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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三生三世枕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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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子方掀開一半,卻被對面伸過來的手穩妥地重蓋了回去。息澤神君皺了皺眉,將一件大氅披在她的肩頭,又遞給她一杯還冒著氣的熱糖水,才低聲道:“不痛了?將這個喝了。”面上的表情雖然紋風不動,但這八個字里頭,卻聽得出一種關切。

    鳳九捧著糖水,覺得莫名,他這個模樣這個神情,自然該對著傷了指頭的橘諾,這個時辰卻戳在自己房中,還這么心照顧自己,莫不是撞邪了罷?

    鳳九伸手將燭臺拿到面上一照,擔憂而誠懇地向息澤道:“神君你……

    是不是認錯人了?我是阿蘭若,不是橘諾,或者……你們撞邪之人此時看著我的確像是橘諾的樣子?但我實實在在是阿蘭若,你看著我像橘諾,乃是因為你撞了邪……”

    息澤沉默地瞧了她半晌:“我沒有撞邪。”

    乍聽此言,鳳九莫名之上添了幾分疑惑,試探地道:“但一般來說,這種時刻你應該去照看橘諾啊。”

    息澤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道:“我來照看你,這樣不好嗎?”

    鳳九想了片刻,有些明白地道:“哦,那就是橘諾讓你過來照顧我,用這個情分抵消嫦棣將我關進九曲籠罷?她們姊妹一向是感情好些,我原本也就沒有打算將這個事情鬧給上君曉得。你為了此事這么心來照顧我,我愧不敢當,其實添水喝茶之類,有茶茶在我身旁就好,或者沒有茶茶我一個人也做得成,并不需人特別服侍。”

    她將甜糖水遞還給他,又斟酌道:“我們雖然沒有什么夫妻情分,不過息澤你每次這樣幫著他們,我其實覺得……不太合適。”她用了不太合適這四個字,其實何止不太合適,她實在替阿蘭若感到不值,但她這個身份,也不過就是這四個字,說出來妥當些。

    她坦坦蕩蕩地回看著息澤,卻見他瞧著手中她遞還的糖水發呆,好一陣才回道:“與那對姊妹關。”又抬頭看她道,“如今,連我倒給你的一杯水,你都不愿喝了?”

    明明他面上還是沒有什么表情,但這句話聽在耳中,卻令鳳九感到一絲頹然,她不喝這杯糖水原本是不想承他代嫦棣還的情,但他既然說不是,她再推辭也太過扭捏,訥訥接過道:“其實方才只是不渴,唔,現在又覺著有些渴了。”將糖水一飲而盡。

    明明是杯甜糖水,唇齒間卻感到輕微的血腥味,也不曉得是前幾日被折騰得味覺失靈還是怎么。

    說起前幾日的折騰,沉曄服給她的那丸傷藥其實只消了她半身痛楚,她昨夜同陌少在杏園中說話的時候,身上仍有余痛未消,此刻卻一身輕松怎爽利二字了得,也不知是個什么緣故。果然是少年人,骨頭硬,睡一睡便能包治百病嗎?

    神游間,息澤已取過她手中的瓷杯擱在桌上,又扶她躺好掖好被角,道:

    “離天亮還有些時辰,再睡一睡。”

    喝了糖水,鳳九的確有些打瞌睡,但今夜息澤的所為卻令她十分不解,他低頭靠近她時,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白檀香,令她感覺熟悉和懷念。

    只是息澤他既非撞邪又不是幫嫦棣求情,他今天晚上這樣,難道是腦袋被門夾了?

    房中的香供溫和淺淡,正宜入睡,令鳳九受用,雖然還有諸多疑問,但在睡字面前都是浮云,正要一腳踏入夢鄉,一片黑暗中,卻突然聽息澤道:

    “那天晚上,你說你以前喜歡過一個人?”停了一陣道,“那個人,他讓你很失望是不是?”

    鳳九心中一咯噔,那天晚上,自然是她將息澤當成蘇陌葉領著他去看月令花的晚上,她同息澤說起自己喜歡過一個人,但這個人實在要算個爛人。

    已過了十幾日,息澤今夜突然問起,也不知所指為何。但這個疑問,著實不像息澤問出來的。息澤神君在她看來著實仙味兒十足仙氣飄飄,不消說比翼鳥族,她認識的許多正經八百的老神仙也難比得上他的不食人間煙火樣兒,后來即便曉得他喜歡橘諾,她也沒有太多真實感,總覺得這個喜歡隔著一層飄飄仙氣,其實不大像是紅塵俗世中的喜歡。她著實沒有料到息澤神君會問出這種紅塵味兒十足的問題。

    雖然他口口聲聲稱自己沒有撞邪,她擔憂地想,其實,他還是撞了罷?

    見她久久不語,息澤道:“他果然讓你很失望。”

    鳳九在被子里頭嘆了口氣,訕訕道:“其實所謂失望不失望,只是有些時候,一段姻緣還是講究一個緣分,我用了很多時間去賭那個緣分,結果沒有賭來,我近來悟到沒有緣分卻要強求的悲劇,倒是有些看開了。若神君你在這上頭有什么看不開,我們倒可以切磋切磋。”

    明明是靜極且黑暗的夜,卻能感到息澤的目光定定落在自己身上,道:

    “如果他現在出現在你面前,你仍然不相信你們有緣?”

    鳳九笑了一聲,實在是困倦,道:“我們之間,的確沒有那個緣字,我同自己賭了那么久,也該是徹底放下的時候了,所以此時他出現或者不出現,其實都沒有什么分別。毋寧說,他不出現倒好些,我并不大想見著他。”

    良久,聽息澤道:“是嗎?”

    鳳九恬淡道:“是啊。”又絮絮道,“其實神君你今夜對我說這些,為的什么我也都曉得,雖然我們擔個夫妻之名,我知你一向很不情愿,也怕我癡纏你,所以才希望我能早日成就一段良緣罷?這個嘛,你不用操心,個人有個人的命數,我著實犯困,還有什么事我們明日再議罷,你走時幫我關一關門。”

    息澤沒有再答話,鳳九自以為是他的心思被她看穿,有些羞惱。她覺得今夜自己真長本事,猜人的心思一猜一個準。但房中不知為何卻有一種傷感將她壓得喘不過氣,息澤在她房中坐了許久,直到她入睡,也未聽到他離開的關門聲,那種白檀的香味卻在安息香中若隱若現,久久不散。

    鳳九一覺睡到太陽過午,腹中空空,饑餓難耐。正逢茶茶領蘇陌葉的口諭推門而入,邀她去船頭吃烤魚,鳳九趿著雙呱嗒板兒,欣然至之。關門時遙遙一望,房中床幾桌椅,皆陳列有序,昨夜息澤搬到她床前坐的那個小繡凳,亦穩穩擱在床腳,她喝過的糖水杯也杳然蹤影,像是昨夜她并沒有半途醒來,與息澤一番話也不過一場虛夢。

    行至船頭,打眼望去,蘇陌葉捏著柄魚叉,灰頭土臉地站在一個破爐子旁,與她兩兩相望。

    陌少風流,擅細炭烹茶,大約自以為烤魚烹茶都是一般的炭火事,難不住他,殊不知一則爐間事,一則灶間時,徑庭大別。

    鳳九一肚子饞蟲在瞧見陌少造出來的這個爛攤子時,陡然化成天邊浮云,這一篇話傳得中聽,請她來吃烤魚,看這個情境,卻實則是請她來救場,烤魚給他吃罷。

    陌少指了指身旁一個紅木盒子,雖則灰頭土臉,笑得倒是風度翩翩:“曉得你沒有吃什么就急匆匆趕來,特地給你備了碗粥。”

    鳳九欣慰陌少還存了半點良知,不客氣地坐下喝粥。這個粥,是碗甜粥,軟糯可口,但不知為何,總覺得粥入喉,舌頭處留著一股淡淡的血腥,略去這一星半點血腥,味道倒還頗可圈點。

    蘇陌葉瞧她將一碗粥喝盡,手一指又到腳邊的木桶,仍含著風度翩翩的笑:“粥喝完了便來指教我烤魚,這個魚得來不易,息澤神君特地交代,要做成烤的給你吃才有效用,可嘆我文武雙唯獨烤魚有些……”

    聽到息澤二字,鳳九后一口粥硬生生嗆在喉嚨里,陌少趕緊遞水,灌入口中,仍是昨夜一般的甜糖水。鳳九和著糖水艱難將粥咽下去,滿頭霧水地看向蘇陌葉:“這個魚也是息澤神君拿來的?我昨夜就覺著他有些不對,像是撞了邪,看來果然撞得很厲害啊,到今日還沒有緩過來。不過,這個魚他竟不拿給御廚反而交給你打理,你幾時卻同他有了這種深情厚誼?”

    蘇陌葉難得一愣:“昨夜息澤他將你抱回船上后,什么都沒有同你說嗎?”

    鳳九比他愣得甚,呆呆地捧著糖水:“昨夜我情緒不佳,在杏園哭……

    呃,哭得睡著后,不是你將我背回船上的嗎?”

    蘇陌葉從容將魚叉遞給她:“這個,還真不是。”

    唔,昨夜。

    昨夜真是發生了不少事,鳳九肆忌憚哭出來那一刻,杏園中平地的一陣狂風,蘇陌葉不大清楚那是不是隱在花林中的東華帝君的情緒,一陣措似一陣,一陣冷肅似一陣。他雖當慣了西海的逍遙皇子,不大常去九重天拜謁,卻也悉知東華帝君**仙根深厚的名頭。他第一次曉得,原來這位天地共主也有情緒。

    鳳九哭得用心又認真,抽噎聲漸漸低不可聞,靠著樹根搭著他的袍子累得睡過去。他原本的確是想著將她背回去,正要從石凳上起身,紫衣的神尊卻已到杏樹前,俯身將鳳九抱了起來,他似乎就是在等著她睡著這一刻。

    東華帝君,蘇陌葉小時候曾去拜謁過一回,也不過是那么一回。凡人活在紅塵俗世中,神仙活在三清幻境里,那時他覺得,那位高高在上的帝君,卻像是既浮于紅塵俗世外又浮于三清幻境外,目光中的淡漠,是真正視天地萬物皆為空。

    他當年想著,或許這就是曾經天地共主的氣度。

    進入這個世界,他瞧著帝君與當年似乎有所不同,但因次次都隔得遠,也瞧不出什么。今日他就站在自己跟前,懷中抱著沉睡的鳳九,眼中流露出難見的柔和,他才明白同當年比他有什么不同,今日的帝君,眼中有了一些景物。

    至于鳳九所說他同息澤什么時候有了情誼,也不過是帝君臨走時問了他一句:“阿蘭若是有個師父叫蘇陌葉,你不是這個世界的蘇陌葉,那是從梵音谷中進來,將原來那個取代了的?”

    從前些許事情能瞞住東華,因他關心則亂,此時鳳九的身份大白于東華跟前,他自然曉得不能再瞞,自然要答一個是。

    帝君再問:“是連宋叫你進來找我和小白的?”他自然要先裝一裝糊涂表示不曉得息澤神君就是帝君本尊,再表示的確是連宋授意自己進來助他們走出此境。

    他從前千方百計攔著東華和鳳九相認,不過是為了自己私心,今次時來運轉眼見他們即將相認卻沒有阻攔,也只是覺得鳳九可憐。如若東華即刻便要帶著鳳九出去也妨,阿蘭若的因果,他不過再走些彎路。

    不料,他難得的好心倒是證得一個善果,帝君遠目林外良久,向他道:

    “我是誰先瞞著她。這里比之外界靈氣雖不多卻純凈,適宜她將養,我們暫不出去,你也不用先回去,我不在時幫我照看著她。”

    他同帝君的所謂情誼,不過就是如此。

    一聲噴嚏助蘇陌葉從回憶中醒過神來,鳳九在他跟前揉著鼻子,接著方才的話問他:“你說息澤將我弄上船說過什么沒有,我想了半天,他說的好像都是廢話我也沒有記,他難道同你說了什么嗎?”

    蘇陌葉想了想,頗有深意地笑了笑,道:“什么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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