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大明嘉佑四十二年,秋,南慶州。 青石郡有個臨海的小鎮,名叫海貝鎮。 鎮子不大,在前朝大端王朝之時只有一條直路橫穿而過,如今慢慢發展出了一橫一縱兩條街道,已經頗具些繁華模樣。 鎮子里,有間木匠鋪子。 鋪子無名,因為在這樣少有生人過來的小鎮上,用不著額外浪費那個牌匾錢。 鋪子掌柜的手藝就是最好的招牌。 今天,數十年如一日開門迎客的鋪子卻難得的大門緊閉。 街坊四鄰湊到一塊,小聲聊著。 “趙老頭的婆娘到底是不行了?。 ? “看著和和氣氣的,性子也大方,可惜了?!? “年紀畢竟不小了,也算得上喜喪了。” “趙家的年輕時候那可真是水靈啊,可惜也終究老了。”一個老頭面露回憶,嘖嘖感慨道。 “是啊!我都還記得她當初來這兒那天,那得是四十年前了吧!” ...... 鋪子的后院,一間藥味彌漫的房間中,安靜地躺著一個老婦人。 荊釵布襖,形容枯槁,蒼老的白發仿如在頭上染上一層白霜。 她微閉著眼睛,鼻孔里已是出氣多過進氣。 床榻邊上,安靜地坐著一個老頭,常年勞作的背微微駝著,一只手輕輕握住被褥下那只曾經膚如凝脂如今卻似老樹皮一般的手,然后微微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 病榻上的老婦人緩緩睜開眼,虛弱地道:“當家的......我怕是要不行了?!? “別說傻話,你好著呢!馬上就快是春天了,我們還要一起去看你最喜歡的花,然后等到初夏吃你最喜歡的荔枝?!? “呵呵,呵呵?!崩蠇D人的眼中流露出一絲希冀的光,光芒充盈,并未散去,聲氣也漸漸足了起來,笑著道:“你就知道我喜歡聽這些話,故意說來哄我?!? 老頭兒也笑了起來,眼底卻是濃得化不開的哀傷,他知道眼前的景象意味著什么,“我沒有哄你,我說的都是真的,你會好起來的?!? “算了吧,活到這個份兒上,也知足,也夠本了。”老婦人臉上的皺紋堆起,笑容也變得灑脫,“想當初,我們哪兒能想到還有機會過上這大半輩子輕松自在的生活?。 ? 老頭兒點了點頭,“這些年,苦了你了。” “怎么會苦呢。我高興著呢!”老婦人笑著拍了拍老頭的手,然后笑容斂去,哀傷道:“今后就只剩你一個人了,你都不會照顧自己?!? 老頭兒抹了把眼角,“別說傻話。” 老婦人看著他,就在那返照的回光即將耗盡之時,她不知道從哪里壓榨出了生命的最后一點精力,從床上掙扎著坐起,在老頭兒的錯愕和緊張中,輕輕一拜,“陛下,臣妾不能再陪你了?!? 動作有些生澀,但即使最挑剔的宮廷教習婆子站在這兒,也挑不出一點毛病。 老頭兒鼻頭一酸,“還念著這些干什么!快快躺......” 伸出的手輕輕碰著老婦人,那具已經十分瘦弱的身體便軟軟倒下,臉上帶著微笑,悄然沒了呼吸。 縱使在朝堂傾覆,江山覆滅也不曾哭喪流淚的老頭兒,瞬間淚流滿面。 ...... 寒來暑往,又是一年的秋天。 “老趙,我那把椅子你給我做好了沒有?。俊? 一個老頭踱著方步,走到鋪子門口喊道。 鋪子里,趙老頭兒的背愈發佝僂了,聞言抬起頭,笑著道:“放心吧,不給你做好這把椅子,我死不了的!” “那你還是別做好了?!狈嚼项^癟了癟嘴,走進來環顧一圈,“這屋里啊,沒個女人就是不行,請個仆婦來幫著收拾收拾?。 ? 趙老頭兒呵呵笑道:“像我們這些門戶,敢想那事兒?掙幾個錢啊?” “哎,你這人,哥幾個幫你湊湊啊!”自打趙老頭兒來到這個海貝鎮就跟他一見如故的方老頭哼了兩聲,“咱們這個歲數,不就該想著怎么能活得舒坦點?” 趙老頭兒笑了笑,“老伙計,謝謝了。這個忙就不用了?!? 他看著方老頭,“不過我還真有件事情想求求你。” “你說!”方老頭直接拍了胸脯。 “我在鎮口的棺材鋪子已經訂好了棺材,哪天我要是沒起來了,就麻煩你了。你也知道我也沒個一兒半女的......” “這事兒放心!包在兄弟我身上!我要走在你前面,這事兒就歸我兒子你侄子的!” “記得把我和賤內合葬一墳,多謝?!? 趙老頭兒站起來,顫顫巍巍地朝著方老頭鄭重一拜。 方老頭也沒讓,坦然收下了這個大禮,也交出了自己的承諾。 秋日的陽光灑在后院的一方平地上,趙老頭倚著躺椅,輕輕搖晃著。 “四海升平,黎民富足,這天下給你們,不虧?!? “自食其力,無憂無慮,這后半輩子過得,舒坦。” “可惜了,無緣再見你一面,向你親自說一聲謝謝?!? “綠娥,等著我,我就要來陪你了?!? ...... 老人在暖陽下囈語,碎碎叨叨的回憶里,不曾有過半分關于天京城里那些人間最頂尖的繁華。 第二天一早,方老頭依舊踱著步子,走到了木匠鋪子前。 半開的鋪門正中,擺著一張嶄新好看的木椅子。 方老頭神色一變,顫顫巍巍地沖了過去,“老趙!” ...... 靈堂就支在鋪子中,方老頭和其余幾個老伙計戴著白布,讓自家兒子跪下,替他們趙家叔叔向來客磕頭謝禮。 小鎮上的居民大多數都來了,就連慣常吝嗇或者無賴的混子都至少過來上了炷香,鞠了幾躬。 老趙到這個鎮子四十多年,愣是沒結下一個仇家,兩口子的口碑算是這個鎮子里的獨一份。 日頭漸偏,天色將晚,靈堂外走來了一個陌生的年輕人。 小鎮不大,來往的都是熟面孔,瞧見這個年輕人,方老頭等人都暗自戒備起來,若是被人靈堂鬧事,可就對不起老兄弟的在天之靈了。 “諸位莫要緊張,在下只是想來吊唁一番,上柱香就走?!? 年輕人的聲音很溫和,但方老頭等人也不敢大意,“閣下是?” 年輕人抬起頭,看著安靜擺在靈堂正中的那口棺材,輕聲道:“一個故人?!? ...... 安水城,一個老態龍鐘的老頭坐在輪椅上,膝頭搭著一床薄毯,正對著面前的一堆小孩子絮叨著。 “爺爺,你就好好休息吧!你說的那些他們都聽不懂?!? 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快步走來,開口勸道。 他順勢揮了揮手,小孩子們便頓時如鳥獸散,老人張口欲攔,卻已經來不及了。 他只好朝著年輕的孫子吹胡子瞪眼,“怎么聽不懂了?我那三更兄弟是天底下人人仰慕的大英雄,他們聽得入迷著哩!你們當初還不是聽得津津有味,天天纏著我講?!? “三更兄弟,三更兄弟,這么多年了,也沒見你兄弟來看看你啊!”年輕人癟嘴嘟囔道:“你把他當兄弟,人家把你當兄弟嗎?” “你說什么!我打死你個龜兒子!”老頭一拍椅子,怒氣沖沖。 “好好好,我不說了?!蹦贻p人連忙舉手投降,嘆了口氣,“爺爺,我說句實話,你那會兒就是個捕快,在這安水郡算個人物,在這天下算個啥,你們就不是一類人?。 ? 說完這句,年輕人像是預見到了可能的遭遇,連忙逃也似的跑了。 老頭卻沒有動怒,又或者已經怒極,呆呆地坐在原地,過了許久才幽幽一嘆,“兄弟啊……” 老頭終究還是沒能熬過這個秋天,臨終的病榻前,圍滿了孝子賢孫。 如今已是安水郡第一檔家族的府邸中,早有仆役們備好了白幡,準備掛滿院子。 不見了當初妖嬈風姿,矮小瘦弱的老婦人坐在床邊,看著始終吊著一口氣不肯閉眼的老頭,嘆了口氣,“你啊,就放心去吧,我相信陳公子,他不會忘記你的。但是他那樣的大人物,肯定忙,哪有時間來看我們??!有那份心就好了?!? 老頭的喉頭滾動,嗓子里發出沙啞的聲響,似有話說,卻無人聽懂。 “老爺!老爺!有客人來了!”一個仆役匆匆跑來稟報。 一個看起來像是老頭兒子的威嚴中年男子轉過身,怒斥道:“現在什么時候看不明白嗎!不論什么客人,不見!” 仆役被嚇得身子一縮,小聲道:“他說他姓陳。” “管他姓什么!別說姓陳,就算......什么?姓陳?” 老婦人心有所感地扭過頭,一個身影已經邁著平靜的步子走到了房門前。 樸素的青色勁裝,背上背著一把大刀,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 一切就像是四十多年前,在府中的初見。 老婦人的眼淚瞬間便流了下來,她知道,對方原本不用這樣的。 她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老頭扶起,“死鬼,你看誰來了?” 人群早已驚駭又驚喜地讓開了道路,彌留的老頭艱難地睜開雙眼,瞧見了那個念叨了半生的人。 渾濁的眼中,登時亮起了光芒。 “狄大哥,我是三更啊!” 狄仁帕已經說不出話,只能從喉頭發出沙啞的笑聲,他竭力地抬起右手。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