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正是下午茶時間,咖啡館里生意興隆,多是高鼻深目的英國人,幾個黃皮膚的中國人置身其中十分顯眼,傅蘭君沒費什么力就發現了剛才那兩個男人,她徑直走過去,站到白西裝男人的身后,低聲問:“你好,請問……” 穿米色西裝的男人打斷了她的話:“小姐,你應當知道如今大清依舊男女有別,看到三個男人聊天,不請自來胡亂打斷,不覺得自己失禮了嗎?” 他把方才傅蘭君那一番刻薄話原樣奉還,雖然嘴角帶著笑,卻更添戲謔。若是在平常,傅蘭君肯定要唇槍舌劍地同他爭執一番,但現在她有更緊要的事,她望著那穿白色西裝的男人,眼神迫切:“請問,你是南嘉木嗎?” 男人驚訝地望著她,半晌,恍然大悟:“你是傅小姐?” 夏風從窗戶吹進來,撩起潔白的窗簾嘩啦作響,鋼琴師換了一首歡快的曲子,滿屋子彩色音符叮咚響,玫瑰之憾退居二線,無憂花、萬壽菊、鶴望蘭、五色梅們瞬間變得嬌俏可愛起來,傅蘭君垂下眼睛淺淺地笑了。 她和南嘉木之間,半個青梅竹馬總算得上的。傅蘭君的父親傅榮科舉出身,從她出生起就為仕途天南海北地奔走,她十一歲那年傅榮被朝廷任命為寧安知府,她隨父親上任,在寧安府一直待到十三歲,正是豆蔻年華春心萌動時。南嘉木的父親是知府衙門里的儒學教授,逢年過節都會攜子登門拜訪。那時南嘉木少年十六七,青蔥俊秀斯文儒雅,像《西廂記》里的張君瑞、《紅樓夢》里的賈寶玉、《牡丹亭》里的柳夢梅。他是正當年齡的傅蘭君遇到的唯一一個正當好的人。 那時傅蘭君的母親也還在世,她在園子里種了很多玫瑰,南嘉木的母親是花匠家出身,有時知府夫人會請南夫人來幫忙料理玫瑰,偶爾南嘉木也會跟著來。 南嘉木來的時候,天氣總是晴朗的,熱辣辣的金色陽光大方地滿世界鋪灑。南嘉木和他的母親在花園里照料玫瑰,俊秀少年彎著腰,只看得見背影。那些年他還未剪發,也像顧靈毓一樣編著辮子綁著紅辮穗兒,晃來蕩去的,像一尾漫不經心地撩撥著她心湖的錦鯉。 她遠遠地坐在抄手游廊里假裝在讀詩,讀李白的《長干行》。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偶爾她故意地提高聲音,南嘉木循聲望來,她飛快地舉起書遮住臉,佯裝在躲陽光,書下的一雙眼睛卻還在偷看對方。等南嘉木轉過身去了,她又放下書,繼續念,這回念得很小聲,因為羞怯。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 “愿同塵與灰”,傅蘭君在心里反復咂摸著這一句,寫得真好,她愿意和南嘉木同塵同灰。 可是還沒等到有這個同塵同灰的機會,她父親在寧安府的任期就結束了,朝廷派父親往他省做官,傅蘭君也隨父離去,從此也就和南家失去了聯系。直到今年年初父親再度調任寧安知府,重回寧安,傅蘭君卻發現一切都已物是人非,知府衙門的儒學教授換了人,南先生和夫人分別病歿于兩年前,他們死后,南嘉木就離開了寧安府。 她萬萬沒想到會在齋普爾和他相逢,人與人之間的際遇多么奇妙! 南嘉木為她和在場的嘉賓們做介紹。 “這位是傅蘭君小姐,上一任寧安知府傅大人的千金。” 傅蘭君緊接著補充:“我爹前不久又調回了寧安。” 說完這句話她飛速地瞟了南嘉木一眼,視線收回的時候,一雙耳朵都在發燙。這時她聽到一聲輕笑,循聲望去,是剛才那指責自己執著又偏頗的年輕人。他一手端著咖啡杯,低著頭去吹咖啡騰起的熱氣,嘴角卻帶著一絲笑,笑聲能讓十六七歲懷有心事的少女嗅出一點洞察一切的戲謔味。傅蘭君忍不住有些羞窘,由羞窘又生出憤怒。她討厭這個男人。 南嘉木介紹這個男人:“這一位大名顧秀,字靈毓,剛才你們見過的。” 顧靈毓抬起頭來,眉毛高軒,笑意未收:“傅小姐,久仰大名。” 他將清越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平添一股子曖昧,這句話很容易就攪動了傅蘭君心里的一池春水,她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顧靈毓這句話是當真講呢還是一套謙辭?如果是當真講,他又是從哪里“久仰”自己“大名”的?難道南嘉木也曾對他提起過自己? 她忍不住用余光去覷南嘉木,顧靈毓卻又笑了:“傅小姐別以為顧某是在開玩笑,顧某再怎樣沒見識,家鄉父母官也總是知道的。” 他故意的!傅蘭君怒氣沖沖剜他一眼,對方卻滿臉無辜。 南嘉木對這場暗斗毫無察覺,他繼續介紹:“在座的都是寧安府鄉親,這兩位是繁星兄及其夫人。” 說的就是坐在南嘉木對面那兩位了,一男一女。男的一看就是個文弱書生,他穿杏色長衫戴黑框眼鏡,和南嘉木一樣剪了辮子留平頭,除了一股文人氣,長相并不出挑。坐在他身邊的倒是個漂亮姑娘,溫順拘謹地垂著眉眼,傅蘭君一眼就看出,她這一身洋裝里包裹著舊式女子的軀殼。 但傅蘭君打心眼里喜歡她,她長得好像佛堂里的菩薩、教堂里的圣母,天然地帶著一股親切感,傅蘭君朝她伸出手:“你好,我叫傅蘭君。” 對方慌亂地伸出手:“你好,我叫沈蓓,叫我阿蓓就好。” 那位繁星兄替妻子解圍:“內子是鄉下人,沒見過世面,難免拘謹,望傅小姐海涵。” 顧靈毓早已經叫過侍者,傅蘭君點了一杯咖啡坐下。他鄉遇故知乃人生樂事,攀談中忍不住提及舊事,原來南嘉木、顧靈毓和繁星兄也已經分別了一年多,這次是相約在印度見面同游。 繁星兄大名翼軫,字繁星,他和南嘉木、顧靈毓是當年一起讀書時的同學。 他人如其貌,從內到外的憂國憂民,開口就忍不住提國事:“想當年讀啟蒙之書,受民主教誨,少年壯志,何其的意氣風發,轉眼間兩年過去,事業竟一無所成,可謂深恩負盡,慶幸的也只有師友尚在,還能杯酒。” 翼軫回想往事,眉目間似彌漫著愁云慘霧,南嘉木將手放在他肩上無聲地勸慰,顧靈毓卻不置可否:“兩年時間彈指過,想要在彈指之內建功立業,繁星兄也未免太操切。” 他還真是天生地喜歡教訓別人,傅蘭君在心里冷哼一聲。 翼軫搖頭苦笑:“不是愚兄操切等不得,是國家等不得啊。眼下日俄在我東北交戰,以我國土為戰場,視我百姓為螻蟻,朝廷竟然坐視不管,還劃出什么交戰區任他兩國糟蹋我國土人民,天下豈有這等荒唐事?” 窗外突然騷亂起來,有人站起身來撩開窗簾朝外看,顧靈毓轉頭看一眼,仍舊是波瀾不驚的模樣:“印度人游行而已,幾天一次,沒什么稀奇的。” 翼軫感嘆:“印度被英國占領已經快五十年,還能有人出來組織游行反抗殖民,也是民族之幸了。” 顧靈毓嗤笑:“只游行有什么用,英國人難道會因為游行就把到嘴的肥肉吐出去不成。” 這兩人顯然政見不合,氣氛有些僵,南嘉木笑著從中調和:“看到他們,我倒想起那年我們公學鬧游行的事情來。” 聽到他的話,傅蘭君坐直了身體:“公學?壬寅年南洋公學?” 那一年她也在上海的啊,她讀女校,就讀于務本女塾,萬萬沒想到原來那時他也在…… 一下午傅蘭君聽他們說話,偶爾插一句嘴,往往引來顧靈毓戲謔的針對,這男人真讓人生氣,白長了一張好看的臉。 天色很快暗下來,傅蘭君不得不向南嘉木一行人告別:“我是應史密斯小姐的邀請來印度度假的,你還記得史密斯一家嗎?當年他們在寧安開醫院的。” 傅蘭君走前留下了史密斯公館的地址,南嘉木說明日會上門拜訪。 回公館的一路上,傅蘭君的腳步都是輕飄飄的,回到公館史密斯家正好開晚飯,飯桌上她向史密斯夫婦傳達了南嘉木明日登門造訪的消息,匆匆扒完飯,就丟下飯碗回了自己的房間。 她怕時間長了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和得意。 為了明日的見面,傅蘭君翻出了所有衣服,這時候她才知道,即將與心上人約會的女孩子總是無衣可穿的。一直折騰到東方微明傅蘭君才沉沉睡去。她夢到了那個善于嘲諷的顧靈毓,在她的夢里他依舊那樣可惡地笑著,站在她的房間里看她為挑選衣服手忙腳亂,一邊看一邊挑刺。紅的他說艷俗白的他說晦氣,簡單的他說怠慢復雜的他說矯情,生生把傅蘭君從夢中氣醒。 吃過早飯,傅蘭君坐立不安地等了一個上午,等得實在煩了,她干脆走到后面的花園里去。史密斯夫婦在中國待久了,也有了一些中國人的愛好,他們給齋普爾的家建了一條中國式的回廊,回廊上掛了一排籠子,里面都是畫眉鳥。 傅蘭君坐在回廊里靠著欄桿逗鳥,她心里有事情,所以有些心不在焉的,以至于有人都走到身后了她還沒察覺。 直到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嗨!” 傅蘭君嚇了一跳,回過頭,一雙笑瞇瞇的眼睛正看著自己:“又見面了,傅小姐。” 是顧靈毓,他換了一身剪裁合身的白色西裝,年少英俊的公子模樣,可是傅蘭君不稀罕,她站起身來就走,卻被顧靈毓閃身攔住:“來者是客,傅小姐可是中國的大家閨秀,知書達理的,怎么能這樣怠慢客人?” 他還真是個記仇的人,傅蘭君被氣笑了:“不請自來,跑到別人家的花園里閑逛還打擾別人,這樣的人也好意思提‘知書達理’四個字?” 佳人嘴利,顧靈毓避其鋒芒,他看了一眼籠中鳥:“是畫眉?” 傅蘭君沉著臉不回答,顧靈毓惡劣地笑:“畫眉畫眉,閨中趣味。小姐看畫眉,一定是心里有人了。” 他怎么這么輕佻?重要的是,還正好戳中了自己的心事。傅蘭君揚起手來就要賞他個耳光,顧靈毓靈活閃過,嘴上依舊激她:“隨便打人耳光可不是淑女的行為。” 傅蘭君轉身就走,卻正好迎面撞上一個人,是南嘉木,南嘉木輕輕攙住她,關切地問:“你沒事吧?” 他的表情那樣溫柔笑容那樣和煦,一時間傅蘭君心頭涌起千萬般委屈,她咬咬牙忍下委屈,搖搖頭:“我沒事。” 客廳里,顧靈毓和翼軫向史密斯先生自報了家門,傅蘭君才終于知道他們的家世,顧靈毓竟是寧安首富顧家的公子。 他謙虛:“什么首富,早已經落魄了。” 傅蘭君不禁有些好奇:“為什么我在寧安府的那幾年從沒見過你?” 傅榮曾被公派留洋,是半個新派人,對女兒的管束不似一般官僚家嚴格,在寧安的那幾年,傅蘭君也是各處亂跑的一個瘋丫頭。 顧靈毓淡淡一笑:“沒什么,那幾年,我恰好不在寧安城內。” 傅蘭君越發好奇,那幾年顧靈毓也不過是十六七歲年紀,她問:“你去哪兒了?歐洲?南洋?還是去其他地方求學?” 顧靈毓用杯蓋碰擦著杯子,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卻不再說話。他垂著眼睛,眉目間似有陰云,這與那個在口舌之爭上寸土不讓的顧靈毓大相徑庭,傅蘭君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他們又說起幾個年輕人的現狀,當年公學事件后,很多學生退學明志,顧靈毓沒有參與其中。他在公學待到第二年畢業,恰好保定參謀學堂籌辦招生,他就去考了參謀學堂,考試得中進了學堂,今年五月剛剛畢業。而他在學堂的教習老師佟士洪教官正好被派遣到寧安新軍做協統,他于是也打算回家鄉參軍。 而退學的南嘉木和翼軫,一個退學后選擇了游學海外,一個則跟隨蔡元培先生加入了由退學的學生們組建的愛國學社。 “學生本來在《蘇報》做實習編輯,去年中《蘇報》被查封,章先生更是在月前被判監禁。學生無奈,只好離開上海,打算回家鄉辦報,秉承章先生教誨,希望能為開家鄉民智做一點貢獻。” “那你呢?”傅蘭君忐忑地問南嘉木,“你會回寧安嗎?” 南嘉木微微一笑:“會回的,還有些事情未了,需要回去處理下。” 傅蘭君一顆懸著的心悠悠落地,會回去就好,他們還有再見面的機會。 史密斯先生又同他們談起齋普爾的風土人情,顧靈毓、南嘉木、翼軫三個人也是前天剛到,尚未來得及觀光,接下來正打算去各處轉轉。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