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大江大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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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千禧年年底的時候,市區又開了一家股份制銀行,原先四大行與信用社壟斷江湖的局面漸漸崩裂。新來的銀行自然難以撼動大國營銀行的地盤,必然靈活機動地另辟蹊徑,尋找遺珠堆里的成長型企業發展業務。新銀行初來乍到,但除了一個上層,其他人員基本上就地取材,就地從國營銀行挖角。從同學那兒獲知新銀行降臨的消息,柳鈞便盤算上了。柳鈞而今已經學會一個訣竅,那就是別貿然上一個全然陌生的門談對他很重要的事,以免一開始便以嚴肅地互相警戒拉開序幕。
柳鈞通過同學朋友,輾轉聯系上新開張銀行的信貸人員,通電話交談良好之后,才上門拜訪。因已有三分情面在,彼此溝通非常良好。尤其是柳鈞的財務外包,做賬的是會計師事務所,因此財務報表的可信度自然也高了幾分。從報表上看,很顯然的,騰飛成長性良好。
新開張銀行辦事效率很高,初步審定之后,便來兩個人到騰飛實地查看。現場自然是沒說的,柳鈞陪同的解釋更是讓銀行職員很是意外。不過眼下騰飛規模不大,他們轉一圈不用多少時間,便走了,約下晚上一起吃飯。
令柳鈞驚訝的是,很快就有兩家私人融資來電接洽,愿意降低利息借款給柳鈞。可私人融資利息再低,比柳鈞現在千辛萬苦談下來的還低,也不可能與銀行貸款利率相比。柳鈞只是很奇怪,那兩家私人融資怎么知道的他,又怎么會清楚他公司業績有成長性。但無論如何,在春節到來之前,柳鈞看到前路顯現曙光,那曙光是金晃晃的有點兒俗氣的銅鈿色。
晚上,柳鈞請銀行信貸人員吃飯,飯后k歌。等曲終人散,一群人都已醉醺醺,大家勾肩搭背地稱兄道弟,言語之間,柳鈞得知他的貸款這回將極有把握。他也得知,原來前兒兩個私人融資是眼前這兩位銀行人士介紹。往往他們能替企業從銀行獲得貸款,他們取得提成,便罷;若不能,而企業又是他們看好的,他們就賣情報,他們手頭多的是自己撞上來的企業,又能看到一手的資料。
柳鈞反正也見怪不怪了,他已經習慣大家的職業道德。再說他現在真開心,還計較什么?銀行貸款啊,多么難得,雖然第一次可能只有三百萬,可他們不是說了嗎,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掛上鉤了,未來只有越釣越多。柳鈞太需要資金了,若是能把他自己賣了換錢,他都愿意。每天束手束腳、拆東墻補西墻地工作,還連新車都不敢買,他已經快窩囊死。
貸款可能得逞的喜悅需要與人分享,他知道他爸爸一向是晝伏夜出的主兒,即使出差也不可能影響他爸爸的生活規律。果然,他爸爸的電話一打就通,一通就聽到背景是花天酒地的聲音。
柳石堂聽柳鈞講貸款審批的前前后后,連忙道:“趕緊準備現金,封兩個紅包,分別送。也可以送一個,問他擺平整個審核程序的人要多少,一起拿給他去分。”
“看上去……好像……不用給紅包。股份制小銀行這方面還行,只可惜額度不大。”
“是不是你不愿干?可惜我一時三刻回不來,只能大年夜趕回家了。也行,春節時候我去拜訪他們。挺好,這下流動資金又活了點兒。這樣吧,你趕緊趁年前把一部分高利貸還了,還可以少付一些利息。”
“我打算一步步來,明天就去找高利貸,談春節假期半息,談春節后降息,他們這半年也撈夠了,我們該過河拆橋。如果談不成,我們換一家高利貸。”柳鈞又把跟新找上門的兩家私人融資談話內容匯報給他爸。完了補充一句,“其實小銀行貸款利率上浮幅度不小,加上貸款成本紅包,其實私人融資并非全無可取之處。”
柳石堂聽來聽去,就是兒子不肯掏紅包。但柳石堂不追問了,這事兒他會插手。烏鴉有白的嗎?肯定有,但人若是抱著對方是白烏鴉的僥幸心理去辦事,一準兒灰頭土臉如出門撞黑烏鴉。柳石堂將話題扯過去:“最近利潤一直在產出,而且積累得挺好,我還是建議你穩扎穩打,把借高利貸的錢先還掉一部分。背著這么高的利息,我們做出來的只夠付息,不合算,想著都不舒服。”
“爸爸,這是因為你沒做理性分析。留著高利貸,我們可以用它的產出沖掉所有費用,然后銀行貸款方面就是實打實的產出。引進三百萬銀行貸款同時去掉三百萬高利貸,與引進三百萬銀行貸款同時保留三百萬高利貸,這兩種情況下的利潤凈值,還是后者高。然后,后者還可以讓我們的生產規模上升,報表更好看,在銀行的進出記錄也更好看,貸款很需要看這些。”
“可是規模擴大,人員擴招,設備增加,你身體吃得消嗎?”
“規模小,我才得事事親力親為;規模大,就可以設立專人負責某些環節,我只要抓住專人就行,專人的工資可以因規模而負擔得起。還有,我打算買車了,也會占用一部分資金。”
“對,對!一定要買輛好車,越噱頭越好,就你以前開的寶馬m3?好車買來你也可以拿去抵押換錢,一定要買貴的。我們有廠,我們又不是沒錢。”
柳鈞想不到爸爸對錢宏明買寶馬的事如此耿耿于懷,惡作劇地加料一帖:“宏明剛買了市府邊號稱頂級豪宅區的三室兩廳,一百五十平方米。”
“不理他,他買再多,也不及我們工廠一座。我們這種人就是開拖拉機出去,也沒人敢不敬我們。你早點睡覺,高利貸暫時不還,我們擴。”
柳鈞掩嘴而笑,忙放下電話以免爸爸聽到,爸爸又改主意。可也不免想到,他拼命地擴大規模,難道心里沒有一點兒與錢宏明競爭的意思?
春節前夕,事情多得數不勝數,更有節外生枝的。原來好幾個外地員工每逢佳節倍思親,要求提前放假,公司不答應的話他們請事假回家,同時也要求公司延長春節休假時間,因為他們難得回一趟家,扣除舟車占用時間,剩下與家人團聚的時間不多。老張不敢答應,因為柳鈞的工作計劃訂得很緊,再說公司一個蘿卜一個坑,這好幾個員工一走,生產就近乎癱瘓。但是外地員工聯合起來堅持上了,拿出車票給老張看,他們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要再不行,辭職,當場辦理。老張唯有搬救兵。因為這些員工都是久經培訓,老板豈舍得讓他們辭職?
柳鈞能理解工人們思鄉心切的心情,再說公司外地員工不少,他的公司經不起那么多人辭職的折騰,對此唯有妥協,同意原定七天的假期不變,但節后可以請事假到初十,節前可以請事假到年二十八。于是老張非常尷尬,似乎他做了惡人。
但是柳鈞的決定只滿足了一部分人,卻滿足不了另一部分。還是有三個人再度提出,他們家鄉習俗是元宵之前不能出門,所以他們必須請假到元宵之后才能趕回來上班。柳鈞這下子火了,他讓這三個人愛怎么辦就怎么辦,反正他不可能批準事假到元宵,那么曠工超過三天就按規定開除,沒二話。大家這才回去上班。
柳鈞請老張到他辦公室,關上門安撫情緒。老張氣呼呼地道:“我們公司夠寶貝員工,他們怎么還沒良心,仗著我們教他的三分手藝,竟然倒轉逼宮。他們倒是換個公司試試,哪兒有我們這么好說話好待遇的。”
柳鈞道:“對不起,是我事先沒考慮周到,像他們一般不舍得坐飛機,乘火車即使回最近的安徽,路上也得去掉兩天。七天還真是不夠團聚用。但是真有元宵之前不得出門的風俗嗎?”
“有肯定是有啦,可現在有幾個年輕人是照老規矩做事的呢?無非是看柳總好說話,得寸進尺。”
“現在算曠工處理,他們還會過年后不回來嗎?”
老張謹慎地道:“我有個經驗,不過比較下三流,請柳總斟酌。一般企業為了防止員工春節后流失,采取的措施是年終獎發一部分,大部分拉到春節后發。而且最好是到四月之后,四月之前是招聘高峰期,過了四月招聘崗位少了,人心也安了,再發。”
柳鈞搖頭:“未必有用吧?你看我們都還沒發年終獎呢,他們為了回家已經提出可以辭職。”
“其實,我根本不相信他們會在年終獎發放之前離開。出來打工為什么,就是為著一個錢字。要不是為錢,他們在家待著當家做主,何必辛辛苦苦出來打工。所以他們把眼前的錢看得最重,只要告訴他們前面有那么一筆錢可以拿,他們什么條件都可以答應,只要條件稍微合理……”
柳鈞心里嘀咕不已,從老張言語的背后,他看出,員工們利用了一把他的真誠和善意。他因為有感于市一機員工與老板的對立,他原想創造一個同舟共濟的氛圍,他首先以合理合法的規章制度對待工人。結果,人善被人欺,他過于烏托邦了。他想到當初楊巡在市一機分廠為抓進度而破口大罵的情形,難道他也必須這么做?
可是,想到剛才的場景,想到場景背后員工們的用心,還有偷圖紙的員工,以及還不知道孰是孰非的孫工和廖工,還有工亡員工家屬,柳鈞的心涼了,而火氣騰騰地躥上來了。前面已經說出口的請假問題,他不再提起,但是年終獎,他只發每人一千,其余部分等年后回來,與四月份工資一起發放。入鄉隨俗唄,要不然,他就是員工們心中的傻瓜。員工要罵,罵吧。他想通了。
正好中飯,柳鈞氣悶地起身到食堂窗口,付錢再要一份紅燒肉,又添一些米飯,猛塞。即使柳鈞平日里低調再低調,他在食堂里依然是大眾矚目的中心。食堂的飯菜一向足量,掏錢加餐的事兒鳳毛麟角,因此柳鈞吃到一半起身去加餐,成了大家捂嘴偷笑的焦點。
坐同一桌的孫工一向只看機器成色,卻看不懂人的臉色,一看見柳鈞面前添加濃油赤醬的一盆紅燒肉和冒尖兒的一碗米飯,實事求是地道:“柳總,吃這么多對胃很不好。古人老話,三十之前人養胃,三十之后胃養人。年輕時候有點兒節制才好。”
“吃飽點兒,讓血液定向分配到消化系統,這是非藥物神經麻痹良方。”柳鈞心說,孫工你也是罪魁禍首。
孫工不疑有他:“是個好辦法,有利午睡。不過超額太多,胃部不舒服,還是會影響到神經系統。”
老張看看對話的兩個人,卻沒有說話。他比誰都清楚柳鈞因何胡吃海塞。廖工坐在同一長條桌的頂端,他對柳鈞暴飲暴食的反應是:“雖說胃壁具有彈性,但是猶如我們熟悉的彈簧,擴張到一定程度,也叫拉伸過度,就不再適用胡克定律,胃壁恢復原樣很難,暴飲暴食會造成不可逆的傷害。既然已有定論,柳總若再嘗試,有點兒不智。”
不僅柳鈞對著一大盤紅燒肉拌飯哭笑不得,旁邊的老張也笑了出來。老張雖然不是工科出身,可好歹也有點意識到他們在說什么,心說真是哪兒找來的一幫書呆子怪人,這些人居然都是他從人才市場一個個挖出來的,簡直不可思議。不過此時老張開始理解柳鈞較真得有點兒烏托邦的性格。
柳鈞對著一幫吃完后不肯離席,認真看著他做超胡克定律拉伸胃壁運動的工程師們,吃掉一半,再也無法勉強將剩下的一半也吃下去。他被一幫工程師笑話了。但是,柳鈞卻從這些取笑里聽出大家心中的善意。很溫暖,在嚴寒的天氣里,給人力量。飯后他請來老張,取消上午只發一部分年終獎的決定。他現在想明白了,他可以因為技術、態度等原因淘汰員工,員工當然也可以因為收入、勞動強度等原因淘汰公司。淘汰是雙方的,積極淘汰的結果是一個動態平衡,是彼此在一定時段內的滿意表現。這樣的動態平衡是促進員工一直保持良好工作態度的源泉,又何嘗不是對他的鞭策?讓他必須殫精竭慮提升利潤增加員工勞動付出的性價比。
是的,他既然已經走上老板這條路,那么他早應該明白,他肩頭而今早已不止挑著他一個人的事,他需要考慮更多的人,更多更長遠的事。他已經沒有感情用事、意氣用事的資格。他唯有前進,否則他將首先被員工們淘汰。
柳鈞讓老張跟員工三令五申春節后不歸或者遲歸的后果,把工作做在前頭,把后果這等丑話說在前頭,而拿走全額年終獎的員工春節后若是只回來一半,他也只有認了,說明他的騰飛沒有吸引力。強扭的瓜不甜,這個道理,他懂。
年終獎這一波三折,知情的只有老張,感動的也只有一個老張。作為一名合格的行政經理,他有圓滑的性格,看風使舵的本領,當然,也有知人識人的本事。他也是一個打工的,打工無非一個追求:工資福利。所謂快樂打工,那是屬于沒有家累的年輕人的奢望,他原本對此不作考慮,但而今柳鈞這個老板,讓他在工作中不用枉作小人,不用夾在老板和員工之間做風箱里的老鼠,不用擔心做老板打手太多夜行挨悶棍,這工資福利的性價比就算高了。以前,他以為是老板年輕不諳事,手頭散漫。從年終獎這件事看出,老板識大體明大理,看得高遠。他心里有點兒定了,在騰飛做下去,不錯。
老張心里這么想,他給員工訓話時候便自然而然地有了發自他內心的激情,這種激情,最有感染力。
柳鈞親自開車送孫工等人去上海乘火車,又從看上去依然簇新的浦東機場接回他爸爸,父子兩個在柳石堂的家里過新年。柳石堂已經非常滿足,兒子就在眼前,夫復何求?柳鈞卻對只有兩個人,甚至保姆也告假回去的空落落的家很不習慣。好在柳鈞能做菜,起碼能讓五谷不分的爸爸吃飽。但柳石堂畢竟上了年紀,長年出差非常勞累,上飯桌時候還豪言壯語,要與兒子一起守夜,可等幾杯酒下肚,紅著臉支著頭就在飯桌邊打起了呼嚕。
柳鈞于是一個人坐在客廳看電視,將電視頻道輪了不知幾遍,實在無聊,又抱著筆記本電腦上網,可惜常玩的車壇一個鬼影子都沒有。人家都在團圓,他家沒媽,家不像家。無比的空虛撕裂柳鈞粉飾在焦慮外的彩妝,他只好放棄硬撐出來的節慶,開始坐立不安。他不肯做小人克扣員工的年終獎,可別最終成了傻大頭吧。等春節后貸款批下來,正要大干快上,若是員工沒有按時回來上班可怎么辦?他的訂單全得吃罰金了。他最主要還是心疼那些辛辛苦苦培訓出來的工人,新人即使找得到,而且個個名牌大學畢業,一來也未必能上得了手,他的公司要求太高太多。
柳鈞過了一個患得患失的大年夜,大清早還沒起床,就聽到爸爸在外面罵人。他躺被窩里喊了一嗓子:“爸,大過年的,寬心。”
“寬什么心,有人半夜砸一包大糞在門口,尋我晦氣。”
柳鈞一骨碌爬起來,沖到門口一看,有人用那種菜場紅白相間的塑料袋盛一包糞便,昨晚不知什么時候砸在他家門上,一攤爛臭。柳鈞看了趕緊縮回被窩穿衣服:“爸,你不懂收拾,放著,我來。”
“誰干的,阿鈞你說誰干的?你別管,大過年做這種事晦氣,我找人來收拾。”
柳鈞攔住他爸:“爸快去看看車子有沒有事,既然來人摸得到我們家門,一定也摸得到我們車子。”
柳石堂一聽,連忙靈活地跨過糞便灘,下樓去看他的車子。果然,車子四只輪胎全部跑氣,其中一只輪胎上還插著一把雪亮的鋼針。柳石堂悶聲不響仔細看一圈,四只輪胎的破洞都是橫插,無法修補,唯有花錢換新胎。看起來是內行人所為,旨在讓他破財。他回去,阻止兒子擦拭門面,打110報警。
若是換作一年前,早在看見大門被潑糞的那一刻,柳鈞就該程序正確地報警了,可這回卻是他出聲阻止爸爸打電話,他問他爸報警有用嗎?這種時間,這么小的案子,而且明顯是私人仇怨,若不額外打點,估計誰也不會重視。反而他們得在大節底下面對著警察,一樁樁地翻出陳年舊事。報警,性價比是個負數。
柳石堂一想也對,這種小事,額外打點吧,弄不好收不抵支,而且沖小區管理水平,未必找得到罪魁禍首。于是父子倆吃進悶虧,合力將門口打掃干凈。可整樓梯的污穢氣豈是容易清除的,父子倆不知挨上下樓梯喜氣洋洋的鄰居多少白眼。
清掃的時候,父子倆一直做排除法:誰干的。討論的過程,是痛苦地梳理過往一年多不快的過程。有那么多人可能上門撒氣:原前進廠工人歸到市一機后被裁員的;傅阿姨和她的兒子;拖了半年還未拿到工傷基金應發撫恤金的工亡職工家屬;偷圖紙員工家屬……
父子兩人都認定,可能性最大的還是出獄已有一個季度的傅阿姨和她兒子。看著爸爸的暴跳如雷,柳鈞更是認定非傅阿姨莫屬。傅阿姨在柳家做了多年,早已摸透柳石堂脾氣,當然最知道如何以最小代價打中柳石堂七寸。
柳石堂果然很受傷,清掃完后,他拿出自己的香水,將樓道噴一遍,也不急著拜年,拉兒子頂著北風,好不容易打到一輛出租,先奔寺廟燒香拜佛洗晦氣。在柳石堂的理解中,污穢之物有穢氣,穢氣者晦氣也,新年第一天開門撞晦氣,不是好兆頭。
柳鈞好笑地被他爸爸硬拖進廟宇,卻想不到眼前是極其旺盛的香火,觸目的善男信女中有不少有頭有臉的人,不斷有人與爸爸互賀新年,熱鬧如社交場所。更讓柳鈞驚訝的是,那些善男信女早他們不知幾步已經燒好了香,此時紛紛打道回府。等爸爸砸大錢請竹竿似的高香的時候,柳鈞見到一群熟悉的人,正是楊家兄妹四個和一幫妯娌,隊伍很是浩浩蕩蕩。柳鈞轉過身去,當沒看見。當然,楊家也無人過來與他打招呼。不過柳鈞還是看到楊巡手腕掛著的一條碩大念珠,柳鈞心想,啊,原來楊巡也有信仰。
錢宏明趁節假日,驕傲地拉柳鈞去看他按揭買的新房。市區地皮寸土寸金,當然造的是高樓。房子已經結頂,腳手架未拆,可從地面看去,已然看得出巍峨。錢宏明揚揚得意地道:“我買了三幢樓里面最高那幢的二十八樓,以后可以跟你遙遙相望。”
柳鈞笑道:“你房子是板樓,我那兒是塔樓,對著你的是楊邐的那套,你以后跟她銀漢迢迢。外貿這么好賺?”
錢宏明斟酌了一下才道:“我以前總嘆我們死外貿,做得要死。自從看見你這一年來的辛苦,以后再不會在你面前叫苦了。去年分公司開業時候,我曾經躊躇滿志地考慮,等一年后生意企穩,我要開一家工廠,專門做自己接的單子。現在沒想法了。不過辛苦歸辛苦,你究竟有沒有算一下,你開工這幾個月來的利潤高,還是我的利潤高?”
柳鈞想了會兒,“我的利潤絕對數不低,可是相對我們各自的初始資金而言,我的產出比并不高。”
“對,我方便貸款,你貸不到。還好,當初若不是我們老總拉住我,我若是辭職出來單干,我上哪兒去找背靠乘涼的大樹,讓我可以如此方便開出信用證?若是當初辭職單干,我也得學你苦苦地原始積累,不知哪天可以做出頭。現在回想起來,做什么都得靠著國家這棵大樹,做國家的親兒子,國家的油水最足。”
“原來我們是偏房庶出。”
“打住,打住,大過年的我們不發牢騷。你那個前員工考進公務員沒有?”
“考中了,那家伙膽大心細,要不是有把握,不可能辭職應試。前幾天告訴我,位置落在計委,不知道挖了什么門道。我連忙反省一下我以前有沒有得罪過他。”
錢宏明一笑,但他很快就將話題岔開了,并非故意,而是謹慎慣了,一種背靠大樹者對大樹的又敬又畏又依存,已經身不由己。他跟柳鈞聊他的女兒小碎花,說起來喋喋不休沒個完。但見柳鈞依然不時揚臉找他的房子所在,不禁又開始得意揚揚,“這就叫城市之巔。我本來想買頂樓,可都說頂樓怕漏,只好退而求其次。28層的不好買,還是通過我姐找門路才買到。不瞞你說,我簽下購房合同當天,就帶著嘉麗和小碎花飛上海找賓館的28樓住了一天。雖然上海高樓林立,可身處28樓的感覺依然很好,連我們小碎花都喜歡得不行。只有嘉麗對著落地大窗害怕,說臺風天氣里,誰敢靠近落地大窗啊,掉下去別說摔死,恐怕每一只細胞也全四分五裂。哈哈。”
柳鈞看著錢宏明躊躇滿志,放聲說笑,也跟著笑。可再高興,只要一想到節后開工那一天的點卯,他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抽一下,眼睛不由自主地失神一下。他知道,錢宏明沒有類似的擔憂,他那公司的位置,人們削尖頭皮還找不到門路呢。工廠真是越來越沒人青睞。
忐忑不安的等待中,時間飛快滑到初七。柳鈞在家待不住,去公司辦公室坐,一顆心全掛在大門口,每看到一個員工扛著大包小包回來,他就歡喜一下,心里記下一個數,可一根神經也吊得越來越緊張。傍晚時候,他見到老張的夏利車匆匆趕來,兩人見面,心照不宣,原來老張也是憂心明天報到人數,先來宿舍點卯。有人急他所急,想他所想,柳鈞非常感動,由衷地覺得付出有所回報了。他真要求得不多。
第二天早上,柳鈞站到打卡鐘邊,以老板身份歡迎大家新年第一天開工。老張也一早來上班,站在柳鈞身后。兩人臉上全掛著笑容,可心里全都緊張。
打卡的規矩,為了減少混亂,員工從卡箱找自己的考勤卡——打卡——將卡扔在打卡鐘邊,以后整理考勤卡插回卡箱的事,由保安完成。因此柳鈞不用數人頭,只要不時抬頭看一眼卡箱,剩下多少張卡,即意味著多少人沒來報到。老張老練,見老板對著卡箱的臉部肌肉異常僵硬,甚至抽搐,他連忙將老板拉到對面,背著卡箱,以免太過刺激,在員工面前不雅。柳鈞也順水推舟,不敢回頭去看。
終于,八點的鐘聲敲響了。老張輕咳一聲,輕道:“柳總,你先別回頭,猜有幾個沒來。”
“聽你的聲音比較輕松,應該不到五個。”
老張剛要說話,又一位員工背扛肩挑呼嘯而來,一看時間已過八點,連連頓足。可是那位員工卻見到老板和行政經理最慈祥親切的臉。因為看到那位員工進門,老張就報出一串數字:“節前十二人請事假到初十,七個人請假到初九,論理該十九個人今天未到。但減去這個剛到員工,只有十三張卡未打,說明有六位提前銷假。節前沒請假的,全到!”
“他奶奶的。”柳鈞飛速出口成臟,還覺得不過癮,又是一句“他奶奶的”。然后才回頭看卡箱,看到稀稀落落十三張卡,他大聲道,“這說明什么?啊,這么說明什么?”
“雖然我知道馬屁使人快樂。”老張優雅地道,“可是我上了年紀,有些話羞于說出口。”
柳鈞聽了大笑,拍胸道:“我滿足了,我的努力得到承認了。我愛你們!”
老張連忙閃開,免得被柳鈞當眾擁抱。
同樣,貸款也來了個開門紅。柳鈞節后親自去銀行辦手續,就這么順利得跟做夢似的,他拿到了第一筆貸款。雖然事后他又請了一頓客,而且貸款員還塞給他一只裝了六千多元發票的信封讓報銷,可柳鈞已經覺得這事意外地順利,柳石堂更是不敢相信貸款有這么簡單。于是柳石堂也非常先進地念叨起來,消滅壟斷就是好,銀行間也展開競爭就是好。要不,哪有他們這種企業貸款的機會?
拿到貸款,柳鈞當機立斷,降價!
降價是自由市場的一帖靈藥。柳石堂自出道以來,第一次嘗到客戶主動打電話給他的美好滋味。員工的全額回歸,銀行的順利貸款,市場的強勁反應,讓柳石堂對兒子充滿甚至有點兒盲目的信心。這不,公司當月的產值就沖了個開門紅,用財務畫的示意圖顯示,那是一個陡峭上升的粗箭頭。
按照市場蛋糕論,既然柳鈞吞吃一大塊,那么必然有別家吃不飽。當然,地域最近的那個別家必定受最大影響。市一機三月遭遇倒春寒,銷售業績飛流直下。董其揚作為市場方面的高手,當然知道如何應對。但是董其揚無能為力的是技術,是質量,是精確的生產安排,是最少的庫存和最快的資金周轉頻率,因為他不懂生產和技術,而偏偏市一機的工人大爺卻又是最擅長糊弄的。
于是市一機的產值滑向低谷,利潤顯著下降。但是產值下滑到一定地步,便停滯了。以董其揚的經驗,這應該是反彈的前兆。董其揚若是知道柳鈞只得到三百萬貸款;若是知道柳鈞將這三百萬貸款合著高利貸錙銖必較地滾動使用,依然無法避免捉襟見肘,不得不就著產能安排銷售;董其揚若是知道他的產值是因此而停止下降,那么他此時應該調轉槍口,專注開發其他產品,避開騰飛的鋒芒。但是董其揚輕信了他的經驗。他也降價,指望以微薄利潤傾銷市場,奪回市場份額。
同時,董其揚也想到,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只籃子里。于是他向董事會提出,要么下撥一筆資金搞新產品研發,要么下撥一筆資金買適用于市場的專利,市一機務必擴大產品種類,不能如此單一下去了。董其揚提出的發展方向,依然是他來市一機時提出的成套設備。但彼時楊巡領導著市一機歡歡兒地模仿著柳鈞研發出來的產品,好好地賺著快錢,因此楊巡押后了董其揚的建議。但這回真李逵勢不可擋,導致市一機的假李逵節節敗退,影響利潤,申寶田和楊巡兩個大忙人不得不湊一個時間坐到市一機的辦公室進行討論。
但是楊巡一聽董其揚提出兩種方案所需的金額,大大地不以為然,技術部坐著那么多工程師,每人拿的是副經理級以上工資,養這些人難道是白養?讓技術部的人一個月內拿出圖紙。叫人去技術部坐鎮,人盯人地干活。
董其揚的方案預算并不是拍腦袋而來,而是與各部門協調商量之后才寫的,其中有楊邐的功勞。但他不是工程技術人員,他尚且對如此大筆的研發預算究竟用在哪兒,怎么用,還心存疑問,當然對楊巡的反對無強有力的辯駁。他只能解釋:一套成套設備的研發需要一個個零件的研制,研制過程中必然有廢品……但董其揚的解釋立即觸動楊巡的神經,楊巡馬上想到前年通過攝像頭看到柳鈞將好好的鋼鐵一堆一堆地試廢了,全不知心疼。那么若是研制成套設備,成百上千個零件都這么試驗下來,那些技術員又試驗的不是他們自己錢,自然比柳鈞更不懂得心疼,他楊巡還不給搞破產?比如以前他曾當機立斷叫停已經耗資五十萬的研發,因為他看出那研發很可能是無底洞。楊巡將問題拋給制造行業出身的申寶田。
申寶田的態度很明確,一家企業想立足,必須擁有屬于自己的優勢。市一機有龐大體量的優勢,可無拳頭產品優勢,買圖紙的產品畢竟我能買別人也能買,形不成優勢。目前市場已經發出警訊,這是好事,提醒市一機應該慎重思考未來的路該怎么走。從長遠來看,有必要從現在起培植并善用自己的研發隊伍。申寶田否定買圖紙的方案,堅決支持自主研發,掌握核心技能,當然可以花錢橫向引進技術,提高研發效率。
楊巡反對,但此時大股東的贊成票讓楊巡的反對無效。申寶田在會上當場拍板,就照研發的方案做。
楊邐作為董事之一與會,但基本上除了解釋方案,沒有她的發言權。她心里很矛盾,方案是她與技術部討論出來的,她也早等著自主研發的一天。但大哥的不支持,讓她的態度有點兒模糊。她總不能站在大哥的對立面說話。她唯有沉默。她看看比她更沉默的申華東,心理稍稍平衡。她不知道申華東看著他爸心里在想:高,姜還是老的辣。消耗申楊共有的市一機的現金流,提升公司最核心的技術研發隊伍水準,又用漫長的研發來延長市一機產品轉型的時間,人為耽誤稍縱即逝的翻身時機,達到造成并擴大虧損,卻不損核心的目的。比他尋求外援柳鈞的主意好多了,他們有雄厚財力與楊巡相拼,那么主動權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還肥水不流外人田。
柳鈞不明白董其揚這樣的聰明人為何面對危局,卻不采取快速見效的行動。他直接打電話問,董其揚悶悶不樂地告訴他,兩大股東之間搞不定。柳鈞立刻想到,肯定是申華東出手了。他頓時很同情被蒙在鼓里的董其揚的處境,這種時候,任董其揚有三頭六臂,也無法施展,只能莫名其妙地郁悶。與董事長人心隔肚皮的經理人太難做。
柳鈞隔岸觀火,他自己的事情還忙不過來呢。年初有許多事,最重要的是稅務有匯算清繳做年報,工商局有年檢,至于還有其他部門的這個檢那個檢,基本上都是交錢敲章,并無懸念。稅務有關年報的說明中,有要求到指定稅務師事務所審計的條文。老張拿到說明一看就知道柳鈞那兒通不過,他便讓財務去稅務咨詢,問在其他會計師事務所做出的由注冊稅務師簽名的審計報告算不算。財務回來說,稅務窗口人員面色墨黑,不過總算點頭放行。
但工商局的年檢就沒那么容易說話。工商給出的年檢辦法提出資金審計,也指定一家會計師事務所。文員前去一打聽,工商卻沒稅務好說話,工商局窗口人員態度堅決,非這家會計師事務所做出來的審計報告不可。文員辦事仔細,又拐去隔壁會計師事務所臨時辦公室一問,被審計費嚇了回來,連忙報告老張,人家根據騰飛規模,開價八千元。人家還不冷不熱一點兒不愁生意地說,一年審計一次好啊,幫老板總結回顧一年的資金走向。
老張熟知柳鈞的脾氣,知道柳鈞保證不肯交這筆冤枉錢,可是一年一度工商年檢的那個貼畫不能不貼,不貼就等于自動了結公司經營。有規定營業執照必須在公司顯眼處懸掛,以便來往客商確認公司的存在是否合法。年檢之重要,便在于此。工商局一年鬧一個花樣,老張很能理解,他以前在私營企業做事,不乖乖交錢加入私營企業協會,工商局就不給敲章年檢。所謂加入私營企業協會,交了會費拿一件小紀念品,整一年都沒協會什么事兒。這種貓膩兒,他以前的老板肯認,他相信柳鈞不可能認賬,更何況這審計要八千塊。
果然,柳鈞一口否定。可是想不重復審計,又必須參加并通過年檢,該怎么辦?兩人都看不出眼前還有其他的道路,工商窗口人員已經一錘定音了。議論的時候柳鈞又想起,去年已經審計了一回,說是新開辦企業必須審計,當時還說第二次年檢就不用審計了。那么為什么今年又提?柳鈞打電話給市工商局咨詢,市工商局說沒這回事,鼓勵柳鈞理直氣壯地與本區工商局交涉。柳鈞而今已無拍案而起的性格,他以務實的態度問市局能否下去調查,收回原辦法,下發新辦法。市局的在電話里說要匯報領導。
柳鈞記下接電話官員姓氏,第二天再問,該官員又鼓勵柳鈞理直氣壯地與本區工商局交涉了。柳鈞便知系統內投訴無用,便照著上回舉報金穗卡的紀檢舉報電話打過去。這個電話,若是老張在場,一定費盡口舌阻止。
舉報電話接線人員的聲音和藹得與紀檢一貫給人的嚴肅印象很不符,這種態度,鼓勵柳鈞敘述時候毫不保留。接線人員記錄之后還復述一遍,又態度可親地讓柳鈞傳真工商年檢辦法過去,半天內等回復。這回可不是柳鈞在電話里追著問對方貴姓,什么時候可以知道消息。柳鈞很驚訝紀檢的態度,也很期待半天內的回復究竟是什么。
結果不到一個小時,換了一位官員來聯系柳鈞。該官員應該是個中年男性,態度很職業,開口便自述他姓什么,怎么聯系,甚至還告訴柳鈞手機號碼。然后該官員開始耐心詳細詢問事由。在這么良好的氣氛下,柳鈞也很坦白地說,他雖然舉報,可不敢不匿名,他怕未來遭到打擊報復,官員竟然表示理解。柳鈞結束通話后有點兒不相信,這是傳說中的機關工作作風嗎?
柳鈞聽其言觀其行,按兵不動了三天,眼看年檢大限一天天臨近,他還是等。第三天的時候,中年紀檢官員來電,告知處理結果,不合理的審計取消。官員還友情提示柳鈞,以后遇到本地政府亂收費現象,以后可以直接找他。柳鈞將結果告訴老張的時候,老張瞪著眼睛不敢相信。柳鈞心說他也不敢相信,他當時打舉報電話,抱的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態,而且若對方是稅務而非工商,柳鈞一準兒認命了。誰敢得罪稅務啊?以前他還教育爸爸做賬不老實,才會看見稅務老爺猶如老鼠看見貓,等他兩年親手操練下來,他早已心知肚明,即使他將財務外包給專業的會計師事務所,這個得罪與不得罪之間的區別也可大了。
為求穩妥,老張不敢第二天就去辦理年檢,以免被工商火眼金睛識破他們騰飛便是那位匿名舉報人。直等到年檢大限,又探聽得本區其他外資企業還真免了那殺千刀的年審,老張才親自出馬。所有的步驟都很順利,等最后從檔案室調取檔案對照時,窗口人員冷冷地說,檔案袋里的登記申請資料有缺失,不符合要求,不予年檢。
老張唯有打電話詢問當初辦理工商登記的當事人柳鈞,記不記得當年有這么一張資料沒有提交,如今被不予年檢,而且還要給追究虛假登記責任。時隔兩年,柳鈞當然記不清了,尤其當時辦理登記全是那位熱情的招商人員前后奔走,他只要簽字畫押交錢。但去年年檢沒有查出這個問題,今年怎么忽然有什么資料缺失了呢?柳鈞一愣之下,問老張,是不是白匿名了。老張說可能性很大。柳鈞痛罵一聲“靠”,飛車趕去工商局。
在窗口大廳,窗口人員依然是眼皮子都不抬地冷冷告訴柳鈞,某某手續缺失。柳鈞于是問:“我當時全套辦理,如果資料缺失,當時怎么可能辦出來?”
窗口人員不陰不陽地說:“很多人辦理登記注冊的時候不走正道,你們好好回憶一下當年是怎么辦手續的?”
柳鈞想到這倒是他的小辮子,當初招商人員正是拿著申請資料到處走后門,窗口人員業務精通,一抓就準。可柳鈞當然不認賬:“那么你的意思是你們中的一員當年沒把關,你現在火眼金睛把那位營私舞弊的經手人做的好事揪出來了,是不是?請問當年是誰經手,我倒要問問我在他面前走了什么歪路。檔案就在你手里,你請查究竟當年是誰簽的名,誰是當年那個不負責任的具體經手人。”
窗口人員頓時臉色通紅,大約是想不到還有轄下企業如此不要命,敢當面氣勢洶洶地拍案,而且矛頭反指他們自己:“沒有就是沒有,你再吵鬧也沒用。這里是機關……”
“對,我知道你這里是機關,所以我認定你的每一句話代表政府。那么請你告訴我,那位當年具體經手人究竟是誰,我跟他對質。”
窗口人員轉過身去不理,祭出一貫晾著辦事人的高招。柳鈞就在大廳拍案要求說法,揚言魚死網破,舉報當年具體經手人。終于有人悄悄賠著笑臉走出來,勸柳鈞息怒,拉柳鈞去隔壁房間喝茶解決問題。又有人出來將窗口人員拉開。過后沒多久,就有人拿著紙進來,解釋說局里去年底搬了一次檔案室,可能有一些資料遺失,本局當然不可能企業資料不全就放注冊登記過關。讓柳鈞這就補簽一份便可。
一番折騰出來,早已過了下班時間。老張走到外面才笑道:“柳總剛才很有氣勢啊。”
“贏得太沒尊嚴了,做了一下午潑婦。”
“不知道他們以后還會不會玩出其他陰招。”
“不怕,我今天算明白了,比賤、比無賴、鬧影響,就行。不過我再明白也不敢鬧稅務。”
柳鈞吵架吵得亢奮,梗著脖子開了一路的車,到公司,依然眼球充血,渾身緊繃。卻見到已經是公務員的羅慶在宿舍區與老友們打打鬧鬧,一點不像他經常接觸的那些公務員。想到以后羅慶也會同化成那幫人的一員,柳鈞心里替羅慶可惜。
第二天上班老張拿一張單子來交給柳鈞。單子上一個政府部門對應一家協會,和各式各樣的培訓認證,老張的字不大不小,竟然整整寫滿一頁a4紙。看柳鈞大惑不解,老張解釋道:“昨晚從工商局回家后,我想了半天,覺得老是靠柳總親自去吵架,行不通。我根據這幾年的經驗羅列出這些我們今年必定被催繳的費用……”
“去年為什么沒有?”
“去年我們處于試運行階段,這些收費遞過來的時候,我都以試運行不正常打發了。今年逃不過。”
“為什么逃不過?如果是外企協會那樣的協會,參加一下也挺好,可以獲取很多信息。”
“問題就在這兒,外企協會的成立目的與紙上這些協會的成立目的大不一樣。外企協會,政府的意圖很明確,是配合政府服務外商,改善投資環境,以進一步招商引資。但是我寫的這些協會不一樣。早好幾年,不是96年,就是97年,國家推行公務員制度,我當時眼看一幢勞動局的大樓一分為二,東樓的工作人員全部變為公務員編制,西樓的變為事業編制。編制不同,待遇天差地別。西樓的當然不干,東樓與西樓做了那么多年同事,當然不能不講義氣,于是就幫助西樓的成立協會。有下屬企業來辦事,不參加協會就不給服務;或者把某些工作交給協會做一半,比如認證,那么下屬企業不得不乖乖參加協會,每年交一筆不多不少的會費。費收多了也不行,多了就全是柳總昨天拍工商局桌子這種鬧場的了,所以普遍收費都幾百塊,最多一兩千。一個區域企業交的會費,足夠養活幾個改制分離出去的人。”
柳鈞看看單子上協會的數量,說:“每家協會的會費不高,可這么多協會加起來,不少啦。”
“是的,我以前的企業除了單子上這些協會,還得參加政府主導的行業協會,一年總共加起來,會費得一二十萬。行業協會大多是行業專管領導退休后發揮余熱的地方,所以……他們只要一句話,你也不得不入。我們繼續說改制分離出去的西樓人,西樓還設有認證中心和培訓中心,東樓只要發布命令,給他們管得著的某個行業某個職業設立準入門檻,不持證不給上崗,那么西樓必然成為準入發證的獨家認證單位和培訓單位。獨家,別無分號,所以培訓費和認證費非常宰人。我們企業涉及的七證八證我也羅列在單子上了,職員工的這些培訓和認證費用,以及年檢費用,一般都是公司出,但在勞動合同里限定員工離職必須賠償。”
“你的意思是,我要是以后每遇到單子上的一筆支出,就舉報,就拍案,一年到頭忙也忙不過來?”見老張點頭稱是,柳鈞又道,“所以以后遇到類似支出,只能視而不見了?”
“是的。昨天在工商局我不反對柳總拍案,是因為每年只遭遇那么一次兩次,得罪也無所謂。可有些部門,我們的經辦人員三天兩頭要打交道,只能花錢消災。請柳總理解。你就把它當作公關費。”
柳鈞想了好一會兒,才點頭:“好吧,算我學祥林嫂捐門檻,我們惹不起那些大鬼小鬼。”
等老張走后,柳鈞才想起去年底開外企協會之前,協會曾經寄來一份資料,其中有份小冊子是去年一年里,各級政府大力消滅的各項不合理行政收費。他去年看到的時候還誤以為是德政,等今天聽老張一分析,懂得那些各項不合理行政收費的來由,他唯有無語。才知道原來企業除了稅負之外,還有那么多強加的其他負擔。
后來再有類似費用前來審批,柳鈞都只能無奈地問一句那部門要緊嗎?要是要緊,唯有簽字。他覺得自己是一只誰都可以斬一刀的肥羊。
02
柳石堂聽得兒子新車到貨,比兒子更早一步飛到上海,打算跟兒子一起提貨。但是等與兒子會合,見到價值不菲的新車golfgti[10]時,柳石堂欲哭無淚,兒子花大錢買的竟然是夏利車一樣沒屁股的車,加上后備箱的門,全車才三扇車門,還不如夏利車的五門,多坐兩個人,就得爬著進后座。車子里面他也看不出好處,內飾打造得不精致,不是那種一看就很鮮亮的,只有gti的招牌打磨得很精細。這種車開出去,那是會被人立即當夏利車看低的。
“為什么買這種車?”柳石堂從坐上車開出車行的第一刻起,就追著兒子問這個問題。但是柳鈞正高興地玩他的新車,沒心思理他的爹。柳石堂只能看著兒子雙眼亮晶晶地操縱新車,一邊兒生悶氣。四五十萬,竟然買一輛夏利車。他一直認為兒子能賺少花,是個極端出色的好孩子,想不到兒子平時不亂花錢,真亂起來,四五十萬買輛夏利這種蠢事也會干。
等柳鈞終于將性能玩了一遍,才有心思告訴爸爸這車子好處在哪兒。轉彎的時候他問一聲沒感覺吧,起步的時候問一聲快吧,換擋的時候問一聲沒頓挫感吧,柳石堂畢竟是開車多年的,被兒子幾聲指點下來,即使他沒扶著方向盤,也感覺得到這車子真如小鋼炮一般。可他依然不客氣地指出:坐著不舒服,噪音大,開出去沒面子。他不肯乘這種小樣兒的車回家,坐上飛機寧可繼續出差。
與柳鈞前腳后腳提車的申華東為慶祝新車到手,呼朋喚友于周日去申家參股的、新近建設驗收完畢等待通車的新路試車。柳鈞通知錢宏明一起去,錢宏明一呼便應,獨自開著他的寶馬去往目的地。他去得稍早,一會兒工夫,他就看到一輛輛造型很不主流很不本分的車子,拽著轟鳴的聲浪匯集起來。當然也有他開的寶馬這種中規中矩車子,然而今天,中規中矩顯然并非主流。
錢宏明見到一個個駕駛者跳出車子,那些駕駛者基本上擁有年輕而無憂的臉。跟著那些年輕人跳出車子的是一個個美麗的女孩。錢宏明心想,果然都是公子哥兒,本地富豪第一代張揚的不多,許多身家不菲的老板開的不是廣本就是別克。很快,錢宏明就見到柳鈞的新車。在柳鈞買車時候,他已經上網查到這種車子的照片,可等親眼看見,依然忍不住搖頭,模樣實在太寒酸了。
柳鈞一到場地,都還來不及與錢宏明打招呼,就被他的那些車友抓去交流彼此的車子。柳鈞見到梁思申居然也駕著保時捷在場,與申華東的車子成現場一時瑜亮。錢宏明此時成了邊緣人,跟著大伙兒一輛輛地看車子,可是插不上話。那些話題,離他很遠,那都是些飽暖后才會衍生出來的話題。錢宏明也不硬插話,他默默地聽,用他精良的腦袋刻磁盤一樣地記錄。他終于知道,飽暖之后應該追求什么,才算不露怯。但是這些車子令人吐血的車價啊,連柳鈞沒尾巴車這種不要臉的價格都是那么咬肉。
然后,錢宏明看著一幫人雖然嘴里嚷嚷友誼第一,卻一個個憋足吃奶的力氣沖上賽道。他唯有微笑旁觀,看一大幫大人玩游戲。他身邊唯有美女拉拉隊,顯得他有點兒格格不入。他左手壓在唇邊默默看了會兒,就悄悄走了。他并不喜歡這一群自以為是的驕子。
柳鈞卻玩得興高采烈,他車子雖然不是申華東的法拉利與梁思申的保時捷的對手,可是回國后第一次油門踩到底,腎上腺素升到頂,最大的愛好終于撿回來了。他跑直道不是大馬力超跑的對手,就纏著申華東和梁思申賽彎道,他將車技發揮得淋漓盡致,雖敗猶榮,結束時候,那真是全身全心全意的暢快。
一幫人賽后余興未了,率領美女拉拉隊殺奔飯店吃飯。唯有梁思申揚著興奮的紅臉告辭了。柳鈞和申華東都松一口氣。尤其是申華東,梁思申在,他還想好好玩嗎?那可比他一個人一車拉上三個女孩還累啊,關鍵是照顧梁思申有責任沒樂趣。若是梁思申身后更拖出一個宋運輝,他就死定了,得抓出他老爸才壓得住陣,全場一群撲克臉的大怪,他還玩什么啊。
飯后大伙兒k歌。柳鈞以前幾次應酬出入歌廳,對這種地方印象很差,覺得是個藏污納垢的所在。今天全是朋友,大家找一個大包廂喝酒唱歌跳舞,全然自發,哄鬧得不知多來勁。等唱歌唱餓了,出來再找地方吃飯,柳鈞都不知道自己臉上印了多少唇印,總之拿紙巾一擦,滿紙的姹紫嫣紅。
一行人也不用開車,直接奔進隔壁一家酒店。柳鈞、申華東他們眼里只有自己瘋玩的一個圈子,卻不料有人坐在一角清清楚楚看著他們的瘋鬧,那是余珊珊。余珊珊與同事逛完街找個地方吃飯,不料見到兩個所謂大好青年的真實面目。原來所謂留學,學來的盡是這種開放,男男女女在公眾場合可以如此隨便。看到柳鈞身邊的女孩子說話時候總往柳鈞身上蹭,而柳鈞則是來者不拒。而且她也不知道柳鈞居然與申華東這么熟,她心里開始懷疑,這兩人是不是在她面前合演了一出雙簧。余珊珊看得心里針扎一樣。
柳鈞根本沒有感應,與大伙兒又鬧又吃,飯后繼續酒吧,玩得筋疲力盡,喉嚨沙啞,才打車回家,睡一個好覺。第二天打上領帶一本正經地上班,又是個認真干活的大好青年。回國這么多日子,終于找回過去酣暢淋漓的生活。人,活了。
老張可謂是歷盡冬寒夏暑,終于拿到有關部門開出的工亡事件補償支票。柳鈞看到支票上的數額,奇道:“才這么點兒?一次性支付,還是還有以后?”
“一次性。因為死者父母都有收入來源。”
“早知道理賠這么拖沓,理賠金額不高,我們還不如給員工買商業保險。當然,這由不得我。”
令柳鈞想不到的是,工亡員工家屬接到通知卻不敢來騰飛取款。經事故時候那么一鬧,柳鈞與老張也不敢去工亡員工家屬家送錢,彼此存著戒心。大家唯有約銀行見面。
柳鈞帶著出納一到銀行便看見工亡員工的父母和姐姐姐夫四個。他將支票交到四人手上,對方一看數目和他們參與追索補償會議得到的數字一樣,便一聲不吭轉身去對公窗口提現,看也不要看他。柳鈞讓出納跟上,他去對私窗口提出十萬,直接捧著一摞錢走向正擁在對公窗口數錢的一家四口,將他私人的錢與那堆錢放一起。
“這是我私人的歉意。眼下再多的錢也無法挽回你們遭受的巨大損失,非常對不起。”柳鈞深深鞠躬,起身看看工亡員工家屬的驚訝,拉起出納離開。去時,與來時不同,四雙眼睛齊齊看著柳鈞,直到他消失于門外。
私人補償十萬,事先柳鈞不曾與老張提起,當然工亡員工家屬更不會知道。那起事故之后,柳鈞常常想起一條浸血的人命,想起工亡員工父母欲絕的悲傷,更想起雙方的沖突,和沖突最后非正道的解決辦法。他今天只想用他的直覺告訴那對父母,他不是害死他們兒子的惡人,他不是蠻橫霸道的土財主,他不是不懂敬畏生命的混蛋。
但是,他當時處理問題的方法肯定有錯誤。
回國兩年多來,他不斷地遇到新問題,不斷地求解,又不斷地積累經驗。對問題的態度由原先的驚訝甚至激憤,轉為熟悉、熟練,而今在遇到日常問題時候,他已經得心應手。若是去年的工亡事故發生在今天,他相信他能處理得更好,他會知道哪兒可以進,哪兒可以退,怎么不違背心中的原則,不削弱自己的利益,又將對方的感受考慮進去。這不,他去跆拳道館挨打的頻率已經越來越低。
他在成熟,他已經很久不曾拍案而起。
相比柳鈞的成熟速度,錢宏明女兒小碎花長得就跟春天竹園里的毛筍一樣快。錢宏明工作忙碌,養育孩子的重任大多落在嘉麗身上。嘉麗與保姆忙不過來,好在她知道柳鈞一呼就靈,比念芝麻開門還靈。
申華東傍晚尋找柳鈞時候,柳鈞正陪著同時發燒的嘉麗和小碎花看病打針。因此柳鈞一看是申華東的來電,就條件反射地道:“沒空吃飯。”
申華東悻悻地道:“我們再怎么也不算是酒肉朋友吧,我們是同情兄弟。正經事找你,我在市一機開會,希望你來一趟。絕對給你驚喜。”
“我是真走不開。陪朋友在醫院里。你聽聽環境……”柳鈞將手機朝向一個正被針扎得哇哇叫的幼兒。申華東只得要去醫院地址。柳鈞接完電話,見嘉麗很內疚地看著他,連忙道:“我這個朋友叫我一般不會是正經事,別擔心。小碎花睡著了,你也閉會兒眼睛吧,我看著吊瓶。”
“小碎花看見是柳叔叔抱著她,特別安心。”嘉麗自己心里也很安心,早已知道柳鈞是個負責的朋友。她放心地閉上眼睛靜養。
申華東抓著一堆圖紙匆匆趕來,看見眼前似乎是一家三口的場景,目瞪口呆了足有一分鐘,還是護士被他擋道,推他一下,他才還魂。他走到柳鈞面前,見柳鈞撮唇讓他噤聲,他左右看看生意好得不得了的注射室,只能出去外面等待。他不曉得那個小小的孩子與旁邊溫婉的少婦是柳鈞的誰,他被搞糊涂了。
申華東等了足有二十分鐘,才見柳鈞抱著小孩,耐心地配合著少婦病弱的步調,走出注射室。柳鈞見到申華東耐心等著,也是驚奇:“你還真有天大的要緊事?我送嘉麗回家,你找個地方吃飯,我立刻去找你。豪園吧,近。”
“嗯,是汪總讓我找你。本來汪總也在會議室,等不及你了。我去豪園等你。”申華東顯得病怏怏,可還是對著沖他微笑的嘉麗勉強揮手道別,心說柳鈞什么時候找的老婆。
柳鈞將嘉麗母女送回家,才趕赴豪園。申華東這個大少難得坐在大廳用餐,打橫坐一個大漢,與申華東說著什么。柳鈞過去坐下,看清大漢偏瘦、硬朗而輪廓分明的臉,只是一雙布滿紅血絲的微凸的眼睛看上去有點兒病態,好像是嚴重高血壓之類的富貴病人。申華東一介紹,柳鈞得知這是豪園老板雷東寶。
申華東抓著柳鈞緊問今天醫院那母女是誰,什么關系。柳鈞解釋是錢宏明的老婆,可申華東硬是不信,一徑胡攪蠻纏。雷東寶在一邊聽得心煩,告辭離開。等雷東寶一走,申華東呼出一口氣,立刻停止追問。“雷大叔同志太愛關心下一代了,我每次來豪園,都被他拖著關心工作生活,問這問那。幸好他看你不順眼。你別吃飯,先看圖紙。汪總說你看得懂,不用我跟你解釋。”
柳鈞本想說他早餓死了,不看圖紙,但一聽是汪總吩咐,他就乖乖展開圖紙。汪總經常跟他通話,告訴他市一機正由汪總掛帥,首創與大學合作的模式,加大投入研發新品。從市一機跳槽過來的工程師也告訴柳鈞,市一機技術班子研制的正是柳鈞辛苦研究出來的系列產品,據說很有進展。柳鈞很想知道他們研究進度,正好,送上門來了。他看到第一張總圖,就已心中明了。市一機巨資投入出成果了。
申華東細細留意柳鈞的神色,至此才問:“從此你們不算是獨家了吧?”
“叫我去市一機開會,就是這事?”柳鈞將圖紙卷上,“給你們做技術鑒定?”
“是汪總很興奮,希望你參與鑒定。我和我爸希望跟你談談,我們做同樣的產品,如何瓜分市場。”
“瓜分?以你們市一機設備的生產能力,你們打算留幾塊肥肉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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