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申初(1)-《長安十二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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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一支弩箭從另外一側飛射過來,
恰好釘在曹破延腳邊的土地上。張小敬的身影躍入院內,
一個迅速的翻滾,落在離曹破延三十步開外的開闊地帶。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申初。
長安,長安縣,光德坊。
徐賓一卷一卷地翻閱著記錄,手指滑過粗糙的紙邊,墨字一行行躍入眼簾。
剛才李司丞說了一句氣話:“所有能點著的東西,都給我徹查一遍?!边@給了徐賓一個新的靈感——能引起火災的,可未必只是油哇。
每天運入長安城的物資,少說也有幾百種,能點著的可真不少。徐賓循著這個思路,調來了這幾天的報關資料,去查分類目錄,看是否有可疑的大宗易燃品。
可是查了很久,他卻一無所獲。
易燃品不是沒有,大宗交易的也很多,可徐賓仔細一琢磨,發現這些都不切實際:柴薪太占地方,紙草易燃也易滅,竹木運輸太麻煩,燭膏、布絹、絲麻成本太高。想用這些東西制造一場火災很容易,可要迅速焚盡整個長安城,太難。
靖安司之前做過物性模擬,結果發現,油,且只有油,才是迅速引發大面積火災的最佳手段。它易于隱蔽運輸、長于流動、易燃,而且火力兇猛。突厥人如果打算在今晚燒掉長安城,油是唯一的選擇。
這根本還是靖安司早先得出的結論。
徐賓頹喪地把文牘推開,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覺得自己純粹是想升官想瘋了。他正想吩咐仆役把卷宗卸走,胳膊肘一抬,案邊的硯臺被碰掉在地上,嘩啦一聲摔碎成數塊。墨汁飛濺,灑得到處都是。
徐賓怔怔地注視著地面,忽然一拍腦袋,猛然抓住仆役的胳膊。他急聲報出一連串編號,讓仆役迅速把指定卷宗調過來。徐賓蹲下身子,但沒去撿硯臺,而是用指頭去蹭灑在地板上的墨跡,很快指尖便蹭得一片黝黑。徐賓的嘴唇不期然地翹了起來,雙目放光。
靖安司的卷宗存儲很有規律,調閱方便。沒一會兒,仆役便把他要的文卷取來。徐賓連束帶都等不及解,一把扯開,匆匆瀏覽了一番。他很快就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先是欣喜,然后是驚訝,到后來臉色變得嚴峻起來。
他把文卷抓在手里,匆匆離開座位,走到沙盤前。李泌仍站在沙盤旁眉頭緊皺,那條拂塵不斷從左手交到右手,又從右手交到左手。
徐賓過去一拱手:“李司丞?!崩蠲陬^也沒抬:“何事?”
“卑職也許……嗯,大概已經猜到……哎哎,突厥人或許打的什么主意?!毙熨e說得有些不自信,卻絲毫不損語氣中的興奮。
這句話終于打動了李泌,他轉過臉來:“講!”
咚咚咚咚的鼓聲,自遠方傳來,一棟棟望樓依次響起同樣的節奏,逐漸由遠及近。這鼓聲很富特色,低沉清晰,聲音遠播。這是特意從波斯進口的蜥皮鼓,專用于靖安司傳文,絕不會和節鼓、街鼓、登聞鼓之類的聲音混淆。
張小敬仿佛有感應似的,“唰”地一下睜開獨目。有新消息進來了,而且鼓聲很長,這很不尋常。
此時崔器帶著旅賁軍的人都分散出去搜查,留在張小敬身邊的只有姚汝能。他身兼轉譯之職,一聽到鼓聲,立刻跳起來,全神貫注地傾聽。
這一次的傳文出奇地長,姚汝能不得不一邊聽,一邊用腳在地上記錄。好在每一段消息都會重復三次,不至于遺漏。
長安望樓的傳文分成兩種:一種是定式,比如三急一緩代表“增援即至”,五急二緩代表“原地待命”,等等;另外一種則是韻式,以開元二十年之后孫愐所修《唐韻》為底,以卷、韻、字依次編列,如二十六六,即卷二第十六韻第六字,一查《唐韻》便知是“天”字。
定式最快,但內容受限;韻式便可以傳送稍微復雜一點的事;如果更復雜的東西,就得派人飛騎傳書了。
片刻之后,望樓傳來一聲悠揚的號角聲,表示傳文完畢。黃土地上已經寫滿了一長串數字。姚汝能從腰間掏出《唐韻》的小冊,迅速轉譯成了文字:
“有延州石脂今日報墨料入城,不知所蹤?!?
張小敬一掃過去,登時面色大變。姚汝能有點不知就里,忙問怎么回事,石脂是什么。
張小敬道:“我在西北當兵時,曾經見過一種水。它從巖縫里流出來,表面浮著一層黑油,手感黏膩,跟肥肉油脂類似,所以叫作石脂。當地人會用草箕把表面這層浮脂搜集起來,用來點火照明,極為明亮。”
姚汝能奇道:“原來它還能點著?”張小敬道:“石脂不易起火,得用秘法煉制,再拿點燃的豬油或蓖麻油去引——一旦它點著了,便不死不休。我們在西域守城,一罐石脂澆下去,一口氣可以帶走幾十條人命——那油脂能把烈火死死黏在身上,怎么都甩不脫、弄不滅。我從未見過更兇猛的燃料。所以軍中稱之為猛火?!?
以張小敬的堅忍,都為之動容,可見當日之畫面何等凄慘。姚汝能倒吸一口涼氣,旋即臉色急遽變化:“難道說,突厥人已經把這么危險的東西弄進城了?”張小敬沉重地點點頭。
若是使用大量石脂,一夜焚盡長安完全有可能。突厥人口中的闕勒霍多,很可能說的就是它。
“這么危險的東西,城門衛的人怎么能隨意放入?”姚汝能大叫。
張小敬道:“石脂只在酒泉、玉門、延州等地有產,只有當地人和駐軍了解一些。關中百姓——比如你——恐怕連名字都沒聽過。何況突厥人運進這些東西時,玩了一個花招……”他的指頭指向了“墨料”二字。
“墨料?”姚汝能不解。
“石脂燃燒起來,黑煙極濃。所以延州那邊,通常會用它的煙苔來制墨,所產的延墨頗有名氣。”
姚汝能熟于案牘,立刻聽明白了。石脂可以燃燒,亦可以制墨,所以狼衛進城報關時,故意把它報成“墨料”。而按照長安的規矩,原料和成品同歸為一類來入檔。于是這些石脂的入關記錄,便堂而皇之地被歸入墨類。
靖安司拼命在追查油類和其他可燃物,可誰也想不到去查看墨類——墨那玩意又點不著!
突厥人巧妙地利用這一個思維盲點,瞞天過海。即使有心人想查,也很難從報關記錄中覺察其中貓膩。
“這些家伙,可真是太狡猾了,這種陰險的招數都想得出來?!币θ昴軕崙嵉馗袊@道。張小敬聽到這感慨,眉頭一皺,隱隱有種不協調的感覺。他做了多年的不良帥,對矛盾的直覺一向很靈。
不過眼下還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到狼衛們的落腳地點。
“如您描述的那樣,石脂應該是黑色的黏脂,如果灑落在地上,應該會很醒目吧?找找附近路上的灑落痕跡?”姚汝能提議。
張小敬搖搖頭,突厥人既然有本事把石脂運進來,對這種事肯定有防范。只要密封木桶下面墊上幾層干草,就能保證沒有遺灑。
“那……可怎么辦?”
張小敬拍了拍身旁的獵犬:“石脂會散發出一種刺鼻的味道,燃燒時氣味更重。所以它只適宜于戶外火把照明,不能用來屋里點燭或燒飯,沒辦法,太嗆——我們可以試著找找附近的異味?!?
姚汝能眼前一亮,可很快又有一個疑問:“這狗得先有個參照,才能尋找。咱們上哪兒給它問石脂去?”
張小敬伸手朝西邊一指:“金光門。”
金光門在長安西側中段,東去一條街便是西市,是西來商隊的必經之路。運石脂的車隊從延州而來,肯定會從這里入城。
“按照檢查流程,衛兵會用長矛捅入桶里,防止藏人。這玩意很難洗掉,讓城門衛把那根長矛找到就夠了?!睆埿【吹?。
金光門離這里很遠,姚汝能一聽,立刻上馬要趕過去,卻被張小敬給攔住了:“你不必去,若我猜得不錯,靖安司的飛騎應該快到了,會帶來我們想要的東西。”說完他望向空蕩蕩的街頭盡頭,信心十足。
“你這么篤定?”
“因為李司丞必須這么做。”張小敬淡淡道。
姚汝能毫不掩飾對李泌的崇敬:“李司丞可真是天縱英才!石脂墨料這么巧妙的圈套,都能被他識破?!?
張小敬微微一笑,沒有糾正。識破石脂這事,應該是徐賓想到的。從前倆人一起吃飯,他曾說起西域軍中的一些風土人情,隨口提到過石脂這種奇物。沒想到徐賓記性這么好,現在還記得。
他在長安的朋友不多,徐賓算是相交最長的一個。這家伙若能借這個機會立下大功,釋褐授官,也算完成一個積年夙愿。
“希望趕得及,我們耽擱太多時間了?!睆埿【赐饾u暗淡下來的天色,喃喃說道。姚汝能看到他一臉憂色,心中不由得有些觸動。他本來對這個死囚犯疑心重重,可經過一系列事情,他發現自己錯了,張小敬的一舉一動雖可商榷,但絕無私心,甚至為此差點送了性命。
姚汝能猶豫片刻,忽然雙手抱拳,單腿跪地:“之前卑職對張都尉多有猜疑,自請責罰。還望張都尉不要因一人之錯而心懷怨憤,耽誤靖安大事。”
張小敬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漲紅臉的年輕人:“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么盡心竭力,不太正常,對吧?”
“是,卑職本以為張都尉言不由衷,必有所圖?!币θ昴苤苯亓水數爻姓J。為了長安闔城平安?這理由若是李泌說的,他信;但一個對朝廷懷有怨憤的死囚犯這么說,未免太假了。
在他眼里,張小敬追查是掩飾,伺機逃走是真,這才合乎人心常理。可現在……姚汝能覺得臉頰熱辣辣地疼。他想逃開這尷尬的場面,可又不能逃,如果不坦白地向張小敬道歉,姚汝能恐怕一輩子也無法原諒那個愚蠢的自己。
張小敬沒有把他攙扶起來,也沒有出言諷刺,他摩挲著腳邊細犬的頂毛,緩緩仰起頭。視線越過姚汝能的肩頭,看向遠處巍峨雄偉的大雁塔,眼神一時深邃起來。
“汝能啊,你曾在谷雨前后登上過大雁塔頂嗎?”
姚汝能一怔,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起這個。
“那里有一個看塔的小沙彌,你給他半吊錢,就能偷偷攀到塔頂,看盡長安的牡丹。小沙彌攢下的錢從不亂用,總是偷偷地買來河魚去喂慈恩寺邊的小貓?!睆埿【绰f著,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姚汝能正要開口發問,張小敬又道:“升道坊里有一個專做畢羅餅的回鶻老頭,他選的芝麻粒很大,所以餅剛出爐時味道極香。我從前當差,都會一早趕過去守在坊門,一開門就買幾個?!彼麌K了嘖嘴,似乎還在回味?!斑€有普濟寺的雕胡飯,初一、十五才能吃到,和尚們偷偷加了葷油,口感可真不錯?!?
“張都尉,你這是……”
“東市的阿羅約是個馴駱駝的好手,他的畢生夢想是在安邑坊置個產業,娶妻生子,徹底扎根在長安。長興坊里住著一個姓薛的太常樂工,廬陵人,每到晴天無云的半夜,必去天津橋上吹笛子,只為用月光洗滌笛聲,我替他遮過好幾次犯夜禁的事。還有一個住在崇仁坊的舞姬,叫李十二,雄心勃勃想比肩當年公孫大娘。她練舞跳得腳跟磨爛,不得不用紅綢裹住。哦,對了,盂蘭盆節放河燈時,滿河皆是燭光。如果你沿著龍首渠走,會看到一個瞎眼阿婆沿渠叫賣折好的紙船,說是為她孫女攢副銅簪,可我知道,她的孫女早就病死了?!?
說著這些全無聯系的人和事,張小敬語氣悠長,獨眼閃亮:“我在長安城當了九年不良帥,每天打交道的,都是這樣的百姓,每天聽到看到的,都是這樣的生活。對達官貴人們來說,這些人根本微不足道,這些事更是習以為常,但對我來說,這才是鮮活的、沒有被怪物所吞噬的長安城。在他們身邊,我才會感覺自己活著?!?
他說到這里,語調稍微降低了些:“倘若讓突厥人得逞,最先失去性命的,就是這樣的人。為了這些微不足道的人過著習以為常的生活,我會盡己所能。我想要保護的,是這樣的長安——我這么說,你能明白嗎?”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坦誠,姚汝能心潮起伏,無言以對。這家伙的想法實在太獨特了,對朝廷怨憤,可又對長安百姓懷有悲憫,這忠義二字該怎么算才好?
“您……一直是這么想的?”
張小敬咧開嘴,似笑非笑:“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你覺得呢?”
這時遠處馬蹄翻騰,煙塵滾滾,兩人迅速回復到任事狀態。不多時,一騎飛至,將腰間魚筒和一根木柄長矛送到他們面前。姚汝能接過長矛,矛尖果然沾著點點黑漬,湊近一聞,腥臭刺鼻。張小敬拆開魚筒,從里面拿出一張寫滿字的紙條。
“總司已經查清楚了,負責運送的是蘇記車馬行。他們午時前后入城,但隨后不知去向,腳總、車夫和馬車沒有回行里報到?!睆埿【窗鸭垪l揉成一團,沉聲道,“我估計多半已經被滅口了。馬車也被擦去痕跡,想找也找不到了。”
姚汝能這次倒沒怎么義憤填膺。一來他覺得幫敵人運東西的家伙,活該去死;二來經過這幾個時辰的奔波,他對狼衛的兇殘已經麻木。
張小敬把矛尖給獵犬嗅了一下,拍拍它的腦袋。獵犬先是打了個不悅的噴嚏,然后仰起脖子,聳動鼻子,朝著一個方向狂吠數聲。若不是張小敬牽住韁繩,它就躥出去了。
“事不宜遲,我先走。你等崔尉集合手下跟上來,以黃煙為號。”
姚汝能環顧四周,這才意識到,他們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崔器急于將功折罪,剛才把旅賁軍化整為零,分散到四周諸坊了?,F在要先收攏部隊,得花上一段時間。
也就是說,在這之前,張小敬將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
“您身上有傷,又是一個人去,太危險了吧?”姚汝能有些擔心。
“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張小敬簡單地回了一句,松開牽繩。那獵犬嗖地一下跑了出去,他邁開大步,緊隨其后。姚汝能看著一人一狗消失在坊墻拐角,有一瞬間的恍神。
石脂的味道特別刺鼻,所以獵犬追聞起來毫不遲疑。它在坊間鉆行拐彎,發足狂奔,張小敬必須全力奔跑,才能跟上。周圍的行人好奇地看著這一人一狗,還以為是什么新雜耍,兩側居然還有喝彩的。
獵犬一口氣跑出去兩里多路,中間還耽擱了好幾次。它只知道跟著那氣味直線前行,不懂繞行,有好幾次一頭鉆進死胡同,對著高墻狂吠。張小敬不得不把它拽出來,重新再搜尋。
當他們好不容易追到一處坊門時,獵犬停住了,在地上來回蹭了幾圈,沮喪地嗚了幾聲。
味道在這里消失了,獵犬無法再繼續追蹤下去,畢竟時間已經過去太久。
不過這已經足夠。
張小敬連忙給它重新套上牽繩,還把它長長的前頜用細繩纏上,萬一這里真是狼衛的藏身之處,狗叫說不定會驚動他們。
張小敬看了一眼坊門前掛的木牌,寫著“昌明坊”三字。墻根檻前隨處可見雜草叢生,門前的土路上車轍印很少,可見住戶不多,荒涼寂靜。這個坊里,甚至連靖安司的專屬望樓都沒有——畢竟預算有限,先要優先覆蓋人煙茂密的北部諸坊,這種荒坊暫時顧及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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