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其后-《舊夢1913》
第(1/3)頁
“他去了哪里?”
“死了。”
傅蘭君再回到中國,已經是民國1929年的春天。
比起她離開時的1913年,十六年過去了,故國似乎沒有任何變化,卻又似乎大變了模樣。
山河依舊是那樣壯麗而古舊,然而政局已經大大不同。
傅蘭君知道,早在1924年,末代皇帝一家就被趕出了紫禁城,現在蝸居在天津,中國是徹底沒有皇帝了。
她也知道,中國出現了一個新的政黨,叫作中國共產黨。中國共產黨曾經和執政的國民黨合作過,并且一起北伐各路軍閥,但是現在合作已經破裂了,兩年前的“四·一五”事件震驚寰宇,黛西還跟她談起過這件事,說到在這次事件中枉死的工人和共產黨員們,黛西很是氣憤,她不能認同這種面臨外患卻大搞黨爭的事情。
這小英夷談起政治來總是一腔熱情,傅蘭君輕輕笑。
哦不,不能說她是小英夷啦,那么多年過去了……距離齋普爾那一年已經過去了二十五年,她們都老了。不知道顧靈毓現在是什么樣子?他的鬢發灰白了沒有?身形佝僂了沒有?身材發福了沒有?他們兩個再相見,會不會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傅蘭君回到寧安。
寧安還是老模樣,女校還在,鼎記也還在。傅蘭君在鼎記吃了一塊糕點,吃完的時候已經是黃昏,她鼓起所有的勇氣向顧家的方向走去。
古老的顧家大宅在夕陽中兀自華麗而威嚴,傅蘭君整一整鬢發走到門前叩響朱門。
來開門的卻是一個她不認識的人,他警惕地看著傅蘭君:“你是誰?”
傅蘭君有些錯愕,原來的門房呢?
已經不是這家的主人,傅蘭君壓下質疑,禮貌地說:“我來找這家的主人顧靈毓,勞煩您通傳下。”
門房卻是一臉的不耐煩:“什么顧靈毓啊,咱們這兒就沒這一號人,您抬頭往上瞧,這家姓程。”
傅蘭君像是被悶頭打了一棍,她后退兩步仰頭看,門匾上寫的可不就是程府?
她撲上去抓住要關門的門房:“你是不是搞錯了,這家明明是姓顧的呀,寧安顧家,本城望族,當家少爺顧靈毓是軍官……”
門房不耐煩地推開她:“哪兒來的神經病。”
傅蘭君失魂落魄地用手指摳著大門,一聲不吭地任憑門房推搡也不肯撒開手,突然門里傳來聲音:“老周,讓她進來,她是我的朋友。”
傅蘭君循聲望去,一個消瘦的中年女人站在院子中央靜靜地望著她。
是程璧君,是她。
桌上茶水裊裊冒著熱氣,隔著熱氣看程璧君,她老了,上次相見時還是活潑俏麗的少女,如今卻鬢已星星。她比傅蘭君更見老,連背都微微有些佝僂,一雙曾經熠熠生輝的眼睛如今變得愁苦而木然。
她不提顧靈毓,開口便問:“孩子還好嗎?”
傅蘭君回答她:“挺好,今年剛滿十八歲,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讀書,書讀得很好,朋友也很多,身體很健康,年初還帶回來一個金發碧眼的女朋友。”
提起兒子,傅蘭君的臉上忍不住浮現出微笑,程璧君冷冷一笑:“我就知道孩子跟你在一起。他還騙我,說孩子丟了,可能被人販子拐了。”
傅蘭君有些尷尬,程璧君轉動眼珠子看她:“雪兒他,有沒有問起過我?”
傅蘭君沉思了片刻,最終如實回答:“最開始那幾年老是鬧著要找你,后來……”
程璧君自嘲地一笑:“后來就把我忘了,是吧?我就知道會這樣,他們父子兩個都是一樣的,無論我如何付出,他們都不是我的,因為我不是他們愛的人,所以我的付出不值錢,活該被人踩在腳下糟踐。”
她站起身來,自言自語:“我為顧靈毓認妓女做干娘,為維護他和自己的哥哥決裂,為他的前程和官太太們強顏歡笑,可到頭來我得到了什么……”
她側頭看向傅蘭君:“傅小姐,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她一直稱呼傅蘭君“傅小姐”,即使當傅蘭君還是顧夫人的時候。
傅蘭君在心中隱隱替她悲傷,她仿若沒有察覺地講下去:“有一個女孩子,她在十四歲那年遇到了她喜歡的人,是在保定,對方是個軍校生,她哥哥的同學,對方那年十八歲。多俊美的男孩子呀,高高瘦瘦,目光清凌凌的,像一澗秋水。一群軍校生里,數他看上去最清秀斯文,像個書生,可是誰都不及他功夫高成績好。女孩子一眼就喜歡上了他,心里想:我這輩子,非他不可了。
“女孩子向男孩子示愛,她為自己想了好壞兩種結局:興許他也喜歡她,就這樣接受了她;興許他不喜歡她,委婉地拒絕她,同她說,她年紀還小。
“但是男孩子竟然很干脆利落地對她說了‘抱歉’。
“這聲抱歉未能澆熄女孩子心中愛的火苗,從十四歲到十七歲,她對他死纏爛打竭盡全力追求。直到十七歲那年,她被父親送去日本讀書。始料未及的是,就在她在日本的這段時間里,他成親了,對方是家鄉知府的千金。
“知道木已成舟,她在異國他鄉大哭了一場,此后兩年,她一直耽擱在日本,她想過放棄他,從此不再回國,但心中愛火愈燒愈烈,她自己也不能將它熄滅,于是她還是回了國。
“回國后,她看到他和妻子恩愛甚篤,于失落和無望中,她再次回到日本。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聽說他出事了,他的妻子離開了他。
“她火速回國,再次出現在他面前,她打聽到這段日子所發生的事情,知道了原來他和他的妻子并不像她之前所看到的那樣幸福,她在心里發誓,要從那個不惜福的女人手里把他奪過來。
“她是受過教育的新女性,不只懂得風花雪月,對于政治也自有見解,那段日子以來他的遭遇讓她看出了癥結所在。為了他,她去給巡撫大人八大胡同出身的夫人做了家庭教師和秘書,她從小就是個討人喜歡的姑娘,那花魁夫人很快被她的甜言蜜語和乖巧所俘獲,認她做了干女兒。
“就這樣,她一邊賣乖裝巧地當著‘干女兒’,在花魁夫人的耳邊吹風說著他的好話,一邊隔三岔五地去找他,寬慰因為失去愛人、朋友而日益沉默寡言的他。
“他心如磐石,她不是不著急的。
“事情的轉機發生在1909年。1909年,他的岳父因為謀反罪被送進了大牢。
“聰慧的她察覺到,這件事情同自己的哥哥脫不了關系。有一天,她哥哥行跡鬼祟地出了家門,她尾隨上去,看到她哥哥和一個獄卒碰面,從他們的交談里,她知道了她哥哥此行的目的是要讓獄卒做證,揭露一場陳年舊案里她的心上人和其岳父一起殺人滅口的事情。
“她方寸大亂,但仍舊努力按捺下恐懼,思索對策,在她哥哥和獄卒分手后,她尾隨獄卒,威逼利誘他暫時緘口,然后她去找了她哥哥,告訴他自己已經知道了他的全部計劃。她告訴他,自己已經和心上人私訂終身,如果她哥哥要害他就是毀了自己,她一定會盡全力捍衛他,她告訴她哥哥,她會努力幫哥哥拉攏他,又拿出自己巡撫夫人干女兒的身份威脅他……最終她哥哥迫于無奈答應了她。
“于是最終在獄卒的口供里只供出了他的岳父,他的岳父被判秋后處斬,病發死在了牢里。
“可是她沒有想到的是,他對已經成為孤女的妻子更加憐愛,甚至把她又接回了家中。
“于是她哥哥給她出了個主意,他們找到了他岳父過去的管家,讓管家去找他的妻子,說一些污蔑詆毀他的話,他愚蠢的妻子果然相信了,甚至下毒毒殺他。
“他于是對外宣稱妻子已瘋,把妻子關到了山上。
“她覺得,自己的機會終于來了,她找到了受痛苦煎熬著的他,請他喝酒,這當然是一個請君入甕的圈套,她知道,他是個負責任的人。
“于是她終于如愿嫁給了他,用卑鄙的手段獲得了半個妻子的名分,她很知足,在他面前,她所有新女性的自尊都灰飛煙滅,甚至連他和別人的孩子她都視如己出,那是半個他呀。
“她愿意頂著半個妻子的名分,撫養著半個他,和另有所愛的他一起白頭偕老。
“可是偏偏天不遂人愿,沒過幾年,突然有一天,孩子不見了。他告訴她,或許孩子被人販子拐賣了。她的心里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過了沒多久,他告訴她,他已經變賣了所有家產,打算送她和母親、二嬸出國去,而他自己,將留在國內,投身于革命洪流中。
“她回答他的話,就像當年他第一次拒絕她時那樣干脆。她不走,不管刀山火海,她只想跟在他身邊。
“他無奈,只得對她說抱歉。十多年前他對她說過抱歉,那時是拒絕,這時是妥協,人最終都要妥協的不是嗎?
“她又在他身邊跟了十幾年,直到再也無法跟著他……”
傅蘭君一驚,站起身來高聲問她:“他去了哪里?”
程璧君眼神縹緲:“死了。”
傅蘭君腦袋“嗡”的一聲,膝蓋發軟就快要倒下,她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不可能,他怎么會死……”
程璧君帶著刻毒的神經質的微笑看著她:“怎么不可能?兵荒馬亂的年月,他干的又是領兵打仗的事,每一天牛頭馬面都要找他十幾次。”
她看著傅蘭君,眼神里有痛苦和滿足交織:“謝謝你回來,謝謝你聽我說這些話,痛苦的不只我一個人,真好。”
她站起身來慢慢走出去:“我很怨恨,但我不后悔。”
走到門邊,她回過頭來望著傅蘭君:“我努力去爭取了,我給出了我所有的愛。天命不在我,但我已盡人事。我不像你們,該后悔的,是你們。”
傅蘭君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程家的。
她行尸走肉一般地走在街上,背后似乎有人在喚她,她卻停不下腳步,她像是魘住了,魘在自己的夢境里,直到那人追上來在她肩膀上猛地一拍。
傅蘭君回過頭,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喜悅而憂慮地看著她,她眼前一亮,抓住救星一般緊緊抓住那人的肩膀:“楊先生!顧靈毓在哪里?他沒死是不是?”
是楊書生,是顧靈毓救過的那個楊書生,他還在,那顧靈毓就一定沒有死,程璧君肯定是騙她的!
楊書生的神情變了變,他垂下頭:“是,他沒有死。”
楊書生帶她去見了一個人。
記憶里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院落,這是顧靈毓的老師佟士洪的家。她來過兩次,一次是和顧靈毓一起為佟士洪祝壽,一次是受佟士洪的邀請來為佟士洪送行……
梨花樹下,一個人背對著門正在獨自下棋,楊書生敬了個軍禮:“佟老,您看誰來了?”
佟士洪回過頭來,他老了,他是同治七年生人,如今已是花甲之年,英雄殘年。他鬢發半白滿臉皺紋,眼睛也花了,戴著一副老花鏡瞇著眼睛看傅蘭君,半晌,他終于認出了她。
“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再相見。”他唏噓不已。
傅蘭君單刀直入:“佟老師,顧靈毓呢?程璧君告訴我他死了,他肯定沒有死是不是?”
佟士洪摘下眼鏡放在石桌上,擦了擦眼睛:“你不要激動,慢慢聽我講,阿秀他是沒有死,但是他現在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
暮色緩緩落下,佟士洪將這十幾年的事娓娓道來。
傅蘭君或許不知道,塞在她行李里那張匯豐銀行的存折,里面的錢,是顧靈毓變賣了顧家祖產所得的收入里的一部分。
民國二年五月,袁世凱在總統府秘密召開會議為發動內戰做準備和部署,得知消息的顧靈毓嗅到了浩劫將至的味道,他對中國的未來感到悲觀,覺得這會是一場綿延多年的大動亂。于是他變賣了祖產,將到手的錢部分換成金子這種硬通貨,還有部分折合成英鎊、美元存入各國外銀行。一部分錢留在自己手中作革命用,一部分錢悄悄塞進傅蘭君的行李,一部分錢用來安置母親、二嬸和程璧君,要把她們送到美國去。程璧君拒絕了,她堅持要留下來陪在顧靈毓身邊。
后來,天下果然又亂了。
民國二年七月,二次革命爆發,各地討袁軍紛起,顧靈毓也成了討袁軍中的一份子。后來,革命失敗,顧靈毓成為袁政府的通緝犯,在佟士洪的幫助下,他逃亡日本,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進修,伺機再回國革命。
民國四年十二月,因為袁世凱執意恢復帝制毀壞共和而引發的護國運動爆發,顧靈毓與同志們回到國內,加入了武裝倒袁的洪流。而那時,佟士洪也已對袁世凱的逆潮流而行感到失望,與蔡鍔、唐繼堯等人一起倒袁,他們師生二人在云南重逢,從四川打到湘西再支援滇桂。
“真是兩腋生風的一年啊,我們師生兩個,學了一輩子打仗,終于能一起痛痛快快地打一場仗。那是我見過阿秀除了和你在一起外最開心的時候,有一次他跟我說:‘老師,真痛快啊,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唯一對的,這種感覺真痛快。’”
他接著說:“那時候我心里就有點隱隱的擔憂,后來證明,這些擔憂果真是對的。”
護國運動最終以護國軍的勝利而告終,民國四年三月,袁世凱被迫取消帝制,全國各地相繼宣告獨立,六月,袁世凱病死。
但最終的勝利遠沒有那么簡單,護國運動是勝利了,袁世凱是死了,但中國就此落到了袁世凱的徒子徒孫們手里,各地軍閥割據,拒絕恢復《臨時約法》,革命任重道遠。
府院之爭、張勛復辟……中國又是一場接一場的亂,孫中山再次組織革命軍討伐北洋政府,佟士洪與顧靈毓緊隨其后,這場戰爭反反復復,歷經內亂和叛變,直到年底,奉系軍閥張學良宣布東北易幟,才終于落下帷幕。
在這場橫跨十年的戰爭里,無數人死了,彪炳青史如孫中山、黃興、蔡鍔,籍籍無名如萬千士兵,也有無數人失蹤了,譬如……顧靈毓。
顧靈毓失蹤于民國十六年。
失蹤前,他在黃埔軍校做教官。
第(1/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尼勒克县|
金川县|
浠水县|
石屏县|
三亚市|
苏州市|
阿勒泰市|
龙山县|
彭水|
泰宁县|
东兰县|
津南区|
宝丰县|
巴塘县|
夏河县|
九龙城区|
上栗县|
东平县|
宁河县|
鹿泉市|
朝阳区|
崇文区|
通州区|
马山县|
陆川县|
宜黄县|
凤阳县|
新巴尔虎右旗|
山东省|
汉寿县|
乃东县|
鄄城县|
梁山县|
蓬安县|
杭锦后旗|
安康市|
夏津县|
河北区|
舟山市|
迭部县|
余姚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