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喬家的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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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居岸覺得,一生沒有比面對喬一成講敘她的所作所為,以及她的將做將為更為痛心的時刻了。
從頭到尾,這個男人待她是好的。
人常說,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不懂也許是的,但是那點感情是真的,比什么年歲上頭的感情都不差,真心真意,掏心掏肺,她只是不知道,原來喬一成這個男人,把那份感情藏了那么多年,重逢時滿腔真摯地再捧到她面前。
只是她已經(jīng)回不了頭了。
認(rèn)識現(xiàn)在這個男人,是在父親病重的那一年里。他是父親的主治大夫,年近五十的人,身板依然挺拔,兩鬢微白,眉目卻是年青的。在父親幾次病危的時候,陪在她身邊的只有他。
他沒跟她說過諸如家庭不幸福妻子不理解之類的話,她甚至也沒有問過一聲有關(guān)他家庭的事,一切就那么發(fā)生了。
不是沒有負罪感的,尤其在發(fā)現(xiàn)他妻子是一個體弱的,溫文的女人之后,那位太太并不是不知道他們之間的私情,只是一味地忍著,忍得他不能提離婚,忍得她終于想到要離開他。
就象文居岸自己在喬一成面前對這一段糾葛的評價:一場狗血淋漓。但是,知道是一回事,明白又是一回事。
文居岸知道她是掙不出來了。也許她就合該這樣一天一天沒有希望沒有盡頭地等下去,何苦還拉上一個喬一成墊背。
喬一成安靜地聽文居岸說完全部,就只說了一句:我以為你需要我。
文居岸失聲痛哭起來。
一成拍著她的背,驚訝于自己打心底里的那份冷靜。這事實來得突然,可以并不全然是突然的。
不怕,一成說,不怕。你自己多保重,多小心,多留個心眼。如果你不讓別人傷你,就沒有人會傷得了你。
對不起,文居岸說,我知道說多少句對不起都不足以彌補我犯下的過錯??墒牵€是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一成說:傻丫頭啊,你哭什么?該哭的是我才對。
居岸抬起淚漬漬的臉,喬一成想,也許自己會永久地記得居岸曾經(jīng)為自己流過的這些眼淚。不過,眼淚不能再讓他傻下去了,不能再讓他自欺下去了。
居岸說:對不起一成哥,不是你不好,不是的,只是......
喬一成微笑起來:當(dāng)然不是我不好。
不是我不好,也不是你不對。
只是,落花流水。
春去也。
喬一成送走文居岸,在看她的背影消失之前,有那么一剎那間,有一點點沖動,想問一下居岸,那個男人,到底有沒有給她一個準(zhǔn)確的答復(fù),要她等到什么時候,將來會怎樣地安排她??墒窃挼阶爝叄乇凰塘嘶厝?。
各人有各人不得自拔的泥潭,誰也救不了誰。
那個男人是文居岸的泥潭,可是她認(rèn)了,旁人,不過是眼睜睜地看著她往里頭跳。拉是拉不得的。
文居岸又何嘗不是他喬一成的泥潭?他用了二十年的時間來忽略這個道理,卻與居岸重逢,驗證了這個道理,然后再與她分離。
看到居岸走遠及至消失不見,心里卻還是痛的,那種綿長逼得人走投無路,只得把真實的那個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躲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自己抱著自己說可憐。
但是一成也明白,她走了,是好的。
是對的。
于他,于她,都好,都對。
可是,一輩子,總會有一個人,被我們放在了心里最柔軟的地方。那就放她在那里,不要再打擾她了。
喬一成說,各人有各人的泥潭,也許真是不錯的。
喬一成有他自己的泥潭,他最不待見的小弟弟喬七七也有他自己的泥潭,他在那泥潭里陷了有十來年了,有一天早上起床,他忽地發(fā)現(xiàn),他找不著他的泥潭了。
零七年的年頭,元旦假還沒有放完,齊唯民在自家客廳里,嘆著氣,看著坐在他家沙發(fā)上的人,那人垂著頭,手按在膝蓋上,額發(fā)披下來擋住眉眼與表情,可是那體態(tài)語言已足夠凄涼。
齊唯民和聲說:七七,芝芝媽媽去了哪兒,你就一點點數(shù)也沒有?
喬七七搖頭。
她平時有什么親近的朋友嗎?你知不知道?
喬七七搖頭。
那你問過你岳父岳母嗎?他們有沒有頭緒?
喬七七還是搖頭。
一旁的常征實在看不下去,高聲道:小七你有話說話!光搖頭是什么意思?
七七猛地抬頭,神色凄惶又摸不著頭腦,滿眼的淚,要落不落。
齊唯民拉拉妻子的胳膊,把她領(lǐng)到一邊:小點兒聲小點兒聲,有話慢慢說。
常征說:哎喲我的老齊哎,什么時候了你還怕嚇著你的寶貝弟弟,他又不是孩子!三拳打不出個悶屁來,往后怎么辦?
齊唯民嘆氣:七七真是命不好!
齊唯民從小就七七、七七地叫他,到現(xiàn)在,他拔了個子長了胡子有了孩子還是如此。
他還是舍不得他。從小到他,他都舍不得他,漸漸地,卻讓他成了一個這樣軟弱而不經(jīng)事的人。平時天真散漫,遇到丁點事情,立刻敗下陣來,跑到哥哥這里來苦巴巴地坐著。少年時這樣,現(xiàn)在還這樣,常征覺得一時真是沒有辦法跟老公說得通。
齊唯民說:要不,咱們出面,幫七七在電視臺發(fā)一個尋人啟事吧。小楊,她要是有良心,還惦著這個家和孩子,興許會回來的。那孩子的本質(zhì)并不壞。
在齊唯民夫妻兩人幫著喬七七找楊鈴子的時候,楊鈴子已經(jīng)坐上了南下的列車。車過了長江之后,楊鈴子慢慢地吞出一直提著的一口氣來。
這么多年了,楊鈴子想,總算到了這么一天了。
在這離開的一刻,她忽地那么清楚地記起初次見到喬七七時的情景。
那個軟軟頭發(fā),神情落寞的漂亮少年,曾經(jīng)是她最深最好的夢里走出來一樣的人,他們也那么快地在一起了,有了孩子,過了這么多年。開始時還是快樂的,她是愛過他的,只是,一年比一年更清楚地,她認(rèn)識到自己的錯誤,喬七七是一個總是要停滯不前的人,他喜歡把自己的生命留在某一個狀態(tài)中,長久地,不要改變不要前行,因為那會叫他害怕。楊鈴子簡直不曉得他在怕什么,或者他根本不是怕,只是為他的懶惰與無能找借口,當(dāng)想通這點的時候,楊鈴子簡直要暴跳起來。不行,她想,她不能跟著他一塊兒,就這么耗著耗著,慢慢地就老了,老了也還是那付樣子,與年青時一樣無能一樣不知事,一樣躲在別人的身后面。年青時的小可憐或許還惹人愛,一把年紀(jì)還這付樣子,足以叫一個精力旺盛總想著生活里來點子變化的女人心煩了,惱了,萌生了去意。
楊鈴子記得自己一向是喜歡七七那種茫茫然的樣子的,以前以為他是心事重重,憂郁無比,夢幻般的憔悴,后來才猛地發(fā)現(xiàn),不是的,他只不過是在發(fā)呆,真的在發(fā)呆。
同樣的事,以前是一個愛的理由,多年以后則變成了一個離開的借口。
鈴子看著窗外飛掠而過的景致,越往前走,冬天的顏色會越少,這楊鈴子知道,最南邊,這一月里,也是有春光的。
女兒,楊鈴子想到,女兒,還好女兒的性格并不像喬七七,過些年,再回去接她出來。
會有那一天的。楊鈴子說服了自己。
人嘛,做什么事不都得要找一個理由,她想,找到了,不管真假,估且安了心。
至于今后,鈴子想,今后,也許也會有磨難吧,興許那個新的男人并不全然如他所說的那么可靠,可是自己也并不是吃素的,多少也有一點辦法也有一點手藝。
而且,管不了那么多,且顧眼下要緊。再不離開,這一輩子都快要沒有了。
窗玻璃上映出一個女人的樣子,不太清晰,但是還是可以看出三十歲女人的鮮艷與美來。
楊鈴子慢慢地綻出一個笑來。有樹影從窗上掠過,把她的樣子打散了,過了樹叢,那微笑的漂亮的面孔又顯現(xiàn)出來,映在窗外冬天碧青的天空里。
電視臺的社會專題節(jié)目這兩天在播放時,下面都會滾動著一行小字:楊鈴子女士,你的愛人與女兒以及父母,都在焦急地等著你回家,望看到電視后速與家人聯(lián)系。
喬一成自然馬上知道了消息。
常征虎著臉來找過他,到底是喬家的兒子呀,一樣是兒子,為什么出了這么大的事,喬家連問都不問,真是太欺負人了。
誰知喬一成這一次竟然沒有一點冷言冷語,反而一臉懇求,甚至對常征抱拳說:請你與表哥多費心了,我實在是,顧不過來了。
喬一成也并不是敷衍。
喬老頭子在春節(jié)過后,晚上起夜時摔傷了腿,傷在髖骨,很嚴(yán)重,醫(yī)生說,位置不好,病人年歲又大了,怕是從此以后要癱在床上了。
正湊巧,曲阿英又回了老家,四美氣得罵人,干脆不要回來了,來了也不讓她進門!
喬一成兄弟幾個輪流排班去照顧老頭子,還請了個護工。老頭子疼不過,整夜地亂叫,一整個病房的人都被他吵得休息不好。
還好喬一成找了相熟的醫(yī)生,醫(yī)生也表示理解,年紀(jì)這樣大,這樣重的傷,的確是很痛的,便給他搬了個病房,那房間里住了個植物人,倒不怕吵,喬老頭子卻又嫌晦氣,最終還是喬一成一句話把他給治服了:你要么就住下,要么你看哪里好,我們送你去。是回家呆著還是上曲老太太老家那里?鄉(xiāng)里人多,請他們照顧你付你的醫(yī)藥費如何?
喬老頭子不響了。
曲阿英差不多開了春才回來。
同時回來的除了她的大兒子與臨產(chǎn)的兒媳婦之外,還添了她的小女兒。
等到喬老頭子終于可以回家休養(yǎng)的時候,發(fā)現(xiàn),曲阿英竟然讓她兒子與兒媳住進了喬老頭子的屋子,她與女兒則在堂屋里隔了一小間打了個鋪。
曲阿英說,眼看著兒媳婦要生了,女兒是來照顧嫂子做月子的,她還要照顧老頭子,怕一個人忙不過來。
那么你把你女兒跟我老爸一同放在堂屋里也不合適吧?還是你打算讓我搬出來讓她住呢?四美拉長了臉問:這下可好了,一家子都來了,等到小的生下來,可真的是落地生根了,把正主兒都擠走了,那句話怎么說來著?鴉占雀巢?
喬一成冷笑著接過妹妹的話:是鳩占雀巢,我從小就教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不然沒有知識。其實這世道呢,沒有知識也不要緊,有本事就行,沒有本事也不要緊,有厚臉皮就行。既然是曲大媽要替我們照顧父親,那再好也沒有,喬四美,你這就收拾一下跟我走,把房間騰出來讓給這位小妹住。
喬四美簡直要氣瘋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大哥居然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妥協(xié)成這個樣子,馬上跳起腳來,卻被三麗一番推搡弄進了里屋,也不知三麗怎么勸的她,過了沒多長時間竟然收拾了兩個箱子出來,氣呼呼又有點得意地真地跟著她大哥走了,臨走還回頭下死勁地白了曲阿英一眼。
曲阿英原本鼓足了一肚子的勇氣準(zhǔn)備與喬家的幾個厲害兒子女兒拼著大鬧一場,必要時拉散了頭發(fā)坐在地上哭一場也是可以的,可料不到意然一拳打到棉花上,失了勁頭的空茫,連她自己無法承受。
喬一成走出大門的時候,捏了拳頭想:還不到時候。
還不到時候呢。
四美帶著女兒住進了三麗家。
這邊箱,齊唯民找了警局的朋友,將楊鈴子臨走時留下的字條拿到做了檢驗。人家說,那幾個字:我走了,不要找我。的確是楊鈴子的筆跡。這可就比較難辦了,如果她真心出走,就難找了。
喬七七看著齊唯民一下子老了幾歲的樣子,心里難受得喘氣都不勻。
這個是他的阿哥。
那個時候,肯收養(yǎng)他的人。
他從小在二姨家長大,可到底是隔了一層肚皮的孩子啊。
只記得冬天永遠拖著鼻涕,因為太冷。棉衣的袖子永遠短了一截。夏天永遠長一身的痱子,還有熱癤子。
阿哥是對他最好最好的人,是他最溫暖的所依。他也不過大他十二歲,就象他的小爸爸一樣,管他吃飯,管他的穿衣,雖然也管不太周全,但還是努力地粗針大線地替他縫衣服,釘紐扣。替他用花露水擦痱子,帶他去醫(yī)院治頭癤,治腿病。
大哥對他,永遠是三個字:舍不得。就算他不爭氣,腦子笨,讀不好書,每每考個二三十分回家,也能得阿哥一張溫和的笑臉。長大一點才明白,那笑容里有多少無可奈何。阿哥為了他,選了本地的大學(xué),考研究生時也揀著本校,雖然依他的成績完全可以去北京。每周都抽空跑回家,替他做一頓吃的,洗一回衣服。阿哥有了結(jié)婚的對象,連約會都時常帶了他同去,阿哥結(jié)婚了,他覺得自己好象又回到了從前失母的時候。生怕阿哥從此跟他疏離了。可是并不,大嫂子是個好女人,他等于又有了一個小母親。
后來他闖的禍走的彎路,再后來的開店,哪一樣不是阿哥與阿姐在里頭護著幫著,總想著要還了欠阿哥的錢,以后好好地孝敬他,料不到還有這么一天,他大了,成人了,可還是不成器,拖累了阿哥。
喬七七說:阿哥,你別操心了。我也這么大了,自己能處理好,再怎么難,也挺得過去。
2
孫小茉摸到喬二強家門口的時候,站住了,愣了一會兒,終于推開半掩著的門走了進去。
屋里零亂得很,但依稀還是可以看得出它曾經(jīng)是一個潔凈齊整的地方。一面墻上貼的全是照片,錯落有致,架子上的小擺設(shè),沙發(fā)上一看便是手工制的大厚墊子,墻角的花,枯了,可還有以往的那一點安穩(wěn)與妥貼在。
孫小茉在客廳里轉(zhuǎn)了兩轉(zhuǎn)找人,有人趿了拖鞋踢踏而來。
是喬二強,手里端了個諾大的碗,里面半碗糊爛了的面條,嘴里還吸著半根面,神情頹唐,看到孫小茉時,微微一驚。
倒是小茉先笑了:你這吃的是中飯還是晚飯?都三點多了。
二強胡亂地用手背擦擦嘴:你坐。我......我不曉得你會來。小茉在沙發(fā)上坐下:我不來,事情就要一輩子這么糊涂下去了。二強傻愣愣地望著她。
孫小茉從口袋里拿出一張銀行卡:這個,還給你。這筆錢,我不能要。
二強開始結(jié)巴起來,眼皮也飛快地眨動:這個錢......是......是給孩......孩子的。可是,我......我不能......我總是要......找我?guī)煾祷?.....回來的。
那是應(yīng)該的,孫小茉低了頭說:不過錢還是要還給你。我要不起。
二強越加地結(jié)巴起來:是......是......是給......給.....孩.......孩子的。
小茉的頭越來越低:給孩子我也不能要。我也......沒臉要。
孫小茉終于抬起頭,看著喬二強,心說這幾年這個男人并沒有見老,或許心計少的人都不大容易老,孫小茉想著,不過這男人不是自己的,他們再不會過到一處了。
小茉微笑起來。
二強被小茉臉上這一點點含糊的柔軟的笑弄得很慌張,他聽說人受了大的刺激是要傷腦子的,二強怕起來,小茉原本是受不得刺激的。
二強忙說:我的意思是......
他的話頭被小茉打斷了:二強,我今天來,是想跟你說句真心話。二強,錢我不能拿,我沒有臉拿。孩子不該你養(yǎng),他,小茉直直地望著對面電視機上一個永動儀玩具,那銀亮的擺呱嗒地擺過來呱嗒擺過去,沒有個了局。人哪能活成這么個東西呢?
他不是你的孩子。
孫小茉說。
他的親生父親是我的上級,我們書店以前的主任。那個時候,有一回,我糊涂了,就那么一回,我有了這個孩子。
二強呆望著孫小茉,自己都似乎聽見腦殼里咯啦咯啦生硬轉(zhuǎn)動的聲音,他有點懵。
那個時候,我也沒敢跟我媽說這回事,直到我們......分開了,肚子也明顯了,瞞不住了。
那個男人,起先賭咒起誓地說,要跟我好好地過,他說他沒有兒子只有女兒,要是我給他生個兒子,我們自然可以在一起好好地過。我媽跟我,起先是癡心妄想著,既然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不如就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二強回身給小茉倒了一杯水,遞過去,小茉伸了手來接,一個沒接穩(wěn),二強扶住她的手,那么一觸之間,小茉手上那透骨的涼意叫二強打心底里軟了一軟,像是有什么東西,捧在手中的,因了這一點軟,拿不住了,直要往下墜落。二強隱隱地記起,小茉的手與腳一年四季總是這樣冰涼的,這么多年,也沒有好起來。
孩子落了地,倒是個兒子??墒牵膊徽f要不要孩子,也不再說跟我一起過的話,就那么一天一天地拖著,拖著孩子會走了,會說了,我媽找上門去,被罵出來了,她氣病了。原本,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也是,做了回不像人樣的事情,那個時候,真是......真是......就那么一會兒的糊涂,一步錯就步步錯了。
小茉輕輕地吸吸鼻子,那天,碰上了你,回家孩子漏了嘴,我媽,又起了點私心,想著,要是你能認(rèn)得這個孩子,她說,眼看著小孩要上學(xué)了,這么個小人兒,戶口都沒有,現(xiàn)在上學(xué)都要講學(xué)區(qū)劃分,怎么辦?那是她的一點自私,為兒為女,寧可昧了良心,二強你是好心的人,不要記恨她。
我不記恨,二強說,只是,這錢,小茉你得拿著。我們.......就算是親戚,親戚給小孩一點見面禮......
小茉說:要是拿了你這錢,喬二強,我自己會看不起自己。
小茉走的時候,忽地問二強:二強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夏天,天特別熱,我們從肉聯(lián)廠里拖了點冰塊回來,放在臉盆里,用電扇對著吹,吹出一點涼氣來。那時候也不覺得怎么苦,現(xiàn)在,一到熱天,好像沒有空調(diào)就過不得了。人都是慣出來的毛病,你說是不是?
二強亂亂地點頭,心里直發(fā)著慌,心好像跳到了舌根處,得咬著牙才能阻止了它不跳出來,熱熱地噴在地上。
孩子不是他的,不是他的,小茉是個好人,不過,師傅是走了。
七七八八的念頭瘋了似地在二強的腦子里打著架,他昏頭昏腦的,卻還記得送了小茉下樓,小茉走遠了,二強回到家,捧了大碗,那一碗面條早就冰冰涼了。
喬老頭子如今也只吃得上一碗冷飯了。
他睡在堂屋里,床小,硌得他渾身疼痛無比,他跟曲阿英說了兩回,曲阿英說,這堂屋也只擱得下這么小的床了,要不你看大哥,我們把這舊八仙桌扔了吧,放在這里又大又笨,也舊得不像話,換一個小點的桌子,又輕巧又少占地方,然后再換個床,我看到店子里有單人的席夢思的,買個來用?要我說,有好多東西也該換一換了。
喬老頭子把手中一碗涼了的紅豆粥搡到曲阿英的手里:你現(xiàn)替我去換一碗熱的來,我吃冷的不受用。
曲阿英忙說自己糊涂,趕著給他換來了。
曲阿英坐在喬老頭身邊,看著他吃粥,替他擦一擦嘴角流下來的米汁,老頭子吃著,兀自哼哼著,他是喘不上來氣了,病了這么一場,他的一口牙差不多掉光了,嘴癟下去,樣子變了好多,原本就稀疏的發(fā)現(xiàn)在更加稀得不堪,薄薄的覆在頭頂,遮不住頭皮。臉孔上一團灰氣,脖子里竟然起了塊塊的鱗片,像老了的樹,從里頭被蛀得空了,曲阿英的心慌慌地亂跳起來,定定神說:大哥,我還是替你添置張床吧,把桌子也換了,你看,上一回的家用是早就沒有了.......
喬老頭咽下一口粥,說:桌子就算了吧,如今我又坐不到桌上去吃飯,就添一張好床,五六百塊錢也夠了。
曲阿英正要再說點什么,走進來一個人,拎了大包的東西,背著光,看不表臉,身形削瘦,拖著步子踢踏踢踏蹭過來。
曲阿英忙站起來笑著迎上去:是小七啊,來坐。說著接過東西去,道了破費,又夸小七懂事孝順,還記得這個老爸。
喬七七在喬老子身邊坐下來,喬老頭正有一口痰堵著,狠命地大咳了起來,七七站起來替他捶著,好容易喘過來一口氣,喬老頭子問:齊家老大這一回沒跟你一起來?
七七答:我阿哥出差了。
聽聞老頭子生了病,齊唯民每周都會帶著七七一同來看看。
七七呆坐在老頭子的床邊,老頭子突然問:你的老婆還是沒有找到?
沒有。七七合攏了雙手夾在雙膝間,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又說一遍:沒有呢。她可能......不會回來了。
老頭子喘著說:你就不會硬氣一點?在你家大哥的電視臺里發(fā)一個告示,跟她脫離關(guān)系?
七七搖搖頭。
老頭子更喘了,一口氣呼呼地在胸間涌動著:你就窩囊成這個樣子?難不成你還替她給她娘老子養(yǎng)老送終?
七七低了頭,好一會兒說:嗯!他們待我好。
喬老頭子連著哼哼起來,實在是坐不住了,叫了七七替他拿掉背后靠著的被子,一點點蠕著鉆進被窩里,七七替他把被子蓋嚴(yán)實,撲起一點風(fēng),帶起了一股子病人的酸臭氣。
七七說:叫曲阿姨多燒一點水,我一會兒幫你洗一個澡好不好?
喬老頭仰躺著望著天花,哼著說:我懶得動,渾身疼。
七七便又坐下去夾了雙手不吭氣,偶爾轉(zhuǎn)頭看看床上躺著的老頭。
老頭子的樣子全變了,五官都皺成了一團,鼻子尖銳得要戳破什么似的,嘴也因了癟而皺得如包子的口,然而這是個餿敗了的包子,老得不詳了。
七七的心里不知為什么竄著一小股的熱乎乎的情緒,張張口想叫一聲老頭子,可是上下唇干了,粘在一塊兒似的,七七伸手拿過八仙桌上的一個杯子倒了點水喝了一口,把那一句叫吞回肚子里去。
老頭子忽地又問:你女兒還好?十幾了?
七七說:十二了。還好。七七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把事情說給這個老頭子聽,他們原本是那么地生疏,曾經(jīng)許多年里,他們差不多就是陌生人,七七把這一切歸結(jié)于那神奇的誰都躲不了抹不去的血源的聯(lián)系。
七七說:身體還好,但是,不曉得怎么搞的,說是有點心理病。
什么?老頭子沒聽懂。
就是,就是,就是,她總是.......在店里亂拿人家的東西。可是老師說了,不是犯罪,也是有病。
老頭子拍了床欄粗了聲音說:狗屁!你就是太窩囊!要是我,打不死她!狠治她一次我保管她什么病也沒有了!
老頭子又是一陣大咳,曲阿英過來,給老頭子喂了回藥,老頭子睡了。
這天以后,老頭子的病一天重似一天了,七七再來時,他就一直沒有坐起來過。曲阿英做主,把老頭子的藥給停了,說是吃了也沒有用,反而把那么一點點的胃口也全敗光了,不如做點好吃的給他吃吧。
喬七七心里頭覺得是這是不對頭的,想著要反對,可囁嚅著還是沒有說出來,還是告訴了齊唯民,齊唯民覺得事情不大好,趕著跟喬一成說了。
然而喬一成還沒有來得及管這件事,他自己倒遇上點事情。
跟居岸徹底分手之后,居岸的媽媽給喬一成來過一封信。信里替居岸請求喬一成的諒解,最后寫道,不要記恨著我從前你以及后來對你們之間的事的阻撓,我是過來人,早早地看清了一件事,你們不合適,你們倆,都含了一肚子的冤氣,這冤氣在你們的肚子里出不來也化不了,但你是不一樣的,你比居岸活得更有責(zé)任感。對于你對居岸的照顧,請接受我的真誠的謝意。原本我想著要補償你,可是那無異于對你的侮辱。一成,居岸母親最后這樣稱呼喬一成,愿你前路順暢,你一定會得到幸福,你值得所有的幸福。
喬一成看完了信之后,隔了一天,一把火燒掉了全部與文居岸有關(guān)的東西。形式主義與戲劇化原本是喬四美愛的玩藝兒,這一回喬一成才明白其中也有妙處,看火苗竄得老高,映了臉,火熱的一團,喬一成覺出一種浴火重生的快慰來。
然后,喬一成出了點事。不過,按宋青谷的說來說,所謂禍兮福所依,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妙。
3
宋青谷是一天凌晨四點鐘接到喬一成的電話的。
電話里喬一成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宋青谷乍一聽以為他遇了車禍了,也嚇了一跳。好容易喬一成算是能說上一句完整的話了,倒是把宋青谷給聽懵了。
喬一成說他在市局,被扣了,可不可以請他來一趟,要交保金。三萬。
宋青谷二話沒說,打開家里的保險箱,揀了三萬塊錢出來,上面銀行的封條還沒拆呢,原本是打算新買個鏡頭的。
宋青谷這幾年一直在做法制類節(jié)目,跟市局的那幫子警察好得稱兄道弟。他找到宣傳處的熟人,那警官拉著他偷偷地沒說話先罵了一聲:你們臺的那個喬主任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了,他是怎么弄的呢?
宋青谷忙問是什么事,那警官眼神怪異,似笑非笑地,噴了口煙說:被一個小姐給咬上了。
宋青谷怪叫一聲什么,連連罵了幾句國罵,說絕無可能,喬一成那個人,我認(rèn)識多久了,他可不是那種人,你說我嫖妓都比說喬一成嫖妓可信!
警官也大笑:老宋你這個人真是少有,這個時代還有像你這樣為朋友兩肋插刀的。
宋青谷調(diào)笑道:你幫我這個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欠你個人情,下回我也為你插一回刀。
警官收起了那份調(diào)侃勁,說不行啊,最近抓得緊。壞就壞在,喬一成說與那個小姐只是認(rèn)識,沒有其他關(guān)系,可是小姐咬定了他是她的客人。更討厭的是,跟喬一成一起被逮了個現(xiàn)的,你知道是誰?是市里宣傳部的一個小頭頭,靠,政府官員出了這種事,哪有個好?又不是大魚,正好拿來做筏子。知道喬一成是你們臺的,交了保金你把人帶走,我們盡量封鎖消息,可是,處理是一定的。以后的事還真不好說。
宋青谷見到喬一成時,又嚇了一跳。一夜之間,喬一成老了有十歲,青胡茬冒出來,臉色灰敗,個頭都縮小了似的,一件休閑款的外套揉得稀皺。
宋青谷叫了車把喬一成帶走,什么也沒問,直接跟司機報了自家的地址,喬一成卻突然說他還是回自己那里。
到了地方,宋青谷下車說陪他上樓,喬一成倒也沒有拒絕,走到樓道口,喬一成忽地停住了,抬頭去看夜空。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墨黑的天色,越顯得天空的無邊無垠,兩三點星子也暗淡得幾乎不見,需努力地細細看去,才見其微微閃爍。一株一株高大的樹,枝丫直指天空,像是要戳破了那層黑,好漏下一點光來。
喬一成收回視線,這天空看久了,眼睛一抹黑。喬一成說:老宋,你說人是個什么東西?自己的命完全做不了主,那么我們到底算是個他媽的什么東西?
說著笑,笑得宋青谷背上冷汗岑岑,喬一成又說,老宋你放心回去,我還不糊涂,我倒要看看,我這個命還要把我怎么地撥弄安排。
他的語氣惡狠狠的,幾乎有點兒咬牙切齒,有一點他溫吞陰沉的性子里從未有過的激昂。
他這副神情不知為什么叫宋青谷想起負重的駱駝,累得噴著鼻,嘴里嚼著草的樣子落在人眼睛倒好像有兩分笑意,看得好笑,卻也心酸。
喬一成請了三天病假,之后,宋青谷才了解了事情的大概經(jīng)過。
喬一成因為新聞中心要與市委宣傳部合作一個市民論壇的節(jié)目,與部里的一個姓劉的處長走得比較近。
劉處談事情好在飯桌上,吃完了又愛去喝上兩杯,喬一成只得做陪。有天劉處帶喬一成還有另幾個人去了一家相熟的夜總會,喬一成一進去就隱隱地覺得不大對勁兒。
果然在包箱里落座不久,就有幾個年青的女人走了進來。其中最為明艷的一個立刻在劉處的身邊坐了下來,那情形,明眼人一看就是相熟極了的。
也有一個女人在喬一成身邊坐了下來,喬一成下意識地略微讓了一讓,那年青女人馬上便查覺了他細微的動作,笑了一笑,卻也沒有像另幾個女人一樣馬上向男人靠過去,而是端端正正地坐著,安穩(wěn)地喝著酒。
那邊劉處笑著說:這是喬主任,芬妮你要多敬他幾杯。
這個叫芬妮的年青女人聞言,微側(cè)了身,雙手捧了一杯酒,低聲說:我敬你喬主任。聲音微微沙啞。喬一成借著暗的燈光看了一看,這女人相當(dāng)?shù)啬昵?,妝色自然是濃的,然而因為光潔緊繃的皮臉,并不顯討厭,穿了件露肩的全黑的小禮服,頭發(fā)燙成蓬蓬的大卷,半長的,散在光裸著的肩頭,喬一成覺得她雙手捧杯的樣子有那么一點怯生生的乖巧,與她極成熟的裝扮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對比,便多看了她兩眼。芬妮顯然是聰明的,因著這軟而溫的兩眼,她整個晚上都把自己定位于一種收束的狀態(tài)里。每隔了些時候就敬喬一成一杯,半點多余的話與動作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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