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下)第十二頁 致愛-《浮生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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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知愛者,不傷人,不傷己。
1
海水一樣的藍頭發(fā),海水一樣的藍眸子,海水一樣的藍紗裙,多么寧靜似海的組合。
但這種寧靜完全是錯覺!
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這個努力干嚎的小姑娘,從進門到現(xiàn)在,她的雙手始終緊拽九厥的胳膊,連體嬰一樣死都不分開,除了哭聲,沙發(fā)也在砰砰響,一條跟它的主人同樣悲傷的藍色魚尾不甘心地來回拍打。
妹子是只“藍鮫”,人魚類妖怪中最好看的一個分支,不論男女都有一張令人神魂顛倒的臉。另外,關于世間一直流傳的,人魚眼淚會變成珍珠這件事,你們笑笑就算了吧,因為這是個百分之九十的謊言,而剩下的百分之十的真實,便是藍鮫的眼淚真的會變成上等白珍珠!
上天的眷顧令藍鮫變成了傳說中最美麗的部分,也將它們一步步拖向滅絕的深淵。從遠古時期開始,藍鮫便是捕魚人的摯愛,天性溫良的它們從不是漁網與欲望的對手。被捕獲的藍鮫通常被關在狹小的水池里,每天要干的事就是哭,如果不從或者眼淚太少,漁夫會用各種殘酷的方法折磨逼迫,直到它們哭瞎眼睛再流不出一滴眼淚時,便被無情宰殺,作為魚肉販賣;也有一些被留下來作為低賤的貨品,放到市場上出售,供獵奇者收買觀賞,最終也很快落個傷病而亡的結局。此后,藍鮫數量越來越少,幸存者們紛紛遷徒到遠離人類的深海孤島,變成了只活在傳說里的物種。反正,我只在三四百年前的一次旅行中,在西安城見過一只化成人形的男性藍鮫,沒記錯的話,他是進了一間當鋪。待他出來之后,我還興高采烈追上去問他是不是一只藍鮫,結果人“呼啦”一下嚇跑了……回來時我還跟敖熾叨叨了好久,說錯過了一次白拿珍珠的好機會。
關于記憶中藍鮫的種種,到此為止。所以我完全沒有猜到,九厥所謂的“大事”竟是一只堪稱世界珍寶的藍鮫妹子,并且這個妹子口口聲聲對我們所有人說她跟九厥——有!婚!約!
可九厥卻斬釘截鐵對所有人說,他壓根兒不認識這位。這位美麗的鮫女是他昨夜在酒莊里的超級大浴缸里洗澡時,“唰”一下打水里冒出來的,開口便說“終于找到你了,我們成親吧!”,雖然他隨時把找妹子結婚這種事掛在口邊,可真遇到這么個死活都要嫁他的,他除了嚇得連嗆幾口洗澡水,第一個念頭便是找我善后。切!我這兒時不停又不是婦聯(lián)!誰知道這慣性失蹤的混蛋是不是在外頭惹了風流債然后被逆襲了!我居然有點幸災樂禍……
“妹子你能不嚎了嗎?”九厥都不敢看她的臉,扯了一張紙巾給自己擦眼睛,“你再嚎,我就要哭了!”
“你我有三生之約,為何如此待我!”鮫女吸著鼻子,萬般委屈,“嫌我不夠貌美?”
“你美得驚天動地!”九厥趕緊搖頭又點頭,“可我真不認識你啊大姐!從不會有一個熟人從我的浴缸里鉆出來!我?guī)銇磉@里,就是讓我所有朋友為我作證,我是有未婚妻的人了!你真的找錯人了!”他眼巴巴地望向我,“趕緊給我證明?。 ?
我聳聳肩:“你的未婚妻歷來只是你口里的一個詞語,我們誰都沒見過,我能為你證明什么呢?倒是你自己要好好想想,是不是在哪個月黑風高殺人夜里,做了不該做的事兒!”
“對,再仔細想想?!卑綗肼渚率且话押檬?,“老爺們兒得有擔當!你一把年紀了,差不多就娶了吧,我看著姑娘跟你挺合適,你們倆連頭發(fā)都使差不多的顏色!人家都這樣了,你還那樣,姑娘多傷心哪!”他滿眼同情地看向鮫女,口氣溫暖得像居委會大媽,“姑娘,想哭就使勁兒哭吧,人年輕的時候,誰不遇到個把人渣!哥懂你的心情?!?
“我不就是喝了幾瓶你家的酒沒給錢嗎……”九厥痛苦地捂住臉。
我瞟了義正詞嚴的敖熾一眼:“你拿個洗臉盆干嗎?”
敖熾眨眨眼,小聲道:“你不也抱著茶杯隨時準備著嗎?”
“你一定要表露得這么明顯嗎?”我從牙縫里擠出話來。
“你就不能多說點煽情的話讓她別只顧著嚎,趕緊哭點眼淚出來嗎?!”敖熾瞪我。
葵顏根甲乙默默放下偷拿在手里的礦泉水瓶和小碗。
呃,節(jié)奏有點不對。
九厥絕望地指著我們:“你們……”
鮫女癟著嘴,說:“何苦編造一個不存在的未婚妻呢?我才應該是你的妻子?。 ?
“我真有未婚妻!”
“那你把她叫來!”
“我暫時聯(lián)系不上她……”
“說!謊!話!”
“求你了……我不能娶你!我不認識你!我要說多少次!”
“三百八十年前的一個夏天你可去過西安?”
“我這輩子在無數時間去過無數地方,哪記得三百八十年前的夏天我在哪兒!”
“裝!糊!涂!”
九厥顯然是被一種無理取鬧惹火了,向來不與妹子發(fā)貨的他,突然冷下臉來:“即便是妖怪,你也是個女妖,就這么不重自己臉面?”
鮫女一愣,不嚎了,呆滯良久,雙手無力地垂下:“為什么你要這樣……七色石,三生約,待到靛荷展笑顏,再執(zhí)手,醉秋山……”
一條編制精美的紅色手繩滑出來,停在她白皙的手腕上,紅得哀怨。
也許是我連日奔波眼神恍惚,一見這手繩,便覺得有條細長如蛇的暗影從縷縷相纏得紅線里鉆出來,若有若無地浮在空中,另一端卻纏在了九厥的左手腕上。
我揉揉眼睛再看,手繩只是手繩,哪里有什么暗影?
見她這般模樣,九厥又有些過意不去,很真誠地握住她的手說:“你說你叫永歡對吧?恩,永歡妹子,我以天界仙官的身份慎重向你保證,我從未見過你,婚約更是無從談起。問題一定出在你那里,不如回家好好睡一覺,再想清楚與你有約的人是誰!你再這樣糾纏,不明智。感情這事兒,不論做人還是做妖,都不能無中生有。我不想采取任何傷害你的措施,明白嗎?”
她叫永歡?!
我在心里笑了笑,這個名字不論放到誰身上都尋常甚至俗氣,唯獨在她身上,是一種深刻的祝福。我想,起名子的這個人一定很愛她。
永歡怔怔地看了九厥很久,生氣地魚尾也平靜下來,慢慢化成了一雙雪白柔軟的小腳。
“抱歉,我一急,尾巴便露出來了?!庇罋g不好意思地朝我們笑笑,調整了一下坐姿,但依然緊挨著九厥,“剛才是我失利了,沒嚇倒你們吧?”
所有人都稍微松了口氣,九厥的話似乎有效?!
“想明白了?”九厥看著恢復正常的她,試著問,“我送你回家?雖然咱們之間是誤會一場,但做個朋友是沒問題的?!?
永歡轉過臉,兩頰飛紅,認真道:“我哪里都不去,我只與你在一起。不論你走到哪里,我都不會弄丟你的。”
晴天那個霹靂,把我都震了一下。
“怎么有這么厚臉皮的姑娘???”肩頭的紙片兒都忍不住了。
連一直在辛勤收拾屋子的趙公子都悶悶走到她身旁:“姑娘,姻緣這種事勉強不得。這藍頭發(fā)雖然不是什么好青年,起碼還是個敢做敢認的純爺們兒,他既然如此肯定不認識你,那必然是真不認識。你還是回去弄弄清楚吧,別誤了終身大事。要不,我煮碗面給你,吃了再回家?”
“趙公子,我不高興的時候怎么不見你煮面給我吃?”敖熾“哼”了一聲。
“你從來不需要安慰?!壁w公子誠實地回答,抱起一筐垃圾走開了。
敖熾扯扯我的袖子,神情八卦之極,附耳道:“這鐵坨坨對那姑娘有想法?。 ?
“這么好看的姑娘,有想法是正常的?!蔽彝崎_敖熾,笑著對永歡說,“你看,這里所有人都表達了自己的看法,雖然我有點煩九厥,但我依然要跟你說,他再不靠譜,也不至于否認一樁婚約,再腦子不好使,也不至于忘記相愛之人。你要愿意,在我店里住幾天,逛一逛這個城市,等心情好些了再回家也無妨。”
永歡的藍眸子越來越黯淡,臉上的紅暈也沉得不知去向。
她再次看定九厥:“你不娶我?”
“不娶!”九厥毫不猶豫,“你非我命中注定之人。”
雖然我總是嘲笑九厥是前年剩男,可是以他的資質,真想結婚,何愁沒有妹子上趕著嫁他。我知道他對于結婚的渴望大部分都是裝出來的玩笑,如果不是那唯一一個正確的人,他不會對任何一個女-子動心,即便投懷送抱,也可坐懷不亂。簡單說,他就是個披著流氓外衣的君子,在永遠的老不正經歷,執(zhí)著地等待……所以,我煩他又喜歡他,不是沒理由的。在內心深處,我其實很希望他說的那個“未婚妻”是真有其人。但直覺跟我說,即便有這個人,也絕不是這個永歡。
哪里出了問題?!
永歡咬了咬嘴唇,看著我們,用目光尋找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回家吧!”紙片兒直言,“再糾纏下去就是騷擾了?!?
葵顏也開口了:“凡是事都有解決之道,不是這個人,也會有別人來娶你。何苦跟自己過不去?”
甲乙不知從哪里翻出來一包餅干,邊吃邊說:“死纏爛打的女-人,不值得任何人喜歡。”
話有點重,道理沒偏。
我跟敖熾以沉默來支持隊友們的意見。
永歡不再說話,下意識地屈起腿,整個人都蜷在了沙發(fā)里,姿態(tài)甚是可憐。
我心下嘆惜,游走世間千百年?深知世上最難處理的事情,非情愛莫屬。我一個老妖怪尚有如此感慨,更何況這小小的鮫女。也許她跟九厥的許多傾慕者一樣,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便將這個藍發(fā)妖孽記在了心間,難以釋懷,而她又比其他人的表現(xiàn)更激烈一些,干出這種亂認相公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你們都要我離開他。”片刻之后,永歡的臉從膝蓋后慢慢露出來,還是沒有哭,只是滿目悲傷,還夾雜著絲絲不被認可的失落與憤怒,“我尋了他這么多年才得償所愿,為什么你們要拆散我們呢?為什么你們不能像岳先生那樣祝福我們呢!”
越說越不像話了,一場單戀,何來拆散?!
九厥就差給她跪下了:“你究竟是誰?”
永歡熱切地看著他:“我就是永歡啊。三百多年前,沈公子的東籬小筑里,我們一直在一。雖然那時我看不見,可你的聲音至今未變。請不要質疑一個瞎子的聽覺?!?
九厥一愣,想了很久很久之后才說:“東籬小筑……你說沈子居的東籬小筑?”
永歡激動地點頭:“你想起來了?我們一直住在那里啊!”
九厥皺眉:“我記得沈子居,也去過那個地方,可我對你毫無印象?!?
“不可能!”
“句句實言?!?
“你留下畫像,不就是為了讓我康復后來尋你嗎?我尋了你幾百年啊!”
“我從未留過什么畫像??!你再這樣糾纏,我就把你綁到東海去扔了!”
“不論你把我丟到哪里,我都會回到你身邊。你跟我已經綁在一起了!”
“……”
“為什么你會變成這個樣子……為什么你要裝作不認識我?”
事態(tài)在永歡的固執(zhí)中又回到原點。
永歡又開始傷心地干嚎,聲音還越來越大,無端端聽得人心里躁郁。
“你先冷靜一點行不行?”我覺得九厥可能又要千我人情了,“如果真是九厥負你,我保證先讓他跪鍵盤再娶你。但如果不是,我們也不為難你,哪里來便回哪里去吧?!?
不聽,還是嚎。
“永歡,你……”
我話沒說完,一陣涼氣突然從我們之間飛過,直奔永歡,一個隱隱的“眠”字從她額頭上一閃而過之后,這家伙眼睛一眨,“咚”的一聲歪倒在九厥身上。
2
重歸安靜的世界真令人欣喜。
“只嚎不哭,還不如睡覺?!奔滓曳畔率种?,打了個哈欠,“一顆珍珠都沒有?!?
唉,也只有這么做了,再嚎下去誰都受不了。我對趙公子道:“把她搬到二樓客房吧,呃,是不是應該把她放到浴缸里才對?”
“先等等!”敖熾走過去,把她斜挎在身上的小皮包取了下來,打開往桌上一倒,“包是女-人的第二生命,看看有沒有什么有用的線索?!?
完全沒有大家想象中“嘩啦”一聲出來N多件東西的場面,永歡的包里只有個不足一尺的銀制圓筒,以及一張彈到地上的紅色的很像VIP卡的玩意兒。
九厥拿起那個大拇指粗細的圓筒,擰開上頭的蓋子,一截泛黃的紙卷露出來。抽出一看,在場眾人都吃了一驚,居然是一幅工筆細描的畫像,畫中人分毫無差,九厥無疑!只是這肖像的一邊參差不齊,似是被人撕掉了一部分。
敖熾拾起來地上的卡片,擦掉水漬一看,嘟囔道:“花……月佳期……您最值得信賴的情感服務機構?!這什么呀?”
“花月佳期?”葵顏從沙發(fā)里彈出來,一把搶過卡片,正面反面仔細一看,頓時瞪大眼睛,像是抓住了什么殺人兇手一樣指著這種卡片大聲道,“就是它!就是這個花月佳期,把我們錦繡緣的生意攪和得一塌糊涂!”
對啊,被九厥的電話一打岔,我們居然都忘了葵顏的話還沒說完,關于他跟老婆開的那間婚介所!
“嘖嘖,瞧這仇深似海的樣子,不符你善良的本性喲。”我拿過卡片,普普通通的VIP卡,喜慶的卡色,正面印著“花月佳期情感服務機構”以及一個400開頭的服務熱線,背面印著一串號碼,這張是A1335號。
“換作是你的不停,一夜之間所有跟你簽訂了服務合同的客人全跑路去光顧另一家店,你不生氣???”葵顏瞪我一眼。
“是不是你們收費太高,又或者資源不足,成功率太低,導致客戶集體不滿呢?”敖熾插嘴,“如今搞婚介的多了去了,人家有辦法替客戶找到真愛,你們競爭不過,被搶生意不奇怪嘛?!?
“找真愛?!”其實葵顏本來想說“你懂個屁”,但生生又把這話咽下去,耐著性子道,“我們錦繡緣從來都不拿這個當承諾,因為我們不敢?!?
“不敢?”我挑眉,“前任天神與花妖得夫妻店也有不敢的?”
“可遇而不可求的東西,我們不敢承諾?!笨佔兊煤車烂C,“我們可以承諾為客戶們牽線搭橋介紹條件符合的伴侶供其接觸,但是不是真愛,這連老天都不知道,我們又可以保證什么?我們錦繡緣只做靠譜的事。你忘了定言當年說過的話嗎?”他頓了頓,看定我,“世上唯一不能靠努力得來的,就是愛情。”
我微微一怔,笑著舉起這張VIP卡:“那你的意思是,這一間花月假期干的就不是靠譜的事?”
“我壓根兒不知它干了什么?!笨伆櫭?,“事實上被搶了客源的婚介所不止我們一家。干這一行的人多年來也是各憑本領,相安無事,可從未出現(xiàn)過如此‘異軍突起’的。于是我跟錦袖兵分兩路,她負責去花月假期探探虛實,我負責去調查流失到那邊的客人的后續(xù)情況?!?
“結果是沒有結果?”我問。
“確實,錦袖說,那就是一間再普通正常不過的婚介所,而我也沒有人客人身上找到什么可疑的地方。不過,順利結婚的就沒有,自殺的倒是好幾個?!笨伝貞浀?,“我們第一次領教花月假期的利害,使十年前還在帝都的時候。那會兒我們的帝都分公司生意一直不錯。就因為這間店,我們不得不結束了帝都的生意,去了別的城市拓展業(yè)務。這些年倒也平順,幾個城市的分店都還不錯,包括忘川。但就在幾個月前,這件花月假期又陰魂不散地出現(xiàn)在忘川,我們的生意立刻一落千丈。說來也是怪異,這件店并不同時在幾個城市營業(yè),每做幾年生意就會換個城市,誰想到冤家路窄,居然在忘川與它狹路相逢。這回我偽裝成單身男人親自登門,結果……”
“被人打出來了?”敖熾順口道。
“你去就會被打出來,我是斯文人。”葵顏白他一眼,“一開始受到了很熱情地接待,但最后他們的工作人員很遺憾地跟我說,我不在他們的服務對象之內,因為我不需要。然后就請我出來了?!?
我笑道:“這倒有意思了。你不是偽裝了嗎,應該是連身份什么的都搞定了,聯(lián)網查都不會有問題的那種。他們又是如何知道你不需要他們介紹老婆呢?”
“我也奇怪!”葵顏嘆氣,“所以我不甘心哪,大半夜的又去了一趟他們在忘川的分公司,別的倒沒發(fā)現(xiàn),可你知道我在其中一間裝修得像個禱告室的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
“耶穌?”我一翻眼珠,最討厭別人說話不說完還要反問我了。
“一尊擺在神龕上的、兩尺高的瓷像?!笨伒难凵褡兊锰貏e深成,“雕的是個長袍加身、衣袂飄飄的高挑男子,但臉上卻沒有五官,只在眼睛部位,系了一根紅色的布條。照以前的老規(guī)矩,廚師拜灶神,衙差拜關公,為人牽線搭橋的媒婆自然是拜月老的,如今不少婚介所里海保留著這個習慣。但是,任何一間婚介所供奉的月老像,都是小圓那個白胖老頭的形象,不可能把月老像塑成這個樣子!”
“資像是定言?”我問。
“太像了。”葵顏點頭,“我雖不再是天神,但身為最熟悉的伙伴,我對定言的氣息太熟悉太敏感,可任憑我動用多少靈力去感知,都沒有在那里捕獲到絲毫與定言有關的‘氣’?!?
“也許是他們的創(chuàng)始人的祖輩見過定言,受過他的恩惠?”我猜測。
“不知道。”葵顏苦惱地搖搖頭,“后來我又試圖查他們的底細,什么破綻都沒有,除了生意越來越好,上門來求助的人越來越多。而且我最近才知道,花月假期是免費服務的!”
“哈,這部就解釋為啥你的客人都跑了嗎?”我壞笑,“換作我,也會選那個免費的呀。”
“不會這么簡單的!”葵顏十分肯定,“不然我不會來找你?!?
“因為我好歹也算忘川的地頭蛇?”我調侃道,“可我對婚介行業(yè)完全是門外漢哪,對這間花月假期也毫無印象。忘川不是個小城市,不是每個地方我都熟?!?
“你有石頭?!笨伩炊ㄎ?,“我要把定言找回來!這是唯一的機會?!?
我知道我又“天緋盾”,可它到現(xiàn)在都沒有任何發(fā)熱的跡象。
“我已經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講給你聽,你若不幫我……”葵顏面色一沉,“我就不惜一切代價把天緋盾收回來!”
“你打不過我的。”敖熾適時提醒他,“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來的道理,這可不是老爺們兒干的事?!?
“我不跟你動手,我動口,我只需把不停老板娘手里有十一塊上古神石的消息大肆擴散出去,自然會有別人源源不斷地替我來跟你動手?!笨佔旖且宦N,“可愛的蟲人們除了收集消息,還有散播消息的業(yè)務,只要肯花錢。這些年我也賺了不少……”
“OK!我?guī)湍闳ヌ揭惶交ㄔ录倨?,但我絕對不向你承諾任何東西。同時你要向我承諾,如果我得到了定言的確切消息,你要給我擬能力范圍之內的、最昂貴的物品作為報酬?!焙冒晌仪?,我真的不能再聽到“蟲人”兩個字了,這幫沒有節(jié)操只要錢的“包打聽”們,早晚有一天要收拾了它們!
“成交!”葵顏一把握住我的手但馬上被敖熾狠狠打開。
奇怪的是,這雙邊協(xié)議都簽訂好了,歷來聒噪的九厥卻在整個過程里一言不發(fā),局外人一樣盯著那半張殘畫入神。
“嘿!”我往他頭上扔了個核桃。
九厥回過混來,兩道眉毛都要絞在一起了,看著手中的肖像自言自語:“好像是見過的……但怎么又想不起來……西安城……東籬小筑……”
熟睡中的永歡倒在沙發(fā)上,小嘴嘟嘟囔囔,不知在說怎樣的夢話。
“我說,你當年是不是著了誰的道兒,被施了咒下了蠱所以失憶了?”回到永歡的問題上,我不覺得她在胡編亂造失心瘋,如果她沒問題,問題自然就只能在九厥身上。這廝成天浪跡四海,廣交損友,惹來一兩個心術不正的也是正常。
“你以為寫小說呢!失憶……這么狗血的情節(jié)不可能發(fā)生在我這個老江湖身上!”九厥堅決否認,抬起雙手痛苦地撓頭,“我正在回憶!!我肯定是見過這幅畫的。怪我這人記性太差,見過的人又多,不太重要的那些很容易就忘得一干二凈?!?
咦,我又眼花了嗎?在九厥來回晃動的左手腕上,那道纏繞著他與永歡的蜿蜒細影又一閃而過。
“你手上戴什么東西了?”居然是敖熾揉著眼睛,搶在我前頭發(fā)問。
“你也看見了?”葵顏詫異地說,“我以為是我太疲倦看岔眼了?!?
“我手上?”九厥看看自己的手腕,“哪有什么東西?你們眼花了吧?”
“我們都沒眼花?!蔽易呱锨埃テ鹁咆实氖滞?,確實空無一物,又小心抬起永歡的右手,輕輕碰了碰那條手繩。
很快,我縮回手指,奇異的刺麻感在我指尖跳躍了好幾秒才消失。
“手繩有問題?!蔽曳畔掠罋g的手,“拿剪刀來?!?
趙公子趕緊遞過來最鋒利的剪刀。
最準手繩最薄弱的接口處,我“咔嚓”一刀剪下去,繩子沒斷,我的手指反而被震得生疼。
這部科學,不過一條隨處可見的手共編繩而已。
“你力氣幾時變得這么小了?”敖熾上來拿過剪刀,狠狠一剪,繩子沒斷,剪子掰成兩截了。
所有人臉色都變得凝重。
九厥指著手繩:“你們看見了什么?”
“一條細細的黑影從手繩里鉆出來,纏在你的手腕上。”甲乙淡淡道,“也許這可以解釋為何這女-人會那么自信你永遠也不可能甩掉她。”
九厥忙抬起手臂左看右看半晌:“我怎么什么感覺都沒有?”
看起來,就算沒有葵顏的威脅,我也要去一趟“花月假期”了。九厥這廝只有我們不停的成員才可以隨意戲弄,我可見不得其他人拿他當猴耍。
我大義凜然地站起來,目露殺氣:“趙公子!”
“您要我跟您一起殺過去?”趙公子頓時激動了,“我這就抄家伙去!”
“不是,我是讓你趕緊把晚飯做了,我吃飽了才有力氣出門去。”
“哦……”
趙公子憂傷的背影剛剛離開,我扭頭問九厥:“你來電話時,好像問過我這幾天有沒出門逛逛,然后才說出大事了。我出門與否與你的了個‘未婚妻’有關系?”
九厥用力晃了晃腦袋,努力捋順被永歡搞得一塌糊涂的思維,說:“那件事跟這事不是一碼事!你這幾天都沒上街也沒看新聞?”
我指著葵顏:“這個混蛋把不停搞成這樣,我哪還有工夫關注外頭的世界?”
“到昨天為止,四個月時間,忘川的自殺事件已經上升到102起了!真是走在大街上都要隨時小心有人跳樓砸到自己!”九厥皺眉。
“自殺?”我一愣。
“對!”九厥點點頭,“我順手還查了查之前一段時間的全國新聞,類似事件居然層出不窮。所以才想著跟你說說啊。你看,每次一到年尾就不太平,想想大前年,想想去年,我這小心肝兒都發(fā)顫了,如果今年再讓咱們遇上,我就真要去燒香了。”
“沒有什么會比去年更糟了,我們不也扛過來了?”敖熾接過話頭,瞪他一眼,“再說,世界這么大,人類這么多,每天都有人因為各種原因結束生命,你別什么都忘壞處想?!?
“四個月,102起??!你不覺得太多了嗎?!”
敖熾語塞-。
“四個月?”葵顏默默一算,疑惑地說,“花月假期就是四個月前開業(yè)的……”
“你覺得這跟他們有關?”我一想,又問,“你在忘川這么久,都不知道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
“我也是剛從外地回來啊。人手不夠,錦袖現(xiàn)在在另一個城市的分店里幫忙,忘川這邊一直是我看著。反正這邊沒生意,我索性去了錦袖那邊好幾個月,這不是怎么想都不甘心,才回來找你嗎?”葵顏趕忙解釋道,“只不過這事未免太湊巧了。畢竟也只是一間婚介所,怎么想也不會跟人命扯上關系呀!”
“你和趙公子怎么也不跟我說?”我扭頭問紙片兒。
“哎喲,您不在店里,我們哪里也不敢去啊,天天守在店里。您知道趙公子只愛看他的三國,我也忙啊,就沒留神新聞……”紙片兒支支吾吾著。
“得了吧,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就知道追偶像劇從來不關心國家大事民生社會嗎?”我狠狠瞪了它一眼,回頭對敖熾道,“把筆記本拿來。”
很快,一段披露在網上的、對其中幾位自殺者的親友采訪出現(xiàn)在顯示屏上。
被模糊了面目的老婦-人哽咽著說:“我知道他一直喜歡那個女-人,可人家不喜歡他啊,人家結婚了啊……這都好幾年了啊,他一直說他不想愛了,累了??珊髞硭€是主動去了婚介所登記,我以為他放下了,可他怎么就想不開……撇下我們老兩口可怎么活喲!”
背對著鏡頭的大叔,佝僂著背,低沉地說:“我跟她媽媽現(xiàn)在最后悔的,就是對她說了重話,還逼她去婚介所。她說她不懂愛不想愛也不想結婚……這傻孩子怎么就……唉!”
婚介所……每個都去了婚介所。
而最后一段視頻里的一個細節(jié)更是確定了我們的猜測——
情緒略激動的母親,手里緊攥著一張紅色的卡片,在鏡頭前邊擦眼淚邊語無倫次地說:“她好不容易才愿意放下那個該死的初戀去婚介所,我以為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了,可怎么突然就從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了呢……那么高啊,多疼啊!”
敖熾摁下暫停鍵,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張模糊的紅色卡片上,在沉默中達成了共識。
看似毫無關系的人與事,似乎都漸漸被同一個元素穿到了一起——
花月假期。
九厥回頭,望著沙發(fā)上甜夢正酣的“未婚妻”,皺眉喃喃:“沈子居……”
3
入夏以來,今天最熱,柳枝樹葉都被釘死在灼熱的空氣里,一點蟬聲都聽不到。走在西安城里,隨便摸摸哪里的城墻石柱,手掌便有七八分熟了。
沈子居坐在正屋中,簪花披紅,一身隆重,只可憐帽檐下的汗水前赴后繼,幾乎淌成一條小河。
盛裝的沈老夫人住著鶴頭杖,一雙老眼已朝門口張望了不知多少回,卻始終望不到想要的場面。
今日,西安城中小有名氣的沈公子大婚,迎娶沈家世交、洛陽富商岳萬湖之女岳如意。郎才女貌,皆大歡喜。
沈老夫人花去無數個年月來盼望唯一的孫兒成婚生子,眼見著能在踏進棺材前見到這一幕,真是死也瞑目,不怪她高興得整夜未眠,天不亮就催促著府中眾人再把迎親事宜捋一遍,不得有任何差池,好像要成親的事她自己一般。
新郎沈子居則淡定多了。雖然他也一夜未眠,但不是激動得睡不著,而是伏案眷寫了一整夜的《春江花月夜》的樂譜,直到天明前才倦極睡去,若非奶奶的拐杖敲得疼,他能一覺睡到另一個天明。自小失去雙親的他,由這位行事專斷果決地老太太一手養(yǎng)大,不忤逆她的意愿是他愛這位唯一至親的方式,包括娶岳如意為妻。
他都快忘記岳如意的模樣了,記憶力只模糊存留著一個笑不露齒,連一只蹦過的青蛙都能令其花容失色的小丫頭,應該是不美也不丑,若無一身華服襯托,放到人堆里也就找不到的那一種。十年前,八歲的她曾跟隨岳萬湖來沈家拜訪,小住了幾日。身為小主人兼大哥哥的他,帶著這個白開水一樣的小\_妹妹在沈府里釣了幾次魚,畫了幾回畫,基本上都是他在做,她在看,不發(fā)表任何意見,只偶爾掩口輕笑,十足大家閨秀。沈老夫人卻將這個丫頭喜歡到了心里去,直白地跟岳萬湖將,沈家兒媳,非如意莫屬。岳萬湖沒有異議,商人出身,算盤撥得精透,沈家在西安城中雖不算豪門巨賈,但旗下酒樓當鋪田產也頗豐厚,想想自家在洛陽也算不得拔尖兒,這小女兒又非傾國傾城,難為豪門官宦家看中,倒不如風光嫁入沈家當少奶奶,兩家聯(lián)姻,生意上還能互相扶持,怎么也不虧。
于是,在兩位當事人都不知情的情況下,他們的未來就在兩家大人碰在一起的酒杯里決定了。
婚期本在三年前,奈何岳萬湖在一次進貨途中身染惡疾,沒幾個月便撒手人寰。岳如意守孝三年,方才等來出閣之日,由岳家二公子送親,一路往西安而來。
可是,直到約定的黃道吉日,沈家大門都未出現(xiàn)送親的隊伍,連個遙遠的喜樂聲都沒聽到。
岳家的作風是出了名的守時,岳公子更是親筆書信定下日期,說這一日花轎必然準時到達,沈家只需做好迎親拜堂之準備即可。
眼見著天邊已經燒起晚霞,這花轎還是毫無蹤影。出去打探的下人一撥接一撥,卻沒有一個帶回有用的消息,只說都跑到西城門外了,還是不見送親隊伍的影子。
受邀的賓客們在偏廳中竊竊私語,有人說自洛陽往西安這一路,若想抄近道,便要自黑狐嶺過,偏偏最近這地方山賊鬧得厲害,殺人越貨,幾隊商旅都遭了道兒,這岳家當家若不知這一茬,偏往那黑狐嶺去的話……
不慌不忙地馬蹄聲由遠而近,走進大門的卻不是期盼已久的岳家的人。
年輕的灰衣后生,頂著一頭世間少見的湖藍色頭發(fā),拎著一個黑亮亮的小酒壇,滿臉笑意地進來:“來晚了來晚了,為賀沈兄大喜,專門找了這壇陳年女兒紅?!?
原來是沈子居的酒友,沈家上下都識得此人,偶爾來找他家公子喝酒的閑散人士,不知來自何方也不知做何營生,只聽見沈子居稱他九厥兄弟。反正大家的心又沉了下去。
“這是怎的?天都要黑了,為何府中……”九厥環(huán)顧四周,紅綢紅燈紅喜字,就是不見紅花轎,空蕩蕩,冷清清。
沈子居搖頭:“不知。說是近日午時必到的?!?
“不能再等了?!鄙蚶戏蛉说墓照韧厣弦昏?,“子居,你帶幾個身手好的,親自出城區(qū)看一看!”
沈子居牽起袖口擦擦額頭上的汗?jié)n:“再等等吧,許是路上耽擱了片刻。如意的兄長個個拳腳功夫了得,她二哥還是開鏢局的,有他護送,出不了亂子。”
聞言,沈老夫人覺得有理,稍稍安穩(wěn)了些,在屋子里來回踱步,喃喃:“菩薩保佑,一路平安?!?
九厥想了想,上前對沈子居道:“天色已晚,賓客尚在,老這么等不是法子。你是新郎官,不宜奔忙,不如我替你去看看,反正我的馬兒剛吃了草,多跑跑才好?!?
說罷,他轉身便走,卻被沈子居拽住:“你近日為釀新酒已是勞頓不堪,實在不能再勞煩你跑這一趟。再等等吧?!?
等?還等?自己老婆都不知上哪兒去了,就一點不擔心嗎?
九厥知道沈子居是個慢性子,平日里話不多,除了喜歡與他圍爐品酒,便是鉆研書畫樂器,字寫得好,畫畫得好,隨便一件樂器到他手里都能奏一支好曲,行云流水繞梁三日,明明是個開酒樓開當鋪的小老板,偏偏風雅的緊。聽說沈子居要娶親,他真是飯都來不及吃,便從千里之外趕回來參加酒友的婚禮,因為他實在太好奇怎樣的女-子才能成為這個貌比潘安、心思玲瓏的男人的妻子。
幾年前,四海游蕩的他來到西安城,于城中一年一度的“品酒大會”上與沈子居相識,此會之參與者皆以黑布蒙眼,品數十種美酒,誰說對的品種多,誰便是當年的“酒仙”,可免費享用城內所有酒坊釀造的好酒一年。那一次,他與沈子居打了個平手,這倒是意外的。以他釀酒仙官的身份,多年來能在“酒”上與他勢均力敵的,沈子居是頭一個。這小子懂酒,卻不好酒,謙和地把冠軍之位讓給了九厥。一來二去,兩人因酒結緣,倒也引為酒友,但凡他到西安城,少不了找沈子居喝兩杯,后來,沈子居在郊外建了一座名為東籬小筑的別苑,他去過一回,依山傍水,景色甚好,這小子的日子過得確實逍遙。
只是,這位岳如意小姐,倒從未聽沈子居提起過。他幾乎從不談起任何與終身大事有關的事情,不像別家有錢公子,到了二十好幾的年紀,爹都當了好幾次了,而他,似乎對任何女性都沒有興趣一般,害得九厥一度以為他有斷袖之癖。
如今他突然說要成婚了,新娘子還是青梅竹馬,九厥哪有不快馬加鞭趕來看熱鬧的道理?
可他來了,卻連新娘子的一根頭發(fā)都沒看到,著實掃興。更掃興的是沈子居的態(tài)度,這半死不活的“等等等”,好像要成親的人壓根不是他。
“天都黑盡了,我還是去瞅瞅吧。若真是再城外遭了什么麻煩就不好了。”九厥拉開他的手,執(zhí)意要出門去。
“你去了又有什么用呢?”沈子居似乎急了,脫口而出。
九厥停下來,奇怪地回頭看他,這小子今天怎么了?平日里就算被人惹怒了,也不見得有這么大的聲音。
“子居!”沈老夫人也怒了,“你這算是唱哪一出?讓你帶人去,你不去,如今九厥說去,你也不讓人去,你就一點不擔心如意的安危嗎?”
“擔心?!”沈子居看著沈老夫人憤怒的雙目,竟然笑了,“我連她長什么模樣都不知道?!?
九厥微微一怔,看來,所有人都盼望的親事,偏偏不是新郎官盼望的呀。
沈子居身上挨了重重的一記拐棍兒,纖瘦的他差點沒站穩(wěn)。
“就算你一輩子不知她長什么模樣,她也做定了我沈家的媳婦!”沈老夫人氣得渾身發(fā)顫,指著沈子居道,“你不去找,我去!西安找不到我就去洛陽找!總得要個說法!”
“您老消消氣!”九厥趕緊攙住年邁的老太太,“沈兄弟必然也是一時情急才亂說話,誰的媳婦丟了能不著急呢,您先緩緩,我馬上去看看!”
沈子居石頭一樣戳在那里,好像這里發(fā)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只有揣在懷-里的那張樂譜,才是他的全部。
“這個不孝子!”沈老太太被九厥攙回椅子上坐下,氣憤難平地責罵,“二十有三樂還不成婚生子,如何對得起你早死的爹娘?”
話音未落,幾個仆役領著一個衙差打扮得男人匆匆忙忙地跑過來,男人臉上一臉肅穆之色,一看便知帶來的不是好消息。
“見過沈老夫人。”衙差朝她做了個揖,“卑職奉李大人之命,有事相告。”
生老夫人心下一緊,忙說:“官爺快請說?!?
“兩個時辰前,有路過的樵夫于城外黑狐嶺出口發(fā)現(xiàn)一支送親的隊伍?!毖貌铑D了頓,“均遭殺害,陪嫁之物悉數失蹤,疑是山賊所為。”
沈老夫人的拐杖“當啷”一下滾落在地。
沈子居則更像一塊石頭了,臉上說不出是一種怎樣的神情,不是悲傷,不是憤怒,倒像是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回事,但真的發(fā)生了卻又難以置信的詫異。
“全部遇難?”九厥倒抽一口冷氣。
“萬幸尚有一個活口?!毖貌畹溃皫拙呤w之下,發(fā)現(xiàn)了尚存一息、身著喜服的新娘子,已被救回,大夫診治過,說只是幾處皮外傷外加驚嚇過度,無大礙。此女自稱姓岳,名如意,大人知沈公子今日娶岳家小姐,這才派我過來,請公子即刻隨我走一趟?!?
“如意還活著?!”沈老夫人一聽,魂魄頓時又齊聚了,跳起來抓住沈子居,“還發(fā)楞?走??!”
沈子居像個木偶,被焦急的外力推推搡搡挪到了屋外。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經歷了太快的大悲大喜,情緒跟不上行動。
九厥全程相陪,從沈府到官府,沈老太太永遠比沈子居走得快。當躺在床-上的臉色煞白的姑娘看到急切奔入的眾人時,她并不貌美的面孔瞬間蓋滿淚水,滿是傷口的雙手很努力很努力地伸出去,扯住沈子居的袍角,哽咽著喊了一聲:“子居大哥……”
縱非佳人,我見猶憐。
沈子居這才回了魂,俯下-身來握住岳如意冰涼的手:“沒事了,安全了?!?
有心上人安慰,岳如意這才“哇”的一聲哭出來,一把抱-住沈子居的手臂,再不肯松開。
沈子居一動不動,任由她依靠,輕輕拍著她的背脊。
案頭燭火微微跳動,沈老夫人一邊抹眼淚一邊雙手合十,謝神佛庇佑,留了如意一條性命。
九厥覺得自己也應該為朋友高興,可一看到沈子居那張不溫不火的臉,又始終覺得哪里不妥。
衙差們知趣地退了出去,在西安這個地方,他們好歹是要給沈家一點面子的,畢竟,沈老夫人每年都會在自家酒樓里請他們吃個“辛苦飯”,遇到哪個官差手頭緊,只要去的是沈家當鋪,決不失望而出。小恩小惠也能收買人心,否則每月每天都有人傷亡,衙門里哪管得了那么多。
“未來的沈家少奶奶真是福大命大,這樣都死不了?!?
“看這殺光搶盡的作風,十之八九是李大胡子干的。出沒黑狐嶺的山賊,沒一撥敢有這么狠的,除了他。”
“可我聽在洛陽當差的表格說,李大胡子年前在京城落網了,好像還被砍頭示眾了?!?
“嘁,真抓住了還是隨便找個人定罪,誰敢保證?”
“那時誰敢的?太損陰德了?!?
“鬼知道。走走,吃酒去,忙活一天了,又累又渴。”
兩個衙差低聲閑聊著走開,說的話卻一字不漏落到九厥耳里。
他也退出房間,把寶貴的劫后余生的時間留給那對將成的夫妻與百感交集的老太太。
最壞中的最好,起碼新娘子還活著。
此刻已近子時,仍感悶熱,整座城睡了一大半,還有一小半在美酒與聲色之中消磨著,沒有人知道,沈家在一夜之間經歷了怎樣的折磨與驚喜……
4
“然后呢?”
“然后,沈子居把岳如意接回了家,不久后婚禮如期舉行。我喝了他們的喜酒之后便離開了西安。等我再次去到這座古城時,已是兩百年之后了。沈府之人早已作古,沒有后人,沈府跟東籬小筑也都不復存在?!?
“你怎么那么久才回去?姓沈的不是你好友嗎?”
“剛好我那陣子忙啊,天界那幫老鬼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頭催我釀酒。再說了……”九厥糾正我,“我與沈子居不是好友,只是萍水相逢的酒友罷了。像他這樣平淡出現(xiàn)又平淡消失在我生命里的人,太多了。所以永歡一提起他,我還想了半天才想起這號人呢?!?
我從后視鏡里看著剛剛從回憶里跳出來的九厥,再問了一次:“你能想起沈子居,但真的確定沒有永歡的存在嗎?”
“真的想不起來?!本咆蕮项^,“或者我再多想想?”
“酒喝多了就是容易未老先衰。”開車的敖熾插嘴道,“你當心老年癡呆!”
“我已經很老了?!本咆使室獾?,“不過由衷祝你越來越年輕,年輕成一個小baby!”
“不許提這段往事!”
“提了又怎樣?你打我啊打我??!”
“你以為我不敢嗎?”
反正不管這兩個活寶怎么鬧,我們的車是一往直前地朝城西的桃葉灣而去。
疑點重重的“花月佳期”,就在這塊我?guī)缀醪辉趺慈サ牡貐^(qū)。不去不是因為那里偏僻,而是嫌那里太亂太吵。桃葉灣算是最靠近市中心的商業(yè)繁華區(qū),最大的服裝批發(fā)市場與各種亂七八糟的店鋪都擠在那塊巴掌大的“黃金地段”里,舊得快看不出本來面目的桃葉大廈里,裝滿了買不起新房的居民與租不起好寫字樓的公司。葵顏說,這間婚介所,就在桃葉大廈23樓的最左邊,隔壁是個賣二手手機的公司。
灰塵與油漬遍布的大堂里,我?guī)缀鯚o法從旁邊的灰鏡墻里看清我們五個人的輪廓。太久無人清潔了,盡管桃葉大廈里最不缺的就是人。
我將睡眠中的永歡交給趙公子跟紙片兒看管,甲乙懶洋洋地不想來,被我惡狠狠地拽進了車里。咱們誰都可以不來,他甲乙必須來。為什么?嘿嘿,以防萬一。
來來往往的人匆匆從我們身旁走過,有的抱著厚重的紙箱,有的拖著塞-滿廉價服裝的編織袋,有的推著裝著盒飯的小車……一身骯臟的雞窩頭婦女跟在盒飯車后頭喊:“我買兩盒怎么就不能便宜兩塊錢?”
桃葉大廈里的人,從早到晚都要為糊口而奔忙。所以,我覺得花月佳期選在這里開業(yè)時在令人費解。既然生意都做到能擠垮同行的境界,怎么舍不得找個環(huán)境清幽高尚的地方?好歹也是掛月老名字替人牽線做媒,生生搞得像逛菜市場似的。
狹窄破爛的電梯里,按鈕上的數字都被摸得模糊了,九厥看了半天才選中23樓。正要關門時,一只不太干凈的手突然伸進來擋住電梯門,隨著一股濃濃的燒肉味,剛剛那個買盒飯的婦女匆匆跳進來,跟我們到同一樓。
短短十幾秒中,婦-人根本都不瞄我們一眼,自顧自蹲在電梯角落里,麻利地把一個盒飯里的燒肉全部撥到另一個盒飯里。
直到電梯門打開,我禮貌地讓她先出門時,才聽到她模糊地說了一句,衣裳真好看啊。
是在說我嗎?!
今天我沒有穿那件標志性的旗袍,刻意換了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色羊絨長大衣,如果這樣都被稱贊,我應該很高興。
我目送婦-人走向23樓的C號。
這層樓只有ABC三個房間,呈品字形布局。C號的大門還是最老式的推拉防盜門,只關了一半,里頭的木門大開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歪著脖子坐在緊靠防盜門的小椅子上,鼻梁上架著只有盲人才會戴的墨鏡,嘴角還流了一縷口水。婦-人的腳步離他還很遠,他就像直到了她的到來,很歡喜地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今天吃紅燒肉哦!”婦-人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笑嘻嘻地對男人說,“老板是好人,多給一倍的肉也不加錢?!?
經過她門前時,我刻意放慢了腳步,看到她攙扶著這個男人往里屋走。當她察覺到有人在背后觀望時,她回頭看了我一眼,這回來拉上了防盜門,謝絕參觀。
如葵顏所說,B號是個掛著某某通訊牌子的小公司,租用這種破爛民居能比寫字樓便宜太多,公司大門緊閉,門上貼滿了水電氣費催繳單。
當最里頭的A號,也是門庭最大的一間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第一個吸引到我的,就是貼在大門口的一副對聯(lián)——
上聯(lián):天長地久滴水穿石
下聯(lián):??菔癄€飛蛾撲火
狠批:花月假期
字是平庸的,不似名家之手,倒像那些個練了幾天字便等不及要出來賣弄的練習品。
由古至今,搞婚介的地方我多少見過,不論哪里的標語,都不會像眼前這副,分明只是尋常的詞語組合,不高明也不出彩,可就是無端端讓我覺得“重”,輕松的心情都被什么壓住了似的。
一個婚介所,不論哪個細節(jié),都該喜氣盈盈的不是嗎?
區(qū)區(qū)一副對聯(lián),已讓我隱隱不適。
短暫的商議結果是,我跟敖熾還有甲乙先進去瞅瞅,葵顏跟九厥在外等消息。原因一,葵顏是老面孔,進去也是被人再趕出來。原因二,如果永歡是這里的客戶,再考慮到她跟九厥手上相連的暗影,九厥暫時不要露面。萬一里頭發(fā)生什么意外,外頭也有個照應。
“記住,我們現(xiàn)在是同事,三個單身大齡青年,相約一起來找對象!”摁響門鈴之前,我再次提醒身邊的兩個男人。
“我不想進去?!奔滓掖蚬?,“我勸你們也別進去了?!?
“你怕了?”敖熾瞥了他一眼,又用力吸了吸鼻子,“沒有妖氣,沒有尸氣,只有人的味道。你幾時這么慫了?”
“你沒得選擇?!蔽疑踔炼紱]問個為什么,手指已經摁響了那個特意做成心形的紅色門鈴。
三次“叮咚”聲后,朱紅色的鐵門朝里打開,門后,戴著黑邊眼鏡、穿著紅色套裙的小姑娘笑咪咪地看著我們:“三位是來做情感咨詢的嗎?”
我反問:“找對象包括在情感咨詢里嗎?”
紅套裙笑得更甜了:“當然,這是我們的主要業(yè)務,請進。”
房間比我們想象中寬大,由民居改成辦公室一點也不顯局促,大廳里的墻壁包括天花板都刷成了溫馨的淡粉紅,九張白色的心形辦公桌整齊排開,每張桌子后都坐著一個紅套裙,都戴著黑邊眼鏡,乍一看跟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一樣。業(yè)務還挺繁忙,每張桌子前都有客人,一旁的等候區(qū)里還坐著一個穿黑大衣的女-人,三十來歲的樣子,緊-緊-抱著自己的手提包,對誰都充滿了警覺地樣子。
紅套裙把我們領到休息區(qū)坐下,然后每人發(fā)了一張表格,說:“請按需要,仔細填寫,寫完之后交給我就行。我叫十號?!?
“你叫十號?”敖熾很想笑,看看她身后那些,“那你那些同事是不是叫一二三四五號啊?”
“是的?!笔柋3种浅I(yè)的微笑,“我們都以工作編號為稱呼。請仔細填表。填完后交給我,我就在那邊的前臺?!?
我顧不上糾結紅套裙的名字,低頭仔細看手里的表格,蠻簡單的,第一部分是基本資料,只需填上姓名性別職業(yè)身份證號,第二部分的抬頭是“需要尋找配偶的請?zhí)钕铝袃热荨?,只有一欄——“請簡要描述您對理想配偶的要求?!保谌糠值奶ь^是“有其他情感咨詢需要者請打勾選填”,共有三欄——“1單戀”、“2分手”、“3喪偶”。
真是太有特色的一張表格……
我跟敖熾對視一眼,低頭默默填寫第二部分。
我寫:脾氣要好,不能動不動就打人罵人,情商智商都不能低于正常水準,最要緊的是舍得給老婆花錢。
他寫:身材好……
甲乙寫:隨便。不適男人就行。
我立刻覺得跟他們坐在一起拉低了我的層次……
十號小姐微笑著看完我們交上去的表格,眼都不眨地說:“三位請稍等,待我們經理做出初次審核之后,再來通知你們。”
“你當這是面試嗎?還需要初審!”敖熾不樂意了。
“對不起先生,這是我們花月假期的必要流程。”十號站起來朝他微微欠身,“如果您有任何不滿,可以隨時投訴我?,F(xiàn)在請回休息區(qū)等待十分鐘。”
很有性格的工作人員呢。
退回休息區(qū)坐下后,敖熾低聲對我說:“這里有些不妥。”
“看起來挺正常。”我環(huán)顧四周,工作人員跟客人個個相談甚歡,還有幾個客人邊說邊抹眼淚,號碼小姐們還體貼地送上紙巾與安慰的話語。
“就是看起來太正常了。”敖熾掃視一番,“你不覺得,這里的人氣態(tài)‘多’了嗎?”
人氣太多?!一語中的!
我之前老覺得不對的就是這一點,人界以人為主,處處“人氣”是肯定的。但是,人氣會隨著人群的疏密而有輕重之變化,桃葉大廈里的人氣太重了,就像這里生活著幾千萬人一樣,可實際上,整座大廈加起來最多九十戶人家,滿打滿算也超不過一千人,再加上一樓跟負一樓的商城客流量,也不過幾千人頂天了。
真是奇怪!
這時,旁邊的黑衣女不知想到了什么傷心事,突然低聲抽噎起來。
“沒事吧?”我適時地遞過去一張紙巾。
黑衣女搖搖頭,也沒接紙巾,用手背擦了擦眼淚,眼神刻意不與我對接,問:“你來征婚?”
“對啊。長夜漫漫太孤單,有個枕邊人多好。”我一本正經道,“難道你不是?”
黑衣女驟然笑了,從哭到笑竟毫無轉折。她慢慢轉過頭,看著身后那片霧蒙蒙的窗口喃喃:“我沒力氣了……想念,怨恨,相愛……”
這又是一個征婚征到絕望的女-子嗎?!
不等我再說話,十號從東北角那間單獨的辦公室里裊裊娜娜地走了出來。
“林先生,您的資料沒有問題,這是您的號牌。請稍事休息,等會兒我來通知您去見經理?!笔枌⒁粋€寫著“2號”的心形塑料牌交給了甲乙,然后對我和敖熾微笑,“沙小姐,還有龍先生,很抱歉地通知兩位,你們的資料未通過審核?;ㄔ录哑趯Σ荒転槟銈兎崭械竭z憾。我這就送二位出去?!?
逐客令倒是下得爽快阿,不過,不出我所料。
“希望以后有機會為你們服務,再會?!笔柕男θ莺芸祀[沒在迅速關上的大門之后。
敖熾看著門上的對聯(lián),說:“現(xiàn)在我知道你為什么一定要那小子來了?!?
“你由知道?”我笑笑,轉身朝樓道另一端走。
“那個經理,不是尋常貨色?!卑綗牖仡^再看一眼,“我想,咱們被攆出來的原因跟葵顏是一樣的。”
沒走兩步,一直蹲守在樓梯間里的九厥跟葵顏鉆出來,問:“這就出來了?”葵顏看看我們身后:“面癱小子呢?”
“還是年輕人有前途阿!”我笑,“咱們這些老家伙果然不入人家的眼,一個審核不過關就給攆出來了?!?
“咦?”葵顏一驚,“但為什么那個小子……”
話沒說完,他自己明白過來了,一拍大腿道:“果然有問題!我們的假身份證即便萬無一失,他們還是知道我們根本就是有伴兒的人,不需要征婚!所以不理會咱們!”
“我與甲乙相識一載,憑我的觀察與直覺,這小子應該是單身?!蔽遗呐目伒募纾皬哪阏f被攆出來我就奇怪了,他們也許不知道你的身份,但好像能洞悉你的真實狀況,有伴兒沒伴兒一清二楚。這可是聯(lián)網都查不到的。來之前我就想印證這一點,如果我跟敖熾也被趕出來,而甲乙被留下,那這個地方就真的有‘高人’喲?!?
“那小子能應付吧?”九厥略有擔心,“這個地方哪里都找不出問題,但我就是覺得哪里都有問題。”
“他比你頂用?!蔽衣柭柤纾瑢@個我至今都不知道底細的所謂的道士,我市非常相信他的實力的,一路上他雖然像個可以隨時被忽略的影子,但總能在關鍵時刻做出一點有用的事。我斷然不會把一個不能獨當一面的人留在那個不知黑白的房間里做臥底。
但,心里總歸是有一點點擔心的,相伴一年,多少也有了點感情。
現(xiàn)在我們要做的,除了等,還有另一件事。
“反正甲乙還沒出來,我想我們趁這個時間去弄清楚一件事?!蔽艺J真地看著在場的家伙們,“桃葉大廈里的人氣跟人數不成比例,我懷疑是為了掩蓋一些異常的別的‘味道’,有人動了手腳。分頭去逛逛吧,半小時后還在這里碰頭?!?
“你們也察覺到了?”九厥皺皺眉,“我去樓下瞅瞅?!?
“我去樓頂。”葵顏跳進電梯。
“我去天上整體觀測一下?!卑綗腴W得最快,直接化作一到光從樓道的窗口躥了出去。
剩下我干什么呢?做個居民調查訪問?
正這么想著,外頭傳來一陣沉重的嘩啦聲。
我從樓梯間鉆出來一瞧,C號的婦-人費力地拉開防盜門,將一大袋垃圾隨意放到了門口。
看到我的出現(xiàn),她愣了愣,又左右看看,居然開口道:“你還在???”
“在啊?!蔽易哌^去,笑道,“我朋友還在里頭登記找對象呢。我在這兒等他。”
婦-人靠著門,嘆氣:“你們這樣的,花兒一樣的人也需要上這兒找對象嗎?難怪那個花月佳期的生意那么好??梢娙缃襁@世道,找個可心的人越來越不容易了?!?
“我愛的不愛我,愛我的我不愛,人生不就充滿了這樣的陰差陽錯嗎?”我走到她面前,隨意地問,“您是這兒的老住戶了?怎么稱呼呢?”
“嗯,打我結婚時就住這兒了。我姓方,可這兒的人都管我叫桃姐,我在街那頭有個小水果攤兒,賣得最多的就是桃子。”桃姐看看腕上的廉價手表,大概還有些時間跟我閑聊,又說,“我看妹子你年歲不大啊,找對象這事不要急,萬一找個不對路的,就害了自己半輩子呢。”
我腦子里馬上浮現(xiàn)出那個歪著脖子流口水的男人——她是在感慨自己的際遇嗎?
“嗯,不急?!蔽尹c頭,試探著問,“剛剛在門口等您的……”
“我丈夫?!碧医氵肿煲恍?,“只要我出去擺攤,他就非要在門口等我。從他康復后到現(xiàn)在,十幾年了,都改不了這個習慣?!?
這個笑容,沒自嘲,沒怨氣,居然還很甜蜜。
桃姐又大量我一番,說:“電梯里時我就覺得你這衣裳好看,我年輕時也愛穿個白裙子,可惜現(xiàn)在臉也皺了,腰也粗了,再好的衣裳也浪費了。”她從褲兜里掏出一根抽了一半的香煙,叼在嘴里點燃,很舒心地吸了一口,笑著問我,“你說大嬸我要是減減肥,穿你這樣的衣裳會不會風韻猶存呢?”
難得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還保有一絲幽默感,我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一身土色防寒服、頭發(fā)枯黃凌亂得像個雞窩的婦-人。
她一直斜靠在門框前,身材雖已無曲線可言,但夾在指間的香煙與沉靜的眼神,包括每吐出一口煙霧后嘴角習慣性的微翹,都藏著一股被滄海桑田人世艱辛磨成了黑白色的……風情。
“恕我冒昧,您丈夫是因為生病才這樣的?”我的目光越過她的側臉,落到屋內。
“被磚頭砸中后腦,醫(yī)生說要成植物人,結果沒說準?!碧医阃鲁鲆粋€煙圈,“年輕時,我在酒吧里陪酒賺錢。我們是中學同學,他一直喜歡我,我也喜歡他??晌壹覘l件差,他夫婦堅決反對我們在一起。高中畢業(yè)后我們斷了聯(lián)系,后來在另一個城市的酒吧里遇到,那時他已經開了一間小公司,說不上有錢,也不窮了,但沒結婚也沒女朋友?!碧医阈πΓ斑@傻子一見到我就怒了,拉著我就朝外頭走,我客人來攔,他就跟人打了一架,那次是左手骨折,進醫(yī)院躺了一個月?!?
“然后你們結婚了?”我也笑,如果這就是故事的結尾該多好,平淡美滿。
“我們的婚姻讓他父母徹底與他斷絕了關系。”桃姐看著自己的家,“這房子是他當年自己賺錢買的,也就成了我們至今的居所。他說,就靠咱們自己,也能生活下去。等時間長了,我們有了可愛的孩子,父母會諒解的。那會兒我也找了份正當的工作,在商場里做售貨員,每天下班,我就在商場門口賣氣球的小攤前等他來接我,像他現(xiàn)在等我一樣。”她隨意地將煙灰彈到地上,繼續(xù)道,“兩年后的一天,幾個以前在酒吧里認識的混混路過商場,看見了等他的我,自然少不了言語輕佻毛手毛腳。我請他們自重,卻換來幾個耳光。然后他來了,打起來了,他是個特別斯文的人,可真打起架來又特別狠,那幾個家伙有點不是對手。其中一個趁亂撿來磚頭,偷襲得手。你現(xiàn)在看到的,是他康復后的樣子。醫(yī)生說得后遺癥,一樣沒落下。那會兒我也才二十五歲,模樣身段不比擬現(xiàn)在差,有人要我放手,反正我們又沒孩子,再找個靠山不難?!?
“你動搖過?”我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一個悲戚的二十五歲女-人的模樣。
“怎么可能沒動搖過,都是普通人,頭上沒光圈,當不了圣母?!彼鲁鲎詈笠粋€煙圈,看著我笑,“可一想到頭破血流的他在昏過去前跟我說的一句話,我就邁不動腿兒啦?!?
“他說什么?”
“‘我在,別人甭想欺負你?!彼缌藷燁^,“十多年了,就這樣過來了。”
我沉默片刻,又問:“覺得是一種責任?”
她又笑了,用過來人的目光望著我:“僅僅靠責任,是不可能撐到現(xiàn)在的。你這樣的小年輕,無法想象我們的生活曾糟糕到怎樣的境地。”她頓了頓,說,“我愛他,所以不放手。就是這么簡單。你都不知道他鬧著要吃紅燒肉的模樣有多可愛。還有哪,雖然他瞎了,腦子也不好用了,但只要我一靠近,他就知道是我。有趣吧?!”
我長長呼出一口氣,笑:“你就這樣隨便把自己的隱私說給一個陌生人?”
“你都說你是陌生人了,難道你會因為知道了這些而對我這個中年婦女不利嗎?”桃姐聳聳肩,“所有知道我們的事的人,不論親戚還是朋友,頂多就是離開我們的生活罷了。我倒是不怪他們的。就是時間一長吧,沒個說話的人也怪悶的,好不容易跟你聊上,也別嫌大嬸煩,就當是做了回垃圾桶,也是善事一件吧。順便,以后有空也來照顧照顧我的生意吧,我的攤子就在前頭丁字路口的第三棵樹對面??茨氵@氣度與裝扮,一定是買水果都不砍價的那種敗家子兒,便宜別人不如便宜大嬸我。”
“好,我記下了,丁字路口第三棵樹。”我哈哈一笑。
如果她是妖怪,我一定會邀請她到不停里來跟我喝杯茶。我喜歡她骨子里的坦蕩與幽默。
“對了,您既然一直住在這兒,那肯定經常碰到花月佳期里的工作人員啦?”我問。
桃姐想了想,搖頭:“還真沒有。他們家的大門從來都是關得緊緊的,除了你們這些關顧的客人,我從來沒見過他們的人出來過。只在之前他們剛搬來時,見過幾個搬家公司的小弟在里頭忙碌。也許時間不對吧?!?
話音未落,屋子里傳來一陣喊聲,桃姐應了一聲,又扭頭對我說:“他要我陪他聽懂畫片兒了,你保重。祝你早日覓得如意郎君,要擦亮眼睛哈!”
到處都是有故事的人,我再次確定了這一點,所以我很高興我恰好在這里,恰好聽了一段中年婦女與瞎子丈夫的陳年舊事。
防盜門重新關上,把我跟這個萍水相逢的婦-人又送回了各自的世界。
看看時間,半小時過去,電梯門“?!钡囊宦曧懫穑咆蚀掖易叱鰜恚掷镞鴥蓚€不足一尺的草人,每個草人都鼓鼓囊囊的,好像里頭塞-滿了棉花似的。緊跟著,葵顏從樓梯間“噔噔噔”竄出來,差點跟不打招呼就現(xiàn)身的敖熾撞個滿懷。
“這里果然不妥!”敖熾面色嚴肅,“我在空中一瞧,才發(fā)現(xiàn)整座大廈都被一層淡淡的紅霧‘鎖’住了。”
“這里流動的人氣都是‘死’的?!笨伆櫭嫉?,“有人刻意動了手腳?!?
“是借魂聚氣術?!本咆蕦⒉萑顺厣弦蝗樱洪_它們的肚子,一堆大米“嘩啦”一聲露出來,他拾起一粒,舉到我面前,“你看這些米粒上,每一顆都用咒法刻下了一個姓名與生辰八字。這些名字與八字的所有人都必須是活人,將他們的訊息刻進米粒之后再聚集到一起,除非這些人死去,否則就能源源不絕地獲得他們的‘生氣’。古時候,若有大宅久無人居,主人都回會找道士以這種法術來‘填充’宅子,以驅散不好的陰寒之氣,避免家人生病遭災。被借了‘魂’的人倒也不會有生命危險,只是會長期困倦,抵抗力虛弱。所以這種損人利己的法術很早就被禁止,沒想到現(xiàn)在還有人懂得這種術法。我在負二樓繞了三圈才在一個極陽與一個極陰的位置找到這倆草人,有障眼法,尋常人看不到。這種下三濫手段最討厭了?!?
“只要有需要,就不會禁得了?!蔽铱粗_下這堆米粒,“難怪沒有任何妖氣,原來早被掩蓋過去了?!?
滿臉厭惡的敖熾伸出手指朝地上一點,一道火焰憑空而出,瞬間將草人與米粒燒成一攤黑灰,無數道白氣從灰燼里散出來,穿過四面墻壁,無跡可尋。
同一時刻,我們所有人都被一股撲面而來的妖氣熏昏了頭,壓抑太久的它,汪洋大海一樣撲來i,像無數只絕望的手同時捏住了我的心臟,令我不得呼吸,不止如此,心頭還莫名涌出極度的悲傷,難受得想號啕大哭。
葵顏屏住呼吸,搖頭道“長這么大都沒享受過這么濃烈的妖氣,得是多大一只妖怪阿!”
“不一定大,有本事是一定的。”九厥努力調勻呼吸,左右看看,“甲乙呢?還沒出來?”
我一驚,對啊,這都過去好半天了,花月佳期連門都沒開過。我趕緊摸出手機給他打電話,“嘟”了兩聲之后便是“您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qū)。”
好吧,臥底任務看來要強制結束了。
一行人快步走到花月佳期門口,正要破門而入,門卻打開了。
一面之緣的黑衣女緩步而出,邊走邊對身后的十號說了聲“謝謝”,見到我們在門口,她也目不斜視,微微昂首挺胸地與我們擦身而過,一臉如釋重負的輕松,與那個無助哭泣的女-人判若兩人。
不過,如果我沒看錯,她的左眼下方好像比來時多了一塊創(chuàng)可貼?!
不止她,十號對我們也視若無睹,轉眼就要關上大門。
敖熾“咚”的一聲擋住鐵門,怒目而視:“這就是你們對客戶的態(tài)度?剛剛不還笑得滿面春風嗎?眨眼就翻臉不認人了?”
十號的臉上找不出任何表情:“抱歉,幾位非我花月佳期的客戶。請離開?!?
“那麻煩你把我朋友叫出來,我等他老半天了。”我站出來。
“您是說那位林先生?”十號篤定地回答,“他十五分鐘前已經離開了。”
“不可能!”我壓住怒意,“從我出來到現(xiàn)在,除了那個黑衣女,沒有任何人出來過?!?
“那一定是您走開錯過了。”十號的臉比我還冷。
“是嗎?”我冷笑
不需要任何暗示,敖熾很貼心地一腳踹開了鐵門。
所有坐在辦公桌前跟號碼小姐說得口沫橫飛的客人都驚恐地住了嘴,紛紛回頭看向我們。
轉過來的臉,有的屬于土撥鼠,有的屬于癩蛤蟆,還有一顆仙人球和一顆芭蕉——所謂客人,竟有一半是妖。借魂藏氣之術被破,牛鬼蛇神統(tǒng)統(tǒng)失去迷惑視覺的偽裝。另一半倒是貨真價實的人類,只是現(xiàn)在都變得比鬼還狼狽,紛紛尖叫著,連滾帶爬沖出門去。
十號被這股力量沖撞得連退幾步,臉上依舊沒有表情,只說:“各位現(xiàn)在離開,還可相安無事。”
“你現(xiàn)在叫你們老大出來,我也可保你平平安安?!蔽铱粗块T緊閉的經理室,如無意外,甲乙應該在那里。
“砰”!
被敖熾踢壞的鐵門瞬間恢復原狀,嚴嚴實實地關了起來。
是個長相相似的號碼小姐如臨大敵地排到我們面前,語調一致表情一致尖聲尖氣地說:“滾出去!滾出去!”
“憑你們?”敖熾目光一凜,隨手從旁邊的辦公桌上抓起一疊便簽紙,手指輕輕一捻,再用力朝前一撒,薄薄的紙變成了數道菱形白光,飛旋著朝這群向我們逼近的號碼小姐劈去。
“唰唰唰”,空氣里傳出一連串輕微的聲響之后,刺耳的女聲戛然而止,被便簽紙切成兩截的號碼們軟軟倒在地上,什么反擊都沒做成,便化成了一截一截紅色的細線,并惡心地扭-動了幾下之后才徹底不動了。
紅線化的妖怪?!
也太虛弱了,敖熾下手那么輕,就崩潰成這樣。
再看周圍,來不及離開的妖怪客人們嚇得渾身發(fā)抖,有的躲到窗簾跟柜子后頭,有的干脆從窗戶跳了下去。
我揪住那顆正打算跳樓的芭蕉怪,厲聲問:“你們究竟來這里做什么?”
比我還高半個頭的芭蕉怪“撲通”一聲跪下了,語無倫次道:“小的來求助的!小的看上了果園主人的女兒,想娶她為妻,可她有未婚夫!只有這里有私人提供的姻緣線,可以幫小的達成心愿!”
“私人提供的姻緣線?”九厥上前揪住他,“姻緣線歷來由天界月老掌控,這破地方何來姻緣線!”
“是他們說的!”芭蕉怪拼命指著緊閉大門的“經理室”,“是他們口口聲聲說,只要我愿意,就能把我跟心上人用姻緣線綁到一起,這樣她就無法跟未婚夫成婚,而且不管她多討厭我都無法甩掉我,無論她躲到哪里,我都能順著這條線的力量出現(xiàn)在她身邊!而且,這一切都是免費的!!我有朋友來過這里求助,說是真的,說這里就是人界的月老殿!”
“胡言亂語!”葵顏怒道,“月老是何等尊貴的神,豈容你如此玷\_污名聲?!”
“小的不敢欺瞞諸位大人啊!”芭蕉怪眼淚鼻涕齊飛,“小的從沒-干-過壞事啊,只是太喜歡阿秀小姐了!諸位放小的一條生路吧,我回去再也不敢癡心妄想了!”
如此,大家都明白永歡跟九厥是怎么回事了,所謂相愛,不過妖術一場。
我正要再發(fā)問,一條紅線憑空出現(xiàn),閃電般纏住了芭蕉怪的脖子,不過輕輕一勒,芭蕉怪便身首異處,化成一灘綠水。
這很手下的,一點不拖泥帶水。
“我有心放各位離開,何苦不領情呢?”
清泉一樣干凈的聲音,從經理室內傳出,白色的房門緩緩打開。
熟悉的熱度,突然在我最貼身的口袋里擴散——出來時,我?guī)狭颂炀p盾。
5
在見到這個男人的全貌之后,我才完全理解此人為何會常年占據天界男神榜的鰲頭。
赤紅的線被他修長的指尖撥弄著,即便悠閑地坐著,身-子也頗為挺拔;細致卻又不女氣的臉孔根本挑不出一絲瑕疵,尤其那雙淺棕色的眼睛,比葵顏的描述美上十倍,這樣的五官,不需任何厚劉海的修飾,只是一個最簡單利索的黑色短發(fā),已是再好不過;加上一身雪白對襟唐裝之上,巧手走銀線,精美但不刺眼的花朵與圓月栩栩如生,不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像是個隨時沐在清朗月色下的不食煙火的男人,只專心撥弄紅線,不理俗塵之事。
若將敖熾與他相比,我只能說,我家敖大爺長得也太粗糙了……
一張巨大的完全由玻璃制成的半月形桌子,倒映著他微笑的臉,也成了他與我們之間的鴻溝,氣勢恢宏,生人勿近。
“定言?!”葵顏在心里將此人與他的老友對比了兩百遍之后,終于脫口而出,“真的是你?!竟然是你?!”
“如今,大家都叫我岳先生。”他笑著將指尖的紅線打了個結,又拉開,不承認也不否認。
葵顏攥緊-了拳頭,難以置信地打量著這個早在千萬年前就認識的老朋友:“為什么這么多年不與我聯(lián)系?為什么要搞這樣一間鬼鬼祟祟的婚介所?!”
“第一,我打開門做生意,正大光明。第二,這里不僅僅是婚介所,一切感情問題都可以得到解決。”糾正之后,岳先生贊許地看著我們,“花月佳期營業(yè)了幾百年,你們是第一撥把這里搞得這么狼狽的。當你們動了我的草人兒時,我就在辦公室里替你們點贊勒!”
直接受害者九厥再也按耐不住,一拍桌子:“永歡是你搞得鬼對不對?”
“有因方有果。”岳先生笑道,“永歡姑娘對你癡心一片,何苦推辭?”
“你已非月老,無權干涉他人姻緣。”九厥抬起左手,“如果你在我身上綁了不該綁的鬼東西,在我跟你生氣之前,解除掉!”
“花月佳期不愿讓任何一位客人傷心。”岳先生朝手中紅線吹了口氣,軟軟的線慢悠悠地漂浮起來,在桌子上繞成一個圓滿的紅心,“花月佳期的存在,可能比月老殿更有意義。”
擺明了不將九厥放在眼里……
我攔住接近爆發(fā)狀態(tài)的九厥,說:“那我的存在,對你而言可能就是一種災難。把我的人交出來?!?
“你的人?”岳先生想了想,“哦!是那個毫無表情的年輕人對吧?”
“他在哪里?”我皺眉。
岳先生身-子一傾,一手撐住下巴,笑問:“這個人對你很重要?”
“我是這個人的雇主,作為我的幫工,我有義務保證他的安全?!蔽覜]打算告訴他,如果甲乙真的有個三長兩短,我的心里不會好受。
“那就是說感情不深嘛?!痹老壬中?,笑得曖昧,“可在這位先生心里,你可是他最在乎的一個女-人喲?!?
埃?!
我?!甲乙在乎我?!
不不不,這混蛋在胡說八道,在甲乙心里,恨不得我這摳門老板娘吃飯噎死走路掉坑,怎么可能把我視為他最在乎的……女-人?!
在對方曖昧的笑容里,我順便察覺到敖熾那張發(fā)黑的臭臉,每根線都寫著“我早知那混蛋是個滿心邪念的禽獸”的字樣。
我壓下怒氣,笑得春風滿面:“還有這種事?想不到一把年紀還有這樣的小哥青睞,著實高興。所以,麻煩你把他送回來,也好讓我的虛榮心長期得到滿足?!?
敖熾的拳頭攥得比任何時候都緊,看我的眼神都要噴出火來了。
“這不好?!痹老壬种敢粍樱t心又變回紅線,墜回他手中,“你已與身邊這位先生締結姻緣,得隴望蜀不是好習慣。”
果然與我推測一樣,不管面前這個家伙是曾經的月老,還是現(xiàn)在的妖孽,他能一眼洞穿我們的婚配狀況倒是真的。
“既然如此,也不必浪費時間。”窗戶紙都捅破了,就不必客氣了,我收起笑容,“我不威脅人,但如果你不肯交出我的人,我保證花月佳期不會存在到明天?!?
敖熾還要加一刀:“順便,我保證你也不會存在到明天?!?
“我年歲大了,眼神不好了,雖看不出你們是何來歷,但確實是我不想招惹得人。”岳先生深呼吸一口,突然站了起來,“作為你們的同伴,他也不是省油的燈,我可不敢對他怎樣。他在祈愿室里休息,跟我來吧?!?
岳先生從桌子后走出來,每一步都很鎮(zhèn)定,絲毫不擔心我們中的任何一個突然對他出手。
葵顏怔怔地看著他目不斜視地從自己面前走過去,努力想從他身上挖掘出哪怕一絲值得懷念的氣息。
可惜,挖不到。
岳先生出了門,徑直朝左邊那條短短的走廊而去,末端那扇朱紅色的木門在聽到他的腳步聲后,自動打開。
“這些年想找我麻煩的,你們不是第一撥。”他邊走邊說,“我不是個愛好物力的人,本身也不擅長打架,法術也沒修煉得多么精妙,打得過他們我就打,打不過就跑,跑不了就求饒。不然,你們以為我是如何生存到現(xiàn)在的呢?呵呵?!?
這話應該不假,從一開始到現(xiàn)在,這家伙的身上完全不具備我應付過的任何一種“大BOSS”的氣場,我相信他說的話,但這種“坦誠”,反而讓我更加不安。
“那你現(xiàn)在是在求饒嗎?”我看著他的背影,飄逸得像一朵永不沾地的云。
“是講和?!彼叩侥鹃T前停下,回頭微笑,“我知道我不是你們中任何一個的對手,所以我不想玩什么以卵擊石的游戲,而我也希望你們在帶走他之后,忘記桃葉大廈。請不要將我跟惡魔劃等號,我只是為了幫助別人,才盡力而為?!?
“你少芭蕉怪的時候,可沒這么通情達理?!本咆世湫?,“別忘了,我這筆帳還沒跟你算。”
“我不喜歡廢話太多的客人?!彼纯淳咆实氖滞螅叭绻銈兇饝浱胰~大廈,我倒也可以考慮切斷你與永歡之間的‘姻緣’?!?
“這事由不得你說不行?!本咆室а狼旋X,“你這種亂點鴛鴦譜的人太壞了!”
他笑而不語,走進所謂的祈愿室,指著前方道:“在那兒?!?
如葵顏所說,這個房間里確實有一尊白瓷制成的人像,眼上蒙著紅布,衣袂飄飄,仙風繚繞,雖然只是小小的一尊,卻也有俯瞰世間疾苦的氣場。
不然,甲乙怎么會跪在它面前……站在距瓷像兩三米開外的地方,我們所有不停的成員都確定,跪在蒲團上背對著我的人,是甲乙無疑。
“甲乙!”我喊他。
沒動靜,還是背對我。
有些不妥,我又喊他一聲。
甲乙慢慢回過頭,一張纏滿紅線根本沒有五官的臉,朝我們擠出一個扭曲的笑容:“歡迎你們的到來?!?
話音未落,月老像突然騰空而起,一塊很不起眼的兩寸見方的白玉小匣子從底座下露出來,猛地彈開了蓋子,從里頭射出極度刺眼的藍光,轉眼就將整個祈愿室都淹沒到一片似海水般的藍色之中,在場所有活物,除了假的甲乙與岳先生,全部失去了本來顏色,我眼見著敖熾九厥葵顏變成了藍眼睛藍皮膚藍頭發(fā)藍衣裳的怪人,眼見著我的白大衣變成了藍大衣,我們幾個就像掉進了染缸里的倒霉鬼,連DNA都藍了……
岳先生鎮(zhèn)定地站在離我們很近的地方,依舊很坦白地說:“我確實不好武力,也確實希望與你們講和。若剛剛那位先生能夠友善一些,我也不想把他送走呢。看來,你們也跟他一樣不友善。所以,我覺得我還是應該對花月佳期的安全負責,得做點一勞永逸的事?!?
這感覺太壞了,像跌進了一桶粘稠的膠水里,可以動,但角度有限。我跟敖熾從來沒遇到過這般奇特的法術,千年樹妖與東海孽龍,還有天界仙官與前任解王,居然被一種“顏色”困住了,或者說,是因為那個貌不驚人的白玉匣子?!
“你打算用這種玩意兒粘住我們嗎?”我用力揮了揮胳膊,沉重得像在爛泥里游泳,連擠個輕蔑的笑容都很費勁,“然后找把菜刀剁了我們?”
岳先生笑著搖搖頭:“我不會傷害你們的,只是請你們永遠留在一個安靜的地方?!?
永遠?!
葵顏掙扎一陣后,突然停下來,猛然抬頭看向岳先生的臉,脫口而出:“不對!你不是定言!”
聞言,岳先生笑笑,依舊不承認也不否認,只說:“葵顏大人,不要對自己的判斷太自信。之前你冒充單身來刺探軍情,我已放你一馬不追究,可你步步緊逼,也怨不得我。”
他認識葵顏?!能喊出他這個怪名字的人,還活著的怕已沒幾人。
如果他不是定言,又是誰?!
“完全被封住了……”敖熾咬牙拼命扭-動身\_體,滑稽得像個初學跳舞的笨學生,邊扭邊沖葵顏發(fā)火,“你不是解王嗎?什么都能解救這個解不了?!”
“我早就卸任了!”葵顏狠狠瞪他,束手無策。
九厥使出的各種逃脫之術,都在這片詭異之藍面前化為烏有,這種藍色跟他的發(fā)色完全不同,一點都不可愛。
“我還有事要忙,到此為止吧?!彼笸艘徊?,口里默默念起了什么。
夢話般的呢喃越來越清晰地從四面八方傳來,束縛在身上的藍色越來越緊。再看那白玉匣子之上,竟生出了靜脈一樣的藍色紋路,無數張扭曲到看不出種類的半透明怪物從盒子里一涌而出,云霧似的纏繞在我們的身\_體上,沒用什么力氣,我便覺得自己的雙腳離開了地面,輕飄飄地朝白玉盒子飛去。
“那里并不是一個太壞的地方。”在我的眼睛被那一層層繚亂的光與氣完全遮住之前,岳先生“友好”地向我們揮揮手,“諸位一路順風,后會無期。”
我眼睜睜地看著動彈不得的葵顏在“飄”到盒子前的瞬間,化成一道彩光,無聲無息地落進了盒子里,然后是九厥,再然后是怒罵不止的敖熾……
這是太大的笑話——想我縱橫江湖千百年,曾有無數和尚道士想拿法器收了我,可惜哪一個都沒成功,反倒被我沒收作案工具,不曾想居然在一間狗屁婚介所里翻了船,這是要被一個貌不驚人的小匣子鎮(zhèn)壓一輩子的節(jié)奏?!最高端的是,它收的不止是妖,連龍與神都通吃了?!
我就說嘛,一到年底沒好事……年年如此,年年不消停?!老天爺就這么吝嗇給我一個輕松快樂的年尾嗎?
但是,就這么莫名其妙被人收到盒子里是不是太窩囊了?想送我下地獄的人,怎么也要陪我一起去才好呢。
我不知道將靈力強制性地瞬間提到最高會不會有后遺癥,但我是不停的老板娘,斷沒有被人算計還不反擊的說法。
一根長而柔韌的樹枝沖破重重阻力,以它本來的顏色突圍而出,閃電般纏住了剛剛轉身、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中的家伙,從腳到脖子,一處也沒落下。
他滿面詫異,慌忙掙扎,卻只見到那片藍色順著我的頭發(fā)蔓延到由發(fā)而生的樹枝,最后染到了他自己身上。
我是當了很多年的人,但我始終是一棵樹,這點本事都沒有,我還混個屁!
在變成一道光之前,我用力一甩頭,客人要去的地方,沒有主人帶路怎么行,要玩就一起玩兒!
光線越來越亮,亮得我眼睛發(fā)花,可越是眼花,眼前的情景就越看得清楚——奇怪的臉一張又一張從我面前飛過,滑過的痕跡形成一個又一個疊加的幾何圖形,有男人,有女-人,每一個都在哭,豆大的眼淚飛到天上,化成一條又一條搖動著尾巴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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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飛鳥、青草的氣味、滴水的聲音……我短暫失效的大腦在漸漸清晰的世界里,恢復了功能。
幽暗寬闊的山洞里,除了我,沒有別人。
手指能碰觸到的地方,都是冰涼的,石壁上的每條縫隙都塞-滿--濕--冷的苔蘚,洞口就在咫尺之處,我能看到停在野花之上的蝴蝶,飛過陽光的鳥雀,還有一片蔥蘢草地??晌页霾蝗?,空無一物的洞口被咒語惡毒地封死,只許看,不許出,給你希望,但永不實現(xiàn)。
我有些疲倦,扶著石壁坐下來,撫摸著那片隔斷內外的空氣,試圖找出破解的方法。
心口很壓抑,無從說起的悲傷從最深處一點一點浸出來——你永遠也出不去,不會有人來救你,你注定是那個被拋棄的人……
思維根本不按照我的規(guī)則運行,在這洞口前坐得越久,這個念頭就越深刻,一圈一圈纏緊我,窒息到恨不得自盡。
我捂住心口,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氣,冰涼的山洞,出不去的出口,在我眼前反復地晃動著,被人遺棄的失落與難過像刀子一樣切割著我的身\_體……等等,這個地方怎么那么眼熟?!
我強打精神將眼前的一切與記憶中的某處仔細比對,結果是,完全吻合。
是……是無望海!當年洞庭湖上,我落水被擒,還是敵人的敖熾將我囚禁于此,并屢次嘲笑我是個被子淼遺棄的可憐蟲。也是在這個地方,我與這條臭龍互賞對方一記耳光,不打不相識,從此成就一段“孽緣”……
當敖熾的臭臉浮現(xiàn)腦海之際,心口上的壓抑之情便像是破了一個口子,“唰”的一下漏光了,發(fā)懵的腦子也驟然清醒,短暫的悲傷更是煙消云散。
身-子一輕松,我“呼”的一下跳起來,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再看四周,確實是記憶中無望海的山洞,但是再細看,為何洞中某些部分會時不時地“扭-動”一下,就像電視機信號不好時出現(xiàn)的畫面?
蠱惑之術?!
聯(lián)想到剛剛差點失常想自殺的心情,我覺得我找到了關鍵。并且我發(fā)覺,我的腦子越清楚,心態(tài)月正常,山洞里的“扭曲”現(xiàn)象就越多越嚴重,此刻,幾乎整個山洞都怪異地“波動”起來,似乎施術之人已經撐不起他的法術,瀕臨崩潰。
既然如此,就賭一把唄。
深吸一口氣,我站到山洞中間,閉目定神,運起敖熾較我的“除夢咒”,一旦有妖物以蠱惑之術制造幻影影響你的心智,這個咒就是破解的良方,但只針對低等級的小妖怪,若遇到專修幻術的大BOSS,那就再心口畫十字,聽天由命吧。我現(xiàn)在的唯一希望是,太久沒用過,不要記錯咒語才是。
花瓣一樣的淡粉色光點從我掌中大面積飛出,將整個洞窟照得雪亮,每一片光斗化成一只抽象的大手,四面八方地推出去,生生要將這不見天日的鬼地方夷為平地。
幾秒鐘后,隨著一陣“嘰嘰嘰嘰”的老樹一樣的聲音,整個山洞化為烏有,我好端端地站在一片視野開闊的草地上。不遠處,一個拳頭大小的藍色玩意兒忙不迭地蹦跳著想逃。
我?guī)撞缴锨?,一腳踩住了它身后那條甩來甩去的尾巴。
“嘰嘰!”它尖叫,慌張地掙扎。
我打量著這個小戰(zhàn)俘,居然忍不住笑了,因為……它長得實在太幽默了!
在我見過以及知道的妖怪里,從來沒有這一款的存在。渾身海藍,明明是一條肥嘟嘟的魚,可魚頭上卻偏又長著一張圓口圓眼哪兒都圓的人臉,魚腹之下還長著兩只白胖的人腿,難怪能在陸地上蹦得那么歡脫。
“嘰嘰嘰嘰!”它揮舞著兩條魚鰭,模仿著人類作揖的模樣,可能是在求饒?
“你是什么玩意兒?”我厲聲道。
“嘰嘰嘰嘰!”
“說人話!”
藍魚身-子一顫,趕緊拿魚鰭捏了捏自己的鼻子,開口道:“啊啊!一二三四!四三二一!”
敢情這怪物還有“語言切換”功能以及“調試”功能在?!
“調試”完畢后,藍魚放下魚鰭,第一句話就是:“我失敗了,但是請你不要殺我?!?
“剛剛的無望海真是你制造出的幻想?”我彎下-身-子,用目光殺死它!
“那是你自己折射出的地方!”它趕緊辯白,“我只是等在你身邊而已?!?
“等在我身邊?想干嗎?”我加重腳下的力氣。
“等我的食物?!彼吹难蹨I汪汪,“不能再踩了,尾巴會斷!”
“斷了活該!”我拿手指狠狠戳了戳它的魚頭,“想吃我?也不怕崩掉你的牙?!”
“不是吃你!”它慌忙搖動魚鰭,“是吃‘循環(huán)’。”
怎么又有點理解困難了,循環(huán)?!
“讓你說人話!”我呵斥,“還有,這是什么地方?是藏在那個白玉盒子里的空間?”
藍魚一副被欺負的委屈模樣,魚鰭擦著眼睛,說:“這里是燼彎,悲傷蔓延,永無止境的世界。”
我聽得糊涂,一把將這個家伙抓到手里,戳著它的肥肚子追問:“其他人呢?跟我一起進來的那些人!”
“我發(fā)誓我不知道??!”藍魚舉起鰭做投降狀,“也許是開始了循環(huán),也許像你一樣保持著清醒,游蕩在某個地方?!?
它的意思是,我跟我的小伙伴們失散了?在這個搞不清是幻境還是另一重空間的鬼地方!還有,那個姓岳的有沒有被我的垂死一拽給拽進來?
“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兒?”我打量著手中這個肥碩的藍肉球,橫豎都不像是個能當壞人的材料。
它踢著腿道:“我是燼彎的居民!與這個地方共生的精靈!”
“沒有長得這么肥膩的精靈?!蔽艺\實地說,“不管你是什么,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我的私人物品,我問什么你答什么,不得啰嗦不得撒謊,否則我就切掉你的腳。你應該看得出來我脾氣不好?!?
“不要!”它的眼淚終于飚出來,“不要切斷我任何肢體!我上次骨折過一回,一年才康復。我聽你的,我跟你走,我愿意做你的寵物!”
“拉倒吧你,誰要養(yǎng)你這種毫無萌點的丑八怪!”我嫌棄地瞥它一眼,順手拔了一根頭發(fā)下來化成一根細繩子,牢牢綁在它的腰上,“最多做個階下囚!”
“這個……能不能栓得松一些,我腰粗?!?
“……”
這時,一直陽光淺淡的天空突然陰沉下來,身后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
我猛回過頭,遠遠地,一道高瘦的人影,白衣飛舞,懷中似乎橫抱著另一個人,慢慢地朝我這邊走來。
我閃身藏到身旁的青石后頭,眼見著那個人影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面熟。
還是那張無可挑剔的精細的臉,只是多了幾分滄桑;還是那個高挑的身-軀,只是背脊不像我記憶中那么挺直;還是那雙顛倒眾生的眼睛,只是沒了光彩,空留倦意。如果將他逆風飛揚的白袍子涂成黃色,這個男人就是一片隨意飄過的寥落的枯葉。
我到現(xiàn)在都深刻記得坐在玻璃桌后的、那個連眼神都無懈可擊的男人,明明是同一張臉、同樣的身-軀,這迎面而來的男人卻那么清楚地變成了另一個人……
花月佳期的岳先生,葵顏口中的月老定言,把我們一家大小塞-進匣子里的兇手,就在離我咫尺之外的地方,得來全不費功夫。看來,我最后的一拽達到了目的,對這個罪魁禍首我只有一句話可說——我若來了地獄,你也休想留在天堂。誰讓你惹毛了老板娘!
但是,他好像沒有察覺到我的存在,一路都很專注地橫抱著懷-里的人。
我自石頭縫中窺視,依靠在他懷中的,應該是個女-人,身形嬌小,被一件披風裹住,只露出一截淡青色的羅裙,一雙微微晃動的穿著白色繡鞋的小腳在裙下若隱若現(xiàn),輕風一過,一縷發(fā)絲從扣下的帽檐里飄出來,白如霜雪。
可能抱得久了,也有些沉重,他停住腳步,將懷中女-子往上抬了抬。正是這個小動作,令女-子藏于披風之下的手臂滑落了下來。飛起的大袖之下,不見玉手,只留白骨。
我的心“咯噔”一下,這混蛋竟然抱著一具白骨?!
些許停頓之后,他繼續(xù)往前,踩著一地綠草與斑斕野花,一路走上前方的斜坡。
在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斜坡頂端時,我趕緊躡手躡腳地跟過去,三兩步躥上這片將草地一分為二的綿長斜坡,還沒站定,一陣舒心的涼意便迎面而來,仿佛空氣中的含氧量突然高了十倍——堪比西湖大小的湖泊,靜靜躺在斜坡下的世界,靛藍色的荷花均勻鋪于粼粼波光之中,將清可見底的湖水都映成了相同的顏色,遠處半隱于云霧中的山巒若隱若現(xiàn),正是風過花輕動,遠山映麗水,絕對是一幅美不勝收的天然畫卷。都說映日荷花別樣紅,偏偏這里的荷花卻是這樣沉靜又華麗的靛藍色,著實罕見。
那家伙已經走到山坡下,徑直朝湖泊一側的小渡頭上而去,一葉扁舟拴在那里,微微搖蕩。
這是要帶一具白骨乘舟賞花的意思?!
果然,他將懷中枯骨小心放到舟上,自己也跳了上去,解開了船繩,小舟順著水流,緩緩漂去。
我趕緊追下去,飛速計算著我游泳的速度能不能快過那只看似緩慢的小船。
這家伙到底是想做什么呢?看他深情那么專注,仿佛抱著的不是白骨,而是他在意的整個世界。
可是,當我剛剛追到湖岸,那只在花與水中蕩漾向前的小舟突然化成了一道細細的圓形藍光,他跟他的白骨,包括這只小舟,就這樣瞬間消失在我的視線里,只留一塊黑色的眼淚形狀的半透明晶體,“掛”在水面之上。
不會是發(fā)現(xiàn)我在跟蹤,所以跑路了吧?!
剛這么一想,空無一人的平靜湖面突然“咕嘟咕嘟”冒起了水泡。
我的階下囚猛地抱-住我的腿,驚恐地上牙打下牙:“大個子來了!大個子來了!女英雄你快帶我躲起來!快?。 ?
湖水的動靜越來越大,像燒開了一樣翻動起來,快趕上當年敖熾在斷湖里搞出來的規(guī)模了,莫非,湖水里藏著一只跟東海龍族不相上下的怪物?!
藍魚急得臉都漲紅了,魚鰭死死抱-住我的小腿:“求你了!快躲起來!躲起來!別讓大個子看到我!”
好吧,看樣子,藍魚的恐懼已經到了極限,我左右環(huán)顧,隨便找了一塊能遮住我的大石頭藏起來。
湖水的翻滾越來越厲害,突然,一陣水花激起半天高,一頭泛著藍光的油膩怪物從水面下一躍而出,一口吞下了那塊淚狀的晶體。
從石頭后露出一只眼睛的我,詫異地看著這頭比非洲象還大一圈的怪物,再看看抱著我小腿瑟瑟發(fā)抖的藍魚,這……這兩個家伙除了體積差異之外,哪里都一模一樣嘛!
不過,個子變大之后,好像就沒那么多幽默感了,起碼,我沒有自信可以用一根頭發(fā)綁住這么大的家伙,也不敢隨便戳它的肚子了……
吞下晶體之后,大個子滿意地打了個飽嗝,胖胖的腿站在兩片荷葉之上,舉起魚鰭伸了個懶腰,已經很龐大的身-軀居然又大了一圈,吃豬飼料也長不了這么快啊……那塊黑晶太高端了!
藍魚看都不敢往石頭外看一眼,一直哆嗦,還用魚鰭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呼吸聲被人聽到似的。
鼻子突然有點癢,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大怪魚的腦袋頓時“呼”一下轉過來,人臉上的五官變得異常警覺與猙獰。
我趕緊縮到時候后面。
還好,它僅僅是望了一眼,并沒有過來,而是在湖面上打了幾個滾,便又“咕嘟咕嘟”地沉了下去。
很快,湖水恢復了之前的寧靜。藍魚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從我的小腿上“吧唧”掉下來,一-屁-股坐到草地上,魚鰭拍著心口,直說:“好險好險!總算沒有被吃掉?!?
“那是什么?”我也拍了拍心口,剛剛我多怕跟那個黏糊糊的家伙打起來啊。
“燼彎里最厲害的大個子啊。”藍魚心有余悸,“它搶到了鑄造者的循環(huán),餐餐不愁,所以越長越大,還把同類也當作零食,見一個吃一個,燼彎里的居民差不多都被吃盡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循環(huán),可那個人沒多久就受不了自盡了,我都沒吃一口,唉,好不容易又碰到女英雄你,以為能飽肚子了,誰知你連個渣都不留給我……”
它話里的的一大半我都聽不懂,什么鑄造者,什么循環(huán),聽得我火大,狠狠一拽繩子說:“鑄造者是什么?創(chuàng)造這個空間的人嗎?”
“算是也不算是?!彼{魚一攤魚鰭,“剛剛消失的那個男人,就是鑄造者。”
我還是糊涂,拎起藍魚斥道:“整理清楚思路,用我能聽懂的方式再闡述一次!”
藍魚很為難地看著我,說:“我的語言功能天生不好,要怎么說你才懂呢?”
“怎么說?”我又忍不住戳它的肥肚子,一只腳跺了跺地面,“那就從這個湖泊開始說!”
“啊,從秋山湖岸開始說嗎?”
“這個地方還有名字?!”
“有啊,這個地方,在燼彎之外的世界里也是存在的。換句話說,鑄造者把他的記憶里的一切,都復制到了燼彎?!?
“好吧,那就說說這個秋山湖岸?!?
7
“七色石,三生約,長相守,永歡喜。待到靛荷展笑顏,再執(zhí)手,醉秋山?!?
再尋常的字句,從她嫣紅的唇中讀出來,都有三分靈氣,令人遐想無限。
“如何?”隱芳廬的院中,沈子居望著靜坐在秋千上的她,月色之下玲瓏剔透的側臉,無論怎么看,都看不夠似的。
“你教的很用心?!彼龑懼~句的宣紙細細疊好,放回他手里,“端午這樣的粗人,如今能寫出這樣的句子,也算到極致了。”
他搖頭一笑:“也不知這小子起了什么心思,毫無天賦,卻纏著我教他作詩賦詞。”
“自然是有了心上人?!彼唤诳谳p笑,青色羅裙下的小腳往地上一點,藤蔓做成的秋千便微微蕩漾起來,長過腰間的青絲與裙上的薄紗畫出了曼妙的線條,輕風席過,竹籬之外的湖水上,靛藍的荷花隨風而動,與她的風情交相輝映。
“是嗎?”他笑,“那我可要找個機會仔細拷問一下。”
她轉過臉,秀長明媚的眼睛總像是浮著一層迷離的磷光,只是一個眼神,就能把你看醉過去:“一些人表達愛意的方式,是挑戰(zhàn)力所不能及之事。”她頓了頓,白如凝脂又透出淡淡紅暈的臉孔上,拂過一絲輕蔑,“可惜,這些人往往太愚頓,難以得償所愿?!?
“為何?”他不解。
她仰頭看天上的半輪明月,說:“惟有愛情,是不能用努力得來的東西?!?
一句話,他無端端地失落,舉起桌上的酒杯,一口喝盡。
“萬一可以呢?”他說。
她側過身-子,伸出青蔥般白嫩修長的手指,輕撫著他好看的臉龐,微笑:“沒有萬一呢,傻瓜?!?
她總是這樣,不論身處何人面前,不論面對怎樣境況,都如這般波瀾不驚,連笑容都使涼涼淡淡,真是配極了微瀾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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