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故國神游(6) 恐懼! 那是一種多久沒有的感覺了。 當年剛剛登基的時候,他是興奮的。那種興奮就像是一種釋放。皇阿瑪待人太嚴苛了,自從皇阿瑪登基,那十三年來,他過的有多戰戰兢兢只有他自己知道。別說是隨心所欲的做事了,就是一頓多加兩個菜,也怕皇阿瑪說他奢侈。穿華服那更是不要去想的事,宮里從皇后妃嬪到皇子皇女,幾年都不做新衣裳的,當然了,皇阿瑪更是如此,舊衣裳一穿好幾年。他不知道史上的別的皇帝是不是真的簡樸,但是自家皇阿瑪的簡樸那是真真的。 他不喜歡皇阿瑪那樣,整日里頭上像是有一片烏云壓著,太壓抑了。而且,他每日過的都驚懼,尤其是在老三弘時死了之后,他更驚懼了。他怕下一個就是他。那個時候,他并不知道皇阿瑪會活多久,他又常常想起康熙朝的太子,三十年的太子啊……但人家好歹是有名有份的太子。可自己呢?你覺得你是太子,可匾額后面的匣子不打開,誰知道結果。 那種每天在堅信和動搖之前搖擺的日子,感覺心就沒有一顆是踏實過的。 終于,那一天,皇阿瑪突然就沒了。 悲傷?應該有吧,但是沒來得及吧! 因為,那個匣子里放著的圣旨上寫著的是什么,是比悲傷來的更重要的事。 他看到的駕崩了的皇阿瑪都是被太監收拾齊整換上衣裳之后的皇阿瑪了。人一裝殮了,就該呆在棺槨里的。而且,人去了便不好看了。除了有資格看的,剩下的沒敢上看的都不會主動要求去看的。那時候誰要看,那就是誰想檢驗先帝是不是正常死亡。這是傻子才會做的事。 所以,很多年后,你再去回想當時的事,哪里還想的起來?唯一能想起的就是當時怎么緊張,怎么的取了遺詔,怎么的確立了他的位子。等坐在那個位子了,一國的大事都劈頭蓋臉的砸過來,悲傷……好像真的忙的沒那么時間了吧? 那時候,聚集在天空的烏云散了,太陽穿過云層照了下來。皇阿瑪的喪事跟新君繼位同步,逝者已矣了!既往更該開來呀!他終于辦了很多以前不敢辦的事,反正再沒有那個人盯著了,自由了! 什么時候開始懷念皇阿瑪的呢? 是在那股子興奮勁過去之后,他突然害怕了!突然畏懼了!突然不知所措了。坐在那個位置上是怎么一樣感覺有誰知道?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會懂,坐在龍椅上好似坐在火上烤。權利握不到手里的時候,坐在那里,周圍好似都是窺視的綠眸。那個時候,他害怕了!他想,要是皇阿瑪還活著,該多好。 皇阿瑪在世的時候,他雖然也不安,也壓抑,但是那種不安跟坐在皇位上的不安不一樣。皇阿瑪在時,他知道他只要不作死,皇阿瑪不會將他如何的。相反,他會保護他。他只要躲在皇阿瑪的羽翼之下,做他的寶親王,其實也沒那么糟糕的。可現在不一樣了,沒人擋在他的前面,沒人給他頂起那一片天的時候,他知道他錯一步,圍在一圈的人就會撲上來將他咬死,將他撕成碎片。豈能不害怕! 而那個時候,是皇阿瑪留下來的老臣,向他伸出了手。他們扶著他,一步一步朝前走,跌跌撞撞的,兩三年的時間,像是孩子蹣跚學步,跌過,摔過,甚至磕了碰了的也疼過。但那個時候,他是沒資格像摔疼的孩子一樣哭的。老臣們會攙扶著他,但他不可以在老臣們面前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怯意。那個時候,做錯了他也會惶恐,他也會手足無措,也會全然沒有主意……那時候真的也很感念皇阿瑪,留下的輔佐之臣是靠譜之人。他們舉重若輕的將所有的事情都能打理好,所幸沒出大亂子。那時候,一晚上一晚上的他也睡不著,難受了,還經常鼻子一酸,眼淚會濕了眼眶。就跟孩子學步的時候摔疼了一樣。孩子們摔疼了哭,那是因為有人心疼。他的皇阿瑪不在了,他能在誰的面前哭呢?就是再怎么惶恐,他也得在大臣面前挺直了脊背,告訴他們,他行。 對臣下,他是寬和的。或者是,他不得不寬和。收攬人心,將那些被先帝摁下去卻沒摁死的人,他愿意給更多的寬和。大家的日子都好過了,誰會想著反他呢? 所以,哪怕這些年辦的事跟皇阿瑪有很多相左的地方,他也不覺得他錯了。他要做的是先坐穩皇位,其余的都是次要的。事實證明他是對的。自從登基以來,小磕小絆有,但總體上來說,是順利的。 皇位坐穩了。穩了的感覺真好!抬手就有人用,眉頭一皺就有人來為你分憂。你會發現,你不用害怕不用惶恐,因為所有的人都是怕你的。 可是這個時候,他發現,很多事也不是那么盡如人意。比如鄂爾泰,仗著是老臣,要的太多了。那時候,他已經知道怎么去做一個帝王了。擒賊擒王,摁下了鄂爾泰,其他的都好說了。既然擒賊擒王,那為何一定先是鄂爾泰。其一,鄂爾泰吃香難看。其二,鄂爾泰是滿人,而張廷玉是漢人。滿人是自家的奴才,而漢人……張廷玉是臣!他是那么多漢人讀書人的一個標桿,因此,能亂刀去斬鄂爾泰,卻不能這么對張廷玉。對張廷玉要還是如此,天下的讀書人怎么看。因此,此人得一點一點的去磨。 鄂爾泰死了,張廷玉在朝堂上主動的不說話了。他的目的達到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心里并不爽利。他想,朱元璋當年殺功臣,不是沒有道理的。當年太多的狼狽,被那些人看在眼里,等有一天,你跟神祗一樣的站在了最高處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再見到那個見過你狼狽無措的人的時候,你不會很舒服。 當這種不舒服開始蔓延的時候,看此人怎么看都不覺得順眼。而這個時候,他心里多了幾分怨氣!多了幾分對皇阿瑪的怨氣。自己登基的時候為何那般狼狽,那是因為皇阿瑪一直捏著手里的權利,那是因為皇阿瑪從來沒有將他當做太子好好的磨礪,他沒有教他怎么去運營這么大的一個朝廷。沒有好好培養儲君的帝王,他壓根就算不得一個合格的帝王! 是的!他真這么想過。可是天地良心,他哪怕對皇阿瑪沒教他怎么做一個帝王心懷不滿,但從來沒想著叫自家皇阿瑪死而復生再教他一回啊! 老天爺啊!朕已經是天子了!天子不是您的兒子嗎?您倒是聽見朕的話了嗎? 朕真的只是抱怨抱怨,真的真的沒想過叫皇阿瑪死而復生。朕以天子的身份,鄭重的發誓,這絕對不是朕祈求的。 大大的‘忠’字就在眼前,墨跡才干,整日里跟筆墨打交道的人知道,這字寫下來最多也就半個時辰。 這說明什么? 這說明宮里的一切,那個人是知道的。 這怎么能不叫人驚懼!他驚恐的四處的看,這宮廷里站在邊上伺候的,任何一個都可能不是他的人。 可怕嗎?怕了!他第一時間想的就是,“傅恒!”他揚聲就朝外喊:“召傅恒進宮!”此刻眼前的張廷玉不能信,眼前的弘晝更不能信了。皇阿瑪回來弘晝不會是以前的弘晝,所以,最信得過的還是母族和妻族。可比起母族,還是現在已經被提起來的妻族,更可靠一些。只有妻族是跟他牢牢捆綁在一起的,因此,他急忙喊道:“吳書來,宣召傅恒即可進宮!”卻忘了吳書來被打發了。 正說不見吳書來應聲,就聽弘晝喊了一聲:“慢著!” 在乾隆看過去的時候,弘晝一把就摁住了乾隆,“四哥,冷靜!”他噗通一聲跪下,抱住乾隆的腿,“皇兄,這樣的事……能叫誰知道?沒人知道,就不出事。知道的人多了,心亂了,才是亂局的開始。您想想,這真的是您要的嗎?這不僅不是您要的,這也絕對不是皇阿瑪要的。況且,還有很多事無解,在沒見到人的時候,做什么都是多余的!皇兄啊,哪怕是您疑心臣弟,臣弟也得說,您現在召見傅恒是要干什么?四哥,那是咱們的阿瑪,難道您不了解阿瑪?阿瑪一生謹慎,若是沒把握,又怎么會送了這么一副字進宮。” 言下之意,難道他不知道您現在手握生殺大權可能會殺他? 這話如同一瓢冷水瞬間給將他澆醒了! 弘晝說的……對!很對! 若皇阿瑪真活著,卻不露面。那一定是知道露面會造成朝局大亂,他一生以天下為重,這一點不會有改變。凡是對朝廷,對天下有害的事,他絕對不做。因此,他始終不曾露面。 如今突然送了這么一副字過來了,是因為張廷玉嗎?肯定有這個原因。但如果沒有萬全的把握,他也不會現身。君子不立危墻之下,自家皇阿瑪是帝王,不是俠客。他更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同樣作為帝王的他太清楚這一點。 因此,弘晝的話也算是把那根被快嚇斷的風箏線給拽回來,他的理智一點點回攏了。 一回神,他就伸手去扶張廷玉,緊跟著眼圈也紅了,“愛卿啊,朕是舍不得你啊!” 還跪著的弘晝:“……”他自己爬起來,順著這位皇兄的話往下說,“是啊!別說皇兄了,就是本王,猛的一聽張相要走,心都慌了。您是皇祖父的老臣了,又是皇阿瑪留給皇兄的托孤重臣,在您面前,本王自覺就是個小輩。您在,主心骨就在。您這猛的一走,只覺得真像是被您拋棄了一般,怎能不生氣?說是生氣,可說到底,還是舍不得呀!就跟我家那些小子,當年送到宮里讀書,我一離開眼前,就賴在地上撒潑打滾的……” 硬生生的將話往回圓。 乾隆滿意了,他不方便說的話,弘晝說了。他拉不下的臉,就得有個人拉的下。 張廷玉心里也不由的贊一聲和親王,這突如其來的事,他腦子這會子也是糊涂的。但皇上和和親王這話里話外的意思,還有這么一副嶄新的先帝手筆,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先帝還活著。 他腦子里這會子想不明白的就是怎么可能活著呢? 想不明白,但他不難理解和親王如今說的這一串話,以及現在這種態度的意思。他看似在維護當今,但何嘗不是在維護沒死的先帝? 沒見到人,啥情況也不知道,那么什么情況都有可能發生。 對皇帝來說,萬一先帝手里就是有完全的準備怎么辦?他這么突然一動,完全不念父子之情,是要逼先帝先出手的。 對弘晝來說,他憂心的是,萬一先帝就是沒有完全的準備怎么辦?豈不是要再死一次? 因此,他一手拽著一邊,愣是將眼前這位君王給勸住了。 一輩子的老臣了,哪里不明白這個道理。他抬眼看了和親王一眼,擦了眼淚,反手拽著這帝王的手,“萬歲啊,臣又怎么會舍得萬歲爺?不是臣狠下舍得下您,實在是先帝當年常常感念康熙朝舊事,尤其是理密親王當年的事……他私下跟臣言,帝王都求長生長壽,但他卻不覺得這是國之幸。尤其是雍正七年之后,先帝身體大不如前了,精力也大為不濟。他常說,一個暮年的帝王哪里及得上年輕的帝王?只有年輕精力旺盛的帝王,才能給大清帶來蓬勃之力,這是他渴望看到的。”先帝當年確實說過類似的話。先帝跟眼前的帝王不一樣,先帝看似冷酷,但卻是個感情充沛的人,是外冷內熱的。而眼前的這位,卻當真是個面熱心冷的。說到這里,他的眼淚又下來了,一副慚愧的模樣,“老臣還是貪戀權位了,若是早跟萬歲爺說清楚臣之所想便好了。千錯萬錯都是臣的錯……臣垂垂老朽,在京城一天,就覺得愧對先帝一天。坐擁天下者都能為天下而舍天下,老臣……羞的慌。今兒得這一字,更愧的慌!” 說的情真意切。弘晝心說,以后誰要是再說張廷玉老了,昏聵了,本王劈了他。他是轉眼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話里話外的都在所,皇阿瑪更愿意年輕的帝王執掌這個王朝。他在盡力安撫自家這倒霉四哥,目的就是護著皇阿瑪。 弘晝看著那個‘忠’字心里怪不是滋味的。皇阿瑪為了這個臣下沖冠一怒,而眼前經歷了起起伏伏的老臣在盡最后一把力,還是為了護著舊主。君臣做到這個份上,他的鼻子不由的一酸,眼淚就真的跟著下來了。 這眼淚是替張廷玉流的,又何嘗不是為自己流的。當一個閑王的路是自己選的,可自從沒了皇阿瑪,他面上風光,可實際上有多少委屈,只自己知道。他想哭,真就沒忍著,哭出來了。以前沒人真疼他,他也不敢真哭。如今皇阿瑪活著,他就要哭出來,哭給皇阿瑪看。他覺得,他其實還可以再當幾年寶寶的。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