?”淳于髡的手吃力地反指過來,“你呀,就是一只斗雞,早就該尋個鴨子過過招,隨他試試水底深淺。鴨子呢,也該上到樹梢瞅瞅,否則,無論是雞是鴨,只要固執己見,就會掉進水井里,與那井蛙無異了。”略頓,收回指頭,“不過,鼎足山事涉王室,倒也是差錯不得,你還是去尋尋代祭酒,讓他……”

    “我不尋他!”鄒衍跺腳,“我再也不想搭理他了!”

    “你不尋他,老光頭可就無能為力嘍!”淳于髡兩手一攤,“來人哪,送客!”

    不待送客,鄒衍已經起身,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走了。

    鄒衍前腳剛走,一輛輜車由遠而近,在淳于髡的館舍門前停下。

    車上跳下一人,是陳軫。

    淳于髡興奮起來,掙扎欲起,被陳軫按住。

    “哎喲喲,”陳軫坐在他的榻沿上,握住他的手,“在下欲去邯鄲,剛剛走到大梁地界,突然聽聞您老玉體有恙,心里那個急呀,當即就掉轉車頭,拐往臨淄來了。”

    “來得好呀,”淳于髡笑道,“再晚幾日,你怕就要到那稷山深處尋這個光頭了。”

    “您老去稷山深處做啥?”

    “與那個叫老蒙子的做個伴哪!”

    “老蒙子?”陳軫怔了,“他是哪個?”

    “彭蒙呀,你應該曉得他的。”

    “哎喲喲,”陳軫慨然嘆道,“是他呀,老先生還是軫的師父呢,不過是沒行師禮。”定晴看他一會兒,“觀您老氣色紅潤,光頭閃亮,精氣神俱足,哪能就扯到稷山了呢?”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你就甭蒙我了。精氣神俱不俱足,你哪能有我曉得?”盯他看一會兒,“唉,可惜你來得稍稍遲了點兒,否則,光頭就舉薦你來做這個祭酒,讓稷下這邦烏合之眾曉得個子丑寅卯。”

    “新祭酒是誰?”

    “荀況,從趙國來,我讓暫代一段辰光,聽聽響聲。”

    “軫曉得他,本為儒門,但不循儒道,講什么人性惡。”

    “對對對,”淳于髡迭聲應道,“一到稷下,他就拿大儒孟夫子祭刀,可惜孟夫子走了,否則,老光頭當可目睹一場曠世之戰。”

    “估計他辯不過孟夫子,那是一張鐵舌。”

    “不一定喲。”淳于髡笑應道,“這年輕人也是了得,今朝就把談天衍的胡子氣歪歪了。”

    “這倒有趣,您老講來聽聽。”

    “來人哪!”淳于髡叫道。

    守值弟子緊趕過來。

    “把那物什拿去溫溫!”淳于髡指著藥碗。

    弟子驚愕,不無興奮地看一眼陳軫,拿起藥碗走了。

    “呵呵呵,”淳于髡沖陳軫笑笑,“那藥水太苦,我是寧死也不喝的,今朝你來了,我得多少喝幾口。”

    “為啥?”

    “晚死幾天呀,好與你嘮叨嘮叨。”

    “對對對,”陳軫笑了,“您老甭急,那黃泉之下,一路黑燈瞎火的,就您老這腿腳,沒個人攙扶著,一則寂寞,二則免不得磕磕絆絆呀。”

    “呵呵呵,有這個呢!”淳于髡笑出幾聲,指指光頭,“保管把前路照得亮光光的。至于寂寞,光頭也是不懼的。”

    “哦?”

    “我那愛犬名叫伊人,幾日前先行走了,臨走之前,她嚶嚶嚀嚀,對光頭講出許多話,其中一個,就是為光頭探路。這辰光,想必她就在路口巴望著呢。”

    二人閑扯一時,話題回到鄒衍身上,淳于髡也就津津有味地接續講起談天衍與新祭酒之間的爭執來,聽得陳軫不勝唏噓。

    回到自家館舍,鄒衍喝退前來問詢的一眾弟子,關上房門悶坐一時,越想越覺得淳于髡偏袒,起身去尋蘇秦。

    葬過宣王,蘇秦本欲離齊,聽聞征楚大軍回返,因想見見匡章,就在稷宮住下了。這見鄒衍尋來,蘇秦迎入舍中,聽他講明原委,覺得事大,帶他去見靖郭君田嬰。

    “這個有點兒難辦。”田嬰兩手一攤,“如果是先宣王之陵選址不當,本相或可奏明大王,由大王遷穴易址。先生所言乃是開國祖君太公、桓公二陵,則非大王所能責任,本相若是奏報,貌似不妥。”

    “敢問相國,”鄒衍問道,“太公、桓公二陵為何非大王所能責任?”

    “就本相所知,”田嬰應道,“太公之陵為太公生前所定,桓公之陵為恒公生前所定,方今大王怎么能說動就動呢?”

    “相國大人,”鄒衍急了,“二先君之陵所妨害的正是方今大王啊!”

    “哦?”田嬰傾身,“你且說說,二先君之陵何以妨礙到方今大王了?”

    “鄒衍一時講不清楚所有這些,鄒衍所能斷知的是,泰山圣王之氣通至鼎足山,由三山口破空而出,籠罩臨淄,蔭佑大齊。擁此王氣蔭佑,臨淄將可成為天下王都,追比鎬、洛。但這股王氣,讓先君二陵生生給鎮住了,透不出來。王氣憋屈,必轉為怨氣。怨氣久憋不散,必襲擾王陵。王陵所葬為先君血骨,而方今王上為先君骨血,同氣相應……”鄒衍頓住話頭。

    鄒衍這番話自成一理,田嬰聽得心驚肉跳,深吸一口長氣,看向蘇秦。

    “事關大齊國運,更有太祖二陵,身為外臣,在下不便多言。”蘇秦拱手,“不過,鄒先生深諳天地五行,貫通山川風水,先生既出此言,不可等閑視之,相國當奏報大王,由大王圣裁。”

    “鄒先生,”田嬰轉對鄒衍,拱手,“這就隨本相入宮,面呈大王如何?”

    “鄒衍從命。”

    鄒衍隨從田嬰入宮覲見湣王,稟明事由。

    湣王好武,不喜風水五行,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末了朝鄒衍拱手:“先生所教,奧義深遠。寡人愚癡,一時三刻參悟不透,敬請先生寫出詳盡奏陳,容寡人細讀慢悟,如何?”

    鄒衍這才后悔沒有寫出奏陳,拱手辭道:“衍這就回館書寫!”

    鄒衍走后,田嬰并未離席。

    “相叔,您還有何事?”湣王看向他,神態不悅,意在逐客了。

    “臣……”田嬰剛出一字,就被湣王揚手打斷。

    “相叔呀,”湣王語氣冰冷,“這個鄒衍是您請來的吧?”

    “是他尋臣來的,今朝他與蘇秦到臣府上,講起此事,臣……”田嬰急切辯解。

    “寡人曉得了。”湣王再次打斷他,“相叔還有賜教嗎?”

    聽到這個冷冰冰的“賜教”,田嬰心底一寒,改坐為跪:“王上——”

    “相叔若無他事,寡人這要為先王守孝去了!”湣王站起來,夸張地抖抖身上的孝衣,轉個身,大踏步離去。

    田嬰跪在地上,面無血色,好半天,方才站起,暈暈乎乎地回到府中,呆坐半晌,伏案書寫一道奏陳,召來田文:“你將這個呈給王上吧。”

    田文瞄一眼奏陳,震驚:“辭呈?”

    “唉,”田嬰長嘆一聲,“為父老矣,侍奉不動新主人了。”

    “這……”田文怔了。

    “田地為太子時,就對為父頗有微詞。為父忍不下,頂撞過他兩次。這辰光他是主了,為父若不識相,只怕是……”田嬰苦笑一下,指向自己,“這架老骨頭也沒個葬處了。”

    田文再問因由,田嬰將這日之事細述一遍。

    “嗯,”田文應道,“大王是多心了,以為是公父請來的鄒先生。唉,這個談天衍,凈會壞事。這么大的事,他怎能不先對我講呢,動不動就去找蘇子。既然二陵如此不堪,他早干什么吃的?先君二陵豎在那兒幾十年了,臨淄無人不曉,他又不是剛來稷下,難道就不曉得?”

    “我講過這事兒,說太公之陵是太公定下的,桓公之陵是桓公定下的,大王不便輕動,可蘇子說,這事兒大了,因為涉及的是王室與國遠,要我奏報王上,我帶鄒衍奏報,竟就鬧出這般事來。”田嬰輕嘆一聲,“唉,時過境遷,為父是該歇一歇了,打算前往薛地貽養天年。聽聞大王待你不錯,朝中的事兒就交給你了。”

    “可大王他……”田文遲疑一下。

    “怎么了?”

    “這些日來,一直未曾召我。”

    “你放心,”田嬰應道,“為父退后,相國之位,他不可能有第二個人選,只能是你!”

    “為什么?”田文怔了。

    “因為你有逾千門客,個個是能人。還有你所兼管的稷下,人才濟濟。我觀大王心思不小,想干大事。只要他想干大事,就得用能人,而所有這些能人,無論才大才小,都握在你的手心里。”田嬰凝視田文,“不過,他也有個條件,你得表態,向他效忠!”

    “我明白。”田文點頭。

    田文代父遞交辭呈,湣王麻利地批準了,還犒賞田嬰二十匹魯縞。

    三日之后,田嬰帶著家眷,一行人馬浩浩蕩蕩地離開臨淄,趕赴薛城。

    田嬰走后的第二天,湣王召蘇秦入宮,拱手致禮,語氣甚恭:“先王撒手,寡人初立,里里外外百千之事,免不得手忙腳亂,慢待蘇子了。寡人今請您來,是有大事求問。”

    “大王請講。”蘇秦拱手回禮。

    “先王之時,曾多次對寡人言及蘇子,寡人對蘇子所歷所為,亦是敬服。但齊國之事,蘇子也是曉得的,先王與相叔志在邦國,樂于開疆拓土,而寡人所志不同。寡人今請蘇子,是想求問治齊長策,還請蘇子不吝賜教!”湣王再施大禮。

    “敢問大王所志?”蘇秦回個大禮,盯住他。

    “馳聘天下。”

    “若此,”蘇秦應道,“臣有三策可供大王。”

    “是何三策?”湣王傾身。

    “其一,”蘇秦侃侃言道,“法齊桓、晉文之事,事周以馳聘天下,可謂之霸策;其二,法商湯、周武之事,廢周以馳聘天下,可謂之王策;其三,摒棄王、霸之道,安天下列國,撫萬兆黎民,縱橫以馳聘天下,可謂之帝策。”

    “以蘇子之見,何策為上?”

    “帝策為上。”

    “寡人愚癡,請問蘇子,何以帝策為上?王策難道不好嗎?”

    “回稟大王,”蘇秦應道,“時過境遷,齊桓、晉文之事,已成過往,是以霸策不為上;今日天下,莫說是萬乘之國,即使宋、中山之君,也都稱王,列國并王,列王并雄,是以王策不為上;故大王所志,惟有一策,就是縱橫帝策。”

    “嗯,蘇子所析極是!”湣王聽進去了,再度拱手,“請蘇子教寡人帝策!”

    “教字臣不敢當!”蘇秦回禮,“大王若行帝策,惟有一途,就是經由臣與張儀此前所倡導的縱橫長策!”

    “這……”湣王再度傾身,瞇起眼睛,“蘇子合縱之策,寡人可解,張儀所倡,乃與蘇子所倡剛好相背,蘇子緣何又……”打住話頭,目光征詢。

    “回稟大王,”蘇秦拱手,“萬物之道,陰陽并行。上古本無道路,及至大禹,治水興農,刀耕火種,道路始生。再至大周,天下劃地成井,封土建制,阡陌道路,南北為縱,東西為橫,以交通天下列國。臣興縱策,結山東列國以制秦;儀興橫策,結山東列國以應縱。無論縱策橫策,皆為安天下之策。大王所志在馳聘天下,是為安天下之志。若行此志,大王自然當行縱橫之策!”

    “這個……”湣王摸向下巴,順勢捋一把新近蓄起的濃黑胡子,“縱策就是縱策,橫策就是橫策,就如黑白,要么行黑,要么行白,蘇子這……”苦笑。

    “大王所解正是!”蘇秦應道,“天道有常,黑白輪替,長夜過后必是白晝。”略頓,回到主題,“具體到縱橫之策,臣之意是,大王可先行縱策,結楚、三晉、燕以制秦國。待秦國受制,欲靜不得,欲動不能,戰不敢戰,退不能退,左右支拙之時,大王再行橫策,與秦結盟。那時,天下列國結而為一,列國安,黎民撫,大王也就帝行天下也。”

    湣王凝起眉頭,陷入長考。

    “是了。”良久,湣王抬頭,“寡人還有一疑。合縱之后,列國并王,并無高下,憑什么就是寡人帝臨天下?”

    “天地不仁,只以實力說話。獅有雄,猴有尊,家有長,列國雖然并王,終歸要有個雄長。六國合縱,楚國本有實力,可為雄長,可惜楚王棄絕縱策,陷入孤獨,今遭張儀連橫肢解。燕國經由子之亂禍,實力大損。三晉自不必說,尤其是魏國,在龐涓之后,亦失雄長之位。能擔綱領縱的,只有大王您了!”

    “呵呵呵,你說的是。”湣王美美地又捋一把胡須,“不過,即使六國縱成,秦國他能連橫嗎?秦王若是不聽呢?”

    “大王并六國之勢,結六國之心,全力封堵秦國,秦國無路可走,動彈不得,惟有與大王連橫一途,否則,民不安,士不服,皆逃離秦,秦王不行橫策,只能身死國滅。”

    湣王又想一時,話題移向燕國:“燕王呢?近年之事,燕人對我大齊頗多怨言,姬職是秦姬所出,他這當燕王了,必恨齊人。寡人即使奉行縱策,他肯聽寡人嗎?”

    “天底下沒有解不開的怨。”蘇秦應道,“齊人伐燕,初為仁義之師,燕人歡迎。只是后來……唉,臣也未曾料到會是這般。不過,所有這些,都與大王無關,因為大王從未插手過燕國之事。今大王立事,臣愿為大王向燕王解釋,化甘戈為玉帛。”

    “如此甚好!”湣王拱手,“縱策之事,寡人聽憑蘇子。燕國之事,亦有勞蘇子彌補!對了,寡人還有一事。”

    蘇秦看向他。

    “稷下鄒先生奏報,太公二陵鎮住我大齊王氣,蘇子如何看?”

    “陰陽、鬼神諸事,臣知之甚少,不敢妄論。不過,既為稷下先生之言,又涉及王室大事,大王最好是慎重對待。”

    “你說的是。”湣王眨巴幾下眼睛,轉向內臣,“召田文!”

    淳于髡這病是要靜養的,經陳軫一攪和,連續興奮數日,突然就加重了,身子動彈不得,鼻孔里出的氣多,進的氣少,時不時要張開口,以增加進氣量。

    大弟子急請大夫,大夫搭過脈,吩咐他們安排后事。

    眾弟子將淳于髡移至正寢,按序位跪于榻邊,靜候先生的最后時光。

    陳軫又來了。

    陳軫看過淳于髡氣色,附他耳邊悄道:“老光頭,想不想看一個絕世寶貝?”

    “想。”淳于髡笑了。

    “諸位學子,”陳軫轉對眾弟子拱下手,“軫有幾句要緊話講予祭酒,你們暫時回避一下。”

    眾弟子面面相覷,之后走到戶外,跪在院中。

    陳軫半掩房門,擋住視線,打開隨身攜帶的提箱,摸出一個包囊,揭開層層錦繡,現出一塊綠中透白、白里泛紅、晶瑩剔透的絕品美玉。

    淳于髡的眼睛睜大了。

    “先生可知此是何物?”陳軫壓低聲音。

    “彩玉。”

    “先生可知此玉?”

    “哦?”淳于髡看向他。

    “大楚鎮宮之寶,和氏之玉。”

    “咦!”淳于髡急吸幾氣,化作一聲長長的驚嘆。

    陳軫拿起玉,翻來覆去展示一陣,拉過淳于髡的手,擱他手里。

    淳于髡把玩幾下,閉目。

    “看美了?”陳軫輕道。

    “嗯。”

    陳軫收起玉,重新包起,塞進箱子,合上。

    “它怎么樣?”陳軫問道。

    “是個寶物。”淳于髡問道,“你就這樣一直藏著?”

    “軫藏之無用。”

    “如何處置它?”

    “軫想聽聽您老之意。”

    “獻給齊王,如何?”

    “齊王守不住它。”

    “哦?”淳于髡盯住陳軫,“你怎知齊王守不住它?”

    “齊王沒有胡服騎射。”

    “你這是要獻給趙王了。”淳于髡合起眼,良久,聲音出來,“此物大不祥,你送給趙王,是要害趙國呀。”

    “咦,老光頭呀,如此美物,你何以說它不祥呢?”

    “成玉之前,它害和氏兩條腿,成玉之后,又害張儀一場牢獄之災,能吉祥嗎?”

    “和氏的兩條腿,是傳奇。至于張儀的牢獄之災——”陳軫指指自己的鼻子,輕嘆一聲,“唉,那人才是個害人精啊,后悔當年沒有讓他死在獄里。”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要是死在獄里,這天下該是多么無趣!對了,說到這個張儀,你得叫蘇秦來一趟,光頭有事尋他!”

    陳軫打開門,對大弟子道:“速請蘇秦大人!”

    蘇秦聞報,緊趕過來,跪在淳于髡跟前,握住他的手。

    “蘇秦哪,”淳于髡看他一眼,聲音吃力,“你欠的那筆舊賬,這該……歸還了吧。”

    “哎喲,我這……”蘇秦一拍腦門。

    “還有息金呢,甭落下了。”

    “先生,我……”蘇秦一臉窘迫。

    “老光頭呀,他欠你的什么舊賬?”陳軫來勁了。

    “問他。”淳于髡斜眼看向蘇秦。

    蘇秦講起那年在洛陽萬國膳館遭張儀坑害的窘迫事情,陳軫樂了,大笑幾聲:“哈哈哈哈,曉得,曉得,在下曉得!這事體鬧得洛陽城里沸沸揚揚,在下可以作證!”轉向淳于髡,“老光頭,息金怎么算?”

    淳于髡又看一眼蘇秦。

    蘇秦苦笑,目光為難:“我這……手頭真還拿不出那么多錢。”

    “呵呵呵,錢的事好辦!”陳軫拿出一塊絲帛,“你寫個借據,在下借給你。”

    蘇秦寫下借據,陳軫趕回所住的館驛,不一會兒,拎著個錢袋,倒在淳于髡榻前幾案上,明晃晃一堆金聲:“老光頭,你看好,打總兒是十鎰,是足金哩,連本帶利,清賬如何?”

    淳于髡給蘇秦一個笑,上氣不接下氣:“美……美……”

    “美?”蘇秦怔了,“美什么?”

    “哎呀,你個笨哪!”陳軫明白過來,大步走到院中,招手大弟子,壓低聲音:“祭酒最喜歡哪個女人?”

    “這……”大弟子窘了。

    “快呀!”陳軫急了,“再晚就來不及了!”

    “先生確實歡喜一個,是青樓花魁,叫吳姬。”

    “快去,就說祭酒有請!”

    大弟子撒腿跑去,不一會兒,帶四個美人返回,其中三人拿著樂器。為首女子風姿卓絕,當是樓中花魁、淳于髡所喜歡的吳姬了。

    見院中跪著一眾弟子,四美人面面相覷。

    陳軫看得真切,一手抓起兩塊金錠,急走出來,一人手里塞進一個,壓低聲音:“快,祭酒這要走了,想看你們最后一眼。”

    “啊?”吳姬驚叫一聲,將手中金塊啪地扔到地上,快步跑進院里。

    另外三女也都紛紛扔下金子,小跑進去。

    四女依序走到祭酒身邊,噙著淚水,輪替將俏臉貼在他的光頭上,貼一會兒,在他唇上各印一吻。

    “伊……伊……”淳于髡的聲音幾乎發不出了。

    “起樂,《蒹葭》!”吳姬吩咐三人,自己跳到榻上,鉆進淳于髡被窩,當著眾人面解開羅裳,現出酥胸,伸出玉臂扳過淳于髡的頭,摟進懷里,將一只乳頭塞他嘴中,輕輕晃動著,拍打著,如同哄睡一個嬰兒。

    另外三女各操樂器,一琴、一瑟、一塤,調息合奏。

    樂聲響起來,是秦風《蒹葭》,淳于髡的愛歌。

    和著樂聲,吳姬拍著淳于髡,輕聲吟唱: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音樂唱和中,淳于髡的一雙老眼緩緩合上。

    蘇秦出淚了。

    陳軫出淚了。

    一眾弟子全都出淚了。

    一曲唱完,陳軫湊近淳于髡,輕聲:“老光頭呀,那曲秦風沒啥好聽的,陳軫送你一曲,是軫家鄉的風,那才叫個綿柔哩!”轉對三名樂女,“起樂,《月出》。”

    三名樂女奏起陳風,陳軫出聲哼唱: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陳軫唱完,蘇秦亦道:“前輩恩公在上,周人蘇秦也送您一曲家鄉的歌!”轉對樂女,“《關雎》。”

    樂女奏起,蘇秦吟唱: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

    蘇秦的周風尚未唱完,淳于髡就在美人的懷抱里靜靜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淳于髡的死是震撼學宮的盛事。

    稷下七十來位先生無不感念淳于髡這些年來為活躍學宮里的學術氣氛所做的貢獻,先祭酒離世時的驚艷場面,尤其是臨淄第一青樓的花魁吳姬擲金于地、解衣擁懷,還有名震天下的蘇秦、陳軫為他吟詩送行,更為稷下學子所津津樂道。學子們無不認定,在天下的所有學子當中,只有淳于子才配享這般殊遇。

    淳于髡死后三日,湣王一道諭旨,將年輕氣盛的荀況扶上正位,先君二陵的事則被一心要坐相位的田文壓住,只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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