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與商鞅“訣別”之后,惠文公回到偏殿,使人從死牢里提取冷向。 冷向戴枷趨入,在惠文公前緩緩跪下。 惠文公看向侍立一旁的車衛君:“去枷!” 車衛君卸去冷向的重枷。 冷向叩首:“謝君上去枷之恩。” “冷向,你可以走了。”惠文公盯住他道。 冷向抬頭:“我??走哪兒?” “天寬地大,你想走哪兒就走哪兒!” 冷向吸一口氣:“君上不治向的罪了?” “寡人赦你無罪!” 冷向再叩:“謝君上不殺之恩!” “謝商君吧,是他求的情!” 冷向沒有抬頭:“求情的是商君,恩準的卻是君上!” “冷向,你還有什么要說嗎?” 冷向抬頭:“向有一物,欲獻君上!” “何物?” “一冊青簡。” 惠文公微微點頭:“何在?” “存于於城,由老母保管。” “可否為寡人取之?” “向這就去!” 惠文公轉對公子華道:“護送冷先生至於城,為冷先生及其母親辦理通關符牒。另,點三萬銳卒至於城,交給司馬將軍!撤銷商君封號,改立商縣,立府商城,任命司馬錯為商縣縣尉!” 公子華拱手:“臣領旨!” 惠文公吩咐內臣:“封公孫賈為太廟令,車衛法為公大夫,依法審理叛國逆臣商鞅!” 內臣拱手:“臣領旨!” 幾個兵卒站在於城一個老宅院的院門外面,公子華隨同冷向走進院子。 聽到響聲,一個頭發花白的盲人老太以拐杖探地,顫巍巍地迎出來。冷向納頭叩拜:“娘—” 老太興奮道:“向兒,你總算回來了!鞅兒呢?” “商君在咸陽,好著呢!” “他幾時回來?” “稟娘親,商君說,他過幾日就來看你。” “好哇。”老太轉向他的身邊,“聽聲音,還有一個人。” “是太傅府上的華公子,此來於城辦差,順道探望娘親!” 公子華向老太揖禮:“嬴華叩見大娘!”奉上禮箱,“些微薄禮孝敬大娘,恭祝大娘身體安康!” 老太向聲音處拱手:“謝公子了!” 冷向對公子華道:“公子稍候!”進屋,抱出一捆竹簡,“這捆竹簡,煩請公子轉呈君上!” “敬從命!”公子華雙手接過,從袖中摸出兩只關牒,奉上,“冷兄,這是關牒,請你收好!” 冷向接過:“謝公子!” 公子華拱手道:“祝先生一路順風,嬴華告辭!” 冷向送至門外,拱手作別。 待車輛遠去,冷向噓出一口氣,回到院中,對老太道:“娘,你收拾下細軟,我們要趕趟遠路!” “去哪兒?” “到宛城,景大人邀請你去小住幾日!” “好呀,老身方才還在念叨他呢!” 冷向偕同老太駕著一輛篷車向於城邊關轔轔而來,被守關秦尉攔住。 冷向出示關牒,秦尉驗過,拱手道:“冷大人,所有出關人員,我們必須依法搜查,得罪了!”又轉對兵卒,“搜!” “且慢!”冷向走進車里,對老太道,“娘,邊關依法搜查,你得下來!”扶老太下車。 幾個兵卒里里外外搜查車輛。秦尉親手將冷向上上下下摸了一遍,連靴子、冠冕也脫下檢查。 關尉將瞎老太上下打量一番,轉對冷向道:“冷大人,請稍候片刻,下官這去蓋個璽印!”說罷匆匆離開,踏上關樓。 關樓上,公子華、司馬錯對坐守候。 關尉趨進,叩道:“報,末將仔細查驗,未見可疑物品,只有隨身攜帶的衣物及旅程盤費,計足金十兩,銀十二兩,圜錢若干。” 司馬錯看向公子華。 公子華點頭。 司馬錯轉對關尉:“放行!” 關尉拱手:“得令!”便轉身出去。 不一會兒,關下傳來一陣聲響,冷向的輜車緩緩出關。 公子華轉對司馬錯拱手道:“商於之地就交給將軍了,在下告辭!” 司馬錯拱手還禮:“請公子轉奏君上,只要末將一口氣在,絕不讓楚人踏足半步!” 從公子華手中接過冷向轉呈的竹簡,惠文公徐徐展開,見打頭一簡赫然寫著“商君書”三字。 惠文公打眼只掃幾行,就兩眼發亮,支走眾人,手不釋卷,直到將長卷全部展完,方才長吸一口氣,微微閉目,將眼睛揉了幾揉,朝外叫道:“來人!” 內臣進來。 “召公子華!” 公子華趨進。 惠文公盯住公子華:“華弟,《商君書》你可閱過?” 公子華拱手應道:“此乃君兄之物,臣弟不敢擅讀!” “它會是孤本嗎?” “冷向出關時,臣弟與司馬將軍就在關上,嚴令搜查,并未查出什么。之后臣弟使人搜查冷向宅院,亦未見任何疑物!” “冷向會不會全背下來呢?” “這個??” “呵呵,”惠文公苦笑一下,“扯遠了。”看向內臣,指竹簡,“將此卷抄寫兩冊,一冊隨葬先君,一冊入庫藏,至于此冊,就放在寡人案頭!” 內臣拱手:“臣領旨!”便將竹簡拿走。 惠文公的目光瞄向一道奏折,上面赫然寫著“報奏依法處置國之逆賊商鞅案”等字,奏請人是公孫賈、車衛法。 惠文公翻開奏折,拿起朱筆,寫下“準允車裂”四字。 晴天麗日,陽光普照。 咸陽大街上萬頭攢動。一隊甲士押著一輛囚車沿大街徐徐移動,車上站著枷銬在身的商鞅,身邊插著幾支素幅,上面寫著“叛國”“謀逆”等罪名。 群情激動,囚車上被扔滿菜皮、雞蛋、屎塊等,木枷上的商鞅更是蓬頭圬面,臉上頭上到處是沿途圍觀的百姓拋扔來的雜物。 囚車一路走到咸陽城外,在渭水灘的刑場上停下。 渭水灘上人山人海,似乎整個咸陽都出動了。 在這同一個刑場,商鞅曾一次性監斬七百個違抗新法的人,然而今日,他卻也因謀逆罪而依新法在此受刑。 行刑手將商鞅解下囚車,將其四肢與頭部用套索套牢,每一個套索引向一輛駟馬戰車。五輛戰車呈五個方向,每輛車上各有一名馭手。 公孫賈坐于監刑臺主位,車衛法作陪。監刑臺的左右兩側各有一個觀刑臺,左側為首席,坐的是甘龍、杜摯等一應官員,右側則是以陳軫為首的列國使臣。刑場四周,遠遠地站滿看熱鬧的百姓。 午時將至,第二通鼓畢,場上死一般靜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商鞅身上。 商鞅雙眼微閉,表情平靜,面部滿是污垢。 陡然,陳軫起身,離席,一手持酒壺,一手持碗,緩緩走到監刑臺前,拱手道:“二位監刑大人,魏使陳軫有一事相求!” 公孫賈看向他:“魏使所求何事?” “商鞅與軫曾有兄弟之誼,今日永別,軫請以濁酒一爵,為兄弟送行!” 公孫賈揚手:“魏使請!” 陳軫拱手:“謝監刑大人!”便一手提壺,一手持爵,緩緩走向商鞅。 陳軫走到商鞅跟前,緩緩蹲下。 商鞅顯然感覺到是他,但眼沒有睜。陳軫掏出絲巾,將酒倒進絲絹里,為他擦去臉上的污穢。 商鞅睜開眼睛,看向他。 陳軫席地坐下,斟酒道:“公孫兄!” 商鞅淡淡說道:“陳兄,你來了!” “來了。無論如何,軫得為兄餞個行才是!” “鞅曉得。鞅也候你多時了!” “是嗎?”陳軫將酒爵遞上,“公孫兄,請張口!” 商鞅張口,陳軫扶起他的頭,將爵放他口邊。 商鞅一氣飲下。 陳軫端起自己的爵,飲下,抹下嘴道:“公孫兄,一壺濁酒泯恩仇,你這喝下了,從今天起,你我的舊賬就算扯平了!” “陳兄可以扯平,鞅卻扯平不得。” “事已至此,公孫兄還有什么放不下的?” “鞅有什么放不下,陳兄應該清楚。從今天起,陳兄夜半醒來,若是看到鞅站面前,大可不必驚慌。鞅不會怎么陳兄,鞅不過是記住了陳兄而已!” “公孫兄能否說說,這都記住在下的什么了?” “鞅都記了些什么,朱佗應該稟過陳兄了。” 陳軫吸一口氣,給他個笑,豎起拇指:“公孫兄不愧是公孫兄,在下敬服!”又斟酒,放他口邊,“來,為你我兄弟的相知相殺,干!” “相知相殺?”商鞅苦笑一聲,“陳兄總是這般高看自己嗎?鞅謀的是國,陳兄謀的是家。鞅殺的是心,陳兄殺的是身。” “呵呵呵,”陳軫笑道,“高看也好,不高看也好,這爵酒咱先喝下。” 商鞅喝下。 “公孫兄,”陳軫亦揚脖飲盡,“此爵飲畢,第三通鼓一響,一切就都過去了。”再斟,舉爵,“在暢飲此爵之前,軫想透給兄長一樁心事!” “說吧,凡是你講的鞅都會帶走。” “讓公孫兄分尸于秦其實不是軫的本愿!軫的本愿是,讓秦國廢苛法,行仁政,德潤天下,恩澤萬世!” 商鞅苦笑:“陳兄想得太多了!” “難道不行嗎?” “你可以試試!” “軫曉得公孫兄接受不了這個,可公孫兄此前可曾想過自己會在今天身死名滅?” “在下身可以死,名卻不滅,倒是陳兄,滅與不滅就難說了!” “公孫兄何以這般篤定?” “陳兄的運氣若是足夠好,若是還能再活三十年,大可拭目以待!” “就依此約!”陳軫扳起他的頭,將酒爵放他唇邊,“公孫兄,這一爵,為在下有個好運氣,干!” 商鞅飲下,吧咂一下嘴唇:“鞅在冥境等你三十年!” 陳軫飲過,晃一下酒壺,將壺嘴擱在商鞅身邊:“在下的所有情意盡在壺中,請公孫兄一并暢飲!” 商鞅咕嘟幾聲,一氣飲下。 陳軫將酒壺啪地摔碎,朝商鞅深深一躬:“公孫兄,一路走好!”說完一個轉身,大步離去。 第三通鼓響。 公孫賈扔下行刑令牌:“時辰到,行刑!” 話音落處,五輛車朝五個方向同時發力。 陳軫捂住眼睛。 商鞅發出的“啊—”在空中只短暫地響了一下,就戛然而止。 一切歸于寧靜。 復興殿里,孝公靈前的鳥籠依舊掛著,籠中的小鳥去除一只,余下兩只相依相偎。 與此同時,通往韓國的驛道上,冷向的輜車轔轔而行。 車中突然傳來老太的聲音:“向兒?” 冷向停車,跳下來,走到車前,拉開窗簾:“母親?” “我聽到一個聲音!” “什么聲音?” “一聲‘啊’字!” “是誰的聲音?” “好像是鞅兒的,對,就是他的!” 冷向淚水出來,吸一口長氣,淡淡道:“是娘聽錯了,這兒是曠野,四周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任何聲音!” “是哩,是娘聽錯了,是娘??太想鞅兒了!”老太悲哭起來。 “娘,你要想哭,就哭一陣子,這兒沒人!” 老太卻不哭了,拿袖子擦去淚,問道:“宛城到沒?” “娘??” “走有十幾天了,從於城到宛城,聽說只有二百多里。” “娘??” “向兒,怎么了?” “我們不去宛城了。” “不去宛城,去哪兒?” “韓國??向兒的家??” “鞅兒不是封在商地嗎,我們為什么要去韓國?” 冷向遲疑一下:“商君他??他??他太忙了,他讓向兒照顧你,向兒這把你接回老家??” “鞅兒他??”老太怔了半晌,淚出,“為了他的國,永遠不要他的娘了嗎?” 冷向更咽:“娘??你有向兒??有向兒??” 老太再陷悲傷,抽噎起來。 冷向輕輕拉上窗簾,走到一側,遙望西方,眼中淚出,向天默禱:“商君,我的主公,冷向曉得??你上路了??你安心走吧,你的娘就是向的娘,向??養老送終??” 豪餐佳釀,公子華盛宴款待朱佗。 酒過半酣,公子華放下酒具,盯住朱佗道:“在下有句直言,不知佗兄想不想聽?” 朱佗拱手:“公子請講!” “良禽擇木而棲,智者擇主而仕。魏地居中四戰,非英雄成就大事之地;魏王昏庸老邁,亦非英雄背可靠依之主。秦公睿智、年輕,是個干大事的明君,以佗兄才具,若是留秦,定能盡性施展,成就一番大業!” “公子所言,佗已盡知。只是,佗受魏恩多年,魏王未曾負佗,佗亦不忍負主!” “據在下所知,佗兄在魏營服役近十年,歷戰無數,不過是百夫之長,若在秦營,少說也是個官大夫!” 朱佗不動聲色:“少德之人,不敢望高位!” 公子華急了:“佗兄若是無德,何人敢言有德?” “有德之人不聽背主之言。今公子言之,佗聽之,已失德矣,敬請公子勿言!” 公子華長嘆一聲:“知佗兄的人,還是君上啊!” “此言何解?” “君上念兄忠義,赦兄回魏,在下惜兄之才,坦言勸兄留秦,君上告誡,忠義之士是留不住的。在下不以為然,今日始信!” 朱佗一陣感動,拱手道:“請公子轉奏秦公,特赦之恩,佗沒齒不忘!佗在此起誓,有生之年,絕不做害秦之事!” “佗兄之言,在下一定轉奏。”公子華舉爵,“佗兄,干!” 宴畢,朱佗動身離秦,臨行前尋到陳忠,將一個包裹托他轉給陳軫。 “主公,這是朱兄捎來的!”陳忠雙手呈上。 陳軫急道:“朱佗呢?” “走了。” “哪兒去了?” “他不肯說,想是回魏了吧。” “他??沒說別的什么嗎?” “想是秦人不讓他說。” 陳軫點頭:“肯定是了。” 陳軫打開包裹,見里面是一張羊皮,皮上密密麻麻抄寫著數不清的小字,為首一行赫然寫的是:商君書。 堯山深處是一片接一片的墨家大營。 一個墨者在前引路,冷向牽著商鞅的母親跟在后面,一步一步地走進主廳。 主廳是一個巨大的草堂,造型甚美。墨家巨子隨巢子端坐于席,身后站著宋趼。 引路墨者趨前,揖道:“報,這位客人定要求見巨子!” 隨巢子回個禮,盯住冷向。 冷向凝視他:“你就是墨者巨子隨巢子?” “老朽便是。客人是??” 冷向拱手:“韓人冷向,曾是秦國商君府門人。” “商君府?”隨巢子看向身邊的老太,“老夫人是??” “商君生母,衛國先君媵妃戚氏!” 隨巢子拱手:“隨巢見過衛國夫人!” “夫人不敢當!”衛妃戚氏鞠躬道,“老身見過墨家巨子!” 隨巢子走到一側,親手擺下兩個席位,扶戚氏坐下,又伸手禮讓冷向。 冷向挨住戚氏坐下,對隨巢子拱手道:“冷向此來相擾巨子,是有一事相托!” “何事?” “商君近日著寫一書,堪稱畢生心血,向以為奇,密抄了一個副本。商君已將正本獻給秦公了,余下這個副本,向思慮再三,決定托于巨子!” “奇書何在?” 冷向轉對戚氏:“母親,請出奇書!” 戚氏將手伸進衣襟,在胸前摸索一陣,扯出一包極其細密的絲帛,遞給冷向。 冷向雙手呈給隨巢子。 隨巢子接過,展開。絲帛有二尺寬窄,五六尺長短,由左至右,密密麻麻寫著數以萬計的小字。 隨巢子收起,看向冷向:“既為奇書,冷先生為何自己不留?” “向心已死,留之何益?” “你心既死,為何又不惜千里奔波,進此深山老林,將此書托付老朽?” “秦公得到此書,必視為至寶,珍之藏之,使之難見天日。商君志在天下,非在秦一隅。在向心中,有天下之志者,非墨者莫屬。能使此書弘揚于天下者,亦非墨者莫屬,向是以冒昧入谷,以此書敬呈巨子!” 隨巢子拱手道:“冷先生高義,隨巢知矣。”轉對宋趼,“為貴賓備餐,洗梳,安排歇息!” “謝巨子。書既呈送,向愿已遂,這就隨母去矣!” “這??好吧,”隨巢子也不客套,對宋趼道,“安排墨者,護送先生入韓!” 冷向拱手:“謝巨子!” 打更的梆子敲響二更。 魏宮后花園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入夜的寧靜。毗人引公子卬沿一條花徑,左拐右轉,步履匆匆地走向御書房。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