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七夜 嫁衣-《浮生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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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體的片刻舒適,暫時釋放了繃緊的神經。
不是病,自己一定不是病。
君岫寒試著坐了起來,思前想后,肯定自己的異常與病無關。
嫁衣,那件有人一般感覺的嫁衣,才是罪魁禍首,肯定是!
可是,自己的想法連自己都覺得荒唐,又如何讓別人相信?連老秦都說是自己產生了幻覺。
她沮喪地擦著額上臉上的汗珠,突然間卻想起了那本文件夾。
我心有君,君心有我。
長恨綿綿,誓無絕期。
四句話如電光劃過,擊得她的心也抽搐一下。
對,這四句莫名其妙出現的話,不就是最好的證據么?!老秦該辨識得出這字跡肯定不是自己或者是謝菲的,更該知道自己不會是無聊到開這種玩笑的人。
君岫寒為剛剛忘記向老秦提起這件事而懊悔不已,忙支撐著站起來,跌跌撞撞走出里屋,從抽屜里翻出那本多出神秘字跡的文件夾。
嘩嘩的翻頁聲,快速又焦躁,在密閉靜謐的環境下猶為刺耳。
證據,她要馬上找到可以證明自己所言不虛的證據。
排排方塊字依舊整齊,傳神的工筆畫依然精致美麗,連剪貼下來的舊報紙也老老實實呆在原處,一切都沒有變化。
然而,對君岫寒而言,沒有變化才是最驚人的變化——
畫中,嫁衣鮮紅,草石如故。
只是,那多出來的四句話消失了。
君岫寒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更不相信自己關于那幾句話的記憶,只不過是可笑的幻覺。
為什么會這樣?!
她無力癱坐到椅子上,剛剛才緩解過去的疼痛,又從心臟最里頭向外擴張。
君岫寒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地彎起了背脊,下巴砰一聲磕在桌子上。
她的視線,以最近的距離與那畫中嫁衣交為一點。
一股冰涼--濕--潤的氣流,從畫中跑出,拂動她的劉海。
君岫寒一個激靈,想直起身\_體,而頭部卻像被一只大手緊緊摁住,又像被一股從畫中穿出的怪力,使勁朝里吸著,根本動彈不得。
氣流越來越重,鮮紅的影子開始移動。
畫中的群擺開始輕舞飄飛,連那青石下的草,也搖曳不止。
小小一幅畫,在模糊的視線中放大再放大,大到把她自己,還有整個世界,都裝了進去……
5
叮咚,叮咚。
脆生生的音符在風里跳動。
天際的光線穿過純白無色的琉璃,流轉于飛揚的鮮紅裙衫,淡淡的香,浮于四周。
后面,載著露珠的草蔥蘢若翡翠鋪成,一塊光滑可鑒人影的青石,安靜地享受青草土地的擁抱。
高高低低的坡,把天地相接的線拉成自然壯闊的彎曲。
天地間,仿佛只存這一塊凈土……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把起初的靜謐美好擊個粉碎。
“要走便走!”女-人珠淚強忍的眸子,在盈盈水光中絕望,“只當……你我從不相識!”
對端,鴉黑殘舊的袍子被風卷起,暗紅的血漬藏于袍下冷光凜凜的鐵甲之上,傷口已經結痂的大手,緊握腰間金線繞柄的長刀。
“君有命,臣從命。此生,你我注定殊途。”
男人沒有任何起伏的語調,引來長長的沉默。
“你說,待你從此役凱旋而歸,我定要披了嫁衣在此等你。”娟麗驚世的臉龐,凈透如飛雪化水,傾國之貌只因他一句話,失色于無邊無際的凄涼冷笑,“而今,嫁衣如新,人心不故。呵呵,皇命與我,終究還是我敗下陣來……你走罷。”
濃重一聲嘆息,五光十色的世界,瞬間染成沉郁的灰白。
白底雕花的細瓷瓶從他懷-里掏出,在粗糙若砂紙的大手間猶豫捻動。
“你最愛的紫清釀。”紅色的瓶塞-被拔開,甜而醉人的芬芳教人心迷意亂,他的嗓子開始黯啞,“這是我最后一次為你釀的酒。飲罷,你我恩盡情絕。”
纖纖手指停在半空,卻只是短暫的一瞬,轉眼間已將瓷瓶握入手中,一仰頭,無色的液體灌入丹紅小口,潔白細致的喉嚨,在不斷的吞咽中鼓動。
飲下的是酒還是淚,此刻誰能分得清楚。
空空的瓷瓶被倒轉過來,一滴不剩。
“你可以走了。”空洞漠然的眼神投射到他的臉上,扣住瓶子的手赫然松開,“你我之間,從此干凈如這酒瓶,空無一物。”
瓶子摔在泥地上,沒有碎,在骨碌碌的滾動中壓彎了無辜的草,停在大青石下。
大手一揮,袍子朝旁-撩-動,高窈健碩的身影轉身朝相反的方向大步而去,呼呼風聲下,沒留半點不舍,只有一地踏碎人心的腳印。
所有力氣在他的背影消失于這片蒼蒼草原后,化為烏有。
癱坐到青石上,撐住身\_體的手掌緊壓著冰涼的表面,微微顫-抖。
“嫁衣,只為你一人而披。”
凝結糾纏于眼眶多時的淚,終于滴落,在石頭上流成一條淺淺的印。
鮮紅的群擺,頹然拖在地上,蓋了綠草,蓋了生機。
“君心有我,我心有君……”淺淺笑聲回旋而起,又嘎然而止,“可惜,長恨綿綿,誓無絕期。”
長恨綿綿,誓無絕期。
長恨綿綿,誓無絕期。
八個字如魔咒般沖擊著大腦的最深處,幻影顛倒間,恍然見到坐在青石上的女-人,痛苦地捂著心口,匍匐在石上,脆弱的指甲緊緊摳在石縫中,隨時有斷掉的可能。
熟悉的痛覺扯動自己最纖弱的神經,痛的人不光是她,還有自己。紅色嫁衣,傾國美人,草原天際,在這聲聲乎遠乎近的咒念聲下被剖成七零八落的碎片。唯一殘留的記憶,是一張絕美的臉,還有一個決絕而去的背影,以及,心口上完全相同的痛。
君岫寒猛地睜開了眼。
背脊上的汗被從窗口灌入的夜風一吹,冷得寒心。
自己又做夢了嗎?!
她驚恐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尋找并確認所有熟悉的場景與物品,深怕是陷入了另一場惡夢。
桌椅書柜,歪擺的電話,掛在門口的抹布,加上在手背上的重重一掐,君岫寒確定自己已從那怪夢里醒來。
心口的疼痛依然,但,似乎沒有回到之前不能忍受的程度。她起身關上窗戶,再坐回桌前,無處可去的目光愣愣瞪著那張畫。
女-人的臉,秀美的雙手,在畫中那空蕩蕩的嫁衣上漸漸浮現,像有高人提筆正往上精雕細琢一般。
君岫寒用力眨眨眼,哪里又見什么女-人臉女-人手,嫁衣依然孤單于草石之上,固執地守候。
時間一分分過去,君岫寒了無睡意,從來記不住夢境的她,出人意料記住了夢中女-人的模樣,盡管只是恍然幾眼,可若她真出現在人群之中,必可以一眼將其認出。然,她記住了女-人,卻記不住那男人。準確說,她根本沒看到那男人的容貌,縱是離得那么近,近到可以看到他手掌上的傷口,卻依然無法看到他的臉。
為什么呢?!
追究一個莫名其妙的夢,多么荒謬而可笑的舉動。君岫寒明知道這點,但依然無法控制自己的探究之心。無法解釋的混亂,徹底占據了她的身\_體和思維。
“小君!小君!”和藹又有些焦急的呼喊在耳邊回響。
君岫寒緩緩睜開眼,朦朧中,老秦的臉在面前晃動,旁邊還站著個矮矮胖胖的人影。
館長?!
睡眼惺忪的她忽地坐起來,緊張而局促地看著另外兩人,桌上老式鬧鐘的指針正指向早晨十點。
自己睡著了?!還睡到這么晚?!
“小君,你沒什么事兒吧?”向來嚴肅的館長盯著她蒼白如紙的臉,“病了就不要死撐,我可以放你病假。”
“館長我沒事啊!”君岫寒站起來,慌亂地擺手,她并不怕休病假,她怕讓她休長假,非常時期,她斷斷不能丟了這份工作。
館長狐疑地瞅了她半晌,咕噥道:“嘴唇都泛紫了……”
“我真的沒事!”君岫寒一步跨到館長面前,拼命把嘴唇抿出一點紅潤,說,“只是前幾天有些感冒,估計是昨夜吃的感冒藥,害我睡過了頭。館長對不起,下次不會了。”
“我不是責怪你,只是真有什么不舒服千萬不要藏著,鬧嚴重了對大家都不好。”館長搖著頭朝門口走,末了又轉回頭對老秦說,“老秦,我等會兒要去省里開會,大后天才回來,你留意一下小君,別出什么岔子。還有,謝菲怎么還沒來上班?你聯系一下她!這丫頭越來越無組織無紀律了!”
老秦呵呵一笑,答道:“館長,你來之前我已經給她打過電話了。她說前天晚上回去的時候扭傷了腳,正在家休養。”
館長的胖臉由白到紅,又由紅到白,縛手出門前,忿忿扔下一句:“每次一曠工就撒謊說自己這兒傷了那兒扭了!這次等她回來,不開除她我就把我的王字倒過來寫,哼!”
老秦目送著館長憤然的背影遠去,笑道:“謝菲這丫頭有麻煩了,館長不怒則已,一怒驚人。”
如果是平日,館長詛咒發誓說把他的姓倒過來寫,君岫寒一定會偷笑不止,可現在她半點笑不出來。
“你的臉色比昨天更差了呀。”老秦看著她倦怠若死灰的面色,不無擔心,“還是去看看醫生吧,如果真是感冒沒有痊愈。”
“我還好……還好……”君岫寒軟軟地坐回椅子上,頗為懊惱,“上班時間睡覺,但愿館長不會介意才好。”
老秦走過去倒了杯熱水,放到她面前:“不會的。唉,也怪我。今早我來,見你睡得那么沉,不忍心叫醒你,沒想到館長也來了。”
她抱-住熱騰騰的水杯,干澀的嘴唇剛剛碰到杯沿,馬上又停住,一把抓住老秦:“我昨夜做了很奇怪的夢!還有,昨天我說我看到嫁衣活過來的事,還有你給我的那本貼著畫的文件夾,那天明明出現了四句很奇怪的話,毛筆寫的,什么長恨綿綿誓無絕期,明明有的,可是昨天晚上我再看,字全部沒有了!我沒有說謊啊!”
“小君,你冷靜點。”老秦俯下-身,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皺起了眉,“你在發燒呢!很燙啊!”
他以為自己因為激動而缺乏條理的語言是胡話?!
“我沒有病,也沒有說胡話!”她驀地惱了,用力拉下老秦的手,指著門外,“那件嫁衣有問題,一定有問題!你信我!”
老秦無奈,習慣性地扶著眼鏡,緩緩道:“那件嫁衣,是我親手做出來。如果有什么問題,我該比誰都清楚。小君,你病了,不要固執,跟我看醫生去。”
君岫寒從惱怒轉而憤怒,莫名的悲憤與委屈在身\_體里兜轉許久也找不到出口,最后終于化作她一聲從沒有過的大吼:“我不去!!!”
或許早已習慣了那個平素禮貌溫和的女孩,此時的君岫寒,讓老秦微微一怔。
然后是短暫的尷尬與沉默。
“對不起……秦老師。”君岫寒顫動的睫毛遮住泛紅的眼睛,嘴唇蠕動著,“我不是有意的……我突然很煩……”
“呵呵,我想你需要安靜一下。”老秦大度地笑笑,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從抽屜里摸出一盒沒吃完的感冒藥放到君岫寒面前,“我出去工作了,今天你就好好留在這里休息。記得把藥吃了,不行的話還是得跟我去醫院!”
君岫寒沒有再辯駁,輕輕點點頭,說:“謝謝……”
窗外,隱隱有一縷夏陽透入,照在她冰冷的脊背上,再漸漸穿入身\_體,在融化中層層剝離裹住心臟的障礙物,一種有東西即將呼之欲出的急迫感。
她似乎遺忘了什么,而她的身\_體,她的思緒,正在不受控制地回憶。
在辦公室里呆坐了一天,老秦送來的午飯她一口未動。
看著漸濃的夜色,老秦端起冷冰冰的飯盒,擔憂地說:“你多少得吃點東西啊。”
“我不餓。”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幾顆心急的星子已經躍入空中,爭先恐后地忽閃著。
“小君……”
“秦老師,你先回去吧,我很好,不用擔心。只是有點累。”她打斷老秦。
不信的人,始終不信,多說無益。她滅了所有想讓他人相信自己的念頭。
老秦看著她沉寂的側影,嘆息:“好吧。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記得打電話給我!”
“再見。”她喃喃。
老秦收拾起自己的東西,走到門口,旋即側過臉,嘴角有笑意:“七夕見。”
七夕?!
對,明天是七夕,中國的情人節。
對于一個孤獨的人來說,七夕沒有任何意義。
七夕……嫁衣……
不期然地又想起那件令人萬般不悅的衣裳。君岫寒凄然一笑,在整個白天都沒有發作過的疼痛又在心口肆虐起來。
她痛苦地-呻-吟著,蜷縮在椅子上的身\_體顫-抖不停。
身\_體越疼,腦子反而越清醒,昨夜夢中的情景,女-人的眼,男人的手,甚至那白瓷瓶上的花紋都歷歷在目,不似夢境,倒像真事。
老天,自己到底是著了什么魔了?!
君岫寒倒在地上,無助地看著天花板,期盼錐心之痛快些散去,又或者讓自己即刻停止呼吸,不要再受這已經受不了的痛楚。
鬧鐘嘀嗒嘀嗒走動,紅色的時針慢慢抵達午夜十二點。
疼痛終于隱退下去,君岫寒卻不敢亂動,又躺了一會兒才費力從地上爬了起來。
擦去一臉的汗水,她端起水杯,一口氣灌下一杯水。
刺激的涼意從食道擴散至全身,她的精神為之一振。
甩甩頭,身\_體的不適在此時悉數消失,什么疼痛,什么憤怒,什么委屈,全部歸于平靜。
甚至,她還覺得有點餓了。
人體是多么奇怪的構造物,剛剛還死去活來,此刻疾痛全無。
突然,包里一陣短促的鈴音響起。
誰會在這個時候發短信?!
君岫寒的朋友少之又少,從不會有人在這個時候發短信給她。
取過包,掏出手機,她的目光里閃過訝異。
謝菲的名字赫然在目,下頭的短信框里,只有八個字——
“長恨綿綿,誓無絕期。”
君岫寒手一抖,手機差點摔在地上。
毫不猶豫地,她馬上撥通了謝菲的電話。
通了。
接電話啊!!
君岫寒心頭焦急地喊著。
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
隱隱的歌聲從門外的走道上飄過。
君岫寒心下一驚,她知道謝菲是周杰倫的鐵桿粉絲,《千里之外》是這丫頭最愛的手機鈴聲。
她不假思索地跑出了辦公室。
取過包,掏出手機,她的目光里閃過訝異。
謝菲的名字赫然在目,下頭的短信框里,只有八個字——
“長恨綿綿,誓無絕期。”
君岫寒手一抖,手機差點摔在地上。
毫不猶豫地,她馬上撥通了謝菲的電話。
通了。
接電話啊!!
君岫寒心頭焦急地喊著。
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
隱隱的歌聲從門外的走道上飄過。
君岫寒心下一驚,她知道謝菲是周杰倫的鐵桿粉絲,《千里之外》是這丫頭最愛的手機鈴聲。
她不假思索地跑出了辦公室。
昏黑的走道上,千里之外的鈴聲一遍又一遍重復,越靠近三號展廳,聲音越響亮。
君岫寒舉著手機,在幽暗的燈光下偱聲疾行,直奔空空的展廳。
最終,她的腳步在嫁衣前止住,頂上吝嗇的燈光灑在展柜一側,細碎的光點紛亂閃爍,里頭的紅衣在光線的擾亂下,恍惚間有了人的味道,安靜地站,安靜地看,安靜地盼……
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
鈴聲在耳際悠揚高飛。君岫寒掛了電話,目光直直地盯著展柜后頭,那塊被及地金絲絨布簾遮住的墻壁。
那墻上,鑲著一個大大的壁柜,老秦說早些年里頭是用來堆放文檔的,博物館裝修過后,這壁柜便成了放雜物的地方。
手機鈴聲,毫無疑問是從壁柜里傳出。
“謝菲……”君岫寒發白的嘴唇惶惶嚅囁,猶豫再三,她抖著雙手掀開布簾,拉住暴露出來的,壁柜上冰涼的鐵制把手。
咣當!
沉重的開門聲震蕩了整個大廳。
君岫寒懼疑的目光落在灰塵仆仆的壁柜里,霎時凝固——
一人多高的寬大空間里,身材嬌小的謝菲雙\_臂呈一字型平伸著,像個提線木偶般懸浮在離柜底不滿半尺的地方,畫著煙熏妝的大眼睛雖然圓睜著,卻沒有任何神采,混濁無覺地看向前頭。她的手機斜躺在壁柜一角,顯示屏上的背景燈光尚未熄滅。
君岫寒緊緊捂住了嘴,本能地朝后退去。
忽地,她的腳后跟觸到了另一人的腳尖,驚恐之下,還來不及回頭,君岫寒只覺后腦上竄過一陣椎心刺痛,似有一根長針破骨而入,左右攪動,生生要將她的頭顱攪成碎末。
眼前的一切開始顛倒錯亂,君岫寒重重倒在地上,在意識徹底喪失前的剎那,她見到的最后的光景,是那件靜立于柜中的嫁衣,悠然穿過厚厚的玻璃,帶著猜不透的淺笑,緩緩朝自己飄來……
衣裳也會笑么?!
君岫寒昏迷前腦中迸出的最后一個問題。
鮮艷的石榴紅,輕易侵蝕了全部視線……
6
土塵和了枯黃的草屑,在空中飛揚四散,罩了整塊凸出于草原的山坡。
逆風中,立了兩個男人,身上曲領衫一紫一朱,均是幞頭官履,革帶束腰,微微瞇著眼,并舉大袖半遮了臉,在這迷眼的壞天氣中,費力地盯著山坡下一處不顯眼的凹地。
三五個壯力兵丁手舉鋤頭鐵鏟,緊張地挖著腳下的土,所站之地,已成一方矩形深坑,黑黃相間的泥土在坑邊堆如小山,一口黑色的描金漆木棺槨靜躺于側。
“堂堂公主,竟落個葬身荒野的下場。”年紀略少的朱衣人惋惜地嘆氣,“皇上未免太絕情……”
年長些的紫衣者像是聽了什么犯忌諱的大事,忙嚴聲低斥:“小心說話!皇上豈是你我可以隨意說論的!仔細你的烏紗性命!”
朱衣人不以為然,道:“僅憑國師一句朝有妖孽,便殺了自己的女兒。公主何罪?不過天賦異稟能預言將來事罷了,我看那妖道更像為禍朝野的禍害!”
“你……咳……”紫衣人臉色一白,旋即重重跺了跺腳,將自己壓抑已久的情緒用這種方式發泄,末了,搖頭嘆道,“錯就錯在她不該說出臨安被占,帝君成囚這般犯大忌的話啊。皇上對這女兒本就視為異類,賜她側殿于這荒野之地已是莫大恩惠。如今戰火連天,我軍敗多勝少,加上國師從旁作梗,皇上自然確信貽害國運的是公主殿下,殺之方能救水火正朝綱啊。小小年紀……可憐哪……”
沉默半晌,朱衣人卻發出兩聲冷笑,道:“九五之尊,處死個公主無可厚非。可是何苦要用這下作手段,偷摸行事?!國之將亡,不因公主,卻因昏君!”
“此話跟我說了便罷!被旁人聽到,你縱有十個頭也不夠落地!”紫衣者警惕地看看四周后,方才又說道,“公主身藏異稟,皇上眼中視同妖孽,懼多于恨哪!不派那公主最信的人去,只怕事情不成反惹惱公主,多生枝節。”
“呵呵,天武將軍,我曾以為他是朝中難得的真英雄……”朱衣人放低袖子,拂去臉上的贓物,不屑地甩開,“卻沒想到終是個無情孬種。親手喂心愛之人飲下毒酒,大丈夫是假,偽君子是真。”
“唉,休再多講了。”紫衣者拍拍對方的肩頭,目光投向漸漸暗淡的天際,“只怪紅顏命薄。七夕之夜,孤埋黃土……公主殿下,來生莫再入皇室,投個平常人家去罷。”
愈發如濃墨潑上的天頂,隱約有兩顆閃爍不止的星子,朝彼此努力靠近著,再眨眨眼,方知是幻覺一場,茫茫蒼穹上哪里見得半顆星子,黑得絕望。
剛才微弱下去的夜風,又有了強硬的勢頭,二人背過身避開討厭的土渣草末,垂下頭,抱臂不語。
許久后,凹地中有人氣喘吁吁跑上坡來,朝二人躬身稟報:“大人,墓-穴-已挖成!”
二人對視一眼,隨這兵丁下到了凹地。
火把的光在風中晃動,映出數張汗津津灰撲撲的臉。
紫衣者眼神復雜地看看那副快被夜色融化的黑色棺木,猶豫片刻,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錦盒,打開,取了一張淺黃小紙出來。
“去罷,既然皇上這么吩咐,我們必須照做。”他把黃紙遞給神色凝重的朱衣人,“國師的話,皇上視為神諭。你我就不要‘逆天’而行了。”
接過黃紙,朱衣人嘲諷的笑容在火光中閃動:“封妖符……天下還有比這更荒唐可笑的事么?他們當真怕公主變了妖,從墓-穴-爬出來吃了他們?既畏懼如斯,當初又何苦下這狠手?”
“貼上棺蓋罷,莫再多言!”紫衣者微慍,為對方的心直口快。
朱衣人忿然哼了一聲,拂袖朝棺槨走去。
不待他靠攏,突地,竟有股強如刀鋒冷若冰霜的陰風自新挖成的墓-穴-里猛竄而出,滅了所有火把,直撲棺槨。
砰一聲巨響,早已合好的棺蓋竟生生掙斷了深深釘入的鉚釘,翻開倒立,最后仰倒在棺槨后頭的泥地上。一層滲著雪白的青光,從棺槨內升漾而出,流水般盤旋在上方,將整個棺木密密包裹起來,黑暗中,徒生驚心的妖異。
見狀,在場眾人無不大駭變色,兩個膽小的兵丁拔腿便想跑。
“給我站住!”紫衣者畢竟年長,突來的恐懼還不足以淹沒他的理智,他怒目看向那兩個準逃兵,“沒有我的命令,誰敢擅自離開,殺無赦!”
“老師……”朱衣人舉著黃紙的手微微抖動,僵硬地轉過頭,“這……”
紫衣者不作聲,略一沉思,一把拿過對方手里的黃紙,定定神,邁步朝棺槨而去。
“小心!”朱衣人生怕他出事,慌忙跟了上去。
離棺槨越近,二人胸前的起伏便越明顯。
僅剩一步之遙,紫衣者既像安慰自己的學生,又像安慰自己,喃喃道:“我們與公主素無仇怨,縱是作了冤魂,她也不至向我們下毒手。”
陰風漸漸止住,棺槨的邊緣,出現兩張被光束照亮的臉孔,以極致的嚴肅掩藏著心底的虛慌。
“公主……”
良久,兩人同聲低呼。
棺槨里,躺的是那傾國傾城的人,一身華美嫁衣,襯紅失了血色的臉龐,長長睫毛覆在嫩到能看到細細血管的眼皮下,一點亮亮的東西在眼角閃爍,像眼淚。
棺外二人,似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沖撞了最纖弱的神經。
“公主殿下……微臣知您心有不甘。可事已至此,您還是……”
紫衣者把著棺木邊緣,語重心長的“勸慰”尚未說完,他已自行閉上了嘴巴。
身旁的朱衣人被此時所見,驚得倒退三步——
棺中女-子,忽地睜開了眼,沒有光澤的漆黑眸子帶出冰涼絕望的視線,直望天空。
鏘一聲脆響,如水晶碎了一地。她的臉,以及所有露在空氣中的部位,驟然爬滿橫縱不一的裂痕,如被重物砸碎的瓷器。
一股比暴風更強勁的力量從棺木中心迸撞而出,龍卷風般將四邊的青光攪成了漩渦,而女-子碎裂的身\_體,更被這股力量轟然吸起,從嫁衣中分離出來,眨眼間碎成了一片比灰還細的白點,在外人驚異的眼神中飛舞著,并漸漸失去顏色,跟空氣融為了一體,到最后只剩下一道若霧的青煙,猛扎入那件空蕩蕩留在棺底的嫁衣之中。
棺槨,開始上下抖動,泥地上被壓出了越來越明顯的印。
濃到扎心的恨意從四面八方壓來,紫衣者慌忙退開,捂住胸口,大吼:“來人啦,速速將棺蓋合上!”
兵丁們不敢有違,硬著頭皮一擁而來,抱起棺蓋砰一聲蓋上。
紫衣者趁勢而上,一把將手中黃紙貼到棺蓋正中央,隨即跳開到一旁。
黃紙上龍飛鳳舞的字跡凸現出血色的光彩,將整個棺槨都映成一片暗紅,頗似染了一層將干未干的血跡。
棺槨如一條垂死而動的魚,還在不甘地抖動,棺內仿佛還傳出咚咚的撞擊。
在場的兵丁已嚇得抱作一團,只有他們口中的兩位大人,還顧念著自己的體面,強撐著站立。
跳動的棺木,寂靜的山坡,成了最詭異的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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