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千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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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鼎朔三十三年的除夕夜,巨石流沙的黃沙城。
染血陷坑前云雷軍和云雷棄民,為了永絕后患,斬草除根,下了一個森冷的聯手決定。
趙興寧眼看納蘭述的身影沒入黑暗,猶疑地問那個新任的云雷棄民首領,“這位兄弟……”
“在下澹臺亦,叫我澹臺即可。”那人爽快地道。
“澹臺兄,我們是不是該立即追上去……”趙興寧指了指納蘭述身影消失的地方。
“不急。”澹臺卻是一副滿不在乎模樣,陰陰笑道,“如果你這個大帥往城外去,咱們必得要追,但是他往城內去,那就是自尋死路,咱們只要守好城門便可,別的什么心都不用操。”
“為什么?”
“黃沙城不是普通城池格局,只有這一個城門,其余高墻固城,背靠絕崖,天險難渡,而里面那一群人……”澹臺指指黑影沉沉的內城,“一群瘋子、一群殺手、一群漠視生死和人命的最可怕的獸,不會和你講道理,也不會和你玩手段,只會殺人殺人殺人,用最殘忍的手段最可怕的方式,天啊,看他們殺人,你會覺得人為什么要活到世上……”他激靈靈打個寒戰,神情有點無奈,“偏偏這些瘋子,不知道為什么,居然沒有在這些年沒吃少穿的苦役中衰弱,一個個精神健旺難以駕馭,我們之前和他們打交道,也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至今不敢和他們一起住在內城……”
看他神情,大概寧愿在城門洞里吃一輩子風沙,也不想和那些罪徒在一起過一個晚上。
“黃沙城罪徒,對所有外來人,都有仇恨排斥心理,而且有一套他們自己的聯絡方式,驚動一人就是驚動全部,我馬上命人去和里面的頭領通知一下,就說西鄂朝廷來剿殺他們的官員逃進了內城,嘿嘿……”澹臺哈哈一笑,“也許天一亮,你就會在廣場上,看見你那個大帥,被撕碎的尸體。”
他心情似乎不錯,也似乎對這座有進無出的城十分有信心,安排了人在前堡守衛,自去休息,留下趙興寧,面對沉沉夜色,和夜色中猶如無數雙鬼眼的石洞,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風很冷,夾雜著細碎的沙,沙石更冷,棱角鋒銳,恍惚間令人覺得那不是沙而是冰晶。
風里有血腥的味道,淡淡的,被屬于沙石的生澀味道所掩蓋,平常是聞不著的,但此刻,在喪失某種重要的器官功能之后,其余的感覺,突然變得分外敏銳。
那是誰的血,埋在流沙之下……
納蘭述仰起頭,一滴濕潤的液體,在浸出眼角的那一刻,被風吹干。
然而他臉容平靜,森冷天風下無一絲顫抖。
真正的強者,不是率千軍萬馬縱橫天下,而是身處逆境,挫折當頭,而永不被摧毀。
他蹲下,在地上抓了一把細沙,手指一彈,細沙向四面八方貼地射去,納蘭述立在黑暗中仔細聆聽,根據其中一個方向細沙經過軌跡的聲音變化,確定了水源所在地。
他先前在前堡窗口,已經將黃沙城的布局都看在眼底,記得廣場上有個水池,此時他確定了水池的位置,也就確定了自己的位置。
自己在廣場東南角,而水池就在不遠處。
納蘭述掠到水池邊,捧水洗臉,拉開肩部衣服,將先前許新子滴落在他肩上的血跡洗去。
不是愛干凈,而是許新子的血,有毒。
劍尖淬毒,濺出的鮮血自然也有毒,只是時辰短暫,又被血液稀釋,毒性并不猛烈。
納蘭述并不懼怕毒物,當初高原之上十年苦熬,其中也有抗毒訓練,所以許新子落在他身上的毒血,并不能使他失去戰斗力,他在和趙興寧王大成對話的短暫間歇,已經將毒性給逼了出去。
臉上粘膩的血跡洗去,納蘭述摸摸臉,苦笑一聲。
如果沒有當年那些嚴苛的訓練,那種不斷中各種毒再不斷解去以培養抵抗能力的痛苦經歷,此刻他的臉,八成就得毀了。
但饒是如此……他的手指撫過眼睛,顫了顫。
眼睛是人體最脆弱的地方,再怎么訓練,也不能練到眼睛里,毒血濺入,他的眼睛當即失去視力。
納蘭述用水洗了洗眼睛,引起細微的疼痛,他心中反而一喜——大概限于條件,雷鑫劍上的毒很一般,否則如果是劇毒,早已腐蝕完了眼球,回天乏術,但此刻遇水還能清洗,說明眼睛受到的傷害還是有限的,只是因為眼睛本身太過脆弱,所以無法像身體肌膚一樣迅速驅毒而已。
納蘭述估計,配合一定的藥物,給他時間,這毒應該有辦法。
他站起身,聽聽四周動靜,前堡一片寂靜,那群云雷人竟然沒有追來,那只有一個原因——后方沒有退路。
他們在守株待兔,等他無奈之下退回前堡,或者等他,死于后面這些洞穴石室里的罪徒手中。
納蘭述冷笑一下,感覺了一下方向,向西北角掠過去。
先前他認真看過所有的石洞,發現石洞也有區別,中間的比較大,然后向兩側越來越小,到了角落,小得估計轉個身都有困難。
由此可見,這些罪徒,也是有身份高下之分的。
現在這個時候,肯定不能躲向中間石洞,一是除夕之夜,在寬敞石室內喝酒狂歡的罪徒可能還沒散去,他孤身闖入會有危險;二是前堡那批云雷人,就算沒追來,也沒可能放過他,一定會和罪徒中的首領打招呼,等著堵截他。
納蘭述直奔角落,卻沒有往最偏僻的角落去,他需要底層弱者,但是太弱,也不符合他的計劃。
身形如風,掠上第二層,石洞里隱約有人的鼾聲,納蘭述伸手一摸,洞口不是門,是堅硬的鐵柵欄,畢竟這里曾經是牢獄。
納蘭述靜默不動,隨即一陣低微的格格聲響,他全身開始發生變化,身軀變得柔軟,細長,骨骼似乎可以折疊彎曲,擁有神奇的彈性,明明看起來柵欄縫隙很窄,但是他慢慢跨前一步,突然就穿過了縫隙。
那步姿韻律優美而又詭異,脫胎于龍峁高原之上一種柔韌性超強的異獸,有些像中原的縮骨,卻沒有縮骨時會帶來的僵硬和無法發揮武功,依舊柔軟而反應便捷。
納蘭述視力受損,殘毒未去,功力大約還有七八成,全力施展之下,無聲無息地走過了柵欄,一步就到了對方床前。
那鼾聲忽止!
隨即床上那人霍然翻身坐起,第一反應并沒有呼救或出手,而是伸手就去拉頭頂上一個小小的黑色鈴鐺!
“唰。”
白光耀亮黑暗的石洞,一截血淋淋的手指飛落!
納蘭述一劍便砍掉了拉鈴的手指!
出劍剎那,他一把抓起床上的爛褥子,揪下一團黑棉花,狠狠塞進那罪徒的嘴里,正好將他即將出口的慘呼堵住。
此時手指剛剛落地,鮮血飛濺,那罪徒痛得渾身顫抖,還沒來得及反應,納蘭述腰間軟劍,已經輕輕橫在了他的頸項上。
從對方坐起到納蘭述出劍斷指堵嘴,不過一眨眼時間,那根手指掉落時,離鈴鐺只差毫厘。
納蘭述出手快狠準,完全不像個暫時失去視力的人,掌中劍穩穩橫架,一泓秋水。
納蘭述渾身卻悄悄出了一身汗。
已經選了罪徒中的弱者,又用了天語最神奇的柔身術,居然還是在進入的一瞬間就被發現,這些罪徒,何等了得!
幸虧自己沒有托大,先找上罪徒的首領。
納蘭述眉頭微微蹙起,眼神里有擔憂也有興趣,擔憂的是對方強大超過自己想象,興趣是因為,這樣的一支力量,他想要!
墻頭上的鈴鐺靜默著,這樣的鈴鐺,每個石洞都有,每個石洞都鑿了一個洞,用鐵絲連起了這些鈴鐺,一旦一處被觸動,整座后堡都會連帶驚動,這是早先黃沙城還有官軍守衛時,西鄂官軍用來警示的裝置,原先裝在罪徒夠不著的墻外,后來官軍被殺死,云雷棄民害怕官軍潛入暗殺,建議罪徒們將這些鈴鐺移入室內,一旦一處有警,所有人都會立即被驚起!
不過這人倒霉,遇上了納蘭述,沒按著鈴鐺,還丟了手指。
“你要大叫嗎?”納蘭述的劍似乎拿不穩,在人家頸項內晃來晃去,驚得那人也微微發抖,“你可以叫,不過我不保證你出口的是救命呢,還是慘叫。”
那人又顫了顫,納蘭述伸手捏了捏他的肩,眼神里掠過一絲滿意——傳言當真不虛,這些缺吃少穿的罪徒們,竟然真的一身好筋骨,怎么回事?
黃沙城內,必然有秘密!
“我喜歡聽話的人,有賞。”納蘭述見那人果然識時務地安靜,滿意地點點頭,隨手拋出一枚金葉子,“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你馬上想辦法進入你們那個中間大石洞,不管你是找死和人打架也好,跪下來舔看門的腳丫也好,你得見到你們的首領,然后裝作不小心,把這枚金葉子,悄悄露給他看,記住,露給他一個人看。”
納蘭述打的主意,是用金葉子誘惑那首領悄悄跟隨這罪徒前來,然后出手制住他,挾天子以令諸侯,他特意選的這石洞黑暗狹窄,對方無法帶太多人進來,這對對方不利,對他這暫時失去視力的人,反而是最好的出手地點。
這本是很好的計策,不想劍下那人,似乎并不贊同,只是礙于咽喉架劍,無法表達,急得手往上一抬。
納蘭述橫劍一拍,拍下了他的手,劍尖迅速又回到原位,他看不見這人的表情,僅憑他的聲息已經感覺到不對勁,眉毛一挑,劍尖微微讓開了些,“嗯?”
“大人……”那罪徒喘了口氣,直覺地以為這是朝廷派來的高手,稱呼了一聲,低低道,“金葉子……沒用,我們黃沙城,用不著這東西。”
納蘭述恍然大悟。
確實,黃沙城閉門自守,自給自足,不和外界交聯,要錢有什么用?
劍下這個罪徒,在這個時候沒給嚇得失措,頭腦還清醒,也算個人才。
“你叫什么名字?”納蘭述問。
那人想了想,似乎在回憶遙遠的記憶,經年的罪徒生活,使他已經快忘卻自己的名字,半晌才澀澀道:“尤風書。”
倒是個風雅的名字,和這罪徒身份不符,納蘭述淡淡道:“好,尤風書,告訴我,你們黃沙城,最看重的東西是什么?”
“是武力……”
“你身體不錯,在外面足可被聘為貴族護衛,在這里,為什么屈居人下?”
“我這身體在外面算不錯嗎?”尤風書嘆口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這里,我是弱者。”
“是什么使黃沙城的人特別強壯?”納蘭述立刻問。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很少生病,再累,休息一陣就能恢復。”尤風書苦笑一聲,“可這有什么好?不病不死,永捱苦役,有時候寧愿死了的好。”
“既然大家身體都不錯,那何以分出高下?”
“黃沙城原本大家也差不多,有幾位強一些,但也沒有超出太多,但不知怎的,在一次火拼被官兵分區管理后,一批受懲罰去后堡西菜園開沙地的人,突然武力大進,無人能敵,之后便一直是他們的天下。”
“那些人現在住在哪里?”
“就是中間那些石洞,另外,當初他們去開沙地的那塊菜園,后來也成為他們的地方,尋常人是不許進去的。”
納蘭述沉默了一會,眼神一閃,手中劍一收,落在了尤風書的后心。
“帶我去。”
半夜的時候下起了碎雪,冰冷的雪絮撲面而來,納蘭述輕輕仰起頭,想起數月之前燕京初雪,那夜向正儀的尸體委頓塵埃,那夜君珂自城上撲入他懷抱,那夜云雷驚天動地而來,一句誓言震動滄海。
數月之后黃沙城下,昔日因果終現崢嶸端倪,流沙喋血,他失去生死兄弟,至今在這北國風沙雪中,潛行逃亡,為生存掙扎。
眼前黑暗,卻有血色不斷閃現,那是沒中毒前最后一幕,許新子擠眉弄眼撲下,然后一截劍尖穿過他的身體,天地瞬間一片鮮紅。
那一片永不可抹殺的紅。
納蘭述神色平靜,眼底的煞氣卻越來越濃越來越冷——這樣的事,永遠不允許再次發生!
此次逃生,進入羯胡后,立即分軍,決不允許云雷的潛在危險,影響日后大業的進行。
如果可以,或者應該讓小珂也和云雷軍脫離,納蘭述皺起眉,心想小珂責任心太重,她答應要帶云雷回家,斷然不會因為這潛在危險而放棄,只怕未必肯聽他的。
那么……只有一個辦法。
納蘭述目光掉轉一個方向,在感覺里,那是羯胡。
想要到達云雷城,必須先經過羯胡,只要羯胡存在,小珂必定不會放心云雷單獨回歸,只有掃除羯胡,令云雷前路再無危險,小珂才有可能放棄跟隨云雷,隨他回堯國!
走在前面的尤風書,忽然覺得一股寒意和殺氣透膚,忍不住激靈靈打個寒戰。
他不敢回頭,趕緊加快腳步。
身后那個人,年輕,衣衫染血,臉色微白,眼神還有點奇怪,看起來難免狼狽,但周身流露出的凜冽和寒意,卻令人恨不得在他面前化為塵埃,好逃脫那樣的目光壓力。
“就是這里……”他抖抖索索地一指前方。
那是一塊普通的菜園,種一些抗干旱和風沙的菜果,納蘭述的腳尖碰到一點矮矮的障礙,低聲問:“這是什么?”
“菜園外有柵欄……”尤風書語氣寒悚,“很矮,不是為了阻攔,只是為了警告,每根欄桿都是紅黑色的,染滿了血……曾經有人懷疑過這里,試圖闖入,然后被老大殺了,頭顱就釘在柵欄上……”
納蘭述沒有表情地笑了笑。
他立在柵欄前,背對尤風書,似乎在出神,空門全露,尤風書看著他的背影,眼神一閃。
看樣子,這年輕男子一定會要自己進去帶路,可這里是禁地,誰擅自進去誰死,尤風書可不想自己的頭顱,成為掛在這柵欄上的第十三個。
冷風吹在傷口上,連心徹骨的痛,尤風書盯著納蘭述的背影,眼中殺機一現。
衣袖下垂,手指一動,一枚打磨過的樣式粗糙而刃尖鋒利的匕首,滑到掌心。
隨即尤風書上前一步,作勢為納蘭述指路,抬手道:“您看,前方就是……”
他話沒說完,手中匕首已經閃電般捅了出去!
“鏗。”
匕首似乎刺在了什么金鐵之上,金剛般的堅硬而滑,隨即咯嘣一聲,匕首斷成兩截。
尤風書大驚失色,立即要退。
納蘭述忽然轉身。
他并沒有驚訝之色,只是隨意轉身,淡淡地,看了尤風書一眼。
這一眼看過來,尤風書突然就不能動了。
平靜、譏嘲、漠視、輕蔑、上位者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失卻的決心和睥睨,任何時候都保持的強大威壓……那一眼似乎什么都沒有,卻又似雷霆光降,云卷風動,蒼穹轟然墜下,剎那四海陸沉!
不可抗拒,無法抵擋。
尤風書心中一霎涌起無限后悔,他知道,自己已經犯下大錯。
他早點動手,對方還會留他一命,因為還需要用到他,但此刻他已經將人帶到地頭,再出手,只會讓對方毫不猶豫地殺他。
尤風書心中嘆息一聲,心知小命玩完,暗恨自己識人不明,早知道對方實力如此強悍,何必行這一步?
他閉目,等死。
半晌卻沒動靜。
他愕然睜眼。
對面,納蘭述還在看著他,有點偏移的眼神里,剛才的睥睨和殺氣已經淡去,換了種玩味的感覺。
那眸子依舊明亮,逼人不敢直視。
“甘心了沒有?”他問。
尤風書震驚地抬頭——什么意思?難道剛才他是故意……
“我給你一次機會出手殺死我。”納蘭述淡淡道,“但就這一次。你,”他俯視著他,“現在知道該怎么做了嗎?”
尤風書立即跪下,“見過主子!”
納蘭述淡淡道:“放過你,并不是因為我憐惜你的命,而是因為覺得你算個人才,都說罪徒兇殘渾噩,我卻覺得你可堪一用,跟著我,我會讓你離開這里,黃沙城外的天地,才叫真正的人生。”
“是。”尤風書跪伏在地,姿態恭順。
納蘭述滿意地點點頭——這人有勇氣,有狠辣,有殺心,也有審時度勢的好眼光,費點心思徹底收服是值得的。
隨即他無聲無息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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