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大江大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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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當春天的氣息漸漸來臨的時候,設備進場了,廠房建筑物竣工驗收了。雖然監理公司的預驗收順利通過,但是項目經理對于政府部門的驗收還是心懷忐忑。柳鈞倒是不愁通不過,他不信還有人比他更認真。他目前更頭痛人員招聘的問題,他好歹是找了一個很不錯的行政經理,這位行政經理三十幾歲,開著一輛柳鈞買給他的二手夏利車一邊跑機關跑新公司數不清的各項審批,一邊跑人才市場招合適的操作工。可是招聘問題很大,關鍵是柳鈞要求太多,即使是最基本的操作工,柳鈞也要求找最認真的人。柳鈞給行政經理的招聘要求是:一要有中專以上文憑,二要有較真的態度。反而有沒有技術基礎,他并不太要求。
項目經理見驗收現場的柳鈞一臉心不在焉,不好好招呼驗收人員,他忍不住拉柳鈞私語:“柳總,都臨門一腳了,關鍵時刻千萬別掉鏈子。”
“你不是說我這邊兩個廠房夠申請魯班獎了嗎,還愁什么?”
“你再沒問題,也得敷衍好這幫大爺啊。”
柳鈞笑道:“我是甲方,你從不敷衍我,還拿水泥塊砸我,我也學你不敷衍大爺們。我不是一開始就跟你說了,做我這個工程,你只要操心質量,操心進度,其他都不用操心。你說,總體加起來,你其他的工程有我這邊操心得少嗎?起碼我沒讓你操心錢吧,你甚至連管現場的都不用配備,你夠輕松。”
“可這是官府,官府的人得罪不起。你看你們上海建筑師都不敢怠慢。”
柳鈞卻想起來,認真問一句:“我這個項目做到今天算是結束了,到今天我再問你,你究竟認不認可我的模式。換個表達方式,若是我接下來有新的工程上馬,你還愿不愿意做?”
項目經理一愣,盯著柳鈞足足想了好一會兒:“先回答后面一個問題,當然做,有錢不賺豬頭三。但是前一個……你這工程,我雖然操心得少,可也賺得少,只賺到點兒辛苦費。你要知道,渾水才有魚可摸,有個名詞叫內外勾結。”
“白善待你一場,白眼狼。”柳鈞笑罵。
項目經理也不遑多讓:“你這種模式只此一家,幸好你這工程不大,我要在你這兒再多做半年,出門退化得別想做別家了。不過跟你這幾個月做下來,我的醉肚倒是養好了。”但項目經理猶豫了一下,還是又不客氣地補充道,“這回你是甲方,我看工程款不差我一分一毛的份上讓著你。你這模式……幸虧我脾氣好,你爸周旋有方。”
“你看著,像我一樣的老板會越來越多。”
項目經理這回倒是承認了:“對的,我已經接觸幾個老板第二代,有見識,有抱負,肯下功夫,牛。雖然都花錢大手大腳,可都能花到點上。人也不錯。”
“我還以為你同濟出身,難得是個拿得出技術的項目經理,你應該會比較認可我的模式。”
“我一窮二白起家。目前對于我而言,錢比理想更重要。”
聞此言,柳鈞不禁想到錢宏明。錢宏明又何嘗不是如此?
項目經理還是不由分說拖柳鈞跟上大部隊,一路提醒柳鈞保持微笑保持謙卑。柳鈞雖然勉強做到,卻依然有點兒心不在焉,他煩這樣的浪費時間,這種驗收原不需要他來參與,但因為來者是老爺,所以老板必須隨叫隨到貼身伺候。
走進熱處理車間時,行政經理來電,說是有個姓董的人打車過來,指名要見柳鈞。沒過一會兒,柳石堂拿一張名片進來,讓柳鈞撤退,去接待那個姓董的。
柳鈞一看名片,一半英文,一半中文,大名董其揚。柳石堂附耳輕語:董其揚正是市一機新任總經理,孤身一人打車而非駕車前來,必有原因。柳鈞吃驚,留下老爸應付老爺們,他去見那董其揚。
董其揚大約四十歲,長得可說其貌不揚,凸腦門,厚嘴唇,整個人又干又瘦,卻有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和一臉可親的微笑。董其揚開口也是很隨和,柳鈞問:“董總喝咖啡嗎?我這兒有半年前香港買的小粒種阿拉比卡,香味已經逃得七七八八。哈哈。董總找我,是不是想追回四個被我挖來的技工?”
“呵呵,市一機人才濟濟,不差這四位。他們四位,據我了解,不算是分廠技術領先的人。”
“沒錯。但這四位是我在市一機做加工時遇到的工作最細致到位的人,作為技工,他們是最優秀的。他們也愿意來我這兒,我給所有員工繳納四金,比貴公司多一項公積金,我這兒的工資目前暫時與市一機持平。”
董其揚驚訝,沉吟道:“你這么坦白,不怕我把他們挖回去?”
“你挖不回去,你們市一機根本沒有他們需要的企業文化。我很奇怪,董總今天找我,因公還是因私?”
“算不上公事私事,我一到市一機就聽汪總等人提起你,看到你研發的產品,一直想結識你。請你別有敵意,我還不至于來你這兒做工業間諜之類下三濫的事情,只想認識朋友。我在這一行一直主管銷售,但我一向與技術人員投緣。可以帶我看看你們的車間嗎?剛進來時候已經見到初具雛形。”
柳鈞親自陪同進車間參觀,而董其揚一見到車間,便臉色一沉。今天是個陰天,但是車間里面卻光線充足,自然采光良好。他做業務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心里最清楚好壞。眼前車間無微不至的細節表明,騰飛公司的建造徹底貫徹了柳鈞的意圖:“請問柳總,車間每平方米的建筑成本大約是多少?”
柳鈞微笑:“沒比市一機新分廠的預算成本高,但是我這兒比市一機多出很多附加設施。我這些附加設施的目的只有一條:節能降耗,也就是降低未來的運行成本。董總,騰飛兩個月后即將成為市一機的最有力競爭對手。”
董其揚硬是笑道:“我不擔心,呵呵。這個市場很大,我們兩家的產品在這個市場的占比非常之小,完全無法形成競爭,卻可以形成集群效應,得利雙方。”
柳鈞毫不掩飾:“我們的產品完全無法形成競爭,但這個大市人才有限,請恕我往后繼續挖你們墻角。”
董其揚反唇相譏:“至今你還沒挖走一個工程師,這倒讓我感覺毫無懸念了。”
柳鈞張了張嘴,但沒說出來,不是他沒挖走,而是沒看上。據汪總講,以前市一機還有幾個不錯的年輕工程師,這幾年老總換手太快,大家紛紛掛印求去。
兩人后來只就車間建筑方面有所討論。董其揚見到雨水收集回用系統的雛形,見到熱處理車間降溫水簾的雛形,見到車間集塵和水幕除塵設施的雛形……董其揚不太懂技術,不能很好領會這些看似不重要設施的運行方式,但董其揚是個精打細算的人,果真如柳鈞所言,騰飛公司每平方米的建筑成本低于市一機,說明固定資產投入不高,未來的單位折舊不會高于市一機,而眼前這些節能降耗的設施卻將真金白銀地降低未來運行成本。若真是在市一機與騰飛之間展開競爭,成本已經高下立判。市一機幾乎沒有競爭力可言。難道這就是柳鈞說的產品完全無法形成競爭的原因?
但是等董其揚走出車間,跟著柳鈞去幾根鋼管幾片石棉瓦臨時搭建的車棚取車,再回首,看偌大場地上的車間異常小巧,身量氣勢與市一機不可同日而語,董其揚暗自微笑,放下心來。騰飛與市一機,并無可比性。而柳鈞其人,董其揚認為此人太直太沖,不是管理制造型企業的好料。一念及此,董其揚放松下來。
騰飛新址地處偏僻,進來容易出去難,柳鈞打算開車送董其揚進城。見董其揚站車屁股后面瞇著眼睛凝神看他兩個車間,他也不禁站到董其揚的角度看自己的公司:“董總,很小,是吧?”見董其揚實事求是地點頭,他倒是喜歡:“別看這么小,目前訂購的設備也才夠放滿一半不到的室內面積。資金不足,不如市一機實力雄厚。”
董其揚搖頭:“市一機兩位股東實力雄厚,不過到我手頭可支配資金不夠。市區車間遷址市郊,騰出的土地是兩個股東來開發,土地差價沒全部交給我用作工廠運作。我比你難啊,天天拆東墻補西墻。”
“難怪工程進度慢我起碼一半。施工現場基本上就是拿錢說話。”
“哪兒都是拿錢說話。”既然不再將柳鈞視作對手,董其揚充分表現出他的大肚,“我聽說……有家公司已經趕在你之前,研發出全系列……”
“有,我大學校友的公司,他們買了我系列中一個品種的一套圖紙,然后沒有疑問,沒有創意,也沒有改進,仿出一系列低端貨。”
“可是那種低端貨廉價,性能比過去的已經有較大超越,也能達到一定要求,據我了解,市場相當不錯,國內還是有不少企業愿意接受這種價廉物美的產品。我們也準備批量生產。”
“我還知道你們買了美國某家公司的全套圖紙,打算進軍工程機械。汪總一定能很快制定工藝,只是可惜了汪總的一身本事。所以我說,我們之間無法形成競爭。”
董其揚這才明白前面柳鈞說兩家公司無法形成競爭的原因,不禁哭笑不得,這小子,毫不掩飾驕狂。“我做銷售多年,我可以跟你說一個假設,你研判一下究竟會不會出現這種可能。市場需求呈金字塔形,高精尖的產品位于市場頂端,但是需求量并不大。最大部分的是中檔需求,中檔市場需求一直在質量與成本之間維持著動態平衡。當市場上有馬馬虎虎還算通得過的產品面市,首先,原本屬于高端市場的份額被奪去一大部分,然后下家以此馬馬虎虎的產品生產出面向消費者的成品,消費者的判斷力有限,既然沒太大區別,當然很愿意接受,性價比比起原來劣質成品和高精尖成品高了不少,于是馬馬虎虎產品的成品銷量驚人。最后,驚人銷量反饋給上游廠商,上游廠商擴大產量,上游廠商間又展開激烈競爭,最終是競爭和規模效應導致價格大幅下降,于是最終成品的性價比更高,受眾更加廣泛,更加侵占高端市場的份額。高端產品此時往往高處不勝寒,受眾的面太窄,成本一直降不下來,于是更失去市場,有時候被迫得為了生存降低身份。這種現象,用我們的行話,叫劣幣驅逐良幣。你如果不信,可以走著瞧,事實勝于雄辯。”
董其揚語速不緊不慢,字字鏗鏘,感染力十足,柳鈞聽著聽著就將車停下,一直等董其揚說完:“邏輯上完全成立。”
“不僅是邏輯上成立,憑我十幾年的市場經驗,這種情況在中國發生概率極高。”
“百分比多少?”柳鈞急著追問。
“90%。我們可以打賭,一塊錢。”
柳鈞大驚失色,好一陣子無語。等醒過神來,他緩緩將車啟動,沒了說話興致。他原是信心十足,將以產品系列中的余下部件打響騰飛新公司的第一炮,已有實踐表明,他的研發有回報。因此他購買的第一批設備也是以滿足這種產品生產為要。可是,若真有董其揚所說的90%的概率,那么他的投入將從哪兒收回?騰飛投入生產后的利潤從何產出?難道,他為了報復楊巡,將設計圖紙賤賣,反而砸了自己腳面?柳鈞郁悶得肋骨開始隱隱作痛。
車進市區,路上逐漸熱鬧起來,董其揚讓柳鈞停車,他在這邊打的,他不愿與柳鈞的接觸在老板心里留下什么不良印象,畢竟他在現在的位置還不算屁股坐熱。下車時候,他跟柳鈞和善地道:“柳總,我初來乍到,此地人生地不熟,以后有什么不懂不熟的需要向柳總請教,希望柳總把我和我老板一分為二啊,呵呵。說起來,柳總,我們兩個互補,以后你有銷售方面的難題,盡管找我。”
“謝謝,以后一定請教。”柳鈞猶豫了一下,問,“那么董總看好美國買來的圖紙?”
董其揚搖頭,“我是一個職業經理人,兩位大股東對我的要求是盡快獲利。買美國圖紙是性價比較高的選擇。”
柳鈞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其實……機械制造業容不得急功近利。”
董其揚這回點頭,“你知道我為什么找你嗎?你手頭這些不同處理后的物理數據,都是寶啊。當初我在外資公司,這些數據……別提了,我們中方人員都接觸不到,都是鎖保險箱里存檔的。你摸的路子是對的,我想認識你。但到目前為止,我看你對市一機還構不成任何威脅。”
柳鈞看著董其揚打車離開,好一陣子沒挪動半分,他被董其揚這個行家點了穴。在德國,他和伙伴們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詞,“經典”,他們總是追求精益求精,將手頭的活計打造成經典。他沒想到,回國全變了味兒。他幾乎開始相信,董其揚與他打賭一塊錢,他得輸。從他回國一年整獲得的經驗來看,良幣在國內處境艱難,而這種劣幣良幣論,董其揚看到了,爸爸卻沒看到,看起來董其揚確實有水平。
那么,他是不是走錯路了?就像董其揚說的,在目前的經營環境下,他對市一機無法構成威脅?
柳鈞熱愛戶外運動,熱愛旅游,他在旅途中總是能看到,不同的植被適應著不同的環境。楊柳樹到了高海拔地區即使能存活,也決無西湖邊楊柳依依的意境;而高山匍匐生長永遠長不大的小樹移栽到平地,弄不好就長成參天大樹。他的堅持,他的理念,難道在國內水土不服?
即使楊巡去年將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腳,即使拿著他的錢的施工方項目經理眼睛里總有若隱若現的不屑,自始至終柳鈞都沒有過懷疑。但這一次,董其揚的一席話,讓他終于看到國內市場的本質。他的心底有一層懷疑悄悄升起。他的路,究竟是走岔了,還是走對了?
等柳鈞回去,一行驗收人員已離開去市里吃慶功宴了,柳石堂當然也敬陪吃飯。柳鈞一個人在熱處理車間徘徊,不知不覺鉆進高頻屏蔽籠里。小小的空間抑制住柳鈞的心猿意馬,他一個人抱頭靜靜坐了好一會兒,才心平氣和地被饑餓逼去食堂吃飯。他安慰自己,大環境沒有變好也沒有變壞,事實是什么都沒有變,反而是董其揚的提醒讓他對未來有所準備。應該是好事。比撞上南墻,甚至積壓無數庫存,要好得多。起碼,讓他可以事先有所準備。
柳鈞走出屏蔽籠子才想起,他的手機信號在這么長一段時間里也被屏蔽了。他忙打個電話給董其揚,對董其揚的提醒表示感謝,這倒是讓董其揚很感意外。然后是行政經理通知他,應聘面試的三位有大學文憑的技術人員已經在辦公室等候。柳鈞一看時間,已經超過約定時間一刻鐘。他在德國已經培養出嚴格守時的習慣,這下心里很是不好意思,食堂也不去了,直接趕去辦公室。
面試,在別人看來或許是很正規,在柳鈞眼中,就是跟三位散漫地坐在辦公室,拉家常一般地聊天。技術這東西,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只要問他過去做過什么,怎么做的,其間有什么考慮,用到哪些原理,基本上該露出的毛須全露了,看面試官自己怎么抓辮子怎么判斷。
結果,一問就問出兩個資深的都是玩粗仿的,更差勁的是,他們仿的時候都不去探究一下每一個設計背后的考慮。反而是一位剛從大學出來才不到一年的,叫羅慶,說話時候很有自己的想法,羅慶懂工控,愛玩電腦,最難得的是,羅慶愛問個為什么。柳鈞與三個人談了半個多小時,只留下一個羅慶。對于這一結果,柳鈞并不感到意外。若不是他的騰飛公司眼下掛了外資的羊頭,他懷疑這三個人沒一個會來應聘。這種味道,他在前進廠時已經嘗到過。
隨著設備陸續進場,柳鈞手頭可用人手越發捉襟見肘。但他在招聘中依然高標準,堅持寧缺毋濫,不認真的,沒耐心的,毛糙的人,一概不要。柳石堂曾經勸說兒子,有些人可以培養,但是柳鈞不肯,他不愿有人進來破壞公司踏實做事的風氣。人都很會有樣學樣,往往會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即使柳鈞早已知道,專業人手不好找,早就做好自己傳幫帶一批新進人員的打算,可是沒想到非專業人手同樣也不好找。而且他沒想到全社會男性對機械最基本的知識接觸得那么少,或者說學校剛出來的男孩子根本就連銼刀怎么拿都不懂,更別說精分螺絲的那么多種類。即使中專大專職業技校出來的人,一樣基礎知識缺乏,很難囫圇派上用場。但柳鈞眼下是整個騰飛的頭,他可以每天鼓動大家,告訴大家你們是最好的,卻沒法迅速將所有人改造成三頭六臂。他心急,卻只能悶在心里,免得動搖士氣。而今又添董其揚說給他的一道心事,他只用下午到傍晚的時間,就憋出了一嘴的口腔潰瘍。
晚上,柳鈞沒再留車間加班,而是將年輕基礎工的學習計劃分派下去后,驅車進城散心。今年以來,錢宏明新公司開業后一直很忙,每天就跟空中飛人一樣,今天也是在外出差。但錢宏明叮囑柳鈞如果真有空就去趟他家,背一些米、油等重物過去,家中只有嘉麗和保姆,重活有點兒吃不消。柳鈞依言去超市買了不少,分兩次才扛上錢宏明家的樓。
嘉麗騰出手來,找出她送給柳鈞回國一周年的禮物。
嘉麗說一周年的時候,柳鈞很是恍惚了一陣子,他都回來一年了?一年,按說很長很久,為什么他卻覺得沒做成幾件事?他卻不由得右手摸摸左手,誰說一年不長,不僅肋骨斷了兩根,手指更是不再完整。這一年,發生太多的事。
嘉麗送給柳鈞的是一幅一尺來長寬的水彩畫,右下角草書“千禧年柳鈞快跑”,一條肥嘟嘟粉嘟嘟的蟲子,頭頂翹一縷圓潤的毛,神色很臭屁,站在山頂上做手握紅寶書向北斗狀,只是壓在胸口的寶書,用童體字寫的是“金屬切削手冊”。柳鈞看得哈哈大笑,別看嘉麗把他畫成一條蟲子,而且是條可愛的卡通蟲子,可胖蟲子的眉眼之間卻依稀有點兒他的影子。柳鈞非常喜歡,更喜歡的是嘉麗如此有心,丈夫常年出差,她一個人帶著孩子,還送給他親手畫的畫兒。
嘉麗不大擅長說話,柳鈞說了幾句就黔驢技窮,又贊美幾句孩子,只好告辭走了,連中飯晚飯沒吃都沒好意思說出口。好在他約同學,倒是都一約就到,同學有的是晚飯吃到一半扔掉飯碗過來,有的是已經吃過飯,大家坐上飯桌個個神情悠閑,唯有柳鈞從冷菜上來起,就吃得窮兇極惡。
酒足飯飽,好不容易出來瀟灑一趟的柳鈞賊心不死于只見幾位男同學,不禁拐去余珊珊家的小區,他忽然想見見余珊珊。去年出院后,他嫌余珊珊一張嘴沒遮攔,就沒再見過面,只是偶爾晚上通一個電話。
但好巧不巧,柳鈞才開車到余珊珊家樓下,剛想給余珊珊打手機,卻見一輛車徐徐開來,即便是小區路燈暗淡,柳鈞還是認出這輛車是廣州本田雅閣,目前車市的當紅炸子雞。車子才停,就見一個青年才俊急匆匆跳下來,繞個大圈給余珊珊開門。柳鈞看著脖子一緊,立刻斗雞一樣地跳下車去。
柳鈞跳下車純粹憑的是直覺,認定車子里等著青年才俊開門的一定是余珊珊。及至沖出去真真切切地看清車子里出來的女孩,卻是緊急剎車了,這是余珊珊?記憶中的余珊珊頭發長不盈寸,眼前女孩頭發長可及肩,昏暗燈光下都可見油亮發光。記憶中的余珊珊穿著不甚講究,眼前女孩首先伸出車門的是重心極不穩妥的高跟皮靴,而后出現在春寒料峭夜色中的是及膝裙子,中長風衣。整個人裊裊婷婷,女人味從頭流到腳,再不是過去的英氣逼人。柳鈞呆住。
那青年才俊見有異常,一個側身攔到余珊珊面前。柳鈞忙表明身份:“余珊珊,我是柳鈞。”
“咦,你總算出關了?難得。”余珊珊驚訝,看著夜色中的柳鈞,一時無話。
她身邊的青年才俊搶先一步,將名片遞上,跟柳鈞表示認識認識。柳鈞也將自己名片遞去,先看一眼余珊珊,才俯身就著車子大燈光線看青年才俊的名片:申華東。柳鈞心中靈光一現,抬頭看那申華東,也是眼光中有驚訝。柳鈞不知道這算不算狹路相逢,對方應該是市一機大股東申寶田的兒子,聽說是個留學歸國的才俊。但若真是申寶田留學歸國的兒子,似乎不應該只開一輛本田雅閣。
兩個男人各懷心思地握手,余珊珊在一邊問:“柳鈞,你那兒完工了?”
“廠房完工,設備剛開始安裝調試。”柳鈞又忍不住解釋,“今天難得進城,想來看看你,正好停下車,你來了,很巧。還不晚,去吃個消夜?”柳鈞想面對余珊珊說話,可申華東總是有意識巧妙地夾在兩人中間。
余珊珊當然不愿夾在兩個男人之間尷尬,說聲晚了累了,與兩人道別上樓去了,高跟鞋敲得樓梯“嗒嗒”響,樓下兩個男的憑著“嗒嗒”聲將仰望的角度微調。等余珊珊終于從窗戶伸出頭來揮手,兩人才低下頭,看向彼此。兩個人的年齡差不多,但申華東顯然很會收拾自己,全身上下透著貴氣。柳鈞不由得想到余珊珊衣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很懷疑是受了申華東的影響。想到這兒,柳鈞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此時他腦袋已經冷卻下來,心說他激動個啥,就與申華東道了再見,開車離開。反而是申華東還站在下面,跟余珊珊通了幾句電話才走。
柳鈞幾次三番想拿起手機與余珊珊說幾句,但都左手打右手地放棄,他心說他又不喜歡余珊珊。回到公司,見羅慶和幾個員工就著辦公宿舍樓西墻簡陋的籃球架打籃球,他也加入進去,與大家搶籃球投籃。他沒想到羅慶當天就搬鋪蓋住進來,行動如此迅速,于是對羅慶心生好感。見大家都喜歡打籃球,他提出平整一塊還沒錢利用起來的土地做籃球場,大家都很高興。柳鈞似是給自己打氣,告訴大家我們都還年輕,我們要走與眾不同的路,創建不同尋常的工廠,升華自己獨特的人生。他這么鼓動大家,也這樣子鼓動自己。他將嘉麗的畫裝上鏡框放在桌上,朋友的關愛,是最大的鼓勵。
但情況總是一日三變,當設備安裝到一定程度,他跟開戶行那位原先跟他談得挺好的信貸員聯系啟動流動資金貸款,信貸員很遺憾地告訴他,雖然銀行方面也知道騰飛是家理念先進的企業,可在騰飛拿得出業績漂亮的財務報表之前,銀行方面沒法突破貸款硬杠子,給予騰飛貸款。柳鈞指出工業區隔壁有家企業一開工就有貸款,信貸答那家是國企。柳鈞這才知道企業與企業是不一樣的,就像印度種姓之間有著深深的鴻溝,私企在銀行眼里可能是吠舍的級別。他唯有磨著那位信貸員問財務報表做到什么樣子才算上硬杠子,一直磨到飯桌上,才算把貸款的所有硬杠子搞清楚。柳鈞失望地意識到,他的騰飛距離從銀行貸款,還太遠太遠。很有可能開工后的半年內都拿不到貸款。那么他該怎么辦。他的啟動資金都是滿打滿算地投入著,按照計劃,工廠正式啟動的那一天,也是所有自有資金見底的那一天,未來需要貸款支持。可是半年沒貸款,可怎么辦。
騰飛將嶄新地死去!
財務報表的硬杠子,在柳鈞心中深深扎下了根。該如何交出一份漂亮的報表,柳鈞決不會去想做假賬,也想不到,他回到公司對著計劃進度表打坐,整整閉門坐了一個小時,決定修改計劃,更改進度。這一天下來,柳鈞又給逼出滿嘴的口腔潰瘍,他都能聞到自己因為上火而臭烘烘的口氣。
即使被迫改變了計劃,也拿出了對策,可是柳鈞情緒依然低落,他再一度陷入懷疑。這一次,他懷疑自己的能力,在經驗欠缺的情況下,雖有爸爸的輔助,可是,他真能做出最佳決策嗎?他能將騰飛公司運作得騰飛起來嗎?
想到爸爸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描繪的前景,將所有家當全部交付給他操作;想到公司全體員工也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描繪的前景,跟著他自覺要求加班,自覺學習他每天翻譯出來的設備手冊,柳鈞心頭異常沉重。他只許贏,不許輸,他根本沒法輸。他只能再搬出翻來覆去不知用了多少遍的激勵詞來給自己打氣,可是今天,這些老生常談已經沒法鼓動他,他忽然非常厭倦,感覺這些激勵就像拙劣的名為勵志的表演,實質則是騙子。
然而,車間里,員工們還在等著他這個主心骨。他不能掛著臉出去。他要是先散架,騰飛頃刻完蛋。他必須振作。
萬般無奈之下,柳鈞唯有舉起左手,五指張開,平放在自己眼前。包醫生說已經給他做了最好的手術,做了最淡的疤痕處理,可是指關節間只要仔細看,還是看得見那不太正常的一環。柳鈞強迫自己睜大眼睛,看著左手捏拳,但這根無名指只能稍微傾斜,無能、丑陋,全都表露在這根手指上。這是楊巡給他下的戰書。他如果不能支撐起騰飛,他唯有做這根手指第二,做個孬種。他仿佛看見楊巡輕蔑的眼光。他猛然站起來,帶上安全帽走向車間。
他必須努力走下去。
夜晚的家宴上,錢宏明看到柳鈞的臉色,驚住了,即使柳鈞上回遇襲時候的臉色都沒今天的差,他從小到大都沒見柳鈞臉色這么難看。柳鈞整個人瘦得顴骨凸起,燈光打下來,顴骨下面兩團陰影,更是顯得已經晦暗的臉色更加慘淡。錢宏明即使出差大半個中國,為了節省開支經常夜晚宿在馳往下一個目的地的火車臥鋪上,他的臉色都沒柳鈞的差。他顧不得吃飯,拉住柳鈞問為什么。
柳鈞告訴好友,他現在連牛排都沒興趣,因為口腔里此起彼伏的潰瘍,搞得他吃飯非常痛苦。他將這幾個月來心里的不快一一向好友傾訴。兩人邊喝邊吃,一會兒嘉麗放孩子睡覺,也加入進來旁聽,但她沒法學錢宏明隨時可以插話,或安慰,或點評,或出主意,她沒那么多的經驗,可是她能感受柳鈞的心亂如麻,感受到柳鈞肩上如山的壓力。柳鈞這一戰若是敗了,雖然憑他本事多的是地方吃飯,而且依然會混得很好,可是,柳鈞的驕傲呢?
錢宏明與妻子心意相通,他總是調動他心中強大的數據庫來引經據典地告訴柳鈞,這很正常,還有誰誰誰也遇到類似情況,當時更慘,柳鈞已經算是解決得很好,等等。
柳鈞在好友的安撫寬解下,情緒恢復了一點,他吃完飯就告辭了,他還得去爸爸那兒,將自己新的計劃拿去與爸爸商量。嘉麗將一鍋本來燉給錢宏明喝的綠豆蓮子百合湯交給柳鈞拿走,讓柳鈞清清火氣。
等柳鈞一走,錢宏明就跟嘉麗道:“你看柳鈞眼睛凹陷得……我都不忍看他。回國一年他快耗盡自己,他太認真了。”
“你有沒有辦法幫幫他,幫他找人,或者找錢……對了,他說他最愁的是兩樣:一是市場,二是啟動資金。”
“你說,這兩樣我幫得上嗎?我可以幫他做外銷代理,可以做得讓他不操一絲的心,其他,我全外行。”
“你是最能干的,你想想還有哪位朋友能幫上忙。”
“如果是其他的忙,或許能托朋友,可是錢和市場,這是誰都想抓在手里才甘心的東西,誰肯伸手援助?”
但是錢宏明否定了嘉麗,卻否定不了自己滑向雷區的步伐。是的,那是雷區,是一處游走于法律邊緣的雷區。可越是危險的地方,越是金礦的所在。自打那次與柳鈞解說進口貿易中信用證的始末,柳鈞的脫口而出提醒了他,他此后每每一有機會,或者說是有意制造機會,就向金融界人士請教,他只要有空,就在心里密密地完善所有的操作步驟。他為所有的設想傾倒,可是他不敢走出哪怕是一步。因為那是雷區,是個如果銀行認真查一下就能引爆的雷區。他自從打通操作程序的仁督兩脈之后,一直忐忑地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想那雷區中的金礦,那是玩命,命沒了要金子何用?
但今晚柳鈞的神色讓他心痛,他比嘉麗更想幫柳鈞,可是他又能幫到什么?嘉麗說得沒錯,只有市場和金錢。
錢宏明內心劇烈地動搖,不知不覺走進女兒的房間里。小小的女兒躺在小碎花的被子下面,臉色紅潤,無憂無慮。女兒出生之前,他們已知性別,但一直商議不下孩子的大名小名,他們覺得自己的孩子是如此獨一無二,說什么都得有個最別致最美麗的名字。一直到孩子生下來,第一天裹著孩子的是一塊小碎花的棉布,小碎花簇擁之下,他們的女兒怎么看怎么好看。嘉麗忽然提議,就叫小碎花吧。于是他們家開始塞滿小碎花的布藝。小碎花出生前買的外套如果是純色的,嘉麗也會拿起畫筆用丙烯顏料精心地畫上小小花朵。錢宏明本想用女兒來阻止自己滑開去的腳步,可是女兒紅潤的臉卻總是提醒他想到柳鈞干枯的瘦臉,他都沒法將柳鈞的兩團顴骨從眼前抹去。
錢宏明離開小碎花的房間,獨自站在陽臺發了半天呆,終于下定決心。他一定得幫柳鈞。
柳鈞則是在這個春風輕撫的夜晚,來到爸爸的家里。爸爸不在,不過他只要一個電話,爸爸就十萬火急趕回來了。柳鈞告訴爸爸他的新計劃,他準備安裝一臺設備,啟用一臺設備,決不讓設備閑置半分鐘,哪怕是讓設備做外加工。他讓爸爸重新出山,尋找新設備可以完成的加工。他畫個表格給爸爸,什么設備,可以加工什么,可以達到什么精度,加工成本大概是多少,什么時間可以啟用。他讓爸爸照著表格尋找業務,多么難的都可以拿下,需要設計的也可以拿下,只要有業務,唯一要求是價格不能平易近人。
柳石堂聽著兒子的計劃,看著兒子的臉色,他等兒子說完,將計劃翻一個面,用手掌壓住:“阿鈞,這是生產和安裝兩條線并行,你手下又沒得力人手,你不能逼死自己,你會累死。”
“爸放心,我不會累死,我年輕,身體好,睡一覺什么問題都解決了。但我會羞愧而死。”
柳石堂不吭聲,起身去翻出一面鏡子,遞到兒子面前,“你看看你的臉。你別逼自己,爸爸早知道你的錢會不夠,我早想好了,我們還有三處房子,都是沒抵押的。我還可以憑我老臉借點兒錢,只要利息稍微高點兒,我已經跟朋友在談了。辦法是人想出來,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可爸爸只有你一個兒子,你得給我好好的。”
“爸爸……原來已經知道?”
“你以為爸爸是吃素的?但爸爸這不是總跟不上你的思路嘛,只能放手讓你自己發展。阿鈞,聽話。你放心,你只要把騰飛搞得能運作了,我們只要有騰飛這個殼子在,前面都是路。”柳石堂說到這兒,又想到兒子需要清火,連忙叫出新保姆,讓想想有什么清火的食物,趕緊拿高壓鍋做出來。
柳鈞道:“宏明已經給我一鍋綠豆蓮子百合湯,夠我吃兩天,第三天再說吧。”
柳石堂眼睛瞇了一下,不再接話。但一等兒子離家回公司,他就將兒子剛描給他的計劃翻過來看。他在心中痛苦地抉擇,要不要照兒子計劃的去做。
可是柳石堂知道,其實他跟兒子一樣,也沒有選擇。他再心疼兒子,最終還得照著兒子說的去做。
柳石堂對市場需要什么,哪兒有針對的市場,可謂輕車熟路。他以前就知道有些模具的加工精度要求非常高,可以前都是望洋興嘆。而今不同了,騰飛有好機床,又有他兒子。他只要找準地方,跟人一說,我家有什么什么型號的機床,順手將說明書復印件奉上,對方都是業內人,一聽就心領神會,跟著他來騰飛踩點。然后只要跟他兒子一談,生意沒有不成的,唯一需要扯皮的只有價格,因為兒子要求預付款和交貨時候的一手交現錢一手交貨。可正是因為有好床子的大多數是大企業,大企業一般不肯屈就做沒幾件的小加工,騰飛的加工價格要求即使偏高,也總有幾家咬牙認了。
柳鈞將這種加工的機會當作對新人的培訓。由市一機挖來的員工傳幫帶,其他的基本工從中學習操作中最基本的知識。有些知識跟他們再多次上課,可因為程序死條規繁多,每個新人還未必記得住,可是只要現場一看,再與所學一對照,程序就活了。于是,加工方看到他們的零部件在騰飛受到每一個人如珠如寶地對待。最后到手,拆開嚴密包裝,揭開油紙,里面是光潔的表面,質量絕對符合要求。
這些人,毫無疑問地成了回頭客。
凡事開頭難,找最先三個客戶的時候,柳石堂需要磨嘴皮子,到后來,他只要搬出一句:某某已經在我那兒加工過,你問問他們往后還會不會去我那兒。而且業內也是以各種方式口口相傳。于是,漸漸地,開始有客戶自己找上門來。口碑,要的就是使用者的口口相傳。一傳十,十傳百,比自吹自擂有效得多。
不僅如此,因為客戶對騰飛進口機床的贊美和對騰飛嚴格加工工藝的欣賞,讓那些一直被柳鈞鼓動,卻心中到底將信將疑的員工在心底生出自覺的驕傲。這種驕傲,成為騰飛最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再多宣傳,都不如眼見為實。
可這種加工畢竟有限,已經安裝好的機床只夠飽一頓餓一頓地吃。但即便如此,一個月下來做結算,所得利潤已夠支付所有人員工資等辦公費用與德國設備提供方工程師的食宿,以及一個月來各色備品備件的采購,這一個月,進項與銷項居然打了個平手。
柳鈞并不以為意,這點兒收入折合成他以前掙的馬克,或者是相比騰飛在機床方面傾家蕩產式的投資,實在是馬馬虎虎拿不出手。他唯一看重的是人手的培訓,在實踐中培訓,這才是千金難買的機會。他基本上可以確信,等三個月過去,有一批新手可以被培訓成半熟手,可以在熟練工監督下半熟練操作。
而柳石堂卻已經很高興了,這才是第一個月啊,不,安裝都才不到一半呢,營收已經能保平,很不錯了。柳石堂唯一擔心的是兒子的勞動強度,有些奸商實在夠無恥,加工拿來,卻還需要柳鈞付出設計。柳鈞尋常哪有時間設計,當然唯有壓縮睡覺時間。柳石堂知道兒子大多數時候只夠睡足五六個小時,他讓保姆多煮魚肉給柳鈞吃,但柳鈞卻拒絕特殊化,而是將食堂飯菜搞得豐富多樣,頓頓免費,葷素不拘,隨便吃飽,飯后還有水果。柳鈞認定,他要求員工付出加倍的負責,他當然需要給予員工加倍的回報。他希望員工對騰飛保有忠誠,但不會如黃叔等難以操控。
錢宏明再次出差奔波之后,約柳鈞盡快見面說話。柳鈞不知錢宏明有什么十萬火急的事,正好他得來市區親自做個采購,就順便拐到錢宏明的公司。到達的時候錢宏明還在外面,柳鈞坐等無聊,看見錢宏明辦公室掛著兩張營業執照,一張執照是不熟悉的保稅區公司。等錢宏明匆匆趕來,就將辦公室門一關,錢宏明道:“我有個辦法幫你籌到啟動資金,人民幣三百萬,利息比較高,算下來比銀行利率高一倍多,半年,你要不要,數量夠不夠。如果要,你給我時間表。”
柳鈞眼睛一亮,歡喜得拍桌子:“三百萬?夠了夠了,我現在已經掙扎著有點兒產出,路子走得比想象得順……”
“我們之間,你不用客氣,需要多少盡管開口,我再想辦法。只是利息很高,你得好好算算成本收益。”
柳鈞笑道:“我不用算,即使借款利息是銀行的兩倍,只要給足我半年,我也有賺,我堅信我產品的附加值。你看,三百萬,差點逼死英雄,哈哈,現在徹底放心了。嘿,宏明,你一定要告訴我怎么籌到這筆借款,我得學習,免得又被逼死。我請你吃龍蝦。”
“我們先不說別的。據我了解,工業的毛利率能達到10%已經算很好,你確定你剛剛開始運作的新公司真吃得下高利率?說實話,高一倍多才只是我的假設,真正運作的話,我得問你實收,但我不會問你要手續費或者賺中間差價。”
“你?”柳鈞心中靈光一閃,“信用證?”
“是的,我注冊保稅區公司的目的就是為此。但我目前的能量只夠運作到三百萬元人民幣:因為是遠期信用證,我還需要上報老總批示,太多不行;我這是第一次操作,我沒法學別的高人自己在國外注冊公司運作,而得與相熟國外客戶聯系,以價錢說服他們接受遠期信用證,而且事先將貨運到我這邊的保稅區,以便我打出信用證,就可以一天不耽誤地提貨,賣貨給國內的下家;唯一幸運的是,我有國內客戶需要這種化工原料的進口,他們的批需求量也就三百萬;我的國內客戶付款提貨,我把這筆款子給你專款專用,你半年時候還我。事情緊急,我只能將幾方串起來,串到這個數目,幸好夠你用。為你的利息支出考慮,你給我的時間一定要精確,方便我提前運作。這就是我的操作方案。你看可行嗎?因為現在還沒簽合同,兩邊的具體價格和匯率波動都沒法定下來,我沒法給你確切利率數字。”
錢宏明兩眼精光閃閃,掰著手指一氣呵成,幾乎是不帶喘兒地將這么多信息一股腦兒倒給柳鈞。總是聲音越說越高,需要柳鈞伸手比劃,提醒隔墻有耳。柳鈞感動于兄弟為他幫忙的真情實意,他也興奮,興奮得不行。
“行。宏明,親兄弟明算賬,你得收手續費。但不能多,多了我付不起。哈哈,太爽啦。”
“什么手續費,回頭給我家小碎花車一個鐵臂阿童木,要會噴氣會飛的,獨家手工打造。”
柳鈞大笑,那可是機器人,他怎么車得出來,錢宏明這是婉轉地謝絕他。柳鈞感動得不行,緊緊抓住錢宏明的手,恨不得將錢宏明抓起來掄圓了。
錢宏明也非常興奮,他心中有種濃濃的滿足感,他現在已經能夠幫柳鈞的忙了,多好。這是第一次,他將四方完美地串聯起來,每一方都必須是信得過靠得住的人,這樣,他的每一步才能腳踏實地,他的第一次才能出師大捷。他知道這是冒險,但冒險決不是魯莽,他必須做足準備,將四方串聯得天衣無縫。多年的外貿工作經驗告訴他,一件看似簡單的進口生意,卻很可能因為從沒操作過而中間出現不可抗意外,他必須將路子從頭到尾走一遍,以后……錢宏明有點兒不敢想以后,他現在與柳鈞同樂。
這是多么多么快樂刺激的一件事啊。三百萬,整整三百萬人民幣,在半年時間里,由他錢宏明隨心所欲地支配。
錢宏明雖然與柳鈞同樂,可實在無法不去想那三百萬的獨家支配權。三百萬,現鈔拿出來那得多少?一麻袋夠不夠裝?錢宏明眼前飛滿十萬一扎的百元大鈔。
錢宏明很快要忙他的事去,他太忙了,為了解決柳鈞的問題,他又出差多日,幾乎想學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柳鈞則是開著車子敞著車窗吹著口哨回公司,無比的春風得意。
回到公司,想到早上吩咐下去必須趕緊修好的化糞池蓋板不知道完工沒有,就下車后捏著鼻子過去看一眼,見已經搬來新的水泥樓板隔好并填縫,他才放心。他以前從來沒想到過,管一家工廠原來會有這么多的大事小事,其實行政經理已經夠能干,可他還是覺得自己像個大管家,上管頭下管腳,方方面面都得照顧到,逃都逃不過,可今天他高興。
柳鈞沿西墻走到辦公室大門,見羅慶在門口對著東邊探頭探腦,他正興奮著,就一聲口哨,提醒羅慶身后有人。羅慶早已習慣柳鈞的沒架子,但今天還是被柳鈞的興奮驚了一下,忙道:“剛才見柳總車子進來,還以為從東邊過來呢。我把圖紙繪好了,柳總看看有沒有錯。”
羅慶勤干巧干,唯一欠缺的就是經驗,柳鈞昨天讓他完成一只加工產品的測繪和零件圖,本以為羅慶這個不熟練的起碼得做上兩天兩夜,沒想到一天多點兒就完成了。柳鈞毫不吝嗇地贊美:“好樣的,我看看你今天繪的有幾處,春天可是蟲子高發季。”
羅慶不好意思地一笑。他原本以為自己大學畢業,畫法幾何曾是高分,畫幾個零件圖應該小菜一碟,不料第一張圖紙幾乎被柳鈞改得面目全非,他羞愧得差點兒辭職。在柳鈞的指點下,他迅速進步起來,手下測繪的零件越來越復雜。
柳鈞到羅慶的辦公室看圖,一看就道:“好!我昨天一直在想,你會不會想到取這個剖面,不畫剖面圖實在很難說明白。”羅慶獲得肯定,開心地笑了,是的,這個剖面是他昨晚半夢半醒之間想到的,可以說是妙手偶得。他看柳鈞后來沒再說,而是拿著2h鉛筆和尺子在圖上淡淡地做標記,每做一個,抬頭看看他。羅慶想明白錯在哪兒,就回答一句。一套圖紙,還是挑出五處。柳鈞拿筆頭敲敲圖紙,開心地道:“非常好,原則性錯誤已經沒了,要是再能減掉這些不規范錯誤,拿出來的圖紙就完美了。”
羅慶看著很快解決這幾張圖紙,卻沒比他大幾歲的老板,疑惑地問:“柳總,你剛開始工作的時候,養了多久的蟲?”
“我在車間里泡大,讀大學前已經幾乎包攬前進廠的圖紙,你不用跟我比,別氣餒,你已經是神速。”
“是不是安慰我?”
“我這萬惡的資本家巴不得打擊你,順便可以克扣你的工資,呵呵。”
柳鈞走出羅慶的辦公室。技術部的辦公室設計特殊,朝南一個大廳,全部是地毯鋪設,房間安靜清雅。落地玻璃窗正對著稀疏的綠化,光線充足,視野開闊。里面放幾張小咖啡桌和一張大木桌,散列的是舒服的椅子,有茶葉和純凈水供應。圍繞大廳的是一個個小房間,被大伙兒稱作ktv包房,是每個技術人員可以關門獨享的空間。如今只有柳鈞、羅慶,和另一個也是大學畢業才兩年多點兒的助工占用包房。
啟動資金得以解決,柳鈞本來是很開心地想,他要睡覺,他要坦然地好好睡一大覺,睡他個昏天黑地才罷休。可一回到公司,事情處理上了就無法放手。但柳鈞還是晚飯吃罷,天塌下來也不管了,關掉手機鉆進寢室睡覺。啟動資金的問題得到解決,其余的問題都在他可控范圍之內。他太感謝錢宏明了,都不知道怎么將感謝表達出來才好,恨不得沖上去擁抱親吻,可惜錢宏明這個保守分子很排斥同性擁抱。
安裝很順利,早在柳鈞意料之中。
培訓很順利,讓柳鈞有點兒小意外,他愛死了騰飛公司的員工們。
管理很到位,這是柳鈞最努力培育的花朵,他將德國的全套制度搬來騰飛,將騰飛的管理培育得如這個工業區的孤島。這不,他可以越來越放手車間里的管理,抽身干屬于總經理和技術負責人的工作。他得繼續他那個系列的研究。此時已經不同過往,他自己手頭也有了部分測試設備,無須再向市一機求援。但他有前車之鑒,所有的關鍵數據,他都獨自掌握,鎖進獨享的保險箱。
為了與那些粗仿的系列產品競爭,柳鈞在設計中更加殫精竭慮。系列中第一個產品的試制成功給他不少新的啟示,他將新得的啟示用進新產品中,務求更精、更強、更耐久。這一次,他研究并試制出新系列中的一個產品只用了一個月時間,他將產品拿到母校檢測,性能全面超出常規要求。他很興奮地將產品交給爸爸去推廣。爸爸的市場推廣能力,比他好上十倍。
柳石堂跑市場的結果不出董其揚所料。正因為市面上充斥質量馬馬虎虎過得去的仿造品,市場對騰飛公司的精品需求欲不高。然而還是有那么幾家是打算做精品的,可柳石堂上門卻被三言兩語打發,原因是他們不相信國產貨。那些買家多的是用國產貨的血淚教訓:國內公司拿出來的樣品是很好的,起初答應的條件也是實在的,可等合同簽下,預付款拿到,所有的花樣都出來了,總之能按時拿到一半與樣品相符的產品已經算不錯了。不少公司早已將國產貨當作等外品的代名詞。
柳石堂想都想不到同樣精度的產品這回遇到截然不同的待遇。等被兩家公司拒絕后,柳石堂立即靈活地心生一計,決定將自己的職位降格,名片重新設計包裝。他十萬火急一個電話打到公司,讓兒子用德語將新名片翻譯好。于是,他下次出發,除了印刷精美的中德文產品圖冊,拿出來的名片則是中英德三語對照,上面為:德資騰飛制造有限公司柳石堂市場二部經理。為了生意,他自封的自以為很時髦的執行董事頭銜都不要了。
果然,名片一換,出師大捷,門容易進了。進門就好辦,柳石堂很快說服第一家坐下來跟他們談具體技術。柳石堂一聲招呼,柳鈞攜羅慶等兩位技術人員上場。柳鈞在談判桌上羅列出設計思路與公司條規,一舉將買方收服。騰飛公司四個人聽到了最滑稽的贊美,這些贊美讓他們四個當場忍笑到內傷,回到賓館則又感慨萬千。那幾個買方代表一直說,果然不愧為德國全資公司的出品,唯有如此無微不至的規章才有如此完全有別于國產貨的制成品。
騰飛廠的產品明明是純正中國血統,研發和制造全在國內的中國貨,卻因掛上羊頭而被刮目相看,他們全體都很哭笑不得,尤其是三個年輕人,深深悲哀了一把。柳鈞已經悲哀復悲哀,悲哀很快淡定,該做什么做什么,羅慶他們兩個卻是一直議論不休,以工科生的執著將問題往縱深探究下去。
但是,價格果然上不去了。柳鈞看到價格長嘆,這樣的毛利,都無法體現腦力勞動的價值。這個產品若是由一個幾名資深技術人員組成的技術團隊來研發,恐怕這等毛利都不夠支付技術人員的工資。可是他也必須接受這個價格,這就是市場,產品的定價取決于市場。而且,他需要收入,以盡快還掉錢宏明幫他運作來的錢。思量之下,他唯有跑量。
可是,哪兒來的熟練工替他做出產品?當然,只有挖人。從市一機挖,從其他公司挖。挖人并不容易,關鍵是挖來的人并不熟悉騰飛的高標準嚴要求,往往手頭的活還行,但試工第一天的態度就讓柳鈞不滿。柳鈞的態度依然很堅決:不要。他寧可慢慢培養完全生手。因此,柳鈞的跑量計劃無法實現,產能受到嚴重限制。
因為開始有獎金發出,騰飛員工的收入立竿見影得到提升,而且幾乎是翻倍地提高,行政經理拿著這等不菲的月收入再去人才市場擺攤,張榜出去,來的人就多了,應聘的人中,精品也稍微增多。柳鈞終于招到一個有經驗而且有想法的工程師,然后,又來第二個。工人也是一樣。以前只是市場價的月收入讓工人不愿約束自己,但是而今高薪當頭,即使讓不吃不喝紋絲不動打八個小時的坐,都有人踴躍報名。
騰飛的人手越來越充足,終于可以達到三班倒地跑量。錢宏明將所有騰飛公司的出口代理都包了去。這一回,柳石堂什么聲音都沒了,是錢宏明的義氣給了騰飛一條生路,從此錢宏明在柳石堂面前地位平等。這就是現實。
柳石堂其實比柳鈞更清楚新開企業借貸啟動資金的困難。他雖然跟兒子拍胸保證只要工廠豎起來,民間借貸就可以拿到。但他與他那些老友們的借款談判談得很艱辛,很憤怒。唯此,方顯錢宏明無條件幫助籌劃三百萬啟動資金之可貴。柳石堂至此才有點兒相信,錢宏明對他兒子還真是有點兒友誼。
正是因為有錢宏明提供的啟動資金,讓騰飛可以迅速展開業務,取得的低毛利盡管讓柳鈞痛心疾首,但在其他同行看來卻是暴利。借貸人主動找上柳石堂。即使柳石堂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他都還是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民間資本的強大,竟然有那么多人委托熟人與柳石堂結識,開口就說三天內一兩千萬資金保證一次性到賬,唯一需要談的只有利息。
柳鈞跟老爹去高檔賓館聽談判,等他一聽借款的利息,就奇道:“這么高的利息,制造型企業誰敢借?”
“你們的毛利,借得起。”借貸人沒太多廢話,很是沉著。
“短期調頭寸還行,長期……我們還不得為利息打工了?借得起也不能借,我們制造型企業不能借高利貸。”
借貸人依然微笑道:“我們決不是高利貸,我們有良好的金融素質。但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們也不指望你長期問我們借款,等你拿著我們的錢,用三個月時間在銀行大進大出幾回,銀行早把你們這些優質客戶撬了,哪兒還輪得到我們?我們只跟你做短期貸款,你們也只需要三個月。我們也只能做銀行丟棄的市場。”
“你應該已經了解過我們騰飛,我們的產品有市場,你借錢給我們的風險成本較低,而且我們需要長期的借款,為什么你不考慮降低利息,獲得穩定收益?”
“借錢給你們的風險成本確實低,但是做我們這行的社會風險成本居高不下。”借貸人笑容可掬,禮數周全,引經據典,可就是不肯答應降息一厘。
柳鈞與借貸人軟磨硬泡,希望以借款時間換利息空間,借貸人終于松口,打算回家與朋友商量后再給柳鈞答復。柳鈞清楚自己的財務報表還無法達到銀行的審核標準,此時唯有靠預付款和民間借貸度過過渡期。他的心理價位乃是錢宏明幫他運籌三百萬所需費用折合的利息。
柳鈞晚上與錢宏明一說,錢宏明卻是非常能理解借貸人的處境。他告訴柳鈞:“現在遍地都是沾不到銀行一絲光的中小私企,那么他們的流動資金從哪兒來?唯有問個人借。問個人借有兩種辦法:一種是直接問親戚朋友借,給百分之十幾的年利。這種辦法不僅辛苦,而且借不到多少,借的同時也得欠一屁股人情債,過年過節都得去那些親戚朋友家請安賠笑送禮,總體算下來利息也不會低。另一種辦法就是問專門做這種民間借貸的人借,由他們籌錢給你。你想想他們的籌款成本和風險成本,再算算他們給你的利息算不算高。”
“他們那么定價是合理的,我卻要不起。問他們借貸,我擴大了規模,卻沒法提增資產積累……”
“但你現在別無選擇,你眼前唯有一條道,就是擴大規模,博取銀行青睞。”
柳鈞閉目心算一會兒,道:“研發不跟上,規模怎么上得去?市場是有限的。”
錢宏明沒想到還有這個問題,心說制造工廠的麻煩比他外貿公司更多千頭萬緒,難怪柳鈞幾乎每天都給釘在工廠,唯有周末兩天晚上才有時間出來。“你說,借款利息可能還可以降低?你估計他們能給你降多少?”
“二點五到二點八分。我希望降到二點五分利。”
錢宏明驚嘆:“他們怎么做到的?你問過他們資金渠道沒有?”
柳鈞說不出什么,對方壓根兒不可能把最清晰的籌款渠道說給柳鈞聽。錢宏明想來想去,算來算去,將一杯啤酒搖得泡沫出盡,口感極端苦澀,才道:“看起來單純的信用證操作還不行,還得設法在匯率、進口貨物差價上面做文章,擴大利得。你知道嗎,只要那三百萬一天不到賬,我每天盯著匯率變動心驚肉跳,怕最后操作結果讓你擔負高利息。看起來我還得想想辦法。”
柳鈞困惑地看著好友,心說還能有其他更好的辦法?“把匯率在期貨市場保價?可是國內沒有炒美元期貨的吧。”
錢宏明揉揉腦袋,皺眉道:“我得擴大視野,不能在現有進出口品種上打轉。起碼得往大宗商品上靠。”
“宏明,別……差不多了,別再為我挖潛,不能再給你添累。我只要問高利貸他們借半年,銀行硬杠子應該能達到。再說我這兒目前還有預付款和信用證,現在已經能對付了。”
錢宏明點頭,但一顆心早鉆進牛角里去了,他與柳鈞差不多,都喜歡鉆研,不過他更多鉆研數字。正如柳鈞所說,有產品也未必有市場,他有大筆的錢可以自由支配,可也得看利息能不能讓人接受。
柳鈞沒看出錢宏明一剎那的分神,他好不容易脫離一會兒苦行僧的生活,來城里的花花世界泡一會兒酒吧,他將眼光更多地投向進進出出的美女身上。錢宏明好笑地看著柳鈞與看上去沒有男伴的美女搭訕,他在這方面的膽量和技巧,差柳鈞一大截。看柳鈞,那臉皮真厚,一臉若無其事就跟人搭上了話,交換了名片。但等最后柳鈞光棍一條與他在停車場告別,錢宏明大笑柳鈞做了一夜無用功。
柳鈞原想周末好好睡一覺,但大清早的,被手機叫醒。柳鈞現在最怕非上班時間手機響,一響,就說明有非正常事件突發。而且手機響在早晨才六點多的時間點,更說明事件非同小可。果然,電話那邊是工業區派出所的民警,昨晚他在酒吧與美女們搭訕的時候,他的工人們更直接,嫖娼了,當然,正是被抓了才會有民警來找他。
柳鈞頭痛萬分,趕緊奔去派出所處理。等一弄清楚被抓的是哪三個,柳鈞更是抓狂,這三個都是他由新手基礎工培育起來的操作工,眼下訂單緊張,這三個要是被拘留個幾天,他還怎么活?好說歹說,他將小時候記憶中老師說的那些大義凜然的話都搬出來用了一遍,以示他雖然年輕,可還是個講正氣有道德的領導。最后派出所開恩,跟他講了一大通員工管理必知之后,總算每人罰款五千,才將三個灰溜溜的工人放出派出所。
他在車邊,對三個工人罵道:“沒出息的,好好的三個人,工資已經漲得不小,不會好好去找個女朋友嗎……”
但沒等柳鈞將思想工作做得徹底,里面的民警又趕出來道:“柳總,請留步,還有件事要請教。”柳鈞只得放灰溜溜的三個回去公司宿舍,他硬著頭皮打算回去派出所繼續聽教育。這回卻是換了一個管事民警,民警取出一本騰飛公司暫住人員登記簿,指著其中一個人問柳鈞認不認識這個人,這個人平時有沒有異常。
柳鈞幾乎每天與工人混在一起,一看就知道。“前個月剛剛應聘進來,為人謹慎小心,干活很賣力,不過不大合群,沒事都待在宿舍或者在圖書館里面看書,很要求上進。”
民警“咦”的一聲,“你們公司那么多人,你都記得住,還是這個人很特殊?你看看,他的籍貫年齡與你平時觀察到的有沒有區別?照片上的人臉與他本人像不像?”
“我們為了方便員工,專門買了相機給每一個簽訂勞動合同的員工照大頭相,省得員工還得抽空上街拍照,也省得建檔的照片規格太花。而且我們行政部一條龍服務,給新進員工代做暫住證和繳納四金。因此,照片上的人臉肯定是他。”柳鈞感覺民警一定是有事才抓他詳查,他于是將來龍去脈說得很詳細。見民警點頭微笑贊許,他問了一句:“他是不是有問題?”
“我們懷疑他是個公安部上網逃犯,請柳總務必配合調查,這種人在你們公司蹲著,總是一顆定時炸彈。”
柳鈞大驚失色,他的公司還有這等藏龍臥虎?他又配合著回憶那位員工的可能籍貫等內容,后來又進來三位民警,四個人一起給柳鈞布置任務,讓柳鈞設法將該員工引到易于抓捕的區域。
柳鈞幾乎是夢游一般地回公司,都不再有心思教育剛從派出所領出來的三個人。他想都想不到,一家才不到一百個人的公司,居然還會潛伏著一個逃犯,而且看上去還是重案犯。那三個嫖娼的工人還以為老板是給他們氣的,都沒敢說話,一車人一路悶到公司,柳鈞才恍然大悟,讓三個人自己守住秘密,別將這種沒皮沒臉的事情在公司里傳播開去。三個人當然沒意見,而柳鈞的目的則是別打草驚蛇,不讓那逃犯知道他是從派出所出來的。
柳鈞悄悄留意著那逃犯,等時機成熟,一個電話給派出所,四個民警偃旗息鼓趕來,一舉將逃犯擒拿。果然沒抓錯人。整個公司的人都驚動了。柳鈞真是想不到,管一家公司竟是那么辛苦,與董其揚通話,董其揚卻告訴他這等事乃是家常便飯。
在柳鈞引入民間借貸的同時,錢宏明卻最終放棄打信用證的主意,他經過多方調查摸底,無師自通地用數據得出結論,用信用證融資是個不錯的辦法,但是成本太高,這成本包括實際運作成本、開道成本、堵嘴成本以及風險成本,而收益不彰。收益的高點已經由柳鈞摸出大概。他即使循規蹈矩閉著眼睛做生意,都能蓋過這等收益。
既然不再考慮那計劃,錢宏明盤點盤點分公司成立不到一年的收入,決定為自己換一輛好車,讓柳鈞幫忙去挑選。
柳鈞被錢宏明捉差的時候,正忙得昏天黑地。由于管理人手的缺乏,他必須自己赤膊上陣。同時也為了鍛煉年輕少經驗的技術人員,他調遣羅慶等幾個員工監控車間的質量管理。他給羅慶他們幾個的任務是,必須從實踐中找出質量問題的根源,將問題的處理積累成經驗,所謂的實踐出真知。
對于錢宏明有關選購什么車的提問,柳鈞漫不經心地道:“市面上你想買的只有四張老熟臉,奧迪、別克、雅閣、帕薩特,那些參數我不動腦筋都背得出來。你只要拿出一張紙,列出你想要的所有體驗傳真給我,我準保給你找出一輛最適合你的。”
錢宏明聽了深深地微笑,下意識地將左手放到唇邊:“我想借你一天時間,你陪我去一趟上海,我打算買輛進口的。”
柳鈞一愣:“錢總……儂準備打出多少預算?進口原裝車稅高,花翻倍的錢買來的可能還不如國產化程度不高的那四張熟面孔。你要是有特殊需求,等我消閑,我替你改裝。”
錢宏明依然微笑:“我要特殊化!你說個時間,這個周末?”
柳鈞直到放下電話,才后知后覺地想到,錢宏明要的是“與眾不同”。他心里冒出gti、evo等錢宏明可能吃得消的好性能車子的倩影,但隨即在心里一口否定,那都不是“與眾不同”的車子。他唯有聳聳肩,等到了上海再說。他將準備去上海看進口車的消息發到本地最熱門論壇的車版,不料有好幾個人提出跟著他一起去,因為柳鈞豐富的改裝知識幾乎在車版一言九鼎,好幾個人希望跟著柳鈞去現場領略,也有一兩個想買新車的希望柳鈞幫忙指點,有位網名“漂移王”的,平常潛水居多,這回居然非常踴躍地要求給柳鈞做個長隨。
柳鈞周五傍晚與錢宏明會合,坐錢宏明的桑塔納2000去市府門口停車場,與漂移王等三人會合。傍晚的市府門口停車場不再是高朋滿座,柳鈞一眼看到一輛寶馬五系的車子,掛的正是漂移王短信給他的車號。顯然漂移王也看到他們的車子,跳出來打招呼。兩人見面,都是驚訝,柳鈞看清,漂移王居然是申華東。柳鈞不禁瞟向寶馬打開的車門,嘴里也毫不掩飾地問:“沒帶上余珊珊?”
申華東一臉疑惑,也直截了當地問:“余珊珊不是你的女朋友?”
兩人都莫名其妙。申華東力邀柳鈞和錢宏明上他的車,快而舒服。三個人一上車,申華東就一腳油門踩到底,六缸轟鳴著飛快竄出去,后面另一輛廣本跟著有點兒艱難。錢宏明坐在后面,被申華東的橫沖直撞搞得異常緊張,喃喃地道:“這兒限速得厲害,別吃一疊罰單回家。”
申華東橫一眼柳鈞,道:“罰單算什么,不能在情敵面前丟份。”
柳鈞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哈哈大笑:“漂,我看你漂。最好每一次漂都攔腰擋住廣本,哈哈。”
“不許漂,這兒是市區。”錢宏明毫不猶豫地阻止,他很懷疑前面的兩只斗雞還真會漂起來。
柳鈞冷嘲熱諷:“就這胎,也敢漂?讓他漂。”
申華東無語,他早知道在車子方面他不是眼前這個網上id為“螺絲螺帽”的柳鈞的對手,他表現越多,被柳鈞抓到辮子的機會越多,他只有越沒面子。正好錢宏明發話,他順坡下驢,將車速緩下來,將話題扯開去:“螺絲,余珊珊有沒有跟你說,她打算三十歲才談戀愛?”
“有這種事?”柳鈞驚得笑出聲來,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理由,不過聽起來像是余珊珊的風格。
“可能你連聽這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我跟余珊珊談這種事情干嗎?我跟她見面談理想談人生都談不完。”柳鈞也不甘示弱。
“我起碼還知道余珊珊是單身,你連她現在什么狀態都不知道。”
“喂,兩位,你們成年了。”錢宏明不得不在后面提醒,免得兩人斗得忘記開車。
申華東卻扭頭道:“我們清楚,不用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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