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大江大河四部曲》
第(1/3)頁
01
梁思申的圣誕禮物被收發(fā)室照著地址又送到總廠生技處,于是落到也在總廠的程開顏手里。拿著沉甸甸的一包禮物,想到宋運輝曾經(jīng)給她看過的照片,那照片里不可企及、高雅得令人絕望的美少女,程開顏滿心不是滋味。中午,兩人相約一起在食堂吃飯,程開顏將包裹交給宋運輝時,又看到他臉上綻放的歡愉。
程開顏忍不住嘀咕一句:“那么高興干什么呀,你又不能飛過去。”
宋運輝這才想起這件事還沒跟程開顏解釋,忙把與梁思申的關(guān)系與程開顏簡單說一下,沒想到程開顏聽了患得患失,既高興沒那么個假想敵,又煩惱宋運輝沒有一開始就愛上她,一臉花花綠綠的表情。宋運輝沒去搭理程開顏的小心思,也顧不上吃飯,掏出鑰匙拿出鑰匙串上面的小刀打開嚴(yán)嚴(yán)實實的包裹,一看,又是一堆書,忍不住失笑。再看書的標(biāo)題,卻是管理方面的書籍。他從德國回來,曾寫信告訴梁思申很多他在德國的見識和對德國工廠管理的贊嘆,沒想到梁思申這個有心人就寄來這么一堆書。
程開顏雖然知道了宋運輝與梁思申的關(guān)系,可心里沒法放得下,看著宋運輝拿信下飯,她無心咽食。再說,信上所寫都是英語,她想看也看不了,可越看不了越想看。她耐心等著宋運輝看完,仔細(xì)折疊好信壓進(jìn)書里,才問:“都說些什么呀,這么高興。”
“他們美國的教育方式與我們非常不同,有意思。”宋運輝沒多說,就換了話題,“開顏,我打算春節(jié)前幾天回家,你準(zhǔn)備請假三天,跟我回家見一下我父母。第三天我送你上火車回金州,你得跟你爸媽過年。我初三回金州上班,不能總讓別人替我春節(jié)值班。你看行的話,我晚上跟你爸說一下。”
程開顏的關(guān)注點立刻跟著轉(zhuǎn)移,再無心思關(guān)心梁思申:“我……你太突然了,可是你爸媽會喜歡我嗎?我得拿什么禮物去?穿什么衣服最好?要不要儉樸一點的樣子呢?”
宋運輝不以為然地道:“瞎操心。”
程開顏聽了又羞又開心,即使她才正式與宋運輝交往沒多少日子,似乎這么早跟他回家有些不合程序,可看著宋運輝的權(quán)威,她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宋運輝根本就沒擔(dān)心程開顏會不會否決他的提議,他在程開顏鄭重答應(yīng)時候已經(jīng)看向身邊出現(xiàn)的虞山卿。他伸手與虞山卿打個招呼,虞山卿過來看一眼程開顏,才問宋運輝:“你們年度總結(jié)什么時候給我?你不能跟我再拖下去啦。”
程開顏瞥虞山卿一眼就低頭吃飯,不理。宋運輝微笑道:“我下午趕出來就給你。那么要緊?”
“當(dāng)然,都等著你們這些總結(jié)寫總廠總結(jié)呢,你晚了我們巧婦難為。千萬幫忙,下午我再晚都等著你。”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耽誤你們,下午一定送到。”宋運輝伸手,與虞山卿拍了一下。
虞山卿握著宋運輝的手,俯身用程開顏也聽得見的聲音輕聲問一句:“什么時候吃喜糖?”
“年后。”宋運輝回答得很肯定。
“恭喜你,小子。”虞山卿松開宋運輝的手,走了。
程開顏這才抬起頭,好奇地問:“他那么踩你,你還對他客氣?”
“該不客氣時候不客氣,該客氣時候客氣,又不矛盾。以后工作方面還得經(jīng)常合作,見面總得留三分情面。你飯都涼了吧?叫你去我寢室吃你不去。”
“讓人看著多不好啊。”
“我不是常上你家吃飯?有什么不好?”
“我家有我爸媽哥哥在,不一樣呢。”
宋運輝哭笑不得,他都不敢提起如果跟他去老家住一天那意味著什么,怕程開顏認(rèn)真上了。
反而程家二老都相信宋運輝的操守,一口答應(yīng)女兒春節(jié)前請假跟去見一下宋家二老,程母更是將結(jié)婚日期提上飯桌,程廠長毫不猶豫說,早辦早好,早辦好宋運輝就搬來程家住,等分了房再搬出去。宋運輝很感激程家自始至終對他的好。
宋家二老看見那么個水靈靈的準(zhǔn)兒媳也喜歡不過來。程開顏還想表現(xiàn)表現(xiàn),顯示自己很賢惠,很能干家務(wù),但二老不讓。兩個小的都沒事做,宋運輝就帶程開顏去了一下小雷家的后山,到姐姐墳前,跟姐姐說一聲。程開顏心軟,哭得稀里嘩啦。宋運輝握著程開顏的手,等著她哭完,兩人一起下山。到下面,才問:“聞到臭氣沒有?我們?nèi)タ纯矗丘B(yǎng)豬場辦怎么樣了。”
“早聞到了,比我們總廠還臭。去看你姐夫嗎?”
宋運輝點點頭,帶程開顏推著車走下去,一路告訴磚窯是怎么建起來的,以前的魚塘怎么給填了,為什么會想到養(yǎng)豬,電線廠是什么原因,還有那邊高大的龍門吊是怎么回事。程開顏跟聽故事似的,覺得很傳奇。經(jīng)過電線廠,抬眼見門口牌匾換了,變成登峰電線廠。宋運輝拐進(jìn)去看看,沒看到污水沉淀池,不由暗中搖了搖頭,但當(dāng)著程開顏的面,他不便說什么,又找去雷東寶家看看雷母,寒暄幾句,送上年貨,兩人才一起去養(yǎng)豬場。
程開顏到路上才悄悄問:“你姐夫是不是挺厲害一個人?一路遇到的人都對你客氣得不得了。”
“他很能干,但若是文化程度再高一點更好。”可這話出口,宋運輝想了想,又自相矛盾地道,“可他如果文化再高一點,可能就達(dá)不到今天的成就。”出國一趟,又主持大設(shè)備安裝半年,宋運輝考慮問題心胸成熟許多,對雷東寶已經(jīng)能表示理解。做一件事,方方面面需要考慮的東西太多,條件不足的情況下,只好抱著腦袋勇往直前了。雷東寶這個一村當(dāng)家的,壓力不小。
程開顏笑道:“你都說他能干,他一定能干得不得了。”
宋運輝想,雷東寶能干嗎?可似乎不是那種傳統(tǒng)意義上的能干,“他……比較敢,敢作敢為,可考慮問題不很周到。我跟他正好相反,我沒他大膽。我們沒可比性。”
說著就到養(yǎng)豬場,騎自行車眨眼可到。小雷家的人大多認(rèn)識宋運輝,他進(jìn)養(yǎng)豬場跟進(jìn)電線廠一樣便當(dāng)。進(jìn)去換上高筒靴,踩過藥水池,揭開氈簾子,里面就是熱烘烘臭烘烘的豬場。雷東寶正陪著陳平原參觀,一看見有外人進(jìn)來,看清是宋運輝,撇下陳平原就跑過來,大叫著抓住宋運輝的兩手:“你今年一會兒聽說去西德,一會兒又聽說忙得不得了,想死你爸媽了。多謝你拿來的外國糖,你還記得我媽最愛吃糖。你對象?你媽才提起過。”
“謝什么,這段時間多虧你照顧我爸媽。我女朋友程開顏,開顏,叫大哥。”程開顏在與雷東寶大力握手中叫了聲“大哥”,覺得這個姐夫?qū)λ芜\輝真熱情,因此她雖然覺得這個姐夫穿得很亂糟糟長得又兇,可也立刻接受了這姐夫。“大哥,你去忙,忙完我們再說話。”
“你一起去聽著,又不是國家機(jī)密,順便給我出主意。我這兒想再引進(jìn)種豬,再造一排養(yǎng)豬場,可錢不夠,拉縣長來要政策。走。”
宋運輝跟去,見程開顏有些驚訝地圓睜著眼睛,微笑問:“好玩吧?”
程開顏點頭:“好玩呢,跟他姓一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可一張臉真兇。”
宋運輝笑笑,上前跟陳縣長握手,見雷東寶介紹得不好,自己重新介紹:“我在鄰市金州總廠一分廠××萬噸××工程工作。”
“哦,知道,重點引進(jìn)項目啊。你……我想起來了,你還上了省報。我還說看著名字這么熟悉,原來是從你姐夫這兒聽到的,年輕有為啊,相當(dāng)年輕有為。你該多給小雷家指導(dǎo)指導(dǎo),東寶同志政治覺悟太低,哈哈。”陳平原很是親切。
程開顏非常不甘心地替男友補充:“宋運輝現(xiàn)在就管著大工程車間呢,是我們總廠最有前途的車間主任。”
“你也不怕牛皮吹暴了。”宋運輝笑嘻嘻地說,“陳縣長,一直聽說您是全市有名的改革工作有力支持者,也是仰慕已久。”
“東寶同志才是改革的先行者,實踐者,東寶同志不容易啊。”
雷東寶一向不愿意聽這種官話套話,打斷道:“我先行什么啊,我最早偷偷摸摸承包到戶,還都是從小舅子這里學(xué)來的政策,他才先行,他現(xiàn)在還先行到西德出差去了。陳縣長,你不是說我改革嗎,批我三十萬,我自己有多少墊多少,我爭取把豬場擴(kuò)大兩倍。”
“你別跟我打馬虎眼,你這些豬圈不都空著嗎?”
“那是這幾天大豬剛出欄,等過年小豬就得全搬過來,不夠用了,不信你去看。”說完拉著陳平原就走,態(tài)度看上去極其粗暴,一路走一路道,“本來小豬早可以分欄,這幾天太冷,怕它們凍死。縣長你去數(shù)數(shù),那么多小豬,這些豬欄怎么夠。”
程開顏跟著去另一個房間,又蹚過藥水池,一眼看見滿地雪白肥胖的小豬滾來滾去,非常好玩,雷東寶早一句話扔過來:“好玩?zhèn)€啥,你們結(jié)婚早點生個胖娃更好玩。”程開顏立刻一張粉臉通紅,旁邊的人都笑。
陳平原問:“多少小豬?你這里能養(yǎng)多少大豬?”
“這一茬的還在生,生完得有一千五百來頭,我這里只能養(yǎng)一千頭大豬。聽說一般夏天豬賣得不好,我今年夏天打算留幾頭下來做種豬,爭取今年年底出欄三千頭。鎮(zhèn)信用社說沒那么多錢,陳縣長,我找你,你錢多,你的條子過硬。”
宋運輝聽著心里想了想,覺得這個擴(kuò)大計劃可行。不過他沒插嘴。陳平原背雙手看著小豬,好一會兒才道:“我回去研究一下,最快也得年后給你。”
“最慢年后吧,否則豬圈蓋起來都趕不上豬長肉,很快擠不下。陳縣長,你有錢。”
“有錢也得走對程序,哪有今天要明天給的。”
“后天,后天也行。你說,這如果擴(kuò)大了,我今年就可以趕上市養(yǎng)豬場。”雷東寶討價還價堪比小菜販子。
“索性再擴(kuò)大一點,年出欄五千頭,規(guī)模化養(yǎng)豬。”陳平原想了后又來一句。
“怕市場容不下,活豬又不能庫存。”宋運輝終于插上一句。
雷東寶卻道:“你給我六十萬,我就擴(kuò)成五千頭。”
陳平原道:“好。我明天再過來,今天中飯不吃了。小宋,經(jīng)常回家來,多支持家鄉(xiāng)建設(shè)。”
陳平原走了,宋運輝看著車尾風(fēng)塵滾滾,問雷東寶:“五千頭,市場吃得下嗎?”
“去年一千頭,再加一千也不成問題。今年大伙兒生活更好,肉吃得更多,五千,五千就五千。中飯去我家吃。”
“回家去吃,她明天就得回金州。要不你一起去我家。”
“也行,我交代點事。”雷東寶又進(jìn)去養(yǎng)豬場,大聲喊出雷士根,要士根準(zhǔn)備一筆錢拿信封裝好,明天交給陳平原。陳平原要的還不是這個。出來,他已經(jīng)變了主意,“他要是批我六十萬,我就有錢擴(kuò)電線廠,電線廠生意太好了,我得全力擴(kuò)我的電線廠。豬場還是擴(kuò),他只要錢給了我,三千五千隨我說了算。走。”
“他不找你算賬?”
“算什么?誰找我算賬都輪不到他。”
宋運輝一怔,忽然領(lǐng)悟到什么,瞥了程開顏一眼,也是隱晦地道:“你小心著點。”
“怕什么。今天去你家吃頓好的,我媽燒菜最差,最好你燒菜。”
“我也想吃小輝燒的菜,他總說他燒得比我好。”程開顏不明白兩個男人說話中的嚴(yán)重問題。
“他肯定比你燒得好,他做什么都動腦筋。小輝,瘦很多啊。”
“他可辛苦了,一天睡覺只有六個小時,有時候還沒的睡。現(xiàn)在終于好了,已經(jīng)胖回來了。”
“男人嘛,苦點怕什么。以后你在家替小輝收拾吃的穿的,讓小輝好好干活,他腦子好,別讓他把腦子浪費到小零小碎上。聽到?jīng)]?”雷東寶不由想起宋運萍在的日子,那時候他錢還不多,可生活多么愜意,簡直是神仙日子。看眼前這個小程沒長大的樣子,以后小輝還不知怎么吃苦,他得先幫小輝教育小程。程開顏笑著答應(yīng),卻一點沒覺得受教訓(xùn),因為大哥已經(jīng)將她當(dāng)作宋運輝的主婦看。
宋運輝聽著一笑,卻想到雷東寶如今孤身一人,雷東寶是什么都不會做,與他不一樣,總不能一直依靠雷母。他心里矛盾了一下,道:“大哥,如果有合適的人,你再找個吧,家里總得有人。”
“胡說。”雷東寶一聲吼,就沒了下文,一張臉墨黑。
程開顏嚇得貓在宋運輝背后,不敢看騎在旁邊的雷東寶。宋運輝倒是不怕,聽著還挺欣慰,為姐姐欣慰。可也不能總耽誤雷東寶,他嘆了聲氣,道:“我和我爸媽都不會反對。”
雷東寶不答話,脫下手套,將手心翻轉(zhuǎn)給宋運輝看。當(dāng)年他在手心寫的字,如今雖然筆畫早已辨認(rèn)不出,可好幾處黑點就跟文身一樣永留手心。宋運輝也就不再相勸,他反正已經(jīng)表明他的態(tài)度。
宋運輝本來話就少,雷東寶一樣不怎么會寒暄,再加兩人心情都不是很好,程開顏又被雷東寶嚇得不敢說,回宋家一路竟都沒說話。
終究還是宋運輝下廚炒了兩個菜,特意放到雷東寶面前,算是給雷東寶一個安慰,卻換來雷東寶一個白眼。程開顏后來了解內(nèi)情,感動得不得了,更對雷東寶刮目相看。
送走程開顏后,宋母一直擔(dān)心家里簡陋,會不會讓準(zhǔn)兒媳看不起,宋運輝倒不擔(dān)心。他想上房翻修一下瓦片,卻被告知雷東寶早就做過。他看看家,也確實低矮老舊潮濕,好幾處漏風(fēng),該翻新了。他要父母把他拿來的錢加上家中儲蓄都拿來蓋房,父母卻說要給他結(jié)婚派用場,不肯。無論他把德國的居住環(huán)境怎么跟父母宣傳,他父母就是不肯,一定要把錢花在他結(jié)婚上。他賭氣說他旅游結(jié)婚,不辦酒席。說出這話,宋運輝還真心動,旅游結(jié)婚是個好主意。
年三十的白天,雷東寶照舊送年貨上門,宋運輝自作主張跟雷東寶商量蓋新房子的事。雷東寶已不再計較宋運輝叫他另娶,兩人當(dāng)著宋家二老的面謀劃,最后爭論結(jié)果,宋運輝出錢買全部材料,雷東寶叫來人工蓋房。房子式樣是宋運輝畫出來的,有點西德見過那些別墅的味道,兩層樓,屋頂和窗搞得很復(fù)雜,但被雷東寶否認(rèn)一半,最后的定案四不像。兩人當(dāng)場計算水泥石灰磚瓦等用料的數(shù)量價錢,宋運輝讓父母年后就把錢從銀行取出交給雷東寶。如果不交,他以后每個月從工資里扣給雷東寶。宋家父母無奈,只好答應(yīng)。
宋運輝也跟雷東寶說了西德人居住的環(huán)境有多美,房屋道路規(guī)劃多好,雷東寶要宋運輝有本事把小雷家規(guī)劃好,他也能把小雷家搞得像大花園。宋運輝大有興趣。他是個閑不住的人,當(dāng)天就去小雷家山頭看了半天,可看著村里密密麻麻的村屋,覺得無從下手。中國畢竟人多。
閑時問起媽媽,小楊饅頭還來不來,宋母說夏天時候小楊饅頭跟幾個常買他饅頭的人家告了別,還真帶著他弟弟闖東北去了。宋運輝心下有點佩服這個小楊,年紀(jì)那么小,竟能去闖東北,不過,現(xiàn)在是春節(jié),小楊饅頭應(yīng)該回家過節(jié)了吧,不知他在東北做得好不好。
02
小楊饅頭叫楊巡,弟弟楊速。楊速初中畢業(yè),兄弟兩個就帶上兩擔(dān)家鄉(xiāng)產(chǎn)的插座、插頭等小東西,坐火車趕去東北。一路聊天,楊巡感慨,爸爸起的好名字,害他們兄弟挑著饅頭擔(dān)子拎著雞蛋籃子天天走走走,現(xiàn)在又走走走,越走越遠(yuǎn),走去東北。
有早年走出去的老鄉(xiāng)們在東北一個城市花錢找關(guān)系租下百貨商店里的電器柜臺,小楊兄弟前去替他們看柜臺。沒有固定工資,賣掉多,兩兄弟掙得多,賣掉少,兩兄弟掙得少。兩兄弟看一個柜臺,楊巡嫌太閑,就帶上樣品走街串巷找單位去推銷。門房們見楊巡人小可憐,嘴巴又甜,常肯私下指點一二,告訴楊巡該找哪個關(guān)鍵人物。楊巡雖然人小,膽子卻大,再說已經(jīng)做了一年的饅頭生意,嘴皮子靈光得很,即使面對嚴(yán)肅的老頭都不畏懼,常能把人說得心軟。可他才開始做電器,不懂什么單位用得著這些電器,經(jīng)常磨半天嘴皮子,人家才勉強(qiáng)看他這個人的分上買兩只插座。不過即使如此,也比他弟弟守柜臺的生意好一些。楊巡想,這就算是守兩個柜臺掙兩份工錢的意思。雖然看上去收入還不如賣饅頭時,可楊巡不氣餒,才開始呢,他才開始賣饅頭的時候,買主也不待見他。別看他小,他經(jīng)驗足得很。
這樣子?xùn)|奔西跑兩個多星期,終于一家工廠供銷科長被大熱天汗流滿面的小小楊巡感動,寫出五種電器問楊巡有沒有,楊巡忙說有,從包里拿出兩種符合規(guī)格的讓科長試用,說其他三種沒帶著,等下立刻拿來。其實其他三種楊巡管的柜臺沒有,但他們老鄉(xiāng)在本市做電器的多的是,他找一下就在另兩處柜臺找到那三種電器,跟叫老王的經(jīng)理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拿家鄉(xiāng)話商量一下分成,他就背上那三種電器飛快送去那家工廠,正好趕在下班前。那家廠供銷科長挺感動,要楊巡三天后來問問,看試用結(jié)果怎么樣。楊巡三天后一問,科長一下要了五種七十多件,可把楊巡樂壞了,自行車整整送了四趟,花了兩天才送完。
拿來一筆不菲的分成,楊巡高興得立即沖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了一斤最便宜的豬肚皮肉,和弟弟敞開肚子吃了一頓紅燒肉,小兄弟兩個人滿足得如同過年。然后他依然走街串巷,尋找蹲伏在角角落落的機(jī)會。依然是有時有收獲,有時沒收獲,但是那些愿意從個體戶手中要貨的廠家他都好好記下來,不管有沒有生意,他隔三差五上門去喊聲叔叔伯伯,有事沒事拜訪一趟,賠個笑臉,總能有點收獲。時間長了,手頭的單子越來越長,不得不在百貨商店買一本小筆記本記錄。這些都成了他手頭的法寶。兩兄弟的伙食也漸漸好起來,菜里越來越多見葷腥。
但好景不長,很快,東北的冬天就來了。東北的冬天嚴(yán)酷得令人絕望,漫長得令人絕望,從不長凍瘡的小楊家兄弟先是四只手腫得跟他們以前賣的饅頭一般,然后破皮潰爛,潰爛處偶爾見白骨森森。兩人努力抗寒,努力適應(yīng)環(huán)境,購買本地人的衣服御寒,購買特殊的煤爐放屋里取暖,零零碎碎添置下來,花去他們好多剛掙的錢。等他們學(xué)會伺候煤爐,他們手上的凍瘡才好歹慢慢痊愈。又摔了不知多少跤,兩兄弟終于把冰上騎自行車的絕招也學(xué)會,終于適應(yīng)東北的嚴(yán)寒。他們以為已經(jīng)夠艱難,可老鄉(xiāng)卻說,畢竟小兄弟兩個年輕,不僅普通話學(xué)得比別的老鄉(xiāng)快,連對東北的適應(yīng)也快于他人。
終于等到他們期盼已久的春節(jié)。元旦后,老鄉(xiāng)們就聚在一起談?wù)摶丶业氖拢f到回家大家都興奮,可想到租房或者倉庫里放的貨物,大家又擔(dān)心一個春節(jié)回來都給小賊清了。楊巡不知道多想家,可考慮幾天后,他跟大家提出,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要不大家把貨物都放到老王那間最大的倉庫里,他不回家,由他守著倉庫。要老王他們帶他弟弟楊速回去再回來。他經(jīng)常從那些老鄉(xiāng)手里拿貨,大家大多認(rèn)識他,相信他為人,再說又是摸得到家門的老鄉(xiāng),萬一有什么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大家于是都感謝了楊巡,紛紛回去取貨,將東西堆到老王倉庫。貨物太多,好不容易才能塞進(jìn)楊巡的一張床,又剩下小小一角給他生煤爐。
楊巡一個人度過最凄清的冬天,每天鉆被窩里看大家留給他生煤爐用的報紙雜志,餓了在煤爐上烤兩只饅頭,只有大年初一中午他才吃一頓餃子。等元宵節(jié)過后,老鄉(xiāng)們才陸續(xù)回來,他守著倉庫將東西一件不少地交還老鄉(xiāng),贏得那些老鄉(xiāng)對他的贊美,尤其是老王對他從此青睞有加。
等將最后幾件貨色交出,天也漸漸暖了,很多工廠轟轟烈烈開工,需要購買貨品,楊巡怎肯放棄這等機(jī)會回家探親,直把這一波小高峰做過,又小賺一筆才肯回去。但回去之前,許多老鄉(xiāng)客客氣氣跟楊巡商量,要他幫忙帶點貨色回來。楊巡本不答應(yīng),他自己還想帶貨,半年做下來,已經(jīng)知道什么好賣什么不好賣,他想帶點好賣的回來放租屋里,省得永遠(yuǎn)只拿小小分成。但回到租屋攤開信紙細(xì)細(xì)一算,那么多人要他帶東西,他不如再問幾個人要帶什么,都攢一起,索性叫一輛車放過來,不知有沒有的賺。他第二天就找運輸公司,問了去他家鄉(xiāng)的價錢。再跟老王他們一商量,大家都說主意好。于是本來想叫楊巡帶貨的,都數(shù)量翻倍。
出門在外,做的都是小買小賣的小生意,都對進(jìn)價異常計較。每個人心里都有一處最便宜的進(jìn)貨處,都會偷偷找上楊巡,遞給一張字條,要楊巡保密,上面寫著某商品從A廠家進(jìn)貨,找甲某,是多少價錢,合計多少錢,問哪個地址拿錢等,要楊巡一絲不差地按紙條上寫的去做,其中當(dāng)然也有欺負(fù)楊巡人小聽話方便差遣的意思。沒等楊巡上火車,他們的電報早飛向家里說明情況讓家里準(zhǔn)備錢。
楊巡一手接了二十來張字條,他又不是個笨人,如果都按那些人說的做,他在家里得忙得無頭蒼蠅一般找一個月的貨都不夠。他坐火車上畫了一張大表格,同一產(chǎn)品都寫在一條橫線上,幾家一比較,就可以比出誰家最便宜,誰家質(zhì)量最好等結(jié)果。回家后,他騎以前賣饅頭的自行車貨比三家,拿幾個人加起來的巨大進(jìn)貨量砸人家廠家,壓廠家的出貨價,拿到比表格上的最低價更低的價,人家廠家見他還如同見親人。
楊巡邊打邊學(xué),學(xué)了再打,忙碌二十來天,將貨差不多配齊,只差電線。十幾個人需要進(jìn)電線,其中八個人想進(jìn)一家叫登峰電線廠的貨色。楊巡以前一年天天挑著饅頭擔(dān)子到處轉(zhuǎn),當(dāng)然知道那家登峰電線廠在哪里。一大早他騎車出發(fā),近中午才到小雷家村,坐山口上先把兜里倆饅頭吃了,才沖下山坡到那登峰電線廠。
到廠一看,好家伙,整三條生產(chǎn)線,其中一條還是簇新,壯觀地排列在三架棚屋下。因為車間沒墻,站門口就可一目了然。難怪品種齊全,那么多人要的貨色全有。
已經(jīng)進(jìn)了那么多貨,楊巡稍有經(jīng)驗,進(jìn)廠門就直奔辦公室。登峰電線廠廠長辦公室里有兩個人面對面坐著說話,那個對著門坐的兇漢看見楊巡,瞥了一眼閉嘴不說。背著門的那個就回轉(zhuǎn)頭來,看到毛頭小子楊巡,就道:“我們停止招工了。”說完就又背過身去。這里面的正是雷東寶與雷士根。
楊巡立馬笑容可掬地拋出大買賣:“大叔,我來買兩千捆電線。”他既然人微言輕,那就進(jìn)門就拋大買單,砸死對方。
這話一出來,士根又轉(zhuǎn)回頭,笑道:“回家叫你爸來,別尋開心。”
“我叫楊巡,錢我已經(jīng)帶來,跟大叔談個價錢。不過有些需要定做。”楊巡走進(jìn)辦公室,鎮(zhèn)定自若地自己找凳子坐下。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士根立刻明白眼前這男孩子是真的送生意上門。忙起身拿雪白搪瓷杯給楊巡泡杯茶。楊巡總覺得身側(cè)像有一束火線烤上身來,順著看去,卻是雷東寶靠在椅子上沉默注視。他忙賠笑打個招呼:“大哥你好。”
“叫他大叔,叫我大哥?”雷東寶依然虎視眈眈,“你家做什么的?要那么多電線做什么去?他們放心你來?”
“我家農(nóng)民,老爹去得早,我跟人去東北做生意養(yǎng)家糊口,這次回來幫大家發(fā)一些貨。大哥,聽說小雷家村支部書記也是早年父親去世的,都說他年輕有為,我說這是咱窮人孩子早當(dāng)家啊。得早早跳出來掙錢吃飯,養(yǎng)活弟妹,不做事都等著喝西北風(fēng)啊。”
雷東寶一聽笑道:“士根哥,還真是那么回事,我們還不是讓窮逼的。以前只有一個目標(biāo),吃飽飯。”
直等雷東寶說了話,士根才道:“還真是的,那時每天想著能不打光棍已經(jīng)美死了。小楊,這是我們村雷書記,我是登峰廠廠長,也姓雷。你說吧,要什么規(guī)格。”
楊巡忙伸出兩只手非要捧住雷東寶的一只手握了,連聲說“久仰久仰”了,才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遞給士根。雷東寶對這種客氣早已習(xí)慣,沒啥受寵若驚的感覺,不過對楊巡印象極好。士根看了字條,又看看自己手頭的報表,道:“有兩種沒有庫存,我安排下去立刻做,你后天來拿。”
楊巡問:“雷廠長,你們電線足尺嗎?”
“當(dāng)然足尺,你去車間隨便找一卷量一下。”
“有沒有不足尺,短個四五公尺的?”
士根心頭不快,道:“小小年紀(jì)疑心倒重。”
楊巡察言觀色,忙笑道:“雷廠長誤會了,我們成批賣給國營廠的電線,一般都是居民買電線剪下幾公尺后的卷,反正他們拿去廠里,電工自己還得偷剪幾公尺回家,沒人會查。可我們這樣剪了后包裝會松,碰到仔細(xì)的會被看出來。不如你們這兒先扣下幾公尺,我們把價錢按比例扣除就是了。你看我畫紅圈的這幾種,就要短尺的。”
士根還是第一次聽說這貓膩,不由與瞪著眼睛的雷東寶面面相覷,嬉笑道:“哪有這樣作弊的,不怕讓人查出來砸你鋪面?”
楊巡“嘿嘿”一笑:“我們小本經(jīng)營,看到國營廠采購的又得遞香煙又得送好處,不從這里摳斤兩還賺什么?他們拿了好處,還哪里會來砸我們鋪面。”
雷東寶道:“還有比紅偉更滑頭的,你們都那么做?”
楊巡一笑,哪是都那么做,那些定做不足尺的都是他自己要的貨,他到處上門推銷,找的大多是國營企業(yè),最需要這種短斤缺兩電線。但他嘴里說:“都那么做,不然我怎么知道。雷書記跟雷廠長慢坐,我自己去車間量尺寸。”
雷東寶看楊巡笑著露著兩顆大虎牙出去,等看他走遠(yuǎn),才道:“小小年紀(jì)就這么滑頭。”
士根笑道:“看他量大,我們給他定做一批,我們自己不干,還是足尺。不能明著開這個口子,我們那么大攤子,要是都學(xué)會生那小心思,還怎么管得過來。”
雷東寶點頭:“你防著點,如果有人開這口子,敢昧村里錢,往死里打,再送他去坐幾年牢,看誰還敢。”
士根猶豫了下:“四寶說,老書記收人錢物,批低價磚給人。”
雷東寶一時愣住,死死盯住士根,好久不語。這時楊巡回來,跟士根就著各種規(guī)格談價,將價格壓到他滿意地步,才交出預(yù)付款,約定后天取貨。雷東寶一直不語,雙臂抱胸前發(fā)呆。連楊巡走時打招呼說再見都不理,想自己的心事。等士根回來,他才難得地壓低聲音,問:“你調(diào)查了沒有?”他知道士根不將細(xì)節(jié)調(diào)查清楚絕不會胡說八道,與四寶為人大不相同。士根既然說了,那就確有其事,所以這個問題才嚴(yán)重。
03
“調(diào)查了,證據(jù)確鑿。跑拖拉機(jī)的好幾個人知道。”士根取出一只信封,“里面是證據(jù)。”
雷東寶拿來證據(jù)細(xì)看,眉毛越擰越緊。看完,拍案而起。士根忙也跳起來,一把拖住雷東寶:“你不能急,我就是怕你急才一直沒跟你講,先把外圍調(diào)查做好了才告訴你。你妥善處理,老叔與別人不一樣。”
“大伙兒都看著。”雷東寶簡直可以說猙獰。
“可他是老叔,不是別人。”士根死死拖住雷東寶,“或者悄悄把他撤職了,算他退休,對大家有個交代。”
“不行。”雷東寶大力掙出去,“你守著電線廠。”便走了,直奔磚廠找老書記。士根無奈,拿起電話想跟老書記先說一聲,可想了想,還是放下。他相信雷東寶的處理,但他擔(dān)心,他最終還是沒敢大意,騎上自行車遠(yuǎn)遠(yuǎn)跟去。
雷東寶找上磚廠,直奔老書記辦公室,一聲不吭進(jìn)門,關(guān)門,關(guān)窗,將信封扔老書記面前。
老書記不知是什么事,打開一看,臉色煞白,一言不發(fā)。
雷東寶盯著老書記,咬牙切齒地道:“叔,你是老叔,我先來問你,怎么處理?”
老書記還是不吭聲,摸出一支香煙,卻雙手顫抖,火柴劃不亮。雷東寶沒幫忙,依然盯著老書記,也不言語。
有人來辦公室找老書記,在窗外一看里面肅殺氣氛,立馬乖乖溜走。里面兩個人在沉默中對坐足有十分鐘,老書記才終于劃亮一根火柴,點著一支煙。
第(1/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垫江县|
内乡县|
上林县|
子长县|
连江县|
大兴区|
五莲县|
丰原市|
道孚县|
赣州市|
北川|
唐河县|
海兴县|
无为县|
蒙城县|
高陵县|
雅安市|
慈溪市|
溧水县|
辉南县|
疏附县|
庄浪县|
大冶市|
镇江市|
吴堡县|
彭泽县|
顺义区|
平原县|
英吉沙县|
邵阳县|
陆川县|
石狮市|
万全县|
广元市|
句容市|
长顺县|
汾阳市|
上林县|
平谷区|
高阳县|
延长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