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三生三世枕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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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九其實在心中打了個精細的算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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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梵音谷的第一樁事是先去姑姑處告一個饒,她當日是被姑姑帶上九重天,中途被帝君拐了,許多時日音信,雖然他們白家對自家崽兒皆是放養,但說不準這些時日姑姑亦很擔憂她,她需去姑姑處順一順她的毛。
第二樁事是復活葉青緹,青緹當年為救她而死在妖刀嵐雨之下,魂魄染了妖氣,即便轉世投胎也只能為妖,生生世世痛苦,唯一可解救他之法是做出一副仙體承他的魂魄,化了這股妖氣,再到瑤池去洗滌掉凡塵,令他位列仙品。她當年收了他的魂魄放在冥主謝孤栦處。如今她得了頻婆果,頻婆果生死人肉白骨,肉出的白骨卻并非一個凡胎,乃是一個仙軀,正有復活他的妙用。如此,向姑姑討過饒后,正可以去謝孤栦那里,討回托他保管的葉青緹的魂魄。
取到青緹的魂魄,即可去姥姥伏覓仙母處走一趟了,這便是第三樁事。她同帝君雖已做了夫妻,親族俱在的成親禮卻還未有過,這種虛禮在帝君看來是篇虛文,但在青丘老一輩眼中卻是天大的事,她同帝君勢必還要再辦個成親禮。然帝君一非世家,二重權,要命的是還打得一手好架,過她姥姥這一關可能很不容易。
帝君是她好不容易掙來的,這樁姻緣豈可壞在姥姥手中,是以她要獨自去趟姥姥處會會姥姥,將她老人家說通。
但古來之事,一向是天不從人愿者多。
九重天太子殿下夜華君的洗梧宮中,一個涼亭里頭,鳳九她姑父太子殿下風姿雙,彼時正悠閑地在亭中提筆作畫,她姑姑白淺歪在一個臥榻上翻一個游記本子,她小表弟糯米團子偎在姑姑懷中睡得正香。
她戰戰兢兢地挨過去同她姑姑行禮,一個大禮拜過,她那位太子殿下的姑父倒是沖她笑了一笑,她姑姑卻連眼皮也沒抬,只一個聲音在游記本子后頭響起來:“哦,是鳳九啊,你是不是忘了近日你身上擔著什么大事啊?”
姑姑這種聲調,是沒有好事的聲調。
她立刻打了一個冷戰,小聲道:“不……不記得。”
姑姑仍然沒有抬眼,續道:“那我提醒你一下啊,你的兵藏之禮就在十五日后。”
兵藏之禮。她腦門一下生疼,哭喪著臉道:“姑姑你能否當今日沒見著我,其實我十五六日后才能回來呢?”
她姑姑終于抬眼,眼中帶笑:“你若是真的十五六日后才能回來,兵藏之禮上我就變成你的樣子頂了你,但你既然回來了,就別想著再趁什么便宜,乖,還有十五日,每日少睡兩三個時辰,也盡夠準備了。”
她泫然欲泣道:“可我一天統共才睡四個時辰。”
她姑姑就同情地看著她:“啊,怪可憐的,但年輕人嘛,一天只睡一兩個時辰不妨事。”
她將求助的目光看向她姑父夜華君,夜華君擱筆道:“唔,的確怪可憐的。”
她的眼中立刻燃起希望的火光,夜華君換了支兔毫道:“幸虧你回來得早,若是再遲個七八日,大約只有熬通夜了。”
鳳九眼中希望的火光閃了閃,噗,就滅了。
雖然青丘之國不如九重天禮儀繁重,大面上一些禮儀還是有,譬如這個兵藏之禮。這是每一任君即位后必行的一個禮。君即位日便由白止帝君合著天相及君的生辰時占出行禮的日期來,通常是百年之后,這期間君須親手打出一款趁手兵器,于兵藏之禮那日當著八荒仙者的面藏于名下治所的圣地,以為后世子孫留用。譬如她手中的陶鑄劍,就是她姑姑白淺當年為自個兒的兵藏之禮造出的杰作。
鳳九自從領了她姑姑的仙職,繼位為東荒之君,兩百年來一半時光花在進學上,另一半時光就花在鍛造這件神兵上頭,她鍛的亦是一柄劍,因制劍之材取于大荒中的合虛山,因而給此劍命的名號是合虛劍。
她姑姑的婚宴前幾日,其實合虛劍已經鑄成,但裝劍以做兵藏之用的劍匣子卻還不曉得在哪朵浮云后頭,她從前想的是反正時日尚早,待姑姑的婚宴后再在九重天玩耍一兩月也不見得會誤什么事。
哪知后頭她竟掉進了梵音谷,哪知她還將此事忘得一干二凈。
若行禮日那天她將一把裸劍呈在八荒眼前,她爺爺白止帝君非將她一身狐貍皮剝了不可。鳳九悲嘆地望了一回蒼天,她此前的那個精細打算須做了,造劍匣子方才是此時命中的大事。十五天,十五天。權且拼一拼罷。
鳳九唉聲嘆氣地途經一十三天的芬陀利池,巧遇連宋君,二人偕走,連宋君瞧鳳九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不禁關懷了一二,鳳九在連宋君一番關懷下,十分感動,身上此時背著一個什么樣的大債也就照實說了。連宋君搖著扇子笑道:“你家中不是還儲著一個帝君?東華造劍匣的水平可謂一流,他來做這個定能在一兩日內完工,此種要緊時刻你將他供在那里不拿來用一用豈不暴殄天物?”調笑道,“你溫存他幾句他就幫你做了,何須你在此長吁短嘆。”
鳳九此時有一半神志放在劍匣該選什么材質,做個什么式樣上頭,聽及連宋君此言,含糊道:“我自己的事其實還是該我自己來做,這個事交給帝君自然萬一失,但什么事情都靠著帝君就忒不上進了,再說帝君他也不想我長成一個只靠他的廢物,這個事頂多幫我籌劃籌劃制劍匣的進度,別的大約也不會多伸手幫我。”她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眼睛放光道,“不然三殿下同我打個賭看帝君會不會主動代勞我,若我贏了,三殿下將上回給成玉元君做短劍所剩的世間至為珍貴的雩琈玉贈我,若三殿下贏了,我拿芬陀利池的肥魚做半月糖醋魚獻給三殿下。”
方此時二人正踏入宮門,連宋君收起扇子笑道:“賭注雖是得宜相當,但思及你的境況,這個賭局還是我贏了的好。”扇子一點又道,“唔,我贏了其實也不算好,若吃了你的糖醋魚,依東華的妒性,他非讓我吐出來不可。”
鳳九道:“三殿下這么說未托大,再則帝君他也不至于這樣罷……”
二人一路閑聊入宮。
然連宋君近日情場雖得意,賭運卻不佳,帝君聽及鳳九前去她姑姑處告饒后的成果,果然當即半空中化出筆墨來為她理了個制劍匣的進度,貼在房正對著桌的一根柱子上頭,想了想又在言語間給予了她一些鼓勵,別的再沒有了。
鳳九趁東華出房門,趕緊朝連宋君拱手,面帶喜色小聲道:“承三殿下抬愛,看來今日在下財星入宮,注定要將三殿下的雩琈玉收為囊中物了。”
連宋君亦小聲道:“方才看你還滿面愁容,此時怎就開懷至此,就為贏了我一個雩琈玉?”
鳳九小聲道:“十五日內制好劍匣已是既定之事,愁也愁不出多什么,愁一會兒松一松心情也就罷了,能將三殿下的雩琈玉誆來為我的劍匣增一分光彩卻是意外之喜,怎能不叫人喜笑顏開?”
外頭東華已支使重霖在一株紅葉樹下擺開一張棋桌并兩個石凳。房如今有鳳九坐鎮,她此時要在桌前頭描劍匣圖樣,他同連宋在房里下棋未妨礙她,今日天色又和暖,在外頭下棋吹吹涼風也好。
重霖抱著棋桌換了好幾個方向,口中一時道帝君擺在此處對否,一時道帝君擺在彼處對否,卻總是不對。重霖一頭大汗。別看重霖仙官一派板正,太晨宮中卻以善解帝君之意著稱,享著一個解語花的美名。此時擺個桌子都不能循著帝君的心意擺好,這讓解語花重霖大人感到壓力很大。又擺了幾個來回,重霖大人行將崩潰時,方聽帝君緩緩道:“唔,這個位置不錯。”
重霖大人著實沒明白,此時這個棋桌遠在紅葉樹樹蔭之外,離那叢觀賞花卉也遠,帝君怎么就看上了這個位置,起身提袖擦汗時,抬眼便瞧見房里頭的那張長桌,以及桌后頭鋪紙擺硯的鳳九。重霖大人頓然悟了,瞧著那張桌因不十分對著房門,在外頭看論如何也看不盡興……
解語花重霖大人誠懇向帝君道:“外頭正有涼風適意,鳳九殿下的桌卻太偏可能吹不到涼風,待臣將殿下的桌也挪挪罷。”帝君欣賞地看了他一眼,贊同地點頭:“嗯,挪挪也好。”
鳳九在里頭用功,東華連宋二人在外頭用功,棋面上黑白子縱橫,連宋君頗有些感慨:“年前你我也是在這太晨宮中喝酒下棋,彼時我記得對你曾有一勸,說有朝一日你若想通了要找一位帝后雙修,知鶴也算不錯。唉,其實知鶴她配你,終歸勉強了些,但那時念著她在太晨宮中多年……不過你等了這許多年后等來鳳九,倒沒有虛等,果然唯有這一個承得起你的帝后之位。”
東華挑眉道:“你今日來前喝醉了酒?竟然難得有幾句好話。”
連宋不以為意地笑道:“酒卻沒喝,賭倒是打了一個。”又道,“雖然我對知鶴的印象也算不錯,呃,知鶴她舞還跳得不錯,不過要論貌美兼大氣,說句不偏幫的話,知鶴這點上卻遠不及鳳九。”落下一粒白子道,“今日我諫鳳九她制劍匣之事不妨找你代勞,她卻道她自己的事本當自己來做,不能靠著你徒長成一個廢物。我原以為這只是她的一番場面話,小姑娘嘛,一向總要人捧著寵著,不承想你未幫她她竟果真沒有覺得有什么,那番話竟是說真的。”
東華抬眼看向房中的鳳九,紅衣少女望著眼前的白紙正專心致志地沉思,落毫時神色間透出嚴峻,可以想見日后她批改文是個什么模樣,帝君手中的黑子輕聲落下道:“小白她一向都很懂事。”
懂事的鳳九近日忙得腳不沾地,諸仙不曾應卯她已坐在房中,一坐坐到午后,又從午后坐到點燈,再從點燈坐到夜深。帝君則在后頭小園林中忙著。
第三日沉曄將她的行頭一概搬到了小園林,鳳九方知這幾日帝君在園中忙著什么。舉目相望,荷塘中的六角亭然變了模樣,亭子六面置了簾子擋風,亭中的水晶桌水晶凳已換成一條長案,亭子與水面相接的白水晶上頭則鋪了層厚毯子以防坐在地上腿涼。
聽重霖的意思,帝君是嫌房中太拘束,特意將這座小亭收拾出來方便她用功。鳳九搬進來第一日,就感到這個小亭確然比房可愛許多。因園中白天黑夜皆有活潑的景色,她做匣子做得煩了,只需抬頭便可望景解乏,她要睡時只需將六面簾子一合便成一個臥房。帝君這個心意,讓她有點兒感動。
鳳九吃宿皆在這個亭子里頭,她由衷地忙,但她也由衷地感到,九重天上若排論一個清閑神仙榜,帝君必定要位列三甲。她因著一身公事而不得已長駐在這個亭子里頭,帝君竟然也將吃宿都移來這個亭子里頭。雖然她的茶水泰半都是帝君遞的,她忙得顧不上吃飯時帝君還伸手喂她個什么,但其實大部分時候,帝君在這個亭子里頭,都是在看閑。她描劍匣樣子時帝君坐在她旁邊看閑,她選制匣的木料時帝君躺在她旁邊看閑,她拆木料時帝君睡在她旁邊看閑,她試著粗略地組裝劍匣盒子時……帝君閑蓋在臉上睡著了……
眼看十日一晃匆匆而過,匣子已大體完工,唯做裝飾的雩琈玉上頭的雕紋還空著,鳳九一根筋總算松懈下來。人一松,這日在睡夢中就恍然想起了一樁事。
帝君前幾日似乎提問她什么時候可將他帶去青丘見她的父母,她當時怎么說的來著?她當時似乎正削著一根木料,一不留神就說了實話:“待我說通我姥姥,再說通我老頭就帶你回去。”
她當時忙昏了頭,此時想起心中立刻打了個咯噔,自己當時怎么就說了實話呢。帝君當時蓋著臉,良久沒有說話,她也并未在意,此時想起來,帝君該不是生氣了吧,但此后幾天帝君似乎又并沒有什么異樣。
她不禁睜開眼,面前便是帝君平靜的睡容,她摸了摸帝君的臉,小聲而又愧疚地道:“我定會早日說通姥姥和我老頭,早日帶你回青丘,暫且委屈你幾日,你不能因為這個就生我氣啊。”又輕輕地拍了拍帝君的頭。因同帝君致了歉,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看天色還有半個時辰好睡,頭埋進帝君懷中避著月光又睡了過去。
兵藏之禮定在二月十八,鳳九辛勞了十四個日夜,終于在二月十六夜的五時刻,甩了刻刀成了劍匣封入靈氣,算了結了這樁天大之事。
四尺長的漢楠木匣子,做成一個抽盒,拼接處痕跡,盒底兼兩側做了一組五狐戲的刻紋,盒面再鑲上兩塊雩琈玉雕出的佛鈴花。鳳九做菜做得好,菜里頭常需她刻個蘿卜雕個南瓜,推此及彼,劍匣上的花紋她也做得十分精雅。這個劍匣子不曉得比當年她爺爺她幾個叔伯做的藏兵器的匣子做得如何,但比她姑姑當年做的實在要強出許多。
鳳九看著端放在長案上的匣子,感到一陣滿足,她自我滿足了起碼一刻,覺得差不多了,打算去睡覺。合夜明珠時看到躺在長案旁已睡了不知多久的帝君,伸手將搭在帝君身上的云被往上頭提了一提,然后小心翼翼地偎在他身旁。
怎奈躺下去許久卻毫睡意,輾轉片刻,復又翻身起來鋪紙提筆,想了一會兒開始涂涂抹抹,涂抹得打起哈欠來方才收筆,正要再去睡,驀然聽到帝君睡醒的聲音從她后頭傳來:“我記得描樣的活你已經做完了,這么晚了還在畫什么?”
鳳九愛聽帝君剛剛睡醒的聲音,低啞里帶點兒鼻音,她覺得很好聽,想讓他再說兩句她再聽聽,就故意沒有說話。因夜明珠光芒太盛不好養瞌睡,她方才便只在案旁點了根蠟燭,此時亭中只有這一圈幽光。帝君一只手搭在她肩上靠過來,趁著蠟燭的一點微光看向她筆下的畫紙:“看起來……像是個房子?”偏頭看她道,“嗯?怎么不說話?”
忙了十幾日,她反省自己其實這些天有些冷落帝君,早想好好同帝君說說話,此時既然大飽了耳福,就滿足地將蠟燭移得近些道:“劍匣子做完了我一時睡不著,就描個竹樓的圖來看看,姑姑在青丘留下的狐貍洞我其實有些住不慣,早想著在外頭的竹林里頭蓋個小竹樓,但從前我描的圖里沒有添上你和小狐貍崽子的臥間,所以想重描一個拿去給迷谷讓他蓋出來,雖然你一年中可能只有半年能宿在青丘,但我覺得……”
帝君像是聽得挺有興致,抬指在畫中一處一點,道:“這一處是給我的?”
又道,“我倒是很閑,太晨宮或是青丘其實沒有太大所謂,也可以一直長住在青丘,但我以為我是宿在你房中,為何還要另置一間?”
鳳九自得道:“這就是我考慮得周到了,因為如果我們吵架,我把你趕出去,沒有這個臥間你就沒地方可睡了,雖然其實也有一間房,但睡房還要勞煩迷谷臨時給你鋪床鋪被,有些麻煩。”
帝君默然道:“我覺得我再如何惹你生氣,你也不該將我趕出去。”
鳳九一揮手道:“啊,那個不打緊,都是細枝末節的事了,暫不提它,要緊是該添幾間房備給小狐貍崽子,這個竹樓蓋好了我打算至少住個千兒八百年的,所以幾間房幾間舍都要精細打量,你覺得留幾間好些?”
帝君道:“留幾間就是生幾個,是這個意思吧?那留一間就夠了。”
鳳九聊著聊著瞌睡又有些漫上來,打著哈欠道:“嗯,我原本其實想的留兩間,因為有兩個小崽才熱鬧對不對,但又有些擔心他們兩個自去玩了不親我這個娘親不同我玩怎么辦好,像姑姑家只有團子一個,團子就比較黏姑姑,我想那樣比較好,所以這張圖留的也是一間,你既然也同意……”
帝君當機立斷道:“那就生兩個,這張圖你也不用動了,將我那間讓給他們,就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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