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下)第十頁 解玉-《浮生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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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以我粉身碎骨,佑你一世無傷。”
1
“說吧,誰賠?”我坐在瓦礫遍地的大廳里,喜極而泣的紙片兒站在我肩上,秋天的陽光以諷刺的姿態,從墻上的大窟窿里直接罩在我身上,視野所及的范圍里,沒一個完好無損的地方,連我最喜歡的琉璃花瓶居然都是拿透明膠給勉強纏上的!
我風塵仆仆回來,迎接我的居然只是個滿目瘡痍、被一場斗毆事件無故連累的破房子!罪魁禍首們現在就坐在對面那張潑滿了醬油的沙發上,那兩個混蛋的后備上貼著兩道甲乙出品的止行符,動彈不得,只能互相瞪著對方:“他賠!”
“你不趕我出去,我就不會揍你。”男人的一只眼睛瘀青著,恨恨地看著趙公子。他一身粉色西裝被利器砍得破破爛爛,上頭除了醬油,還有陳舊的番茄汁。如果忽略這些狼狽,這應該是一個非常俊美,俊美到油頭粉面、讓人冷不丁就想到二三十年代歌舞廳紅牌小生的男人。
“誰讓你口出妄言!”趙公子看上去也不太好,身上好幾處地方都被撞凹,一把菜刀還捏在手里。這個一貫被我視為最佳幫工,干活多拿錢少,并且煮得一手好飯菜的盔甲男,不知哪里來的邪勁,居然跟人在家里動起手來。在他來到不停的兩年時間里,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好勇斗狠,他連拍蒼蠅打蚊子都笨拙,跟人打架真是開天辟地第一回。
敖熾拍著身上的灰土,狠狠剜了兩個兇手一眼:“幾歲了?要打架就好好打,互相砸調料算個啥?”說罷,他趕緊摸摸我的頭,“千萬別生氣啊!動了胎氣的話,我可是要殺人的!”
我能不生氣嗎?九厥跟甲乙,比我們早回十來天,根據紙片兒的案情重述,倆混蛋回來時,趙公子跟粉西裝的戰斗還沒結束,而他們居然抱著“反正都開打了東西也壞了不如開心看熱鬧”的心態縮到旁邊,九厥還跟甲乙賭了十塊錢,是個回合之內,粉西裝一定敗下陣來,因為趙公子已經開始耍賴,拿番茄醬砸對方了,好難得一見的場面!甲乙卻跟他賭二十塊,等不停的老板娘回來,這兩個家伙都不能活著離開不停,順便,他還跟勸架無能的紙片兒和忙于應戰的趙公子自我介紹,說他是我在外頭特別雇傭的高級幫工,在他沒有正式接手管理這間不停之前,一切損失都不由他負責。總之,我的墻壁和花瓶就是在那時候毀掉的。至于九厥,在兩人停戰之后,看著滿眼狼藉的不停,趕緊假裝接了一個電話,回來就說他未婚妻急找他,然后人就不見了。
未婚妻……這種低劣的謊話只有這個永遠把找老婆放在嘴邊但永遠都找不到老婆的老家伙才說得出來!
“我說過,我不對這一切負責。”甲乙打了個呵欠,從角落里走出來,扶了扶墨鏡,環顧四周,“反正你私房錢夠多,消耗一點也無妨。”
咦?他咋知道我私房錢很多?不對,重點不是這個,我氣急敗壞道:“就算來不及勸架,你好歹也拿個掃把把這里清理一下!”
“那時低級幫工的任務。保證現場及肇事者都原封不動,才是我的職責范圍。”他歪頭躲過雞骨頭,起身走到那兩個家伙面前,手指一拂,兩張符紙便化了煙霧,“交給你了。我去睡會兒。”話音剛落,人就沒影了,連罵他的機會都不給我。
粉西裝活動著僵硬的身-子,又聞聞身上的餿味兒:“能讓我先洗個澡馬?我被活生生困了十幾天呢!”
“你等會兒!”我扭過頭,問趙公子,“你短信我,就是為了讓我趕緊回來收拾殘局?”
“短信是我拿趙公子的手機發的啦!他都忙著跟人打架了,哪有功夫通知您哪?”紙片兒蹦到我耳邊,指著粉西裝,“這人一來就說,他要把不停給買了,包括咱們所有員工在內!趙公子攆他走,他不肯,這才打起來的。”
趙公子也不看我,只說:“你把不停交給我,不論怎樣,我就是要保它周全。”
我略一思忖,對粉西裝笑道:“你可是第一個敢來買不停的家伙。”
他捋了捋稍亂的頭發,朝我邪邪一笑:“縱然您的幫工不用符咒,我也會留下來等您回來,生意總是要談的嘛。”
“此店,無價。”我也邪邪地笑,“這里的一切,包括廚房里的抹碗帕,都是非賣品。”
“你都沒聽我開什么價。”粉西裝的口氣變得異常神秘。
“全地球的金子?”我聳聳肩,“最近金子跌價了呢。”
他呵呵一笑,將左手的袖子捋高,一塊手表盤大小的盾形紅色石頭,就扣在他的手腕上,奇異的紋路,由生命般在那塊鮮紅的石頭里游動,如果你屏息靜氣地看,總覺得這石頭之下,像有一顆心在跳,你甚至能聽到那種鮮活的怦怦聲。
“天緋盾,這應是你想要的,第十一塊石頭。”粉西裝志在必得地抬起他的胳膊。
我一愣,忙拿出貼身的錦囊,從里頭倒出那塊眼狀的冥王冠,溫度越來越高的它,上頭已然有了一句——“踏破鐵鞋”。
得來全不費功夫?!
我簡直要懷疑,這些石頭究竟是石頭,還是一個個活著的、不知什么來歷的幽靈?它們看似規律地“提示”我,讓我墜入一場又一場的事故與巧合,一路上在引導我的,究竟是它們,還是別的什么?
“用你的不停,換我的天緋盾,不吃虧。”粉西裝別有深意地指了指上空,“聽說,別人也在找哦。”
“又如何?”我表面鎮定,心中卻是“咯噔”一下。
粉西裝收起笑容:“把這里的一切都交給我,我就把這塊石頭交給你,否則……”他頓了頓,挑眉道,“想想可能因此導致的后果吧。你是聰明人,不過一家店,不過幾只修為淺薄的妖怪,換來你夫婿一家平安,何樂不為?”
敖熾頓時皺起眉,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也不掙脫,笑:“我知道許多你們不知道的。如今就看老板娘肯不肯割愛。”
我思索半晌,說:“聽起來倒是誘人,那個紙片兒除了愛好八卦,沒什么大用處,趙公子能干的事兒,找幾個鐘點工啥的也能干得來。”
粉西裝的嘴角露出奇怪的笑意。
“老板娘……”趙公子跟紙片兒異常緊張的看著我。
“不過,只有貨物才能被交易。”我做了個無奈的表情,“家跟家人,不賣。”
紙片兒差點撲過來親我,趙公子呆看著我。
“家人?”粉西裝又發出我最討厭的呵呵聲,看向趙公子,“你真的確定,這些來路不明的家伙,可以成為家人?”
“你好像有一個很長的故事想告訴我?”我靠回椅背上,“也好,很久很久,沒有坐在自己家里聽人說故事了,請便。”
“如果你再沏一杯浮生給我,可能我會講得更開心。”他瞇眼一笑,緩緩道,“如果可以選擇,你愿做神仙,還是妖怪?”
我微微一怔……
2
“我要去天界當神仙了!你都不共席我?!”
寬闊明亮的地-穴-里,一身雪白長袍的男人,站在一汪淙淙流動的泉水前。完美的臉龐,被點點水光染得剔透玲瓏,深褐色的長發一直垂到腰下,被一條纖細柔韌的綠枝挽成一束,綠枝的末端,一片翠綠飽滿的心型葉片俏皮地在風里搖晃。月光與落花隨著微風,從地-穴-頂上的洞口里飄進來,他站在那里,不是神仙也像極了神仙。
對面,一個外表與他一模一樣的男人,面無表情地坐在泉邊,一邊朝里扔石子兒,一邊問:“神仙是什么東西?”
“住在天上,擁有更多更強的力量,可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的存在。”男人指了指浮在洞口上的遙遠星空,“天帝命仙官來尋我,說天界還缺一位解王,據他們的觀察與評估,認為我是最佳人選,只要我同意,便能記名于天界長生錄上,從此不再為妖,而為神。”
“神比妖高貴?”他又扔一個石子兒。
“能做更多事而已。”男人看著他,“你知道解王是司職什么的神嗎?”
“我對那個天界從來都沒有興趣,不過是一幫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的,自命不凡的物種而已。”背影無動于衷。
“世間的疾厄苦難,有若一個個綿綿不斷的結,解開這些結,便是我的職責。”男人也不理他有無興趣,繼續說,“我明日便要離開,你若潛心修行,時機一到我自會稟明天帝,讓你也可……”
“不必。”最后一塊石子兒被扔進水里,水花濺起,把他說的每個字都澆得冰涼,“解除世間疾厄苦難,呵呵,我們這一族不是一直在做這件事嗎,結果呢?”
他沒有說話,眉頭比剛才皺得更緊-了。
背影站起來,轉過身,淡綠色的眸子射出寒鐵般的光:“只剩下你,和我。”他頓了頓,朝前走去,擦肩而過時,又拋下一句,“而你還要繼續。”
“你聽我說。”
一只手扳住他的肩膀,卻被他絕然甩開:“從現在起,你我在無相干,偉大的神。”
一到孤絕的光,飛向月色米粒的天空。
巨大的地-穴-里,只剩他一個。這里從來沒有四季,只有永遠冷暖合宜的溫度,足夠的陽光與月色,還有鮮活的泉水與花草。這是他們的家,外人稱之為“巢-穴-”,因為在那些人眼里,妖物是不配有“家”的。
清涼見底的泉水里,沉放著一個瑩白的方塊,那是用冰雕成的匣子,里頭放著無數片干枯變黑的葉子,每一片都像一顆心。
巢-穴-之外的景色,是大不一樣的。
這里是一座雪山的巔峰,同樣沒有四季,除了終年不化的雪,一無所有。
憤而離開的人,此刻正站在離山顛不遠的地方,坐在一棵奇形怪狀的樹上,冷冷注視著前方。
不遠處,幾個身裹毛皮的人類,正在雪地里艱難地行進。他們時不時停下來,拿出造型怪異的石錘石鑿,這里敲敲,那里戳戳。
突然,一陣興奮的騷動傳來。
“有一個!”有人大喊。
“釘住了!釘住了!”更興奮得大喊傳過來。
他們手忙腳亂地在雪地里忙活,最后,從雪地里拉出一根被紅線綁成粽子的尺來長的人參,這藏于深山的家伙,驚恐地抖動著長長的參須,淡褐色的身-子上,一只圓滾滾的眼睛慌亂地眨動。
抓住人參的人就差高興地在雪地里打滾了:“上天開眼,可算讓我們抓到了!”
受理的人參唧唧亂叫,在他們的歡呼聲中拼命掙扎。
然而,他們的歡呼在一陣突襲而來的冷風里戛然而止。
“放下那支參。”他出現在他們面前,厭惡地看著所有人。
其中一個小個子聽了,即刻自作聰明道:“原來也是個來挖參的通道,這冰天雪地的,咱們各憑本事,硬搶便是你不道義了!”
“道義?”他嘴角微揚,眼中卻透出扎扎實實地殺氣,手指一動,落在地上的石斧竟飛了起來,猛地撲向小個子。對方躲閃不及,肩膀被砍出個血淋林的大口子,慘叫連連。
眾人大驚。
其中一個上了歲數的老頭子,看到他的頭發之后,突然失聲大叫:“他不是人,看他腦后那條枝蔓與翠葉,他是……萬年難得一遇的參人!參人哪!”
一言既出,每個人都激動起來,連受傷的小個子都忘記自己受傷的事實,吼起來:“萬年參人萬條命,抓住他就有救了!”
幾個人不要命地撲了過來。
鮮紅的絲從他白凈的眼底漲出來,絕美的雙目變成紅潮涌動的深淵,發后的枝蔓飛出來,在黑天白地之間無限延長,彎曲,纏繞,拉緊,眨眼間的動作,三個人類便被勒住脖子,齊齊懸于半空之中。
他們說的沒錯,他是參人,亦是生活在這片冰雪之地里的妖。
他無動于衷地看著在空中掙扎的三個人,枝蔓越收越緊。
“住手!”
一道白光擊中了空中的枝蔓。
他只覺身-子一麻,長長的枝蔓“唰”一下縮回他的身后,三個家伙重重落到地上。
“葵顏!你……”他憤怒地轉身,滿目的怒火幾乎要燒到那個跟他一模一樣的男人身上。
葵顏不理他,徑直走到那三個人面前:“采參何用?”
小個子失魂落魄跪到他面前道:“大仙饒命!家有妻兒身染怪疾,眼看著不行了,我才與族人冒死上山尋參救命!”
聽罷,葵顏自袖口中抽出兩枚細白的參須,放到小個子面前:“即是疾病,此參須已足夠,快快拿了回去就你妻兒吧。”
三人面面相覷,小個子猶豫片刻,趕緊寶貝似的將參須收好,忙不迭地朝葵顏磕了一個頭,三人踉踉蹌蹌朝山下而去。
他冷冷瞟了葵顏一眼,走上前,將被紅線綁的嚴嚴實實的人參拾起來,小心解開,戳著它的腦袋責罵道:“蠢才!即知有無數人覬覦,要拿你下鍋,不老實躲藏,亂跑個什么?”
“嘰里咕嚕呱啦!”長著一只眼睛的人參還不會說人話,不停眨巴著委屈的眼睛亂嚷。
“下次再被人抓住,我可不會再救你。”他把人參放回地上,“滾!”
獨眼人參一哆嗦,一個猛子扎進了雪下,哧溜哧溜跑的沒影了。
“他們不過是為了救人。”葵顏站到他身后。
他冷笑,回過頭:“那又如何,一命換一命罷了。”
“你可還記得,幽夢泉中的冰棺底下,有老祖宗留下的八字遺言。”葵顏淡淡道。
他脫口而出:“沒看過,不知道。”
“看或不看,這句遺言都是我們存在的意義。”葵顏一笑,“我要走了,不知幾時才能再相見,你保重。”
他頭也不回地朝雪山深處走去,連一句再會也不愿同葵顏講。
普天之下,只有這座終年積雪的大山里,有能起死回生的靈參。這不是傳說,“起死回生”也沒有任何夸張,只要這個人還剩最后一口氣,哪怕他一只腳已踩進地獄,雪山里的靈參也能讓他瞬間康復,長命百歲。不過靈參并不僅是深埋地下的植物,最低級的才是,謂之“植參”,托了時間與天地日月靈氣的福,植參中的佼佼者便修成了能跑會動、有眼有口的小怪物——半參,便是剛剛跑掉的那一種。半參之中又會有極其稀少的幸運兒,受了更多的機緣與滋養,變得越發靈性逼人,最終在漫長的生長與修行之下,變成靈參之中力量最大的“參人”,不但身懷奇能,更能完全以人的姿態生存。他與葵顏,都是這“萬年難得一遇”的參人。
那句“萬年參人萬條命”,并非說參人有萬條性命,而是說參人有救萬人性命之神力。此傳言是否夸張,無從證實,但雪山靈參能治病救人是人人皆知的事實,無怪從多年前起,人類為了各自不同的目的,偷偷入山挖參。時間一長,也總結出一套對付植參與半參的方法,最終將它們變成了人類藥罐里的犧牲品。但,絕少有人遇到過參人。至于參人到底有什么奇用,其實也沒有人能說得太明白,無非就是救人性命就得更厲害些吧,大家都這么猜。
不管人類怎么想,他們在雪山中的同類一年少過一年,不止那些低級別的植參半參,連他們參人也漸漸地消失。他記得在他剛成人形時,家里還有二十幾口“人”,可現在只剩下兩個。其他人,全部以另外一種形式回到了家里——那些枯死的葉子,就是他們留在這個世上的最后的遺骸。
每個初成人形的參人,頭上都有兩片翠葉,一片會即時脫落,另一片會一直想隨。脫落的翠葉會被放在幽泉下的冰棺里,一旦參人死去,這片留下的翠葉葉會立刻枯死。到今天,冰棺里只有兩片翠葉尚還鮮活。有時候他也會想,自己的葉子不知幾時枯死?葵顏的呢?不對,他要去做神了,神是不會死的吧?他們那么高高在上,藐視眾生。
雪山頂上的月亮越升越高,剛好移到這兩個朝不同方向行進的參人中間,像一條分界線。
在他們走到彼此已經看不到對方的距離時,同時停下了腳步,皚皚白雪上,兩個姿容秀逸的妖,沐著一身月光,一個遙望銀光淺淡的夜空,一個俯瞰腳下的滾滾紅塵。
幽夢泉下的冰棺,是老祖宗留下的。老祖宗有多老,他不知道,只知那是世上第一個參人。他在死去之前,用冰塊雕了這個匣子,沉到總是清凈純澈的幽夢泉里,萬年不融,世代可見。
他對葵顏說了謊,冰棺底下的遺言,他看過,只得八個字——
但行善舉,莫問前程。
可是,他想不通,也辦不到,過去,現在,可能以后也是。
3
“時間好快呀,春天又到了。”半眉坐在閉花齋的后院里,提著筆,對著面前畫了一半的桃花美人圖感慨。
他抬頭,一片花瓣和著暖心的陽光,都落在他發紅的鼻頭上。他瞇起眼,很享受這愜意的季節。
“死鬼!”一個棗核飛鏢似的噴到他頭上,身后那披紅著綠涂脂抹粉的細腰婦-人倚在門框前,一邊吃棗一邊尖聲尖氣的罵,“讓你隨便畫個美人兒,兩天還沒畫完,我還不如找隔壁街的劉三筆呢!就知道偷懶,浪費老娘的糧食!”
他不慌不忙轉過頭,咧開缺了門牙的大嘴朝對方一笑,一點脾氣都沒有地說:“劉三筆是畫遺像的呢。放心,日落之前必定完工,胡姑姑莫急。”
“呸!”婦-人叉腰啐道,“養個白吃食的老家伙就罷了,還得養著你們。”
“我干活!”他滿臉陪笑,趕緊埋頭畫快了幾筆。
婦-人“哼”了一聲,扭著-屁-股進了里屋。
胡姑姑是閉花齋的主人,放眼整個真定縣,約有一大半姑娘大嬸的研制水粉都是打閉花齋里來的,便宜好用時胡姑姑吸引回頭客的終極原因,她總說犯不著賺那么狠,口碑出去了,買的人多了,薄利多銷也大有“錢途”。正因為有這般頭腦與心思,胡姑姑身為一個外鄉人,帶著癡傻的老母親,硬是在這里扎下根來,十多年來,將閉花齋做得有聲有色。
半眉在閉花齋里的工作,除了打掃做飯之外,還兼職做畫師。胡姑姑招攬生意的方式之一,是將最新式的妝容與飾物展示到畫中人身上,大姑娘小媳婦們一看到絹畫上那些風姿綽約的美人,必然動心,少不了大包小包的買回去。
不過,胡姑姑生意雖好,可她本人在當地的名聲卻不夠好。大家一提起閉花齋的胡姑姑,無不直稱那就是個彪悍的胡姑婆,誰人在她店里說了做了她不喜歡的事兒,真是會被她拿菜刀攆出來的,難怪年過四旬還沒嫁人,誰敢娶。更有好事者戲言,就連半眉這種又老又丑的男人也是不會娶她的。
每次聽到這種言論,半眉都是嘻嘻一笑,并不多言。
半眉確實也是丑,看上去還不到四十,頭上便沒幾根頭發了,門牙也不見了一顆,兩根眉毛都缺了一半,別扭地杵在眼睛上,一件油乎乎的黑炮子可以穿一整年,如果胡姑姑不吼他換件衣裳的話。幸好眼睛還不難看,雙眼皮,眸子又黑又亮,看人時總是沉穩大氣,一絲邪光都沒有。連胡姑姑都說,這么好一雙眼睛,被他給浪費了。
五年前的一個清晨,胡姑姑在自家門口看到坐在墻邊休息的半眉,旁邊還跟著一個少年。起初,她以為這又是一對因為戰火而流離失所的父子,要知道,自從姓董的老家伙進了京城之后,天下便再沒有了太平日子。
可是,一老一少并非逃難的人,禿頭一見她,第一句話便是:“你這里有妖!若能供我們各落腳之處,自當替夫人接觸憂患。”
胡姑姑自然是不信的,拿了些吃食給他們,準備打發了了事。可禿頭又說:“夫人家里,最近可常有米糧不翼而飛的怪事?”
正是這句話,成了胡姑姑收留他們的理由。
當禿頭從閉花齋后院的樹洞里揪出那只會講人話,不斷求饒的烏鴉精時,胡姑姑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
烏鴉精說,戰火處處,無處覓食,只好來偷,求不要傷它性命,將來必報大恩。
禿頭說,留不留性命,胡姑姑說了算。
于是,胡姑姑戳著它的腦袋狠狠罵了一通“做賊可恥”之類的話后,返身進了廚房,拿了幾個剛剛蒸好的饅頭扔給烏鴉精,讓它滾。
禿頭笑問為何不宰了這個小賊,她說,一只鳥能修煉成精,也不易,由它去吧。
“你不怕?”禿頭提醒道,“那可是一只妖呢。”
“人我都不怕,還怕妖?”胡姑姑一翻白眼,又打量他們一番,“以后家務事你倆包攬,包括一日三餐的烹煮。一旦壞了我的規矩,馬上收拾包袱滾蛋。”
“好!”禿頭歡天喜地地答應了。
胡姑姑走了兩步又折回來:“你們到底干啥的?”
“在下半眉,四海為家的浪子,我啥都會做,很能干的!”他又指著身邊那個比他還高半頭的十六七歲的少年,“這是在下撿來的徒弟,四喜。”
“他是你做丸子的時候撿來的吧?”胡姑姑瞥了那沉默如石的少年一眼,夸張地扭著腰走開了,“自己去收拾柴房,以后你們就住那里。”
半眉看著她的背影,眼底走過一絲別樣的笑意,對四喜道:“這是個適合咱們的好地方。”
“若是我,必不放過那妖精。”四喜的眸子里裝著與他年齡不符的成熟與決絕,“師父,你可信那妖精會感恩圖報?”
半眉摸摸四喜的腦袋,想了想,笑:“走吧,收拾柴房去。”
這時候,剛好也是春天,院子里的花木正是一年里最貌美的時刻。從院子里的木門向外看去,整個真定縣尚沉浸在一片春光明媚中,行人安然,車馬有序。總之,戰火沒有燒到的地方都是美的。
一住,便是五年。半眉跟四喜在五年時間里兼任了閉花齋里的雜役大廚保姆園丁畫師等一切職務。磨練五年,四喜的廚藝比隔壁街開飯館的王大牛還好,整理房間的速度比嫁人十年的女-子都快,多年來,師徒兩個分工合作,倒也得心應手,胡姑姑對他二人也挑不出大毛病,生意好的時候還給買些好酒好肉,再加個紅包什么的。
五年時間說長不長,反正是沒有讓半眉有任何改變,除了頭發好像又少了一些。他一只安分守己地在閉花齋里生活,偶爾也會去酒肆茶寮消遣一番,據說他對那個在春更樓里唱小曲兒的姑娘特別上心。為這事,他沒少挨胡姑姑的罵,說色字當頭一把刀,若真有那心思,不如正經去尋門親事。他總是一笑了之,該去聽曲兒還是照去不誤。
四喜更沒什么變化,少年老成的他除了眼里的漠然積累得更多之外,連個子都沒怎么長,不過他本來就高挑,模樣又生得俊俏,若真能保此容顏一成不變,倒也是一件美事。胡姑姑不止一次勸說四喜拌成姑娘替她招攬生意,說他完全可以當店里的活招牌。四喜當然拒絕,說她再敢胡亂要求的話,他就拒絕煮飯。胡姑姑無奈,只得任這小子繼續穿著土鱉的衣裳,臟著一張臉在廚房里忙進忙出,誰叫四喜做的飯好吃呢!
如此一來,閉花齋里的生活,倒也算各有所取,平安和諧。
夕陽西下,雀鳥歸巢時,半眉的美人圖終于完成了。他起身伸個懶腰,走到院門外左右看看,并沒有看到四喜的影子。
他皺了皺眉,靠在院門上,望著外頭漸漸亮起的燈火,又看看院子里頭那間朝向最好的廂房,每天這個時候,胡姑姑都在這間房里,把親手熬制的湯藥仔細喂給床-上的老母親喝下。老人家這兩年已不太能下床,雖然一直是糊里糊涂的,一會兒喊胡姑姑乖女兒,一會兒喊她好姑爺,但精神頭還算好。也只在與老母親相處的時候,胡姑姑臉上的線條是最溫柔最幸福的。
轉過頭,半眉笑笑,若有一天胡姑姑真被哪個男人看上,不知是大喜事還是大壞事呢?!
他坐到門前的石階上,直到天色黑盡,四喜還是沒回來。
他搖搖頭,很少見地嘆了口氣。
收四喜當徒弟,不因他聰明,不因他貌美,只因他身上,有戾氣。
4
一條蛇精,在四喜的手中變成了鮮血淋漓的兩截。
他對付妖物,總是這樣徹底干凈,利索到絕情。黑布蒙住他的臉,看不到任何表情,露在外頭的眼睛,鎮定而漠然地看著跪在面前的夫婦。
“求活神仙救救我兒!”滿面淚痕的母親撲到床邊,抱起氣息微弱的幼子。孩子的右胳膊被蛇精咬去了一塊肉,傷口已潰爛發黑。
只剩一條腿的父親瘋了般在屋里亂翻,最后將小半袋糧食與幾枚錢幣放到四喜面前,紅著眼睛磕頭道:“家中貧瘠,只得這些,愿全部送給活神仙。您既能諸殺妖孽,必然也能讓我兒起死回生!求您大發善心!”
四喜打量著這個再尋常不過的三口之家,處處破爛,找不到一件完好無缺的東西。
“你們,養活自己都很難吧?”他走到床邊,看著那瘦骨嶙峋的幼童,再看看更加瘦骨嶙峋的父母。
“我本是公孫瓚麾下的兵士,兩年前一場戰役中不幸失了左腿,不久便被打發回鄉。”男人抹著眼睛,“本以為從軍是條明路,不但能有軍餉養活妻兒,還有揚名立萬的機會。可如今……”悔恨不已的眼淚從他舊傷累累的臉上滑下來。
四喜靜靜聽著,坐下來,將幼童攬到自己懷-里,輕撫著孩子發燙的臉頰,又從身上摸出個小瓷瓶,倒出一顆朱紅色的藥丸,撐開他發紫的嘴唇,放進去,然后便讓孩子睡下了。
見狀,孩子的父母激動得一個勁兒地磕頭。出門前,孩子母親拽住他的手,哽咽道:“大恩大德,無以為報。”
四喜拉下她的手:“不用報。告辭。”
夜幕中的山路并不好走,還起了薄霧,四喜挑著一盞舊燈籠,如履平地般前進,住著一家三口的村子很快淹沒在深深淺淺的灰黑色里。
他走得太快,所以,當撕心裂肺的哭喊從那間小屋里傳出時,他聽不到。
蛇精帶來的劇毒已滲進那孩子的血脈,救是救不了了,拖一拖,也許還能活個十天半月。可是,為何要拖?
紅色的藥丸不是救命仙丹,只是一種能讓人死得毫無痛苦的毒。
這是四喜的秘密,他從半眉讓他讀的醫術里學到了救人,也學會了殺人。
跟隨著半眉的年月里,他們做了許多事,半眉喜歡做飯、聊天、治病、替人開鎖、找毛找狗找失蹤人口,他曾經花上幾個時辰去勸說一個姑娘不要投河自盡,還用過一個月時間把一個老乞丐送回他原來的家里,還因為在一對大打出手的兄弟間調停被誤傷打破了頭。當然,除了這些看起來十分無聊的事情之外,他也為人驅逐妖物,是的,是“驅逐”,很少“消滅”。通常他會征詢事主的意見,如果他們說殺,他也會動手,但只是在那些人面前做做樣子,事后多半還是會放其生路。這些年來,自他手里撿回一條命的大小妖物們不計其數。可是,四喜不這么做,他不認同半眉的行為,更不想變成跟他一樣的人。
他不能理解半眉常說的“當有惻隱之心,易位而思”。惻隱之心?多余的同情換來的不過是頭上的傷疤,不被人記掛的奔波勞累,甚至會帶來生命危險。那些連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心上的人,要上吊投河互相殘殺,便由他們去好了;身染絕癥,本就沒幾日光陰剩下的人,花再多心思與藥材不也枉然?注定要死的人,何必再拖延,倒不如助他們早離苦海,若有來世,也好早點投個好人家。
四喜的心中,這年頭根深蒂固,不然也不會有這奪命的藥丸。
夜寒深重,薄霧漸濃,春天在這片荒寂的山地里只是個夢,腳下的山路已到盡頭,再往前走上片刻,便能看到漸多的人煙與酒肆的燈火。
他停下腳步,掏出那瓷瓶,將剩下的藥丸倒在掌中,還有一粒。當初,他一共制了十粒,這一粒,不知又該歸誰?
四喜深深吸了口氣,抬眼望向夜空。他有個習慣,望天的時候總是下意識地看向北方,看得久了,空空夜幕幻覺般變成星月相隨的畫卷,如銀光芒下,隱隱可見一座白雪皚皚的大山。
最近,類似的幻覺出現得越來越頻繁。
他用力拍拍自己的腦袋,如果自己沒有那種該死的病,應該就不會認識半眉這個老家伙;若不是這個病,他又怎么會留在老家伙身邊當徒弟?他不止一次發誓,一旦找到能根治這個病的方法,他會立刻跟半眉劃清界限。他的生命,不能跟半眉一樣,浪費在無聊事與無聊人身上。
收起藥瓶,他重新提起快要燃盡的燈籠,快步走向前方的熱鬧繁華。
5
四喜不記得自己是在什么時候學會了喝酒,每當用去一顆藥丸時,他總要尋個有酒的地方喝上幾杯,但從不喝醉。他享受的,只是適當的烈酒給五臟六腑帶來的暖意。他不明白自己的身\_體為何在這個時候總是涼的,涼得連他自己都討厭。
今天也不例外。
坐在春更樓二樓臨窗的位置,四喜要了一壺酒,一口一杯。
春更樓的生意,越到深夜越好。不愛回家的人、不知要去哪兒的人,都聚在這里,一壺酒幾盤菜,消磨整個夜晚。
“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斗死,駑馬徘徊鳴。”
帷幕后的女-子,婉轉輕唱,幽幽的曲子在寒夜里浸過,再入耳中,竟比平日更柔腸百結,愁思彌漫。
聽到這聲音,四喜微微一怔,給自己倒上最后一杯酒,不動聲色地看了看那半隱在朱紅薄紗后的人。
這是,滿臉笑容的掌柜走上來,朝鄰桌的兩個青年拱手道:“袁大人,趙公子,今日的酒菜可還滿意?”
那面如冠玉的青衫男子含笑點頭:“甚好!掌柜的已將我與兄弟們的口味摸得很清楚,不枉我們做你春更樓的常客。”說罷,他又賞了些錢與掌柜的,指指帷幕那方,“不知今日,錦袖姑娘可愿一展芳顏,與我等一見?”
“袁大人謬贊勒!”掌柜滿心歡喜地收起賞錢,又面露難色,“可是錦袖姑娘說了,只唱曲,不會客。規矩不能懷。袁大人您看……”
“既如此,便不為難她了。”旁邊的白衣公子放下酒杯,“煩請掌柜轉告錦袖姑娘,今夜的曲子甚合我意,不知下次來時,可有幸再聽一回?”
“是是,趙公子放心,小的必然轉告。”掌柜點頭如搗蒜地退了下去。
袁青云笑問:“子龍,你是對這曲子合意,還是對唱曲的人合意呢?”
“袁大哥說笑了。”白衣公子紅了臉,“只因這曲子是我娘親最愛,她在生時,常常哼唱,今日聽到,倍感親切,心下便起了要謝謝錦袖姑娘的意思。”
“好了好了,不必解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袁青云朗聲笑道。
白衣公子笑笑,只顧喝酒。
“不說笑了。”袁青云收起笑容,神色嚴肅起來,“如今你手下的民團義軍,操練得如何了?”
“我趙家軍雖屬民團,卻不遜于各路豪強手下的任何軍隊。”白衣公子斬釘截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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