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你我不過見過一面,一見鐘情?我反正是不信。” “我也不信。” 1904年秋天,當父親傅榮在書房里宣布他已經從眾多的提親者中挑中了顧靈毓做自己的乘龍快婿時,傅蘭君立刻大聲說不。 “我不喜歡這個人,不要嫁給他!” 傅榮嚇了一跳,問她:“你為什么不喜歡這個人?你跟他見過?” 傅蘭君咽一口唾沫,開始詆毀顧靈毓:“兩個月前我們在印度見過,他這個人,舉止粗魯,不講禮數,對女人也不夠禮貌……” 傅榮卻“撲哧”笑了:“你們還真見過,這小子來提親的時候跟我講,他在印度和你有一面之緣,因為嘴上不肯吃虧得罪了你,原來都是真的。這小子倒也坦誠。” 原來他早一步認了罪!這下無論傅蘭君如何詆毀他都沒什么用了,她只能剖白心跡:“我不想嫁給他,我心里已經有人了。” 這下輪到傅榮驚訝:“是誰?讀書時候認識的?” 傅蘭君心一橫:“您認識的,您第一次在寧安做知府的時候,衙門里的儒學教授,他有個兒子,叫南嘉木。這次我去印度時遇到他了,實話跟您講,我心里早就有他了。” 傅榮猛地一拍桌子,厲聲道:“你死了這條心吧,我不允許!” 父親還從未這樣疾言厲色對自己說過話,傅蘭君嚇了一跳,她霍地起身:“為什么?您當初和南先生的關系不是很好嗎?南嘉木是什么樣的人您也知道,雖然家道中落了,可是他剛從英國留學回來,前途未必會比這個顧靈毓差,更何況……” 更何況他和自己兩情相悅啊,在印度,他送她玫瑰,那芬芳的花香至今仍在她的心里縈繞。 傅榮冷笑:“是啊,他什么都好,可惜偏偏有一點不好——他就要結婚了,可惜新娘不是我這傻女兒!” 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傅蘭君呆愣在原地:“您說什么?” 一張大紅的喜帖被丟到她面前。南嘉木真的要結婚了,新娘是一個叫夏瑾的,陌生的,與傅蘭君毫不相干的女人。 那在齋普爾時他送給她的玫瑰算什么?她得去找他要一個說法! 南嘉木祖上頗有些家業,到他這一代雖然家業凋敗,但還保留有一座幾進幾重帶花園的大宅子,前廳無人,傅蘭君徑直闖到花園里。南嘉木正蹲在花壇前修剪花枝,他神情專注,朝陽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鎏金,他是那么英俊迷人,他的一切都讓傅蘭君著迷。 可是現在,他的身邊有一個正在為他擦拭汗珠神態親昵的姑娘。 那姑娘穿著便宜的日常洋裝,頭發剪到齊耳,與南嘉木十分相配,傅蘭君怔怔地望著這一對璧人,直到南嘉木發現她。他直起身來,面帶微笑禮貌地同傅蘭君打招呼:“傅小姐,找我有事?” 南嘉木看傅蘭君盯住自己身旁的姑娘,忙介紹:“這是我的未婚妻。” 南嘉木把手里的東西遞給夏瑾,傅蘭君這才看清楚,那是一朵剛從枝頭剪下的玫瑰。真稀奇,他們傅家花園里的玫瑰都已經謝了,南嘉木家花園里的玫瑰卻還綻放如初。可不是,她怎么忘了呢,南嘉木的母親最擅長培植玫瑰,當年他們知府衙門里的玫瑰,全賴南嘉木的母親侍弄。 夏瑾接過玫瑰嗅了嗅,展顏對傅蘭君一笑:“你好,我叫夏瑾,是嘉木在英國的同學。” 南嘉木親昵地捏一捏她的肩膀,笑著對傅蘭君解釋:“我這次回寧安就是為了和夏瑾成婚,原本早該介紹你同她認識的,但之前她耽擱在英國沒有同去印度。” 原來他早就是別人的了,那他還來撩撥她?那束紅玫瑰的紅化作了火舌,舔舐著她的心。可是她還能說什么呢?說什么也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傅蘭君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渾渾噩噩走出南家坐上黃包車的。最終她什么都沒問出口,她只是對南嘉木說:“我家的玫瑰謝了,料定你家的肯定還在開,所以來討兩朵新鮮玫瑰。” 她手里攥著那兩朵討來的新鮮玫瑰,是南嘉木剛從枝頭剪下來親手遞給她的,玫瑰交接的那一瞬間他的手背觸碰到了她的手,扎得她渾身一個哆嗦。 花在手里攥得太緊,刺扎進了肉里,鉆心的疼,傅蘭君終于忍不住坐在黃包車里哭出聲來。 她哭得太專心,黃包車夫被她的哭聲攪得心慌,飛跑起來想要盡快到達目的地擺脫這個棘手的客人。跑得太快,轉彎的時候到底出了事兒,傅蘭君只感覺到一下猛烈的撞擊,緊接著是天昏地暗的感覺,她的腦袋重重地磕在地上,昏了過去。 傅蘭君醒過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自己床邊的顧靈毓。 他正握著自己的一只手,專心致志地用小鑷子為自己拔去手指和掌心里的花刺。床頭擱著一只小盤子,里面放著一堆酒精棉球,顧靈毓挑去一根刺,再用棉球小心翼翼地擦一擦為傷口消毒,棉球所過之處一陣清涼。顧靈毓微微低頭側臉,陽光從窗子里照進來打在他的臉上,他有舒展如鴉翅的劍眉。 此時的他穿了一身杏色長衫,溫文儒雅,因微微側著身,鮮紅的辮穗兒在背后晃蕩著。倘若你事先沒有聽說過他,倘若你不去看他手上的繭子,決計看不出他竟是個武夫,你只會覺得他是個讀書人,或者世家公子。 當然,他也不能開口。 看到傅蘭君醒來,他挑眉笑:“傅小姐真心急過門啊,自己坐著黃包車就飛奔進我家了。” 原來那黃包車好巧不巧,正摔在顧宅大門前,傅蘭君氣得肝兒疼說不出話來。 顧靈毓又是一笑,他把她的手塞到被子下,親昵地掖一掖被角,口氣曖昧:“你放心,我顧家肯定會用八抬大轎迎你進門的。” 傅蘭君一口悶氣好半天才舒出去,她問:“我的花呢?” 顧靈毓臉上的笑容淡下去:“你摔倒的時候扔了出去,被我一腳踩扁了。” 怒火上頭,傅蘭君霍地坐起來,一個巴掌招呼過去,被顧靈毓攥住手腕。顧靈毓擰眉看著她:“這就是傅家的家教?” 傅蘭君冷笑:“我家的家教就是這么差,顧公子還是另覓佳人吧,別讓我辱沒了你家門風。” 顧靈毓“噗”地笑了:“我偏不,你乖乖養好傷,等著做我顧家的少奶奶吧。” 他站起身來:“剛才大夫看過,說你的傷沒什么大礙,休養一段時日就好了。我已經差人通知了岳父大人,過一會兒傅家會派人來接你。” 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既進了我家的門,也就不要再惦記著別人送的花了,你要乖。” 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人!早在印度,他就已經有所察覺。傅蘭君沖著他的背影喊:“我不喜歡你,你知道的。你娶我到底圖什么呢?如果圖我爹的權,你是軍他是政,去討好你的上級不是更好?協統是你在參謀學堂的老師……” 顧靈毓打斷她,好笑又好氣:“佟老師至今未婚,可沒有女兒嫁給我。” 在傅蘭君再次開口前,他又搶先截斷:“小姐不要胡思亂想了,我娶你,不為別的,只是因為喜歡你。” 傅蘭君嗤笑:“你我不過見過一面,一見鐘情?我反正是不信。” 顧靈毓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我也不信。” 傅蘭君不明所以,顧靈毓突然轉過身,向前走幾步,走到她面前彎下腰來,湊近到她的耳朵,輕聲說:“小姐死了悔婚這份心吧,我可不敢把小姐的幸福假手于人。” 他眉毛上挑,一副志在必得的得意神情,傅蘭君痛恨他這副表情,從印度第一次見面開始,她就討厭他這副表情! 兩個月前,印度齋普爾。 站在風宮前,傅蘭君向黛西抱怨:“來之前,我還以為齋普爾滿城都是玫瑰。” 去年冬天,黛西邀請她來齋普爾相聚,信里寫齋普爾又名“玫瑰之城”,她還以為黛西所說的“玫瑰”就是真正的玫瑰。她極愛玫瑰,是從母親處繼承來的花癡病,她懷著赴瑰麗夢境的心而來,如今美夢成空,怎能不失望? 黛西推卸責任:“我信里可沒說玫瑰就指的是玫瑰花。” 這刁鉆小英夷!傅蘭君眼睛一瞪就要擰她耳朵,黛西忙求饒:“就算沒有玫瑰,齋普爾滿城都是花,你有什么好不滿的?知足常樂,做人莫貪。” 可不是,正是花開好時節,齋普爾滿城花木扶疏,無憂花紅黃相映,萬壽菊形如繡球,鶴望蘭展翅欲飛,五色梅星點斑斕。盛開的花恰如二八的少女,哪個不俏,哪個不麗,然而十七歲的傅蘭君是個犟種,她耷拉著眉眼,無精打采:“可我就是愛玫瑰。” 花香和雨浸潤透齋普爾的大街小巷,好花好雨好地方,好人好景好年紀,正是因為什么都好什么都圓滿,所以那點子缺憾就更扎眼,更讓她耿耿于懷。托賴她的好出身,她長到十七歲,除了母親的去世,還未曾經歷過不如意,更不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這句話后面隱藏著多少酸楚的秘密。 她們身后突然傳來清越的男聲:“齋普爾確實有過玫瑰園,數百年前由某位摯愛玫瑰的藩王興建,后來藩王死去王室更迭,玫瑰園自然也就隨之荒蕪。古語說滄海桑田,滄海猶可枯,何況玫瑰呢。小姐太執著了。” 傅蘭君回頭望,一張英俊的面龐猝不及防闖入眼簾。這不請自來冒昧搭訕的是個極年輕的中國男人,天氣熱,他將米色西裝搭在手臂上,只穿著襯衫,奇的是頭上卻戴著一頂禮帽。 傅蘭君余光向后一瞟,果然看見在他的背后有大紅的辮穗兒。這男人身姿挺拔,袖口翻卷到肘部,露出的一截小臂看上去強勁有力,與他這張唇紅齒白的紈绔面容并不十分相宜。 傅蘭君從小隨父親到處走馬上任,練就出一副辨物識人的火眼金睛,她下意識地在心里做判斷:雖身在異國卻發辮未剪,留學海外的可能性極小;挺拔身姿更不像一般書生的體格,她斷定,這男人八成是行伍出身;年紀這樣輕,丘八氣不濃,大概是剛從軍事學堂畢業。 十七歲的傅蘭君有點矯情,只愛風花雪月,不愛刀槍劍戟,何況這男人還“指責”她忒執著。人在異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傅蘭君不愿搭理他,挽起黛西的手臂向風宮走去。 風宮說是宮殿,實則只是一面巨大的粉紅色的墻,墻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數百扇窗。傅蘭君仰頭望著那幾百扇窗,滿臉茫然:“好奇怪,為什么要建這么一堵墻開那么多扇窗?” 黛西給她解惑:“這是當時齋普爾的藩王為他的妃子們建的,通過這些窗戶,妃子們可以看到街景,同時又能不被除了丈夫之外的其他男人看到面容。” 傅蘭君撇嘴:“如此看來,這藩王對他的妃子們可真不怎么樣。” 那清越的男聲再度響起:“此言差矣,難道這幾百扇窗不正說明藩王是個溫柔體貼的好愛人?” 這人怎么這樣陰魂不散還總是和自己對著干?傅蘭君回過頭,怒氣沖沖地回敬他:“這分明是囚禁和獨占,怎么能說是愛?閣下對愛的見解還真是獨到!” 年輕男人嚇了一跳,片刻后他反應過來,好笑地看著傅蘭君:“小姐,當年事當作當年談,百年前的印度男女之別甚于如今之大清,風化如此,即便是藩王,也在枷鎖之下,又如何能冒天下之大不韙徹底破舊立新。于束縛之中想出這點法子讓愛人得以喘息,這難道不算是愛嗎?小姐只看到墻卻看不到窗,未免失之偏頗。” 那句失之偏頗的“指責”再次讓傅蘭君惱怒不已,短短時間內他竟“指責”了自己兩次,一會兒說自己執著,一會兒說自己偏頗。然而偏偏他有理有據,讓傅蘭君一時間竟無法反駁,她只好胡攪蠻纏,強裝兇蠻:“你既然知道如今大清依舊男女有別,看到兩個女人聊天,不請自來胡亂打斷,不覺得自己失禮了嗎?” 男人怔了一怔,半天啞然失笑,正待要說些什么,另一個穿白西裝的年輕男人朝他走了過來:“原來你在這兒,倒叫我們好找,繁星兄和夫人走得累了,在前面尋了家咖啡館休息,我們這就過去吧。” 先前的年輕男人沖著傅蘭君和黛西笑了一笑,與同伴一起轉身朝咖啡館走去。黛西目睹了兩位中國年輕公子的俊容后,不禁有些吃驚,她問傅蘭君:“我離開中國不過三年,中國竟然就多了那么多漂亮男人嗎?” 傅蘭君卻怔怔地望著兩個年輕公子離開的方向,半晌,她對黛西說:“你先自己回去吧,我還有事。”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