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1911,宣統三年,辛亥 “你們想要他的命,是嗎?” “真巧,我也想要他的命。” 對于傅蘭君的歸來,顧家合家上下都沒有什么表示,仿佛她從未離開過,也仿佛她就沒有回來。 傅蘭君終日就待在房里,或是去姨娘的房里探望她和她說說話。她不去見顧家其他人,顧家其他人也不來見她。即使那個春節,她也沒有和他們一起過,而是和姨娘還有桃枝一起,清清淡淡地吃了頓飯。 想必他們也從來不喜歡她的吧,過去礙著她知府千金的身份和她虛與委蛇地客套著,如今她已經是落毛的鳳凰,雉雞不如,他們也就懶得和她裝樣子,只當她是個可有可無的人。 不,也不全是這樣。有一天桃枝從外面回來,悄悄對傅蘭君說:“我聽到姑爺和太太吵架,太太讓姑爺趕緊休了你,說什么程小姐對姑爺一往情深現在又是巡撫夫人的干女兒,要姑爺看清形勢別犯渾。” 傅蘭君麻木地“哦”了一聲,心里想,程璧君什么時候成了葉夫人的干女兒? 張氏不喜歡她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這樣一個年輕守寡的人,又曾遭遇過那樣的不公,活到現在,心里恐怕只剩下了一口氣,這口氣只能靠兒子來爭,對于一切妨礙她兒子爭這口氣的人或事,恐怕她都是充滿了厭惡的吧。 正想著,顧靈毓回來了。 他推開門走進來,傅蘭君正臥在床上想心事,看到他,不由得往墻角縮了縮,顧靈毓的腳步一滯,半天他低低地說了句:“我回來拿點東西,很快就走。” 他走得果然很快,匆匆忙忙從桌子里翻出點什么東西轉身就走,走到門邊時他突然回過頭來,久久地凝望著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最終他還是什么都沒有說。 可是傅蘭君知道他想說什么。 就快到他的生日了,下個星期就是他的生日了。 顧靈毓離開后沒多久又突然返回來。 他的神情很不對勁,臉色蒼白,直直地看著傅蘭君。傅蘭君心里生出不好的預感,她手腳發冷,顫聲問:“怎么了?” 傅榮死了,死在了牢里,舊疾復發,病來得又兇又急,還沒等到大夫趕到,人就歿了。 傅蘭君踉蹌兩步,跌坐在地上昏死了過去。 顧靈毓花錢托人把傅榮的尸體從牢里弄了出來,停靈在白鹿庵中,待來日扶靈回鄉安葬。傅榮并非寧安人士,人死總要葉落歸根的。 傅蘭君對顧靈毓說:“謝謝你。” 近來她又消瘦了,看上去分外伶仃可憐,顧靈毓聲音低低的:“你我是夫妻,感謝的話大可不必。只是,你還記得剛成親那年我對你說過的話嗎?” 那一年……那年顧靈毓的生日,傅蘭君下了一碗加料的壽面給他,讓他害了兩個星期的腸胃病,她為此歉疚不已,鞍前馬后,他卻說:“……要想補償我很簡單,只要以后每年生日你都給我做一碗壽面就好。” 一碗壽面啊……對于他們這場婚姻,他要求的只是一碗壽面。 因為種種原因,去年他沒能吃上這碗壽面,今年,他想向她討回來,他不要她說謝,只想討她答應過他的那一碗面。 傅蘭君轉過頭去,說:“我還想在這兒陪我爹一會兒,你先自己回去吧。” 顧靈毓點點頭,轉身離開。 傅蘭君獨自一人跪在父親靈柩前發呆,這一碗面……她該給他做這一碗壽面嗎?他們兩個都心知肚明,這何止是一碗面,這明明是余下的后半生。 她抱住傅榮的棺木,將臉貼在冰冷的棺材板上,喃喃道:“爹,你給女兒指一條路吧。” 身后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傅蘭君回過頭:“誰?” 谷雨這天是顧靈毓的生日。 這一天逢雙喜,顧靈毓不僅過生日,還升了職,連升三級,升到了標統,理由是近來剿滅亂黨有功。 雙喜臨門,又趕上假日,一大早來道喜祝壽的人就絡繹不絕的,這份熱鬧一直延續到了晚上,直到夜宴吃罷,賓客們才紛紛散去。 顧靈毓已經喝得半醉,他腳步踉蹌醉醺醺地回到后院,他和傅蘭君的那間小屋關著門,但有暖黃的燈光隔窗透出來,顧靈毓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推開門。 桌子上放著一只青花碗,再普通不過,畫的是比翼鳥落在連理枝上,雄鳥親昵地用喙為雌鳥梳理著羽毛,是成親的時候傅家的陪嫁。 青花碗里有一碗清湯面,再清淡不過,一只圓滿的荷包蛋臥在面上,一把碧翠的蔥花浮在湯上,像顧家今天晚上月下的荷塘。 一雙烏木鑲金筷橫擱在碗上,面剛做好不久,還熱著,有裊裊熱氣升上來。顧靈毓抬起眼睛,隔著氤氳白霧,傅蘭君就站在桌子對面,垂著眼睛看不清表情,圍裙還系在腰間。她今天穿得很喜慶,像是當年剛做新媳婦的頭三個月里那樣,一身鮮艷俏麗的紅,紅珊瑚耳墜、綠翡翠手鐲,美得于這個日子而講是那么相宜,顧靈毓看一眼她,又看一眼面,問:“給我做的?” 傅蘭君沒有說話,只是在對面坐了下來。 顧靈毓拿起筷子,剛要去挑面卻又頓住,筷子停在半空中。晚上他在前廳喝多了酒,頭腦早已經醺醺然,被麻痹的神經控制不住表情,他的臉上笑瞇瞇的:“剛在宴席上他們還都祝賀我,說我前途無量。是啊,生日這天升了標統,手底下從此有了一千多號兵,又是才二十七歲的年齡,可謂是前途似海,來日方長。可是我自己卻想,一個男人倘若連妻子的笑臉都得不到,又算哪門子的成功。” 他自嘲地笑一笑,對面的傅蘭君不自在地動了一動。 筷子夾住一根面,顧靈毓說下去:“所以,謝謝你,謝謝你這一碗面,成全了我今天這個圓滿的生日。” 他的聲音低下去,像霧靄隨風向四下消散:“本來,咱們兩個之間鬧到今時今日這個地步,我以為這碗壽面不會有了。” 他抬起頭來,對傅蘭君笑一笑:“你還記得給我做這碗壽面,還記得結婚第一年我說過的話,我很開心。” 傅蘭君卻突然抬起頭喊住了他:“不要吃。” 顧靈毓筷子停在嘴邊,卻沒有放下:“為什么?” 傅蘭君慌亂地低下頭:“面冷了,我去給你熱一熱。” 不等顧靈毓答話,她端起碗推開門朝廚房走去,她端著碗的手有點抖,顧靈毓目送她戰栗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她再回來的時候兩手空空,垂著頭不看顧靈毓,只是低聲說:“摔了一跤,面都潑在地上了,不能吃了。你回去吧。” 顧靈毓點點頭,他的眼角眉梢有失望在流淌,他還是站起身來轉身離開,在他一只腳踏出門的那一瞬間,傅蘭君突然在他背后開口,聲音低低的:“剛才那碗面里有毒。” 他的腳步頓了一頓,只有片刻,旋即恍若未聞地繼續往外走,傅蘭君終于聲嘶力竭地喊出來:“我說剛才的面里有毒!是砒霜,我給你的壽面里下了砒霜,我想毒死你,顧靈毓,你聽到沒有,我想在你生日這天毒死你!” 一瞬間,顧靈毓筆挺的肩膀倏忽垮塌,但也只是一瞬間而已,他迅速撤回腳步關上門,大步流星走到傅蘭君面前捂住她的嘴巴:“閉嘴,你想鬧得盡人皆知嗎!” 傅蘭君趴在他的臂彎上笑了,她笑得很急促,像是喘不過氣來,笑著笑著她又哭了,淚水洇透了他的衣袖,滾燙過后是冰冷,顧靈毓一動不動地站著,攬著她任由她發癲。半天,傅蘭君抬起頭看他,她的臉色因為缺氧而緋紅,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問顧靈毓:“為什么不殺了我?” 顧靈毓沒有說話,整個人好像已經凝成一座雕像。 傅蘭君低聲呢喃:“你為什么不殺了我?你已經殺了那么多人,多殺一個我對你來說有什么分別?” 她跌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語:“我知道你是為什么,兄弟的血可以染你的紅頂子,我卻不能,你存心報復我,你就是想看我生不如死……” 顧靈毓的視線往下,落到她身上。今天的她多漂亮啊,像他們剛剛做成真夫妻的那天早上,他醒過來,她背對著他坐在梳妝臺前,金色陽光暈開一身鮮亮亮的紅,她小聲哼著歌,正往鬢角上簪一朵蓓蕾初開的白望春。他斜倚在床頭,半夢半醒里微微笑著觀賞了小妻子描眉簪花獨自快樂著的全程,直到她發現他醒了,驚嚇似的轉過身,那時候轉過頭的她,紅珊瑚的耳墜子亂飛,臉上有一層又羞又怒的薄薄桃紅,大紅色的衣服襯著,生動活潑得簡直不像話。那時他躊躇滿志,滿心以為自己可以讓這份生動一直延續下去。直到南嘉木事發,及至她的父親亡故,眼看著她的色彩黯淡下去,像是一叢曾沐浴著和風和陽光的玫瑰被攝進了相片里,掛在死氣沉沉的墻上一層層地蒙灰。他曾以為,她身上那種似新婚之時的艷麗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眼前的她換了紅衫依舊是那俏麗模樣。 可是這樣俏麗的她卻是要殺他的! 而他竟然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幻想過她穿舊衫是為跟他和解,甚至是為了給他的生日慶賀……顧靈毓的眼神里閃過一絲痛楚,半天,他開口:“你為什么要殺我?” 傅蘭君笑了:“我是革命黨呀。我的父親是革命黨,我的情人也是革命黨,我殺你,殺你這個手上沾滿革命志士鮮血的劊子手,是在繼承他們的遺志,為他們報仇啊。” 顧靈毓的眼神漸漸平靜下來,他看著傅蘭君:“你瘋了。” 他清晰地重復了一遍:“你瘋了。” 宣統二年五月初四,傅蘭君永遠記得這個日子,這是她“瘋了”的開始。 馬車已經備好,就停在臥室門口,她整個人被橫摜在床上,雙手雙腳被縛,嘴巴也被手帕塞住,動彈不能,發不出聲,只能聽到外面的談話聲。 外面黑壓壓聚集了一堆人,顧家的主子們,下人們……大家鬧哄哄的像在看戲臺上的武丑戲。傅蘭君聽到了婆婆張氏的聲音,張氏的聲音不同于平時,很尖利,她質問顧靈毓:“到底是怎么了?” 顧靈毓的聲音沉靜,一如往日:“蘭君瘋了,我打算送她去山上別院靜養。” 張氏的聲音低下去,不可思議又帶著異樣的興奮似的:“好好一個人怎么說瘋就瘋了?” 顧靈毓流利地回答她,這個借口想必他已經反復琢磨了一整夜:“她因為父親去世受打擊過重所以迷了心。” 張氏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問:“這么說來,她已經是個廢人。你的日子可還長著,一個廢人能為顧家延續香火嗎?不如休妻重娶……” 顧靈毓打斷她的話:“她父親剛去世我就休妻,別人未免會說些攀附權貴拋棄糟糠的閑話。” 張氏的聲音復又尖厲起來:“怕什么閑話?怕人說你攀附權貴拋棄糟糠,就不怕人疑你同情亂黨腹誹朝廷?” 顧靈毓再度打斷她的話,他的反駁聲沙啞而高亢,帶著撕裂般的痛苦:“我憑什么放了她?她與人私通辜負我情意,讓整個寧安城的人都看見我頭上這頂綠帽子,我憑什么放她去逍遙快活?” 他終于將自己的恨意宣之于口,所有人都被他在此刻磅礴噴發的、長久以來深埋于內心的痛苦和恨意所震懾,沒有人再說話,顧靈毓轉身踹開門走進臥室,打橫抱起傅蘭君,在眾目睽睽之下抱著她坐上馬車。 轎簾落下的瞬間,傅蘭君朝外看了一眼,她記住了窗外那張張臉,驚訝的,同情的,幸災樂禍的……之前顧靈毓強喂她吃下的安眠藥起了作用,她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山上別院,那屋頂她太熟悉了,好多年前,和顧靈毓鸞鳳和鳴的那夜,她醒來時看到的就是眼前這敝舊的屋頂。 如今只有她自己,孤零零躺在這冰冷的床上。 傅蘭君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她睜大眼睛看著屋頂,回憶著顧靈毓留在她記憶里的最后一個表情,記憶像只在霧靄里穿行的鳥,一會兒落在這里,一會兒落在那里,無論哪里都是模模糊糊的,記憶的翅膀沾了露水越來越重,最后沉沉停在谷雨生日當天他那張冷峻的臉上,他看著她,語氣篤定地對她說:“你瘋了。” 門被推開,桃枝端著湯碗走進來,看到她,驚喜地叫出聲:“小姐你醒了!” 她把湯碗放下人撲過來,連珠炮似的發問:“你和姑爺到底怎么了?為什么他說你瘋了?” 傅蘭君看著她,她的眼珠子如剛獲得靈魂的木偶人那樣緩慢遲鈍地轉動著,半天,她沒有回答,而是又躺了下去,背過身對著她。 要怎么跟別人講呢,告訴他們,因為她要毒殺他,所以他反誣她瘋了?那么他們就會問她“你為什么要殺他,為什么要殺自己的丈夫”? 是像對顧靈毓說的那樣,回答說,自己是一個革命黨,為父報仇,為情人報仇,為革命同志報仇? 還是告訴他們,只是因為,她得知了她父親的死與他有關? 那日在白鹿庵父親的靈柩前,老管家悄悄告訴了她一件事情。他說之前老爺的案子他覺得蹊蹺。當年齊云山的死確有內情,時值朝內風云變幻,得知醇親王的兒子繼承大統后,擔心葉際洲雞犬升天后會置他于死地,傅榮的腦子就亂了。他想到了關在大牢里的齊云山,傅榮生性多疑,他不信“義”字,覺得齊云山只要活著就是個把柄,湊巧巡撫衙門的內線傳來消息,說一個自稱齊云山情人的顧家丫鬟找上了葉際洲,給葉際洲提供了顧靈毓供給《針石日報》的文章手稿,又聲稱可以幫助葉際洲讓齊云山認罪,只要葉際洲肯放齊云山一條生路。傅榮于是起了殺心,正巧葉際洲回京侍奉病母,這于他,是一個天賜的良機。 管家說:“這件事情當時并沒有瞞姑爺,可以說是老爺和姑爺一起做下的,但最后咬出來的竟然只有老爺,那時我就覺得很奇怪。” 傅蘭君模模糊糊地想起來,京里傳來宣統繼位的那天,傅榮在書房發了好大一通火,然后他就吩咐了管家去找顧靈毓來,和顧靈毓在書房里商量了好一會兒,再然后……三天后齊云山就死了。 她不禁打了個寒戰。 管家繼續說下去:“當時指證老爺的就是那個被買通下毒的牢頭,做完證后他就消失了,我找了他好久才在他遠房親戚的老家找到他,用了好些手段,賭咒發誓不會把真相外泄,他才告訴我,找他指證老爺的人特地吩咐他,只說老爺,不許牽扯其他人。” 不許牽扯其他人……這個其他人,除了顧靈毓,還能是誰?傅蘭君覺得四肢百骸都凍僵了,管家猶豫了一下,又說道:“我在巡撫衙門的老朋友剛告訴我,姑爺可能要升官了,連升兩級,做標統。” 他抹一抹眼淚:“這件事情我猶豫了好久,想著到底要不要告訴你。回來的路上我原本還想著,老爺人已經沒了,何必告訴你這些讓你為難。但是回到寧安,聽說你被顧家接回去了,我就知道,這件事情非告訴你不可,我不能眼見著你什么都不知道地跟殺父仇人在一起。小姐,不瞞你說,這一年來你爹確實和革命黨私下里有些聯絡,但是決不至于到謀反的地步。三堂會審的時候那些個書信來往都是他們捏造的。但你爹都認了,你知道他為的什么嗎?他心里明白這是上頭鐵了心要他命。自己的命是保不住了,他只想著,朝廷已經廢除了株連,他認了自己是革命黨,清廷不會拿你怎么樣,但將來革命黨若能奪權,便能保你無恙。他全是為了你。” 管家走后,那句“他全是為了你”一直回蕩在耳邊,直到死還在一心為她未來考慮的父親死了,而她的丈夫正是兇手之一,她的丈夫出賣了她的父親來換取自己的前程……身為人女,她應該怎么辦?她能怎么辦?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然而她卻和他共處一室同榻而眠!她還對他說“謝謝”! 這讓她想起來就覺得惡心,她恨他,但是她惡心自己。 然而她最惡心自己的,不是受蒙蔽反將仇人當恩人,而是在知道了真相后仍舊下不了手。 那碗面,根本沒有毒。 她用以報復他的,不是一碗毒面取他性命,而是告訴他,她愛著別人,她恨他,她要為了那個別人殺了他。 顧靈毓是愛自己的,在這一點上傅蘭君篤信無疑。即使在顧靈毓將自己的恨意和報復宣之于口后,她仍然對顧靈毓的愛篤信無疑,恨不是愛的反面,而是愛的糾纏,他若不愛她就不會因為她的背叛而痛苦,就不會選擇報復。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