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阁_书友最值得收藏的免费小说阅读网

第九章 寧安府 1912,民國元年,壬子寧安府-《舊夢1913》


    第(1/3)頁

    1913,民國二年,癸丑

    “你我之間已經走到不共戴天的地步……我想帶他走,你會把他給我嗎,你會嗎?”

    “答要應我我你一件事情。從此后,我們再無任何瓜葛。”

    壬子年是翻天覆地的一年。

    白鹿庵的小尼姑定儀時不時地為別院帶來消息:哪里又爆發了革命黨起義,哪里光復了,廣州某將軍被革命黨炸死了……

    武昌起義爆發的當月月底,定儀帶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袁世凱被清廷重新起用了。

    這六根不凈的小尼姑對這事兒興奮得很,賣弄著從山下茶樓里聽來的男人們的政治高見:“現在南方幾乎全反啦,朝廷花大力氣培養起來的新軍全成了革命黨。只有北方天子腳下還算安定,可是北洋六鎮新軍都是袁世凱的部下,除了他誰指揮得動啊,攝政王和太后也是被逼得實在沒法子了。本來革命黨勢如破竹,現在摻和進一個袁世凱可就難講了……”

    傅蘭君靜靜聽著沒有回答,她想起了那一年爹對自己說,他覺得袁世凱就是當朝吳三桂。爹一向看好袁世凱,他的眼光果然沒有錯,袁世凱竟東山再起了……

    她又想到了顧靈毓,顧靈毓是袁氏門生,袁世凱這一復出,對他可會有什么影響嗎?

    從定儀帶來的消息里,她知道顧靈毓這些日子一直在家里養傷,他的傷不危及性命,肺腑里有些傷,需要好好調養。

    回想起那一天破廟里的事情,傅蘭君仍舊心有余悸。

    那天把顧靈毓送回顧家后,她原是打算走的,走得遠遠的,無邊無際漫無目的地走下去,等到走不動了就停下來等死。她救了殺父仇人,于父親不孝,于愛情不忠,何必這樣自我唾棄地茍活下去?

    然而走到鳳鳴山下時,她想起了那孩子,于是一腔要死的勇氣泄了個干干凈凈。

    她要活著,為這個孩子,哪怕他不能同她在一起,哪怕他不知道自己有這樣一個母親。倘若未來漫長歲月里她只能得見他一面,那一面也是她活下去的誘餌。

    她于是回到了山上,楊書生和桃枝被她身上的血嚇了一跳,她只說是在山下遇到了人打仗。

    孩子在山上和她一起待了半個月,然后被張氏派人接下了山。

    山上又只剩下了她和桃枝,以及隔壁的尼姑們。

    各地的戰爭繼續打下去,有了袁世凱的加入,南北形成了對峙局面,膠著,互相消耗。

    然而對峙的局面總不會一直這樣下去,沒過多久,傳來消息,朝廷要和南方革命軍議和,而朝廷的議和代表,正是袁世凱。

    一場全國性的動亂,倒讓這個早就倒臺的袁世凱撈了個盆滿缽滿。

    沒想到過了幾天又峰回路轉,孫文突然回國,就任了新成立的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

    局勢動蕩地鬧了好幾個月,終于在民國元年的二月和三月落下帷幕,二月清帝退位,大清朝就此謝幕,三月袁世凱在北京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

    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最終以袁世凱獲利而結束。

    塵埃落定后,這個國家很多人都很茫然,傅蘭君也有些茫然。

    戊戌年那個出賣光緒和革命的人,一轉眼成了革命政府的最高領導。

    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不懂。

    很快又發生了一件令她不懂的事情——賦閑在家幾個月的顧靈毓被重新起用了,他的新頭銜是副參領。來向傅蘭君傳遞這個消息的馮薇跟她說:“相當于前清的從三品官。”

    如此說來,他算是升官了。

    傅蘭君想不明白,幾個月前革命黨明明還是要殺他的,給他定的罪名是反革命走狗,說他手里有累累革命同仁的血債,怎么過了幾個月他就升官了呢?

    馮薇苦笑:“有什么辦法,如今袁世凱當政,過去的袁黨自然也跟著雞犬升天。”

    她搓弄著衣角,無奈地低聲說:“你老在山上待著,不知道山下的事情呢,現在臨時政府里做事的有很多都是在前清政府里待過的。唉,有什么辦法呢,這么大個中國卻找不出多少有文化的人來。總不能讓大字不識的農民去管政府吧。”

    這件事情說起來未免令人沮喪,傅蘭君岔開話題:“那你現在在政府里做什么官?”

    馮薇的表情一僵,半天,她輕輕說:“我沒有做官,《臨時約法》里沒給女人參政權。”

    傅蘭君疑惑地看著她,之前段續同她講革命,明明跟她說過,等到革命成功了,大家就都平等了,窮人和富人是平等的,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中國人和外國人也是平等的……

    之前她在報紙上看到孫大總統的《告友邦書》,里面說:承認前清政府與各國簽訂的一切條約繼續有效。中國人和外國人平等了嗎?

    現在馮薇又告訴她,新政府里女人沒有參政權。

    退位的小皇帝仍舊住在紫禁城里由新政府撥款供養,新政府的最高領導者是前清的總理內閣大臣,新政府里到處都是前清的要人們。女人和男人依舊不平等,中國人和外國人也依舊不平等。

    傅蘭君徹底茫然了。

    馮薇打斷她的冥思:“不要想這些東西了,今天我來找你,是奉了同志們的囑托。”

    同志們?傅蘭君回過神來,馮薇牽起她的雙手,滿臉的喜悅:“告訴你個好消息,你不用再在山上裝瘋子了!”

    傅蘭君疑惑地望著她,她興奮地說:“革命勝利后,有同志提議說,你是南嘉木烈士的戀人,你的父親也被清廷害死,你自己也曾經援助過革命,雖然你沒有入黨,但算得上對革命有功。我們沒道理見你受苦不管,所以找了人去跟顧靈毓交涉,請他放了你,他同意了。你自由了,可以下山做一個自食其力的人了,你想回女校嗎?”

    自由來得太突然,傅蘭君腦海里空茫茫一片,過了許久,她才喉頭哽咽著對馮薇說了“謝謝”。

    傅蘭君離開鳳鳴山是在一個陽光熾烈的下午。

    她收拾著東西,打開一個個抽屜一個個柜子,突然間,在一個塵封的抽屜里,她發現了一支管簫。

    輕輕地拿起那管簫,摩挲著溫潤的竹身,記憶里的那首曲子又在耳邊縈繞,傅蘭君抬起頭望著窗外,仿佛又看見那倚窗而站的俊俏少年郎,眨一眨眼睛,眼前只剩下一片空茫,梅樹早已經被鏟掉,替代它的玫瑰還沒到開放的時節,這個別院此刻只有荒蕪。

    門“吱呀”響了一聲,傅蘭君趕緊把簫放回抽屜里推上,門被推開,身著長衫的顧靈毓出現在她的面前,他的手里捏著一張紙,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走到她面前,把那張紙放在桌子上。

    是一張放妻書。

    然后他就轉身走了,傅蘭君拿起那張放妻書轉頭看他的背影,他的身影融化在熾烈的陽光里,單薄蕭條,恍如十年前她在南洋公學見到他的第一面。

    壬寅年到壬子年,整整十年了啊……

    她低頭看那張放妻書。

    “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快會及諸親,以求一別,物色書之,各還本道。

    愿妻娘子相離之后,重梳蟬鬢,美掃蛾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韻之態。

    伏愿娘子千秋萬歲。”

    一滴眼淚落下來,在紙上洇出一個大大的墨團。

    傅蘭君重新回到女校,做老師教英語。她父親已死丈夫和離,沒有住處,便先安頓在學校那一間休息室里。后來阿蓓把家里收拾出一間房子,收留了她和桃枝。

    從此后她就和阿蓓同出同入,一起去學校,再一起回家,一起照顧著翼軫和阿蓓的孩子月兒。

    月兒已經六歲了,和他孱弱的父親不一樣,月兒小腿兒健壯跑得飛快,六七歲的孩子正淘氣,一個轉眼人就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傅蘭君愛極了這個孩子,很快孩子也跟她混熟了,親親熱熱地喊她“蘭阿姨”。

    阿蓓當然看得出來,傅蘭君是在這個孩子身上傾注了對自己兒子的感情,她悄悄問傅蘭君:“你不想孩子嗎?”

    想啊,怎能不想?傅蘭君笑一笑:“如果不是他,恐怕我幾個月前就死了。可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情,恐怕就是讓他不要知道有我這樣一個母親。”

    她不欲多說,阿蓓只能輕輕嘆一口氣。

    程璧君也還在女校里教書,如今她身價水漲船高,是副參領的夫人,她的哥哥程東漸也在新政府里做事,她卻仍舊平易近人得很,整日混在學校里,跟同事們打成一片。

    當然,除了傅蘭君,兩個關系微妙的女人之間總是心存芥蒂的,她們從不主動說話。

    傅蘭君回到學校教書后的第二個月,有一天放學的時候,顧靈毓突然出現在了學校。

    他是來接程璧君回家的。

    從那之后,他隔三岔五地就會來學校接程璧君回家。

    傅蘭君不由得想起他們在一起甜甜蜜蜜的那些年,他也總是來接自己回家的,帶著她愛吃的糕點,兩個人挽著手臂親親熱熱地回家去,一路都是歡聲笑語。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當看到顧靈毓和程璧君在一起時,心里那種刺痛的感覺被麻木所代替,對于孩子的思念反倒變得越發強烈,有時她半夜夢到孩子,醒過來的時候枕頭都是濕的。

    一轉眼一年多過去了,這一年多里,寧安無大事,日子過得平緩而乏味,與大清亡國前那幾年相對太平的日子無甚區別。

    唯一的大事,大概就是顧家老太太的去世。

    作為寧安數得著的望族,顧老太太的喪禮十分隆重,轟動全城,發喪那天道路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傅蘭君混在人群里看著送葬隊伍,顧靈毓作為孝孫站在最前面,他一身素白表情木然,清瘦得像一個游魂。

    孩子太小,沒有跟著發喪,傅蘭君的眼睛巡視了好幾圈,最終失望地垂下了眼睛。

    1913年5月的一天,傅蘭君到學校后,發現好幾張辦公桌上都放著一枝石竹花。

    一個年輕的女老師笑嘻嘻的:“今天是西方的母親節,我特地采了幾朵石竹花送給學校里的母親們。”

    母親們紛紛拿起石竹花向她道謝。

    程璧君的桌子上也有一枝,傅蘭君的桌子上卻沒有。

    這個辦公室里,除了阿蓓,沒有人知道顧家那位小少爺是傅蘭君的兒子。

    傅蘭君走出辦公室,站在料峭的春風里靜靜地哭了。

    再過幾天就是那孩子的生日了。

    可是她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在山上的那半個月,楊書生想要把孩子的名字告訴她卻被她制止了,她怕和他之間產生太多的牽扯,但是母子關系卻是融入血液根本無法割舍的。

    她想他,想得發瘋。

    母親節后第四天就是孩子的生日了,一整天傅蘭君都魂不守舍的,阿蓓知悉內情,體貼地讓她在辦公室休息,和她調換了課程。

    傅蘭君一個人呆呆地坐在辦公室里思念孩子。那孩子如今兩歲了,不知道他現在長成了個什么模樣。他像誰呢?像顧靈毓還是像自己?或者兩個都像,他們做父母的本身也是有點掛相的……

    想得難受,傅蘭君伏在桌子上,眼角滲出淚水,濡濕了袖子。

    辦公室的門吱呀一聲,傅蘭君的心突然躁動起來,她回頭望過去,一個中年女人抱著孩子走了進來,她死死地盯住那女人懷里的孩子,她的心臟跳得好難受,像是快要吐出來一樣。

    那女人在她身邊坐下,沖她笑一笑:“女先生好。我帶我們少爺來找夫人,夫人在上課,讓我們來辦公室里等她一會兒。”

    那把臉埋在女人懷里的孩子突然轉過頭來對著傅蘭君“咯咯”一笑,傅蘭君的心口像是被人擂了一拳,是他!這熟悉的眉眼,活脫脫是一個年幼的顧靈毓!

    她結結巴巴地回答女人:“你們坐,你們坐。”

    她眼睛一刻也不舍得離開孩子的臉,盯著盯著竟然落下淚來,忙轉過身去把淚揩干了,再回過頭滿臉堆笑地和女人說話:“不知道這孩子是哪位老師的?”

    女人回答她:“是程校長的,今天我帶孩子出來玩,正好逛到學校附近就想著進來看看,不瞞老師說,我小妹也在這間學校里讀書呢。”

    孩子咬著自己的手,一雙黑眼珠子盯著傅蘭君看,傅蘭君的心柔軟得一塌糊涂,她強忍住心酸,向女人打聽孩子的情況:“這孩子長得真好看,家里一定養得很好吧?”

    女人笑呵呵地答話:“可不是嗎,家里就這一個孩子,爹媽寶貝得什么似的。孩子吃飯也好睡覺也好,不挑食,身體健壯得很。”

    那孩子沖著傅蘭君甜甜一笑,傅蘭君鼓起勇氣問女人:“我可以抱他一下嗎?”

    女人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送到她手里:“您可小心點,對,就這么托著。”

    奶香氣撲鼻,她將這個小小的柔軟的身體抱了個滿懷,像是有一陣電流躥過身體,傅蘭君的手一軟,差點失手。

    那孩子在她的懷里也不老實,蹬手蹬腳的,順著她的肩膀往上爬,傅蘭君也不動,只由著他放肆。孩子爬著爬著,突然響亮地喊了一聲:“媽媽!”

    傅蘭君愣住了。

    那女人也愣住了,半晌才說道:“奇了怪了,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一點不好,也不知道為什么不會說話,都兩歲了連媽媽也不會叫,這可是他說的頭一句話呢。”

    傅蘭君再也忍不住,淚雨滂沱地捂著嘴沖了出去。

    她在校門口神思恍惚地站了好一會兒,直到有賣糖葫蘆的小販叫賣著路過,她用手背擦一擦眼淚走過去,掏出錢來想要買一串糖葫蘆。

    背后突然有人道:“他才兩歲,牙都沒長齊,吃不得這些硬東西。”
    第(1/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平武县| 葫芦岛市| 太白县| 安陆市| 眉山市| 乌鲁木齐县| 囊谦县| 营口市| 临汾市| 吉林省| 乌苏市| 黄大仙区| 宝坻区| 双牌县| 焦作市| 谷城县| 云和县| 临颍县| 定陶县| 定兴县| 辰溪县| 达孜县| 南汇区| 吐鲁番市| 焦作市| 贡嘎县| 化德县| 灌阳县| 磐安县| 剑河县| 龙江县| 拜泉县| 肇源县| 郑州市| 昌邑市| 南昌市| 惠东县| 台山市| 垫江县| 大关县| 威海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