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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七夜 嫁衣-《浮生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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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這晚飯的豐盛,把我都感動了!

    酒足飯飽之后,黑袍一號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坐到帳-篷中間,開始講故事之前,他突然轉過頭來問我:“你剛結婚是不是?”

    我點頭。

    “穿嫁衣了么?”

    我搖頭:“我們決定結婚的第二天,就雙雙跑路了。”

    “那可惜了。女孩子都應該穿一穿嘛。”他聳聳肩,坐正身-子,“各位,我講的,就是一個跟嫁衣有關的故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洗耳恭聽。”我打了個飽嗝,趴在軟乎乎的墊子上,看看這個怪家伙能講出怎樣的故事來。

    他清了清嗓子:“在一座城市的博物館里……”

    1

    “沒有人能穿上這件嫁衣,沒有人……”

    博物館辦公室的老秦,撫摸著三號展廳最里頭那個一塵不染的玻璃展柜,怔怔地看著里頭,喃喃自語。

    一片鮮艷的石榴紅,穿過堅固的玻璃,映在他已近混濁的眼底。

    這顏色,水一樣婉柔,火一樣燦爛。

    是一件古時的嫁衣。

    上是立領織金繡花羅衫,下為二十四幅褶裥裙,裙擺上整齊鑲嵌著無色琉璃制成的精巧圓墜,外罩一件及地素紗衣,嫻靜地套在楠木制成的衣架上。裙衫上炫目的石榴紅,籠上薄紗生出的朦朧,正像那待嫁的少-女,-羞-澀地躲在暗處,熱切卻又小心地偷看著心上人,珠簾輕搖間,藏了容貌,卻藏不住兩朵浮于雙頰的紅云。

    實在是極美麗的衣裳,相信任何一個見到它的女-子,都有穿上它的甜蜜欲望。

    “南宋貴族女-子嫁衣,一九七七年出土于望川市北郊二號建筑工地古墓群。”

    雪白的說明牌上,黑色的字體簡單地描述了它的來歷。

    它原本該是博物館里最拿得出手的珍品,卻因為說明牌上最末的“此為復制品”五個字,委屈于最犄角的位置多年。

    君岫寒拿著雞毛撣,心不在焉地掃拂著旁邊的展柜,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老秦,以及他凝視的目標。

    今天,是君岫寒來到博物館工作的第七天。作為一個普通的辦公室人員,她的工作內容并不繁重,整理資料,維護展品,接待訪客,不過是日復一日的簡單重復。而事實上,作為一個位于小城市郊區的毫不堂皇富麗的博物館,平日里的訪客可說是廖廖無幾。這里的居民,似乎少有人對歷史有興趣,寧可坐在茶鋪里搓麻將,也不愿掏出幾塊錢的門票來博物館緬懷一下過去。館里最最熱鬧的時候,莫過于國慶節前后,因為總有老師會帶著一隊學生來這里豐富課余知識。

    由此也不難想象,館里的收入并不豐裕,如果單靠門票,恐怕總有一日會連清潔劑都買不起。還好有市政府每年撥下來的微薄經費,博物館才能維持至今。

    在君岫寒來到這里之前,她的位置已經換過多人。沒有多少年輕人能在這個清苦的地方呆上三個月以上,當初那種為保護祖國燦爛歷史而做出貢獻的豪邁壯志,終是敗在無情的現實腳下。

    現在,整個博物館只有五個工作人員,除了館長和看大門的,就是辦公室里的三個人,連清潔工人都是找的鐘點工,為了省錢。而辦公室很快就要變成兩個人,老秦馬上要退休了,這一周將是他為博物館工作的最后七天。

    “秦老師,你文件柜里的資料都清理好了?要我幫忙么?”君岫寒走到老秦旁邊,想起那個被他翻找得一塌糊涂的舊文件柜。

    被她一問,老秦扶了扶鼻梁上已褪色的眼鏡,沖她感激地笑笑:“不用了,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

    說罷,他轉回頭,眼神繼續流連于那片石榴紅。

    比君岫寒早來兩個月的謝菲曾私下告訴她,老秦對這件贗品嫁衣有超乎尋常的重視。她曾多次在閉館后的夜里,見到老秦以相同的姿態呆立在展柜前,喃喃自語。

    那種眼神,癡戀的人才有。

    每次說到這個,謝菲末了總是一陣嗤笑。

    前些天整理檔案時,君岫寒記得“婚姻狀況”一欄里,老秦填的是“單身”,是一直未婚還是離異,無從知曉,她也毫無興趣打聽別人的隱私。何況,她對老秦一直是感激且敬重的。在她為了找工作而焦頭爛額,就快被市儈的房東攆出門的前一天,老秦打來的一通錄用電話,救她于水火,當天便提著簡單的行李趕到了博物館。聽她尷尬地說完自己目前的窘境,老秦二話不說交給她一把鑰匙,說以后你暫時住在辦公室吧,小屋里有張行軍床,將就一下,等找到房子再搬出去。

    在現下這個信任缺乏的年代,君岫寒怯怯地握著銀色的鑰匙,向老秦慎重地鞠躬道謝,心里,洋溢多日不見的暖意。

    有了工作,還有了免費的住地,君岫寒終于松了一口氣。

    所有該她負責的工作,老秦都細細教她,盡管并不復雜,他還是事無巨細,全部認真得很。不止工作上,見她嗓子不舒服,不顧天氣的炎熱,特意跑到離這兒很遠的藥房買來藥品,并給她抱來更厚的被子,說夜間館里陰冷,蓋厚點才不至于感冒,知道她經濟緊張,還專門找到館長,把本月的薪水提前支付給了她。

    面對這么一個對自己善良細心的長輩和上司,君岫寒是斷不會在背后說他半句是非的。

    她不想他走,至少不要這么快走。

    “秦老師……”君岫寒思忖了片刻,還是鼓起勇氣打斷了老秦對嫁衣的凝望,有些問題,她想在他離開前,知道答案。

    老秦側過臉,燈光在眼鏡上反射,兩片白光蓋住了他的眼。

    “能給我講講這件嫁衣的故事么?”她問了最想問的問題。

    沉默良久。

    “它在等待。”

    老秦的嘴角微微上揚,已有了皺紋的臉隨即舒展開來,若荒蕪的土地開出一朵花。

    君岫寒從未見過他有如此表情。

    “等待?!”她怔住,“等什么?”

    老秦的手掌在玻璃上緩緩移動,掌心的熱氣在表面上氤出淡淡白霧,轉眼即逝。

    “幸福。”

    一絲如釋重負,于短短兩個字之間沉浮。

    “很悶熱,今夜怕有大雨,睡覺的時候一定關好窗戶。我走了。”

    老秦拿起擱在地上的雨傘,對君岫寒的疑惑視若無睹,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再戀戀不舍地再看那嫁衣一眼。

    “把它交給你了。”臨走前,他意味深長地望向窗外,“后天,七夕,會下雨么?!”

    君岫寒微張著嘴,直到老秦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2

    滿腹疑問堵在喉間,封印了般講不出來。

    鎖好館門,走在裂紋比比皆是的大理石地面上,君岫寒的腳步回蕩在空無一人的展廳里。

    掩上辦公室的房門,她開始小小的忙碌。

    咕嘟咕嘟,暖瓶里的開水小心地注入碗中,方便面的香味在騰騰熱氣中揮發。

    撕開小袋輕輕抖動,醬料沉入水中,暈開一片深褐色,白綠相間的脫水蔬菜漂浮其上,緩緩打著旋兒。

    今天這頓晚餐也是老秦提供的。他的柜子里存有半箱康師傅,全部送給了君岫寒。她本來想拒絕,可他說他就要走了,這些方便面是不可能帶走的,不吃也浪費了,何況也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

    數分鐘后,揭開蓋子,攪動著綿軟的面條,君岫寒翻開面前藍色的舊文件夾。

    文件夾里,是館內全部藏品的簡要介紹和報刊雜志上的相關報道。據說全是老秦一手整理出來的,昨天他把它交給了君岫寒,說雖然沒有什么大用處,沒事翻翻也是好的。

    君岫寒挑了一撮面條吸進嘴里,嚼著,看故事書般悠閑地翻看著。

    館里能叫得響的東西并不多,偶爾有一兩件稱得上一級文物的,據這資料的記載,也都及時被上級單位早早“接收”走了。簡言之,望川博物館里藏的,都是不值錢的。君岫寒想到了這里薄弱的保衛措施和館長無所謂的態度,想必那些專盜文物的賊也嫌這里的油水太少而懶得光顧吧。

    每一件藏品的來歷老秦都記錄得很詳細,圖片下,是一排排俊秀流暢的鋼筆字,賞心悅目。

    當碗里只剩下半碗湯時,君岫寒的手指停在了倒數幾頁的地方。

    是那件嫁衣的資料。跟前頭不同的,它沒有附照片,只有一張封在透明玻璃紙里的小畫,淡黃宣紙上是嫻熟的工筆彩繪。畫中的嫁衣,跟櫥窗里的無二,嫻靜地“站”在一塊大青石上,無數嫩綠的草從石縫中探出頭,頑皮孩子一樣打量著外界。

    只是一件衣裳,卻美得有了生命,一種遠眺時的殷切期待,從畫中染到君岫寒心里。

    會是老秦畫的么?!如果是,她驚訝于他的才華。

    關于它的介紹,跟說明牌上的幾乎相同,老秦并沒有將其詳細化。再往后翻,一篇從報紙上剪下題為“千年嫁衣,一朝成灰。巧手工匠,再現原貌。”的報道吸引了她的注意。

    放下筷子正要細看,辦公室大門冷不丁被人撞開。

    “手機手機,我手機是不是丟這兒了?!”

    謝菲匆匆跑進來,一把拉開她自己的抽屜,然后松了一口大氣。

    “幸好扔辦公室了。”她拍著胸口,看著存了好幾個月的錢才買來的最新款手機,對君岫寒說,“我剛還以為被賊給扒了呢,嚇死我了,害得我中途下車趕回來。”

    “以后注意就好。”君岫寒抽一張紙巾給滿頭大汗的她,“擦擦吧。”

    接過紙巾擦著額頭,謝菲的目光落在她正在閱讀的內容上,不由得來了興致,問:“你在看這個啊?!”

    “你以前看過?”君岫寒不認為這個對待工作得過且過的姑娘會有興致翻看這么陳舊的資料。

    謝菲一躍身坐到君岫寒的辦公桌上,擺出前輩的姿態:“這還用看么?!你來得晚,好些事情許姐跟我說過,你不知道。”

    許姐是個留著及耳短發的中年婦女,君岫寒來報道的第一天,正是她申請病退的日子,她現在的位置,正是以前許姐坐過的。

    “她有說過關于這嫁衣的故事么?”君岫寒問。

    “當然。”謝菲點頭,旋即狐疑地瞪著她,“怎么,你不會也向老秦那個癡人看齊吧,想成為望川博物館第二代戀衣癖?”

    “說正經的!”君岫寒拉下臉,“我真的很好奇。”

    “好啦好啦,不開玩笑了。”謝菲跳下來,拉過一張椅子坐下,指著那張畫,“那個,聽說是老秦當年親手畫下的。”

    原來,真是老秦的手筆。

    “這件嫁衣,本來是該有真品的。”謝菲又抖落出一個極具價值的陳年舊聞,君岫寒迫不及待的模樣,讓她充滿了老師教授學生的自豪,不由繪聲繪色地描述開來,“當年,望川市郊的二號工地里發現了古墓群,其中一個墓-穴-里,出土一具描金漆木棺。后來棺槨被運到當時附屬博物館的研究所,研究人員開棺后,在里頭發現了一件艷麗如新的嫁衣,眾人驚嘆,以為得了一件國寶級的文物。可是,當他們小心翼翼地把嫁衣從棺木里取出時,一件詭異至極又讓他們悔恨至極的事發生了。”

    “出什么事了?”君岫寒情不自禁地挪近了椅子,目不轉睛。

    “嘿嘿。”謝菲擺足了金牌說書人的架子,自得地一笑,說,“誰也沒想到,當那嫁衣剛剛越過棺槨的邊緣時,瞬間便在他們手中化成了黑色的灰燼,散落地到處都是,在場的所有人都傻了,然后便為自己的前途萬分擔心起來。二號工地發現寶貝的事,早流傳了出去,上頭對這件事也很重視,如今不但沒有研究出個一二三來,還眼睜睜讓國寶在自己手里莫名化成了灰,誰還會坐得穩睡得安?!第二天,這事就被捅到了上頭。文物無故受損,背黑鍋的自然是那些參與過此事的工作人員,開除的開除,警告的警告,連報紙都登出了這件并不光彩的事。雖然那些人的確冤枉,但是他們也的確沒辦法解釋嫁衣成灰的原因。最后只給安了個‘年代久遠,衣料氧化嚴重所致’的牽強理由了結了這件事。”

    “真品毀了,那么難得的一件寶貝……所以博物館才做了這個復制品來紀念吧……”君岫寒若有所思地點頭。

    謝菲連連擺手,說:“這復制品,是老秦做的!”

    君岫寒的心,咚得一跳。

    “老秦是在嫁衣出土后的第二天來到博物館工作的,雖然他只是個普通工作人員,沒有參與到‘嫁衣事件’里去,可這事的前前后后他也知道不少。有一天,他主動向館里提出,他想做一件跟真品一模一樣的復制品,如此難得的古代嫁衣,留個紀念給后人也是好的。館里同意了。于是,有人看到老秦抱著厚厚一堆石榴紅的衣料,鉆進了存放真品殘灰的研究室,水米不沾,整整三天沒有出來。中途有人去查看,隔著反鎖的大門,只聽到剪刀嚓嚓的聲音,還有一股燒焦的糊味。三天后,老秦抱著這件跟真品完全無二的嫁衣走了出來……這才有了我們現在看到的復制品!”

    聽完這席話,君岫寒心里的疑團有了點豁然開朗的意思。

    老秦對于嫁衣的偏愛,或許等同于畫家之于作品,甚至母親之于孩子吧……

    人類對于跟自己有關的東西的獨有情感,有時候會強烈到旁人無法理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地步。

    “你既然知道這些,又何必總是背地挖苦老秦。”君岫寒玩笑似地嗔怪著謝菲,“那是他辛苦做出的作品呢。”

    “那也不用像個花癡一樣成天跟一件衣服說話啊,那感覺很嚇人的!”謝菲不以為然地站起來,看看時間,然后朝她擺了個再見的姿勢,“不早了,再不走就沒車回市區了。今天跟你說了這么多,改天你得請我吃飯做酬謝啊!BYE!”

    謝菲忙忙慌慌裝起手機,三步并兩步沖了出去。

    “別跑那么快,地上滑!”

    這個比自己還小兩個月的丫頭,行事說話總是風火雷電,君岫寒搖頭。

    謝菲邊跑邊飛速地摁著手機鍵,發短信歷來是她一大愛好。

    到門口,冷不防與一人撞個滿懷。

    謝菲穩住身-子,抬頭一瞧:“老秦?!”

    “哦,是小謝啊。”老秦抖了抖還沒折好的雨傘,“這么晚才走啊,外頭開始打雨點了。”

    “沒事,我帶了傘的。”謝菲從碩大的挎包里掏出折疊傘,邊關上包扣邊問,“秦老師怎么跑回來了?!”

    老秦扶了扶鏡框,大門上方的燈光落下來,剛剛映在鏡片上。

    “有點事,還沒做完。”

    他的嘴角,泛起少見的笑,像打在玻璃上的雨點,無色而冰涼,轉眼流淌無形。

    3

    真的下雨了,雨點比豆子還大,擊在窗戶上啪--啪作響。

    君岫寒關好全部窗戶,放下窗簾,在一室悶熱里,打開了擺在床前的小電扇。

    老秦為自己的準備的被子,在今夜成了多余的累贅,堆在墻角的折椅上。

    關了燈,她摸索著躺到鋪著涼席的小床-上,黑暗中,靜靜聽窗外風雨,還有扇葉轉動的聲音。

    閉上眼,卻閉不上心,老秦的臉,鮮紅的嫁衣,在她眼前走馬燈一樣來回飄動,模糊著,清晰著,交替而現。耳邊的風雨聲,漸漸被扇葉有規律的呼呼聲替代,成了一首頗有效的催眠曲。

    身-下被體溫捂到發熱的涼席,不知幾時變得涼起來,似有寒鐵在上頭延伸,然后緊緊貼到自己的皮膚上,再慢慢深入血肉骨髓。

    有風拂過,裹著草的香味。

    無聲無息飄入鼻腔,卻在瞬時化成濃烈的腥味,剛從身\_體中噴濺而出的鮮血之味,溫熱的氣氳撒播著死亡的絕望。

    轟烈的馬蹄聲由遠而近,踐踏著薄薄的耳膜,塵土翻滾的草地在眼前神經質地傾斜不止,廝殺的兇悍在無形中擴張到極致,似要震碎漫天飛云的蒼穹。

    銀光寒人的刀刃從半天中橫劈而下,血在空中畫出一條完美的弧形,雙目圓睜的頭顱翻了幾個滾兒,留下一條同樣完美的拋物線后,落入紛亂的馬蹄下。

    一雙冰冷的眼,在這血跡斑駁的利刃上凝固。

    咻!

    刀尖赫然矗立而起,直指前方,不容違背的威儀與命令。

    天空也變了顏色,隆隆雷聲狂涌而至,精亮的閃電撕裂厚重的云層,肅殺之氣貫穿天地,戎裝而備的兵馬從四面八方奔騰而來,混戰搏殺,刀槍之間撞出燦爛火花,四濺著,消失著。人,從嘶鳴不止的戰馬上墜落,烽火跋扈的草原上多出一具又一具姿態各異的尸體,被馬蹄踩到骨肉模糊。

    一聲巨響,熾烈火焰竄天而起,迅速將整個草原連成火海一片,翻騰的火光下,人的怒吼,馬的慘叫,漸漸淡去,只剩那柄寒氣依然的刀,固執而巍然地指向前方,斷無回頭之意。

    沒有感情只有殺戮的眼神,如風飄搖,深黑的戰袍在火中燃燒,飛揚,障滿了另一雙驚恐而悲傷的眼睛……

    一滴晶亮的眼淚,從最柔軟的云朵淌下,不知來向的光線溫柔地籠罩著它,折射出比星光更炫目的美麗。好奇的目光,被包裹在淚水中的世界吸引,靠近再靠近,像被萬花筒吸引的孩子。

    似有人往平如鏡面的水中扔了個石子,無色的眼淚蕩漾開去,化成漫天細雨,洗盡滿地血污,還了草原一地干凈,還了天空一片清凈。

    所有跟死亡有關的氣息,在這一刻停頓。

    微風卷細雨,帶來泥土和野草--濕--潤的香,純凈不摻半點雜質。

    女-人,裹了一身艷麗的紅,站在青青磐石上舉目眺望。

    無際的草原在眼前延伸,灰色天際下一片潤潤的綠。

    細碎的光點,在她的衣衫上忽閃,清脆的叮叮聲穿過稀薄的雨簾,單調的景色染上了琉璃般的通透。

    看不清她的臉,甚至連身形都只是個模糊的輪廓。然,幸福,守候一個人歸來時獨有的幸福感,再清晰不過地蔓延上心間,她跳動的心臟,急切的呼吸,一切竟是如此真切。

    女-人,自己,自己,女-人,漸漸重疊在一起……

    轟隆!

    一聲驚雷炸起。

    君岫寒騰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額際微微發癢,是一行冷汗,緩緩爬過。

    好奇怪的夢……

    她輕喘著氣,扯起枕巾擦去汗跡。

    窗外依舊電閃雷鳴,房間內卻充斥著讓人不快的悶熱,小電扇不知什么時候罷了工,藍色的扇葉懶洋洋地靜止著。

    君岫寒下了床,用力摁了摁電扇開關,無效,再摁,扇葉依然不動,她只得沮喪地放棄,重新躺回床-上。

    向來睡眠很好的她,第一次嘗到了失眠的痛苦,輾轉反側間,不僅睡意全無,夢中那些支離破碎的場面反而越來越清楚,過電影般于腦中不斷閃現。

    也許是錯覺,也許是失眠造成的不適,君岫寒突然覺得一陣輕微的刺痛在不經意間潛入心臟,不自覺地抬手捂住了心口。

    換了個平躺的姿勢,她以為這樣會舒服些,可心口上那種被牛毛小針扎個不停的痛,并沒有減弱。

    難受不已的她再次爬起來,拉亮電燈,打算到外頭倒杯水。

    唰……唰……

    剛剛走到房門前,君岫寒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陣緩緩的翻動紙張的聲音。

    面前這道用薄木板制成的潦草小門,幾乎沒有隔音效果。

    抬手看了看表,午夜零點三十分。

    這個時間,會有誰在辦公室?!

    透過門縫打量出去,只看到一片漆黑,外頭并沒有開燈。

    誰會在沒有光線的辦公室里,大半夜地翻書?!

    一道閃電掠過,強烈的光映白了君岫寒的臉。

    會是賊么?!

    可是辦公室里根本沒有值錢的東西,哪個笨賊會光臨?!

    正在她躊躇著要不要沖出去的時候,翻書聲停止了。

    君岫寒把耳朵貼在門上又聽了一會兒,確認外頭的確沒有別的動靜后,順手抓過門后的硬把笤帚,深吸了口氣,咬牙猛一下拉開了房門。

    一片艷麗的石榴紅,穿透黑暗,蒙了眼睛。

    君岫寒連退幾步,一個踉蹌坐在了地上。

    一直牢牢鎖在展柜里的嫁衣,人一樣立在門口,空蕩蕩的群擺,在離地半尺的地方輕輕晃悠。

    被一股冷冷的視線牢牢抓住的感覺,不寒而栗,君岫寒驚恐得連尖叫都忘記。

    也許一秒,也許一個世紀,時間的概念在君岫寒的腦中徹底混亂。

    她不記得門口的不速之客是在什么時候離開,或者消失的,只記得一片薄紗從臉上拂過,酥癢冰涼,隨即便見那石榴紅在空中妖嬈地轉身,風一樣飄走。

    君岫寒捂住嘴,強迫自己鎮靜下來,然后手腳并用地爬到門外,一把掀亮了外頭的吊燈。

    除了一直緊閉的大門被推開,尚在吱吱呀呀中搖動外,一切如常。

    君岫寒咬著嘴唇快步跑過去,一把關上大門,反鎖后又拉過一把椅子緊緊抵住,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走到辦公桌前,一-屁-股坐下,她驚魂未定的目光落在被翻開的藍色文件夾上,那抹觸目驚心的紅再次入了眼簾。

    記得在睡前,她明明是把文件夾合好收到柜子里的。

    君岫寒哆嗦著捧起文件夾,卻詫異地發現老秦的畫上多了兩行小字——

    我心有君,君心有我。

    長恨綿綿,誓無絕期。

    朱砂色的字體,娟秀非常,然,透出字外的恨意與絕望,排山倒海般撲向君岫寒。胸口的疼,似有加重的跡象。

    她又疲累又痛苦地趴倒在辦公桌上。

    雷雨沒有止歇的意思,密集的雨點狠狠擊在窗戶上,道道電光飛閃而過,昏昏睡去的君岫寒不時咬緊下唇,蹙緊眉頭,虛弱的臉龐在閃光中明明滅滅……

    4

    “那怎么可能?”老秦捏著軟布,輕輕擦拭著裎亮的展柜,“衣裳是不會走路的。小君,你把夢錯記成現實了吧?!”

    眼圈發黑的君岫寒用力搖頭,斬釘截鐵地說:“我確定那不是夢境。我甚至還記得薄紗拂過我臉龐的感覺!”

    老秦往玻璃上呵了口氣,軟布抹開白氣,越發光可鑒人,里頭的嫁衣也更加清晰。

    “只是幻覺。你看,嫁衣好好地鎖在柜子里,除非有人偷了它穿上,半夜出來裝神弄鬼。”他側過臉,哄孩子一樣拍拍君岫寒的頭,“但你我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鑰匙只有館長才有,誰都打不開這玻璃柜子。小君,你晚上不要睡太晚,精神不好人容易有幻覺。”

    “我說了我確定不是幻覺不是夢境,秦老師,我敢起誓,半個字都不假!”君岫寒下意識地捂住胸口,那莫名的疼痛并沒有因為那看似荒誕的夜晚的結束而減緩,反有越來越重的趨勢,“你不知道當時……當時有多可怕……”

    停下手上的動作,老秦嘆口氣,搖頭輕笑:“小姑娘始終是小姑娘,成天就愛胡思亂想。如果你真的住不慣,我跟館長說說,把館里特別為我安置的那套小房子讓給你住吧。地方不遠,離這里最多一站多路。”

    “給我?!那你呢?”君岫寒知道那個地方,上次跟謝菲出去買水果時,謝菲指給她看過,一間古舊的小平房,也是博物館唯一能提供的“職工宿舍”,這么多年來一直由老秦住著。

    老秦擺手,把抹步放到塑料桶里,說:“我下周就要走了,打算回老家去,用不著那房子了。呵呵,你安心住進去吧。”

    君岫寒咬著下嘴唇,半晌,點點頭:“好,謝謝了。”

    有了昨夜那番經歷,她很希望今晚就搬走。

    讓人顫栗的心虛,理不出頭緒的混亂,霸道地占據了她魂魄,冤魂一樣不肯離去。一宿難成眠的痛苦,是她以前從不曾體會到的,哪怕山窮水盡到次日無米下鍋,她依然能睡得天昏地暗。

    那片妖艷的紅,她有恐懼,但恐懼之下,又有割不掉的牽掛和熟悉,仿佛自己的心被切了一塊放到別處,染色,拉扯,縫成了這件衣裳……多離奇而怪異的感覺……

    “呵呵,道什么謝。”老秦一笑,提起塑料桶朝里走,“真要謝我,就幫我把其他柜子擦一擦吧。跟它們在一起這么多年,有感情哪。以后我是沒機會再幫它們‘洗臉’啦。”

    君岫寒從老秦的眼底看到一點閃閃的東西。

    不知該說什么的她,從塑料桶里撈起另一塊布,大步走到另一個展柜前,賣力地擦拭起來。

    老秦踱到最愛的嫁衣前,像對一個老朋友般喃喃說道:“后天,又是七夕了。最后一次陪你過……”

    看著身-軀已微微佝僂的他,如此落寞地站在玻璃柜前跟一件衣裳道別,君岫寒莫名地難過。

    也許連她都不能完全理解老秦對這件衣裳的感情,在他眼里,這嫁衣是他的兒女,還是戀人?!老秦的兩鬢雖已飛上白霜,可從他刻滿歲月痕跡的臉上,并不難看出年輕時的他,應當是個英俊的男人。這樣一個儒雅溫和又心靈手巧的男人,至今也孤單一人,為其惋惜之余,難免也有疑惑。

    “七夕……是個很重要的日子么?”君岫寒走到他身邊,視線卻刻意避免跟嫁衣對視。

    像從很沉的睡眠中被人喚醒,老秦長長吁了口氣,微笑:“現在的年輕人只鐘意過情人節這些洋玩意兒了,有幾個還知道七夕啊……只有像我這樣的老骨頭,念念不忘。”

    “我知道啊。”君岫寒接過話頭,“牛郎織女終于又能重逢了,多美好的一天。”

    “他們彼此都堅持著對對方最殷切的期盼,在希望中熬過所有痛苦,所以能收獲幸福。”老秦望著君岫寒,笑容漸漸隱去,“假若織女斷了期盼,七月七的鵲橋上,還會剩下什么?!空氣,或者行尸走肉。”

    君岫寒微愕,從花好月圓的七夕忽墜入行尸走肉之類的說詞,她愕然于老秦急轉直下的形容。

    “織女怎么可能斷了期盼呢,他們那么相愛。”君岫寒傻笑兩聲,想讓這場閑聊恢復起先的輕松自如。

    老秦也笑了,一絲凄涼寫在嘴角。

    要離開的人,都是這么多愁善感吧。君岫寒唯一能想出的解釋就是這個。

    一聲悶雷從遠處傳來。

    不到六點的天空,又黑如夜晚。

    “又要下雨了,這幾天天氣真的很壞呢。”老秦恢復了常態,走到窗前,“又忘記收衣服了,呵呵,白洗一場。”

    君岫寒趕忙說:“要不你先走吧,趁還沒下雨。剩下的我來收拾。”

    “這……好吧,我先走。”老秦沒有同她多客氣,拍了拍手,正要轉身時,又說,“謝菲今天一整天都沒見人,也沒請假,回頭你給她撥個電話問問怎么了。”

    “嗯,我呆會兒聯系她。”

    謝菲愛遲到是事實,從君岫寒來這里上班開始,她沒有哪天是準點到博物館的,這樣的家伙,偶爾曠工一天也算正常吧。

    老秦離開后,君岫寒獨自在大廳里忙碌,寂靜無聲的空間,只偶爾有一兩聲抹布與玻璃摩擦產生的嘎嘎聲。

    背對嫁衣的她,背脊上突然爬上一種被注視的感覺。像昨晚一樣。

    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在回頭與否間心驚地猶豫。

    她還是回了頭。

    嫁衣安分地立在展柜里,并沒有任何不同。她的眼神,不自覺地被那石榴紅粘住了。

    良久,想挪開卻不能,幻覺般看到它從一件化成了兩件,兩件化成許多件,在小小的玻璃柜里擁擠,飄飛,扭曲,成了紅色的河,在玻璃柜里翻滾。

    “啊……”

    劇烈的抽痛猝不及防地襲上心臟,君岫寒一把摁住心口,痛苦地蹲下來,牙齒差點咬破下嘴唇。

    好痛。不再是小針刺入的程度,像有把刀,狠狠捅入,然后緩慢而仔細地割著柔軟的血肉。

    幾次差點倒地的她,強撐著身\_體,不斷告訴自己,這只是錯覺,一種錯覺帶來的神經性疼痛,并不是真的。

    強迫性的自我麻痹進行了許久,疼痛似乎有所減輕,君岫寒喘著粗氣,滿頭大汗,扶著柜子站起來,深一腳淺一腳朝辦公室走去。

    她很需要一張床好好躺躺,也許休息一下,或者睡上一覺,所有的幻覺性疼痛都會消失。她安慰著自己。

    當君岫寒如受傷的貓一樣蜷在床鋪上時,第一次覺得這小小的房間如此空曠。空到仿若自己被整個世界遺棄,孤獨地躺在沒有其他生命存在的荒漠戈壁,比疼痛揪心百倍的絕望,潮水般洶涌而上。

    冷汗淋漓的君岫寒無法判斷,自己是真的病了,還是被昨夜那駭人一幕嚇出的后遺癥。

    緊捂著心口,在床-上輾轉許久,君岫寒的疼痛感似乎有所減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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