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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城-《悍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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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棄城

    朝廷決定求和的消息一夜間傳遍大鄞,    裹著冬襖縮在家中預備南逃的百姓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把一塊塊銅錢重新從包袱里摳出來,    吩咐孩子上街買米。

    大戰時人命賤,    別的東西倒是樣樣地貴起來,哪怕坐在皇城底下,也一樣愁吃愁穿,    懸心吊膽。

    這家的小孩捧著那一把銅錢,    小心翼翼地跑去隔壁街上的糧鋪,對面恰巧是間規格不大不小的茶館,    一眾文士擠在里頭高談闊論,    論——大鄞的武將是一代比一代的不行,    東邊打不過,    西邊也打不過,    朝廷年年從老百姓頭上盤剝那么多的賦稅,    六成以上拿去養兵,結果養的就是這么一幫不中用的東西。

    間或也有人反駁,易州那一場,    咬咬牙也還是能守住,    可是金人刁鉆哪,    眼瞅著一批批的精騎折在他褚家軍的城墻下,    心疼了,    不打算跟他褚家熬了,就派使臣跑去前朝跟官家談和,    拿休戰來換他褚家守得跟鐵桶一樣的城池。

    有人鄙薄:“那不休戰,    東邊都要一徑地殺入汴京城來了,    合著最后他褚家自個守著易州,擱官家在這京城里椎天搶地嗎?”

    那人也鄙?。骸八蠼鹨嬗心苣蛷臇|邊一徑地殺入京城里來,    又還犯得著去跟朝廷談和嗎?”

    前頭那人一下給他詰住,嘈雜的茶館里重又七嘴八舌——

    “怕是這回又中計了!”

    “緩兵之計呀……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大金本想東西兩線一并侵入京中,奈何在西邊給褚家軍堵得寸步難前,東路軍殺至石嶺關,也已折損大半,不跟西路軍會合,哪敢輕易渡過黃河?。俊?

    “唉喲!儒臣誤國,儒臣誤國!”

    他大呼“儒臣”之過,卻忘了自己也是個靠文章博功名的儒生,何況這小小的茶館里又還有大批的儒生也在,當下一堆人面紅耳赤,憤然相譏起來——

    “那怎又是儒臣之過?

    要是軍方真能打?

    朝廷也犯不著行此下策呀!”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兩害相權取其輕!不想給大金滅國,只能暫忍屈辱,保住根本,以圖來日再戰了!”

    “……”

    便在這哀聲起伏之時,突然有一人火急火燎沖入茶館,高聲宣告道:“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忠義侯在易州城下對傳旨的侍臣大打出手,一桿紅纓槍撕毀圣詔,公然抗旨了!”

    話聲甫畢,有如平地驚雷,館內一寂之后,爆發哄聲。

    “撕毀圣詔?

    公然抗旨?

    這……這不是要造反嗎?

    !”

    “褚家軍造反?

    他忠義侯尚的可是官家最疼愛的嘉儀帝姬,這要造起反來,那還了得呀!”

    “都別亂吵!當務之急是那易州城,主將不奉旨,那三州還割是不割?

    盟約還簽是不簽?

    仗還打是不打???

    ……”

    “打什么狗屁的仗,這再折騰,就該是自家人打自家人了!”

    不知是誰頭一個爆起粗口來,原本辭采華茂的一眾文士一愣之下,茅塞頓開一般,剎那間唾沫橫飛。

    “日他娘的,這種時候鬧內訌,那不是坐等著由人宰割嗎?

    !”

    “匹夫之怒,不堪大任,不堪大任哪!”

    “……”

    殘陽似血,禁軍守衛的文德殿外,嘉儀帝姬趙容央挺直腰桿跪在地磚上,一雙澄凈明眸盯著殿內飄拂的垂幔,素來昳麗的臉上凝著前所未有的決絕。

    一人突然從后而來,撩袍在身邊跪下,容央側目看去,冷道:“你走開。”

    趙彭毅然:“官家不見你,我便跟你一起跪?!?

    不知從何時起,他們不再稱里面的那個人為“爹爹”了。

    容央冷然的神色不變:“朝廷決議談和,你可以跪,但褚悅卿公然抗旨,你不可以跪。

    走開。”

    趙彭自知她話后何意,眸中流露掙扎之色。

    容央喝令錢小令:“還不帶著太子回去!”

    錢小令進退兩難,趙彭道:“我今日便是要為褚家一跪!”

    容央一震,冰冷的眸中洇開濕意,堅忍道:“不許你跪!”

    說罷,便欲去推開趙彭,文德殿中終于走來一人,二人定睛看去,神色微變。

    崔全海行至二人跟前,低聲道:“嘉儀殿下,官家召您入內?!?

    繼而又看向趙彭,眼神很深,輕微地搖了搖頭,示意不妥。

    趙彭胸前起伏,堅持道:“勞煩中貴人轉告官家,我有要事啟奏?!?

    崔全海嘆息,心知拗不過,應下后,領著容央入殿。

    殿中,官家闔著眼皮仰靠在龍椅上,椅背后,是親自在給官家按摩腦側的呂皇后。

    容央神情一怔,下一刻,臉孔更冷。

    行禮后,殿中陷入沉默,半晌,官家淡漠地開口道:“朕不會殺他。”

    容央垂著眼眸不做聲,藏在袖中的雙手緊了緊。

    官家道:“朕可以不治他抗旨之罪,但從此以后,大鄞再無忠義侯褚懌,只有你的駙馬都尉,褚悅卿。”

    殿中闃靜,靜得只剩下呂皇后給官家按摩時衣袖摩擦的聲音,容央盯著漢白玉地磚上倒映的輪廓,聽到自己質問:“官家的意思是,從此往后,大鄞再也不需要安邦定國的守將,只需要悠閑自在的駙馬,是嗎?”

    呂皇后按在官家頭上的手指一頓,官家沉重的眼皮緩緩掀起來,對上底下那雙熟悉的、陌生的大眼。

    “你叫朕什么?”

    官家聲音低而啞,依稀藏著一絲薄怒,一絲恍惚。

    容央道:“官家?!?

    官家失笑,越笑越涼薄,推開呂皇后的手。

    侍立殿中的內侍、宮女斂聲屏息,垂低頭一動不動。

    官家自嘲地道:“女大不中留……你終究還是成了褚家人了。”

    這一句話講得似沒頭沒腦,又似證據確鑿,容央聽在耳中,只感覺悲哀又可笑。

    “你怪朕褫奪他的爵位,罷黜他的官職,卻不怪他在戰場上公然挑釁皇權,撕毀朕頒發的圣旨。

    趙容央,你可曾還記得你的身份?”

    容央全身發冷,心口卻又像被火燒:“我的身份,是大鄞人,是希望每一寸山河有關城相依,有將領相守的大鄞人。”

    官家如聽笑話:“你太理想了。

    你當朕不希望這四境固若金湯,安如磐石嗎?”

    呂皇后出聲勸慰:“嘉儀,官家召回褚懌,本就是為你,你不能這樣……”

    “你閉嘴?!?

    容央直言不諱,“與其用這份閑心管我,不如去管一管你那位喪心病狂的女兒,看看她都做了什么?!?

    “趙容央——”

    官家橫眉呵斥,容央目光冷毅,看回官家道:“爹爹,難道您就不奇怪,為什么金軍能夠在一夜間拿下賀家軍的薊州城嗎?”

    官家一怔,不知是為這一聲復雜的“爹爹”,還是這一句誅心的詰問。

    容央道:“當初悅卿回京上報賀家軍軍情走漏一事,您不信,堅稱是賀平遠的惑敵之策,那現在呢?

    賀平遠畏罪自裁,東線卻依舊一潰再潰,難道他大金真是天兵神將,所及之處望風披靡,而我大鄞將士就全是孬種夯貨,只能認栽投降么?”

    呂皇后變色道:“嘉儀帝姬這是什么意思?

    !”

    容央亦變色道:“令愛逃離大遼時全系小王爺耶律齊相助,而今耶律齊聯合大金向大鄞復仇,您聰睿如此,還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呂皇后慘然失色,不及反詰,官家厲喝道:“你夠了!”

    容央瞋目不言,巍然不動,官家森然道:“慧妍昔日是曾算計于你,但她心中之恨從何而來,你最是清楚明白!當年若不是她替你和親,你豈有機會嫁給褚懌,安安穩穩地站在這里對朕、對皇后、對那個曾替你蒙屈受辱的妹妹大相指責?

    !”

    官家憤然拿起一份奏折摔至殿下。

    “這就是你所護之人抗旨的結果,你自己看看罷!”

    容央被猛然摔在裙裾前的奏折激得一震,彎腰撿起來后,雙手竟有一瞬間不受控制地發抖。

    呂皇后居高臨下,靜靜觀望著,半晌后,終于如愿地看到了趙容央臉上的錯愕。

    容央盯著奏折上的軍情,一剎那間,身如冰封。

    跟大金開戰的次年三月,忠義侯褚懌率二萬褚家殘兵抗旨守城,六日后,彈盡糧絕,關城失守,大金回絕大鄞朝廷提出的休戰意見,破城而下,瀕臨黃河。

    東路軍已駐扎在冀州,一旦跟西路軍會合,大金即可渡河南下,向洶洶黃水對岸的汴京城發動最后總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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