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申初(2)-《長安十二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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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汝能一路追著張小敬向北疾馳,忽然聽見不遠處的望樓有鼓聲響起,是定式傳文!他緊抓韁繩,在馬上側耳傾聽。這個定式太罕見了,他要努力想一下,才能回憶起冊子里對應的暗號。
“假節望樓?!”姚汝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會讓這個死囚犯瞬間變成全長安最有權勢的人之一。
可他不敢耽擱,連忙驅動坐騎和張小敬并排,把這個新任命說給他聽。張小敬臉上毫無興奮,只是單單地評論了一句:“李司丞到底是明白人——你現在就跟望樓說,讓他們盯牢寬尾的馬車!”
這些突厥人搶的是蘇記車馬行的馬車,這些車是用來長途運貨,車尾的木軫寬厚耐用,而在長安城內行走的車子,尾軫普遍尖窄如燕尾,以方便走街串巷。這兩者之間的區別,車馬行外的人,一般還真不知道。
讓望樓上的武侯分辨這么細微的差別,有點強人所難,可這是目前唯一能快速分辨狼衛馬車的辦法。
姚汝能從馬背上挺起身子,手執兩面紅、黃小旗,略帶滑稽地開始比畫。等到他把命令傳出去,兩人已過了延福永平的路口。
這條街越向北,街上的人就越多,過節的氣氛越發濃烈起來。在街坊兩側,許多皂衣小工爬在竹架上,正忙著用竹竿挑起一盞盞彩燈,上元春絹一條條垂下來。下面東一群、西一簇的百姓靠在樹下,一邊仰頭觀瞧,一邊指指點點。耍繩子的西域藝人在唱唱跳跳,賣蒸餅、石榴水的小販行走其間,各處食肆也紛紛出攤賣起魚酢、羊酪和烤駱駝蹄子。甚至還有一群少年手持月杖,就地在街角打起了鞠球,塵土飛揚,每入一球,幾個旁觀的羯鼓手就拍動鼓點,比天子打球還神氣。
這一派升平熱鬧的景象,看在張小敬和姚汝能眼中,卻是格外沉重。如果不盡快抓到突厥狼衛,這一切都將墜入地獄。
唯一的好消息是,大街被這些人擠得只剩中間一條狹窄的路,騎馬而過尚且不易,更別說車馬了。突厥狼衛只要繼續向北,只會越來越堵,別想把速度提起來。
這時一陣低沉的蜥皮鼓聲響起,穿過這一片喧鬧聲,清晰地傳入兩人耳中。兩人精神俱是一振,姚汝能飛快地分辨一下方向,朝東側望樓看去。
“前方崇賢坊南,馬車兩輛!北行!”
這時就體現出假節的好處了。若等望樓傳回靖安司,再傳過來,目標早就移動到不知哪里去了。
姚汝能大聲喊著“靖安司辦事,讓開讓開!”,兩人一抖韁繩,撞開幾個跳參軍戲的俳優,置一路叱罵和尖叫于不顧,迅速沖了過去。他們很快就看到了那兩輛馬車,正不徐不疾地走著。姚汝能有心表現,一馬當先擋在前頭,喝令車夫停下,亮出靖安司的腰牌。可很快他就傻眼了,這是一個來自洛陽的小樂隊,馬車上堆的全是樂器和舞衣,是為了某家貴人的生辰表演而來。
就在這時,另外一通傳文進入:“長壽待賢,寬尾車三輛,西行。”
長壽坊和待賢坊在朱雀門街西第四街,按說不在他們預估的第三街路線上。姚汝能這次不敢擅專,看向張小敬。
張小敬一揮手:“追過去看看!”
現在第三街非常擁堵。突厥狼衛非常有可能先向西稍微繞一下,再從懷遠坊折回來。兩人扔下驚慌的戲班子,橫著向西狂奔而去。
東西向的街道,比南北向街道相對暢通一點。馬蹄翻飛,在大路上留下一長串匆忙的蹄印。他們很快就抵達了長壽待賢街口,附近望樓及時地把最新動態通報過來:三車剛轉向北邊。
這和張小敬的估計完全一樣。他面色一凜,抄出*,讓姚汝能把煙丸握在手里。他們向北又跑了大概一百步,姚汝能忽然叫道:“是那個!”
在不遠處的街口,有三輛馬車正停在路口,馬頭斜斜向東。它們都是一樣造型,輪輻長大,尾軫寬厚,車廂里裝著幾個大桶,上頭用草簾子苫住。他們沒有前進,因為一隊從北邊過來的廂車,正在笨拙地東轉。
街口太小,若是兩隊馬車對向而來,轉向同一個方向,必須依次通過。這隊廂車四角掛著六角鑾鈴,彩板紗幕,旁邊還有幾個高頭大馬的護衛,想必是幾家貴胄女眷結伴在西市買完東西,回返東城。
按照《儀制令》的交通規矩,賤避貴、去避來。那三輛馬車什么旗都沒掛,身份低下,只能乖乖讓行。
張小敬抽打馬臀提速,迅速接近。這三輛馬車是斜向而停,所以從后方能看清車夫的側影,獨眼里很快映出一張熟悉的面孔。
正是這個人,在修政坊用刀旋掉了他的肉,然后挾持著聞染逃掉了!
就像是有感應似的,張小敬一接近,他也鬼使神差地轉過頭來,兩人恰好三目相對。麻格兒先是陷入一瞬間的驚愕,旋即大喊一聲。三輛車里鉆出五六個狼衛,用水瓢和木盆潑出一大片漆黑的石脂油,然后一個人把松枝火把丟下去,地面登時燃燒起來,形成一道不算太高的火墻。
看來他們對靖安司可能的追擊,已經有了準備。
張小敬并不畏懼,可是馬匹卻發出一聲驚恐的叫聲,前蹄高抬,怎么也不肯躍過去。趁著這個當,三輛馬車猛然啟動,不顧前方廂車還在轉向,惡狠狠地撞了上去。
以正面撞擊脆弱的側面,廂車立刻被轟隆一聲撞翻在地。一時間,車內女眷的尖叫和轅馬嘶鳴混雜在一起。周圍的護衛全蒙了,長安城里何曾見過這等窮兇極惡的車夫?
有護衛還要扯住韁繩理論,麻格兒殺性大發,掏出匕首,狠狠地捅死三名護衛和一個女眷,然后讓馬車后退幾步,朝前再頂。
張小敬一看坐騎已不堪用,翻身下馬,雙手護住臉部沖火墻穿了過去。身后的姚汝能一看判明了敵蹤,毫不猶豫地扔出煙丸,然后抽刀撲了上去。黑色和黃色的煙霧糾纏一處,直上天際。
張小敬穿過火墻后,眉毛頭發都被燎著了,皮膚生疼。他顧不得拍滅,勉強睜開獨眼,看到麻格兒那輛車已經頂開了側翻的廂車,向東邊移動。后面兩輛車也相繼加速,準備逃離。
他緊跑兩步,跳上那輛側翻的廂車頂上。車內的女眷正要從里面鉆出來,卻被張小敬一腳踏到腦袋上,慘號一聲又縮回去了。護衛們紛紛發出怒吼,可有前車之鑒,都不敢過來。張小敬站在車廂上,利用高度向前高高躍起,恰好落到第三輛車的車尾處。那寬大的尾軫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落腳之處。
車上的一個狼衛探出頭來,用一根短木矛沖他捅過來。張小敬用腋窩一夾矛桿,左手發弩頂著他太陽穴發射,直接射了個*四濺。這時另外一個狼衛也撲過來,張小敬把弩扔開,俯身把停車時用來固定的三角軔石抱起來,狠狠楔入他的眼窩里。那狼衛慘叫一聲,被他一腳踢下飛馳的馬車。
張小敬毫不停留,他踩住車廂狹窄的邊緣,手扶著那幾個大桶朝車前挪去。前方的車夫感覺大事不妙,回頭正要反抗,一把鋒利的障刀已經從后面劃過,幾乎切開了他半個脖頸。
這一連串動作,如電光石火,間不容發。張小敬掃了一眼,發現車上沒別人了,手起刀落,把前方轅馬的繩索全部斬斷,然后跳上馬背,去追第二輛車。
這輛車沒了動力,緩緩停了下來。后面姚汝能趕到,可又不敢離開。車上裝了好幾桶猛火雷,隨時可能爆發。他只好先放了一枚煙丸,呼叫崔器的部隊及時跟上,然后朝前方看去,看到張小敬已經和第二輛車平齊了,高抬胳膊,蹺起大拇指。
這不是稱贊,而是一個事先約定好的暗號。張小敬要立刻通知靖安司,在前方光德懷遠街口拉起封鎖線,疏散民眾。事到如今,張小敬沒辦法保證截下每一輛馬車,必須要做最壞的打算。
馬匹畢竟比馬車要快許多,張小敬很快就追近了第二輛車側面。狼衛們這次沒用長矛,而是扯下苫布,改用石脂潑澆。黑色黏稠的液體從馬車上飛灑而下,這玩意只要扔個火把就會出事。張小敬不敢太過靠近,只能緊隨不舍。
可以看到,馬車上裝著五桶猛火雷,占了車板一半面積。這五桶若是爆開,只怕這一條街都沒了。
這兩輛發狂的馬車毫無減速的意思,前方傳來一連串的民眾驚呼,攤販和行人被紛紛撞翻在地。他們已經接近西城最繁盛之地,距離李泌劃出的那條死線不遠了。
張小敬一咬牙,用障刀狠狠刺了一下馬背,轅馬一聲悲鳴,朝前一躍。
第二輛車的狼衛立刻又拼命潑石脂過來,卻發現那馬匹突然側橫,馬背上的人卻不見了。原來張小敬拼命把馬頭撥轉,自己憑借高明騎術迅速吊在另外一側,用巨大的馬身為盾牌擋住了石脂。借助敵人這一瞬間的失神,張小敬身手矯健地翻過馬背,朝馬車上跳去。
可是這一次他卻沒有上一次幸運了,尾軫上正好站了一個狼衛,兩人重重撞在一起,身體一起倒向車廂中部,一時間撞得那幾個大木桶東倒西歪。車夫看來經驗豐富,立刻讓轅馬向左邊來了一個急轉。張小敬一下子控制不了平衡,身子歪斜著朝外倒下去。其他兩個狼衛撲過來,對著他胸口狠狠推了一下。
就在身子摔下車的一瞬間,張小敬急中生智,手里一抖,一條如蛇長影飛了出去。
這是牛筋做的縛索,乃是京城不良人捕盜用的裝備。老資格的不良人,扔出縛索如臂使指,連龜茲雜耍都自嘆弗如。張小敬身為不良帥,手藝自然更是高明。
這縛索平時纏在右手手腕,需要時,只要手臂一抖,即可飛出。張小敬落地的瞬間,縛索那頭已經死死纏在了馬車側面的吊柱。馬車依然奔馳著,他抓緊這邊的索柄,死死不松手,整個人背部貼地,被馬車硬生生拖著往前跑去,留下一長條觸目驚心的拖痕。
車上的狼衛掏出匕首,拼命要割斷縛索,可惜這繩索太過柔韌,一時半會兒根本切不斷。
車上的人甩不開他,但他也沒辦法再次爬上馬車。拖出去三四十步,張小敬衣衫背部已經被磨破了,背脊一片血肉模糊。他忽然用另外一只手在地上一撈,抓住了半塊青磚,順著去勢勾手一砸。那磚頭劃了一條漂亮的弧線,正中前方右側轅馬的眼睛。
那馬猝然受驚,拼命向右邊靠去,帶著另外一匹也跟著躁動起來。車夫如何拉扯叫喊都控制不住,整個車子不自愿地向右偏轉。
此時他們正在懷遠坊和西市南墻之間的橫向大街上,前方街道右側坐落著一個巨大的燈輪。燈輪高達六丈,底部搭了一個鎮石木臺,上部是一個呈輪輻狀的碩大竹架,外面糊著繡紙和春勝圖案。幾個皂衣小廝攀在上頭,用竹竿小心地把一個個大燈籠挑上去。
這輛馬車收不住勢,以極高的速度一頭撞到燈輪的底部。這一下去勢極為猛烈,兩匹轅馬撞得*迸裂。區區木制燈輪哪里支撐得住這種力度,只聽得嘩啦一聲,整個架子轟然倒下來,上頭的小廝和十來個碩大的魚龍燈、福壽燈、七寶燈噼里啪啦地砸落,全都落在了馬車上。
車上的幾個狼衛就這樣被燈輪架子死死壓住,動彈不得。在劇烈的沖撞下,車后的幾個大木桶嘰里咕嚕,全都滾了出來。
張小敬在馬車碰撞之前,就及時松開了手,沒被馬車拖入這次碰撞中。他躺在地面上,手掌一片血肉模糊,背部也鉆心地疼。還沒等他爬起來,這時一股熟悉的味道飄入鼻中。
不好!張小敬面色大變,俯身拖起一個昏迷的皂衣小廝往外拖,一邊拼命對聚攏過來的老百姓大喊:“退開!退開!退開!”
猛火并不是一個可靠的引火物,稍有碰撞摩擦便可能起火。那幾個木桶經過剛才那一系列追逐碰撞,本來就危如累卵,如今被這么狠狠一撞,桶口猛火已醒,隨時可能引燃石脂。要知道,這幾個大桶,比剛才那貨棧里的量多了何止五倍……
那些老百姓不知利害,還在圍著看熱鬧。張小敬見警告無效,情急之下從腰帶上解下一枚煙丸,狠狠朝人群里丟過去。煙丸一爆,可讓那些民眾炸了窩,眾人不知是什么妖邪作祟,驚呼著朝后頭避去。
張小敬耳聽得身后似有動靜,立刻撲倒在地。與此同時,一聲轟鳴從身后傳來,熱風大起。不過這轟鳴不似在貨棧里那樣炸裂,反而接近于火上澆油后火苗子上躥的呼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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