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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病-《滄月·聽雪樓系列(共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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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病

    從車上下來的時候,她終于看見了傳說中的聽雪樓。

    果然是名門大派的氣象,一進門宛如進了皇宮園林,院中綠樹如海,一眼望去竟似到了蒼山深處。

    只在極遠處,才隱約有幾幢各色的樓宇亭臺,疏朗有致。

    沿路雖不見有所謂的像“江湖豪杰”之類的人物,但即使是隨車的小廝侍從,雖然目光平靜,但閑適中自有一種凜然肅殺。

    青茗暗自嘆了口氣,想起自己這番奉了父命來這里的緣由。

    “聽雪樓的蕭老樓主,曾經在甘肅道上對你二伯有活命之恩。”

    二伯……她再次嘆息,不明白同為歷代出名醫的薛家的人,為什么二伯不像父親那樣老老實實地學醫濟世,成為宮廷御醫,光耀門楣,偏偏要去闖什么“江湖”呢?

    據說,那些江湖中的粗野漢子,過的都是刀頭舔血的日子。

    “當年蕭老樓主死得突然,爹沒來得及做什么,蕭家的人情就這么欠下去了。”

    “近來,聽說他的兒子病得厲害了,這次咱們總得盡一份心力吧?

    爹是朝廷供奉,等閑不能脫身半步,就看閨女你的了……也虧得你雖是個丫頭,可家傳的醫術沒落下半點,到如今,恐怕爹也比不過你了,雖說這樣,但一個女孩子家拋頭露面,唉……真是委屈了你。”

    人情債難還,即使是薛神醫家的小姐,也明白這一點,于是,只能硬起頭皮,坐上聽雪樓的馬車來到了洛陽。

    青茗心下思忖著:只盼這次治好了蕭家公子的病,以后薛家和那些“江湖人士”就再無任何關聯。

    那些傳說中一言不合動輒殺人放火的野蠻人。

    “公子就在園子里。”

    到了一座白樓前,待進去,引路的童子卻自行退了,留了她一人在那里,“白樓重地,屬下不能擅自進入。”

    青茗進退不得,心里不由憤憤地想,那些江湖人果真是不懂規矩的,連待客都如此生硬。

    正想著,耳邊卻傳來了一絲簫音,極清極雅,聽不出什么曲子,似乎只是信手吹來,卻煞是動人。

    青茗一時間呆住,便在門口站了,靜聽。

    陡然,只聽那簫聲的調子一滑,一個高音便上不去,登時頓住了,園中隨即傳來斷續的咳嗽之聲。

    “哎呀!”

    她脫口叫了起來:這不是中氣不足的問題了,聽那咳嗽之聲,分明是……

    “是薛家的青茗小姐嗎?”

    驚呼聲方落,耳邊忽然聽得有人詢問。

    抬頭,復又嚇了一次:本來空蕩蕩的小徑上,不知何時竟忽然出現了一個緋衣女子,正在看著她,臉色淡淡地問。

    一個很是清麗的女子,但是并不給人柔和親切的感覺,她看著青茗,青茗覺得她的目光似乎在冰水里浸過,只是那樣一眼看過來,自己全身就不自在起來,點了點頭,也不知如何回話,便聽得那個女子道:“隨我來。”

    轉過幾叢修竹紫羅,前面便是一池碧水,緋衣女子來到水榭前,叫了聲樓主,水榭中有一人站了起來,微笑道:“薛家神醫可是來了?”

    青茗定睛看去,只見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臉頰清俊消瘦,手里拿著一枝竹簫,一邊站起,一邊輕輕咳嗽。

    青茗上前拜見,眼睛淡淡地往對方面上掃了過去,但是心里卻猛然咯噔一下,臉色不由地變了。

    那樓主見青茗的神情稍稍一怔,知道醫家望聞問切,這神醫之女這般情狀,只怕心里已有不好的判斷。

    然而他倒也沉得住氣,并不立時追問,只微微一笑,拱手道:“久聞大名,姑娘是遠客,快快請坐。”

    青茗眼睛定定看著他,也不坐,忽言:“公子這病,并非小女力所能及。”

    一語畢,斂襟深深一禮,轉身便回。

    然而方才回頭,也不見那個緋衣女子如何起步,轉瞬間已經換了位置,攔在前方的竹徑上。

    青茗嘆了口氣,心下倒有些好奇起來:莫非,這種就是所謂的“武功”了吧?

    但是眼前這一對男女,如此清奇的相貌和舉止,卻和自己想象中的武林豪客相差了十萬八千里——特別是那位倚欄吹簫的蕭樓主,眉目間沉靜文雅的氣質,不但沒有絲毫的草莽氣息,看上去,和京城王府里那些貴公子倒有七分相似。

    “脈也未診,如何便下此斷言?”

    緋衣女子開口,與其說是在反駁她,不如更像是在說服自己,“或許還有救。”

    青茗對于她目光中有意無意流露出來的凌厲氣勢相當敏感,聽得此話,不由自主地在內心生出反感來,冷冷道:“蕭公子先天本弱,患有癆病想來已有十年以上,胸肺皆已潰朽,而且血脈中有一惡瘤已至破潰之期,一旦血崩則大限立至……小女子的確無能為力,還請另請高明。”

    緋衣女子臉色轉白,卻仍是堅持道:“既然來了,多少盡一些人事吧。”

    “阿靖,今日你為何如此放不開?”

    陡然間,水榭里的蕭樓主忽地笑了起來,聲音朗朗的,竟然有幾分愉悅,全不以剛聽到的神醫的診斷為憂。

    他放下了簫,走過來,對青茗笑了笑,目光卻隨即落在緋衣女子身上:“薛小姐既然這么說了,那么多費事也是無益。”

    然后,他輕輕擊掌,喚:“來人,送客。”

    花樹間輕輕一動,那些本來看上去靜謐茂森的枝葉間忽然憑空多了幾個人,飛燕般無聲無息地落地,單膝下跪:“遵令。”

    然后,其中一個白衣青年起身,對她微微一頷首,道:“姑娘,這邊請——”

    青茗對兩位點了點頭,也順著小徑轉身走。

    剛回過頭,忽然聽得耳邊蕭樓主帶著笑意,輕輕對那個緋衣女子道:“阿靖,一開始就和你說了,我的病,就算薛家的人也是無能為力,你卻偏要執意請來試試……不過,你有這份心,我也知足了。”

    “呵,我只是想知道,我們之間的契約還能維持多久而已。”

    那個叫阿靖的緋衣女子卻冷冷地回答,毫不避諱,“我已經在這里耽擱得太久了……蕭憶情,你死了,我就可以離去了。”

    這樣的話,實在也太過分了。

    青茗忍不住要回頭呵斥那個女子,但是想到自己是一個外人,終究還是忍下了,照舊往前走自己的路,卻聽到后面蕭樓主微微咳嗽著,回答:“如果……如果你已經等不及了的話,咳咳,就不妨自己動手殺了我吧——然后,把我所有的都拿去。”

    說著這樣的話,語氣居然沒有半分的玩笑意味。

    青茗的心忽然一緊,聽到后面一聲接一聲的咳嗽,忍不住放緩了腳步,遲疑著。

    就在這遲疑之間,后面已經響起了屬下的驚呼:“樓主,你——”

    青茗驀然站定,回身,看見蕭公子正扶著水榭的朱欄不停地咳嗽,肩膀急劇抽搐著,身形搖搖欲墜,然而那個緋衣女子只是在一邊冷冷地看著,不動分毫。

    醫者父母心,她終于忍不住返身走了過去。

    “不……不妨事。

    薛姑娘自行回去吧,恕在下……在下不能遠送。”

    一邊咳嗽,蕭樓主一邊斷斷續續地回答,但等他的手從嘴邊放下時,指間卻滿是暗紅色的血跡!

    “外面風大,還請樓主先回房,我再給你細細把脈。”

    青茗淡淡說著,一邊狠狠地看了旁邊漠然的緋衣女子一眼。

    “公子血脈中的惡瘤,可是胎里帶來的?”

    那只蒼白修長的手伸出來,放到了藥枕上,青茗輕輕將指尖放了上去,邊診邊問。

    “不錯。

    自小,那些大夫都說,我是活不過二十二歲的。”

    蕭憶情倒也看得開,淡淡一笑,“可你看,我也不好好地活到了二十六歲?”

    覷著樓主蒼白清俊的臉,青茗心里倒是微微一怔,心知雖然說得隨意,但是為了延長這幾年的壽命,眼前這個人不知受了什么樣的苦。

    于是暗自嘆了口氣,細細攤開他的手,診脈。

    “樓里的墨大夫也說,這個病眼見的是沒法治了。”

    看著她蹙起的眉頭,蕭憶情笑笑,“真抱歉,讓小姐來看這種神仙才能治的絕癥,沒的辱沒了薛家神醫的名稱。”

    青茗也是笑笑,將藥枕收起,復細細端詳了一回對方的氣色,才道:“薛家女子是不外出行醫的,我治得如何,和薛家的聲名可無關系。”

    一邊說,一邊復又問了些細碎的起居飲食問題,以及平日常用的藥丸,點頭嘆道:“公子原是一貫用心太過的人。”

    她低頭翻檢藥方,忽見里面有“天楓玉露丹”一味,不禁略微怔忡:“墨大夫之名委實非虛,雖說隱于草莽,醫術卻比大內御醫不遑多讓——以公子如此體質,能堅持多年操持樓中事務,大半仰賴墨大夫療理吧?”

    蕭憶情頷首,嘆息道:“是。

    不過近來連墨大夫也說,這病是膏肓了,他無能為力。

    只教我用內息運氣調理,說是丹藥的藥力恐是無法到達內腑。”

    “那我先開個方子,服用半月試試——本來藥中有一味‘龍舌’,最是對公子病癥,可惜生在洞庭君山絕壁,不見于人世已有五十年,恐怕已經絕種了吧……可惜可惜。”

    青茗也不客氣,直直道來,一邊提筆寫了藥方子,一邊嘆息,“恕我直言,眼下最要緊的就是少操勞費神,公子這樣的身體,能保命就是上佳的了。”

    “這如何行得通?”

    對面的蕭憶情微微笑了起來,“要我什么也不做,和現下就死了有什么區別?

    你看,才閑了半日,便又積了這許多。”

    他一邊笑,一邊復又翻開了旁邊大堆的文卷書信,忍不住又拿起了朱筆。

    “公子竟是不將自己的死活放心上的,那么我再說何益?”

    青茗也變了臉色,一把扯過他手中的書,扔到了一邊,她不懂什么江湖規矩,自也不知在天下武林人看來,敢對聽雪樓主做如此不敬的舉動是意味著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手中的書還未扔出,臉頰一冷,兩柄寒氣逼人的利劍已經貼上了脖子。

    “沒事,你們退下。”

    對面的蕭樓主臉色仍然是淡淡的,對著她身后不知何處閃現的兩名黑衣人道。

    青茗怔忡之間,又陡然覺得寒氣在瞬間褪去,一時竟未反應過來。

    “屬下無禮,嚇到薛姑娘了。”

    說話的卻是女子的聲音,青茗轉頭,看見一襲緋衣從廊下款款過來,那個被稱為“靖姑娘”的女子走了進來,臉色淡淡地對自己招呼了一聲,然后過去,抱起了案頭的一堆文卷牒報,冷冷對蕭憶情道:“近日你一直不讓我沾手樓中事務,想來是對我有疑心不成?”

    邊說著,邊抱起文書走了出去:“這些我和南楚會處理。”

    “抱歉,都是江湖習性,讓姑娘受驚了。”

    看見阿靖離去,蕭憶情竟是半天才回過神來,本來是面對生死也波瀾不驚的眼神中,一時間也莫名地黯了下去。

    在樓中過了一月有余,青茗漸漸對樓中幾個經常露面的人熟悉起來:看上去風流倜儻卻心計深沉的,是二領主高夢非;那個平日處理樓中事務的,則是三領主南楚。

    還有一些人,比如當日用劍對著自己脖子的劍客叫石玉,還有那個才十六歲的謝冰玉,聽說本來竟是尚書的千金。

    那些江湖門派,居然如此復雜。

    那個緋衣女子阿靖,雖然也是樓中的領主,卻不見她平日忙些什么。

    只是蕭憶情對她卻始終似懷了幾分的忍讓。

    女子的敏銳直覺告訴她,對樓主來說,這個緋衣女子是非常不同尋常的——即使是他平日看著她的眼神,都似乎有極重的心事在里面。

    青茗常想:如果蕭公子的病情再加重,那至少有大半是被這個女子累的。

    那樣風度氣質的公子,其實完全不應該和那些江湖人士混為一類呢。

    那雙拿著玉簫的手,為什么還會去做那些拿刀弄槍的事情呢?

    或許是聽了她的勸告,蕭憶情這幾天倒真是閑適了下來,不再多過問樓中的事情。

    那一日,午后,她坐在花園的長亭里和他對弈,四周安靜得只有風聲。

    “近日似乎是沒見到靖姑娘的樣子。”

    青茗拿棋子輕輕敲著水榭的欄桿,一邊看著棋盤頭也不抬地隨口問,“她近來忙?”

    “前幾天她主動請命去了洞庭,去辦一件事。”

    蕭憶情拿了片白子,放到棋盤上,但是一說起這件事,似乎開始心不在焉,“你知道,她很能干,很多事情要她去才能做好。”

    “洞庭……”青茗喃喃了一句,琢磨了半天才回了一手——蕭憶情的棋力明顯高出她許多,這一局眼看又是輸了,她忽地想起什么,道:“對了,我說過的那味‘龍舌’倒也在洞庭……只是恐怕已經絕跡了。

    不然,倒是可以托靖姑娘去捎帶一些回來。”

    “龍舌,龍舌……洞庭……不好!”

    蕭憶情卻是一連重復了幾遍,臉色忽然蒼白,“她,她原來是……”他猛然立起,衣襟帶翻了棋盤也不管,青茗正待詢問,卻發現一陣風吹過一般,那個輕裘緩帶的蕭樓主已經不在當地。

    她忍不住輕嘆,想不到這個病弱如此的人,居然能在瞬間爆發出如此的速度和力量。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武功”?

    “什么?

    蕭樓主要出門?”

    半日不見那人,心里竟有些放不下,不由四處打聽。

    知道她是請來的醫生,好容易才有一個丫頭怯怯地告訴她,仿佛擔了天大的干系。

    “那如何使得!他那樣的身子,還能禁得起車馬勞頓?”

    她大驚。

    “樓主想做什么事,哪里能擋得住。”

    丫頭嘆了口氣。

    青茗頓足,轉頭就往外跑去。

    在白樓下,她好不容易趕上了正領著手下要出發的蕭憶情,一把上去拉住了馬頭,差點被帶得一個趔趄跌倒,卻不肯退讓:“蕭樓主,你一定要去,也由得你,但是我要和你一起去!”

    “只是去洞庭一趟而已,江湖中的事,和姑娘無關。”

    他竟換上了一身勁裝,英武逼人,眼里發出了刀鋒般的冷光,讓青茗不禁有些陌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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