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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第一頁 妒津-《浮生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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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嫂子自小就玩在一起,勝似親姐妹。我丈夫病死后,家計困難,全是靠她與宋哥一路接濟,她對小驢子比對自己的親兒女還好。”玉清嫂主動答道。

    “哦。”青年點點頭,從挎包里陸續拿出些東西,不過是些石頭雕成的男女小人。

    宋大嫂見他并不像要開壇作法的樣子,揉了揉眼睛,問:“大師,你看了半天,怎么說?”

    “不是看我怎么說,是看你們怎么說。”文藝青年拿起一個石人,微微一笑,“這些,是會講真話的石頭。”

    宋大嫂一愣。

    瘦小的春爐也擠在人群里,看了一會,似乎又覺得沒什么看頭,轉身離開了。

    5

    石尤村里,除了人住的房子,最多的便是陶窯。路旁,樹下,隨便一個人家的后院,都可見這些新舊不一、大大小小的陶窯。不開工時,它們便是村子里最沉默冰涼的地方,千萬年的灰燼,好似都積在了里頭。

    什么東西都怕個累積,長久不清理,便會出問題。

    從橋頭回來,春爐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轉去了老宋家。

    不多時,老槐樹前走來了披著霜露的孤獨身影,徑直往樹旁那間不高不大的房子而去。

    “哥哥,我回……”

    房門被打開,春爐眉飛色舞地邁進來,一臉笑容在看到他哥哥……旁邊的我時,凝固了很久。

    “看一個神棍在河邊胡來,你我都覺得沒什么意思吧。”我笑嘻嘻地看他,指了指面前的茶幾。三杯冒著熱氣的茶,在我特意帶來的白瓷杯里微微蕩漾,“我等不及明天再來找你們,既然你這么誠意邀請,我又這么期待做成一筆生意,不如早來早了。”

    春爐從錯愕中恢復過來,幾步走到那坐在輪椅上的男人身邊,摸了摸他的手,又將蓋在他膝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十分細心。

    如果這男人能站起來,如果他臉上能有一點表情、能開口說一句話,我都能肯定地說,這是一位十分順眼、十分爺們兒的男人。很少見到這么濃眉大眼端方英俊的人物了,那種氣質,無端端讓人想起那種經過各種扎實的工序,再自千度烈焰中翻滾燒造出來的陶器,雖不及陶瓷細膩鮮亮,但自有一股難得的沉穩踏實。

    可惜,這男人這輩子,不,是生生世世也別想站起來。我已看透他的底細。

    將他與春爐放在一起,看不出一絲親兄弟的痕跡。

    “請吧,不是要讓令兄試茶么?”我看著春爐,“趁熱。”

    “好。”春爐鎮定地端起一杯,吹了吹放到男人的唇邊,低聲說,“哥哥,嘗嘗吧。”

    男人聽話地張開口,茶水緩緩淌進去,機械地咽下。春爐只給他喝了一口便放下茶杯,小心拭去他嘴邊的水漬,輕聲問:“如何?”

    然后將耳朵貼近他的嘴邊,半晌,點點頭:“明白了。”

    我根本沒聽到那男人說半個字,他不可能說話。

    “你哥哥怎么說?”我很配合春爐的表演。

    春爐不答話,將剩下的茶,一股腦倒進了口里,-舔-了-舔-嘴。

    我笑看著這個家伙,能一口氣將整杯浮生都咽下去且沒有任何表情的人,要么沒有舌-頭,要么沒有味覺,要么,不是人。

    “我猜你跟你哥哥都很喜歡這種茶。”我盯著春爐脹鼓鼓的衣兜,“不然你不會去我的車上,順手牽羊了好幾罐。”

    春爐微微一怔,慢吞吞地掏出兜里的小瓷罐,放到茶幾上,坐下,揉了揉右眼:“老人們總說,眼皮跳,有事到。我說這兩天怎么眼皮跳個不住。”他頓了頓,投向我的眼神并不犀利,相反還有些遲鈍,問:“你……是妖?”

    這個問題倒讓我意外了,我笑:“我以為,你一見到我的時候,就該知道你我算是同類。”

    春爐搖頭,很老實地說:“我沒有這種能力。”說完,他眼睛里有光閃過,突然問:“你是很厲害的妖怪?”

    該怎么回答呢?我這只在人間混跡了這么久的老妖怪,算是厲害吧。不然,不會對人類提供的任何不懷好意的迷藥免疫,也不會在他們將裝暈的我五花大綁時,輕輕松松用個障眼法,用一根無辜的筷子做了我的替身。在老宋他們個個念叨著要給我燒紙錢時,隱身旁觀的我好幾次都差點笑場,想告訴他們,我只收金子不收紙錢。

    “厲害不厲害,不都是妖怪么。”我如是道。

    “不不,如果你很厲害的話,也許能幫我解答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春爐很認真地往前坐了坐,一副小學生請教師長的摸樣,完全不擔心被他的鄉鄰們算計了的我,是不是回來找人算賬的,也忘記了他剛剛趁火打劫偷茶葉的不光彩行為。他目不轉睛地期待我的回應,專注得像一尊陶俑。

    “你問。”

    “妖怪可以修煉成人么?”

    真是個入門級的問題。

    “可以修煉成人身,皮肉血脈、五臟六腑與人無異,修為再高一些,生兒育女也沒有問題。不過,‘人身’與人,還是有本質上的區別,比如不會衰老,不會染上人類才有的疾病,只要一路順風,沒遇到什么天災人禍,這個人身可以千秋萬載。”我解釋道。

    “比如你?”他看著我,羨慕之情溢于言表。

    “算是吧。”我點頭。

    春爐想了想,站起來,迎著黯然的燈火,慢慢解開上衣的扣子,毫不-羞-澀地露出細膩雪白的身\_體。

    我怔了怔。

    不該是他,而是她——春爐不是個少年,起碼從這軀殼上看去,她是個稚嫩到能掐出-水來的少-女。假小子般的短發、寬大的衣裳與雌雄莫辨的聲音,騙了所有人。

    在我想不通這寬衣解帶的理由時,春爐自一旁的針線簍里,取了一把剪刀出來,從心口一路劃了下去。

    我以為會看到十分兇險血腥的場面,可是,什么都沒有。那道在春爐身\_體上豁開的口子里,沒有血,沒有肉,只有一片凝固的粘土,這灰黃的顏色附著在任何一件東西上,都能瞬間讓它失去生氣。

    春爐放下剪子,默默看著自己的身\_體……

    6

    “春爐,又給你哥送飯來啊?”

    “是呀,牛哥好,刀哥好,你們都吃啦?”

    “吃啦吃啦,你哥還在里頭忙呢,快去快去。”

    “好嘞!”

    蹲在陶窯外頭休息的漢子們,一聽到那叮叮當當的鈴聲,便知又是那個小小人兒來了。

    炎夏里開爐燒陶,是件苦差事,熱啊,熱得人恨不得脫去一層皮。毒日頭熱爐子,想想就要命。唯有這每天中午準時響起的鈴鐺聲,往人心里莫名扇過一陣清涼。工坊里的人都喜歡著孩子,愛笑嘴又甜,一身灰白的粗布裙衫總是干干凈凈,一蹦一跳像只小兔子,手腕上紅線拴住的金鈴鐺,亮澄澄響當當,一見就歡喜。

    “哥哥!哥哥!”

    春爐人還未到,聲音已傳到面前,忙著裝窯的宋逸從窯爐里探出汗水漣漣的臉,大聲說:“外頭等我,這里太熱!”

    春爐是從來不肯聽話的,挽著小籃子坐在離他最近的地方:“等你出來跟我一起出去,我又不怕熱。”

    她是從來不出汗的,再熱也不會。

    宋逸拗不過她,只得加快速度。裝窯很關鍵,陶胚擺放位置大有講究,稍有差池,受火不勻,便容易出次品。工坊里手藝最好的匠人,自然是宋逸,整個石尤村里找不出第二個更厲害的,他是老宋頭的獨子,毫無遺漏地繼承了親爹的手藝,有過之而無不及。經宋逸的手出來的陶器,從不愁銷路,連宮中的御用匠人都自嘆不如,聽說最近一批送到宮里的陶器,連李斯大人也贊不絕口。石尤村的工坊,名聲越來越響亮,慕名來找宋逸的人,一般分兩種,一種找他燒陶,一種找他拜師。

    工坊里每個人都可說是宋逸的徒弟,任何問題都會請教他,而他也從不吝嗇自己的技術與經驗,有問必答,甚至手把手教他們如何燒出完美的作品。有些遠道而來求教的人,他不知傾囊相授,遇到生計困難的,還要幫補幾個盤纏。

    不少人提醒過他,人紅遭人妒,自家的獨門技藝還是掩藏一點的好,回頭被不懷好意的人學了去,將來搶了他的風頭,豈不是得不嘗失。可他總一笑了之,說如果真有人超過了他,那對方必然有優于自己的地方,他反過來向對方請教學習便是了。于是,有人暗地里說他傻,也有人說他是真正的賢人。

    不過,不管傻子還是賢人,春爐都是永遠站在宋逸這邊的。她是他妹妹,也是個黏糊糊的小跟班,不論冬夏晴雨,她永遠準時出現在工坊里。籃子里的飯菜,她親自做好,趁熱端來,還特意編了個蓋子,一定要將飯菜蓋得嚴絲合縫才罷休。給哥哥吃的飯,不能有一粒塵土。

    眾人都知宋逸也極寵這妹妹,她手上的金鈴,價值不菲,是他攢了許久的工錢,趁運貨去咸陽的機會,千里迢迢買回送她的。他還特意讓人往鈴鐺上刻了四個字,一面是“春爐”,一面是“平安”。

    許多個夏夜,春爐都會與宋逸坐在家中的院子前喝茶。同樣都是粗生粗養出來的山里漢子,宋逸卻天生比他們多了些趣味與風雅。工坊里的漢子一歇了共,最愛做的便是聚在一處大口肉大碗酒,滿口濁氣地討論誰家姑娘標志,再不然就是揣了工錢跑去賭坊里大殺四方。宋逸不同,他愛茶,最大的樂趣就是托人自四面八方弄來不同的茶葉,放在他自己特意燒紙出的精致小罐里,風清月朗的時候,逐一拿出來,小心地沏,細細地品。他的生命里,已經有太多烈火高溫,對他來說,最大的享受,便是一把躺椅,半彎明月,清茶在手,院落靜謐。

    春爐也是個與“烈火”無關的存在,她頑皮但不吵鬧,愛說話卻不聒噪,總能在最恰當的時候給予他最恰當的陪伴,聊天玩笑,總有說不盡的有趣話題。他們的性格并不相似,有時候甚至相反,她像溪水一樣活潑但又嫻靜,永遠不會有大江大河的洶涌澎湃,而他本性沉默,行事端方,像極了那些經他出手的陶器,旁人都當它們冰涼沉實,卻忘記了它們也是自烈焰高溫里浴火而出,縱然冷了外表,內里的溫度卻從未熄滅。

    他常說,陶器也是有生命的,真正的好工匠,能用那一把火燒出一顆心來。

    春爐知道,他是真正喜愛著他的職業。

    這樣相依而坐,談天說地的夏夜,是兄妹倆最喜歡的時段。

    曾有一個夏夜,她看看腕上的金鈴,又調皮地搖起來,打宋逸將這個送她到現在,她已經高興且故意地搖了多次。每次叮鈴聲一起,宋逸就會無奈地笑,說早知你要這么玩耍它,讓我不得清凈,還不如不送。

    “說謊!”她湊到他面前,挽住他的胳膊,一手指著天上,“就算我想要天上的星星,你也會送我的,對不對?”

    “我不可能拿到星星。”宋逸認真地說,“但我會為你試一試。就算最后什么都拿不到,起碼你不會太遺憾。”

    “別試啦,星星那么高,把你摔死了,我上哪去找個哥哥回來。”春爐把腦袋靠在他肩膀上,笑瞇瞇地搖著她的鈴鐺,“這個就夠了。”

    這金鈴鐺,是她十五歲的生辰禮物。十年前的今天,她赤身luo體蜷縮在宋家的門口,那天大雨,她像一條狼狽的小魚,被拋棄到岸邊。

    宋逸將她抱進了屋子,舉手之勞的救援,讓宋逸與他跛腳的老爹從此多了個沒有血緣的親人。收留她的當天,宋逸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村里石橋邊上,冒出一座爐火熊熊的陶窯,一個白生生但看不清臉的小丫頭自那爐窯里跳出來。那時正值春光三月,陽光照著那自己跑過來的小人兒,奇異的光彩像仙境里的鳥兒在她身后扇動翅膀。

    醒來,他便給她起了個名字,春爐。

    五歲之前的記憶,空白,宋逸也曾想過有一天她若能回憶起家在何處,便送她回父母身邊。可隨著她年齡的增長,這念頭也漸漸淡了,一來,她說實在想不起來,二來,他已舍不得。

    他與他爹都當這女娃是上天賜來的禮物,那么好看,那么聰明,教她識字,一遍足夠,她記性太好。最難得的,她對欣賞及制作陶器有一種天生的悟性,她在地上拿樹枝畫出的圖樣,經由宋逸燒制出來的器皿,往往是最先被人搶購一空的。有段時間,宋逸總是無法掌握好燒制的溫度,也是春爐從旁提議,才解決了問題。當時他十分驚奇于春爐在這方面的天分,問她為何能做到,春爐卻說她也不知道,就覺得應該是那樣罷了。

    好幾次,宋逸對漸漸長大的春爐說,若你是男兒身,便能堂而皇之進工坊一展才華,不需多少時間,必然能成一代名匠,成就會在他之上。

    可春爐卻說,她更喜歡送飯這差事。

    “這么熱的天,不是說了不用送飯來么。”宋逸做完手里的活計,鉆出來,把兩手胡亂擦干凈,拉著春爐坐到里窯爐最遠的樹下。

    “我又不怕熱。”春爐把飯菜擺出來,“快吃。吃飽了才有力氣跟虎頭村那個舒單一決高下。”

    近日最惹人關注的事,便是自皇宮里發出的那道征集令了。奉皇帝之命,李斯大人下令全國征召善于制陶的工坊及匠人,鑄造數量浩大的人俑及馬俑,無論官營還是私營工坊,皆以手藝論高低,一旦入選為御用工匠,有封賞倒是其次,燒制出的作品能為帝王所用,這才是無上的榮耀與肯定。

    石尤村的宋逸,虎頭村的舒單,兩個都是如今響當當的匠人,只是那舒單恃才傲物,歷來視宋逸為眼中釘。可笑的是,當年他未成名時,還曾巴巴地跑來石尤村向宋逸求教,宋逸自然將一手技藝無私教授,熟料他得了勢,不但將師父忘得一干二凈,整天盤算的更是如何讓宋逸他們從他眼里消失,從此只有虎頭村舒單領頭的工坊獨領風騷。

    這次的征集令,由下往上,層層選拔,各村工坊都按要求制作人俑一個,送往縣衙供宮里派來的官員審核評定,合格者再往上推舉。

    眼看送選之日已迫在眉睫,虎頭村那邊早已忙成了一鍋粥,可宋逸卻不慌不忙,每天按部就班,一邊燒制人俑,一邊也不耽誤工坊里的活計。

    “我從未想過與舒單一爭高下。”他咬了一口饅頭,“如果他能入選,只說明他的技藝已在我之上,我還須磨練。御用不御用,倒是次要了。”

    “姓舒的可不這么想。”春爐撇撇嘴,“他就是想趁這次機會打敗你。若他贏了,咱們的工坊將來就很難有好日子了。”

    他彈了彈春爐的額頭:“小家伙,你太多慮了。這些留給你哥哥去操心,你好好在家念書學女紅便是。眼看著就是大姑娘了,拿不起針提不起線,將來哪里找婆家去?”

    春爐傻笑:“那我就一輩子都在宋家,跟著哥哥。”

    “傻丫頭,那怎么可能。”他笑笑。

    聞聽此言,春爐的小臉突然沉下來,撅嘴道:“除非你不想要我了,想把我扔了。”

    “瞎想。”他拍拍她的腦袋,“我連燒壞的陶器都不舍得扔,何況你一個大活人。”

    春爐這才破涕為笑,緊緊-摟-住了他的胳膊。

    一陣輕風,從樹下一路吹到眼前那片殘缺的土墻,墻上那一大塊缺口,剛好對著那條四季不歇的妒津。

    在工坊干活的間歇,宋逸最喜歡坐在這里,聽河水流動,看青山氤氳。他一直認為這條河,以及那條石橋,是石尤村最美的風景,妒津這個名字實在損了它的氣韻。春爐問過他,為何這條河要叫妒津,那座橋乃至整個村,都要叫石尤。

    宋逸說,重耳還未繼位時,曾因故被迫四方流亡。追隨他的臣下中,有個叫介之推的人物,一路忠心耿耿,隨之流亡十九年都未有半分埋怨。只可惜這介之推卻娶了一位善妒的夫人,她哪管介之推離家流亡是為了忠君愛國,只當他是外出風流快活,不知與幾多女-子花前月下。這夫人,便叫石尤。待到重耳歸晉國繼位時,一心掛念妻子的介之推連受封賞都顧不上,趕回家一看,才知石尤已在多年前搬回老家。他馬不停蹄趕去相見,誰知這婦-人見到突然歸來的夫婿時,不但沒有半分歡喜,反而拿了一條早準備好的被下了巫術的繩索,將介之推牢牢拴住,例數他的種種莫須有的“罪行”后,發誓永遠不許他再離開自己一步,不許他再看別的女-子一眼,只能與她“日日相對”。后來重耳見介之推失蹤多日,便派了部下來尋,尋到他家附近,來人喊介之推的名字,可惜無人應答。那部下天生魯莽,生出個餿主意來,在整座山上放起了火,心想他見了火,哪里還有不跑出來的道理。可憐那介之推堂堂男兒,只因受制于一條套住脖子的繩索不得自由,加上衣衫不整,自覺無顏見人,才不敢應答。如今見起了火,又聯想到這些時日所受的屈辱,索性在自家里也點起了火。內外皆是烈焰,夫婦二人均無退路,石尤抱-住他,哭說以后再不妒就是,可是水火無情,為時晚矣,一把大火將夫婦二人燒成灰燼。眾人事后清理時,發現二人遺骨已與泥土混為一體,連收殮都不可。

    之后,此地便常發生怪事。石尤葬身之處的附近,有一條河,一座石橋,多年來無災無難,但自從出了這事,任何模樣標致的女-子從河上過,都會被一股妖風卷入河底,無人生還。反倒是那些丑人老婦,卻能平安渡河。眾人皆說,這是石尤奶奶怨氣不息所致,見不得漂亮姑娘,總當她們是勾引夫婿的禍害。于是他們找了人在這里修了廟,供奉起石尤奶奶來。多年來,打從這里渡河的女-子,總要將自己弄得邋遢丑陋,方能安然渡河。所以這條河被人稱為妒津,石橋以及這個村子皆被命名為石尤。

    不過宋逸也說,傳說罷了,此處究竟是不是石尤奶奶的葬身之處,已無從考證,但這里的土質特別倒也是事實,石尤村里出產的粘土,比別處都細膩且耐火,燒出來的陶器緊湊扎實。于是又有人說,這是因為石尤奶奶的精魄融在土里的緣故。

    春爐問他信不信有石尤奶奶,宋逸說不信,那些扮丑過橋的婦-人,不過是無知。春爐卻說,她是信的。

    吃罷飯,春爐邊收拾碗盤邊問:“晚上要吃什么菜?阿爹今天釣了好大一條魚。”

    “呀,今晚恐怕不能回家吃飯,得去接你阿芷姐姐。她去探舅父的病,讓我今天去白水村接她回來呢。”宋逸一拍大腿,笑著摸摸春爐的頭,“那條魚,你跟阿爹分了吃吧,反正你胃口大。我去干活了,你收拾收拾趕緊回去。”

    “哦……”

    春爐歷來麻利的動作漸漸便得緩慢,每每聽到阿芷這個名字,她的動作就會無意識地慢一拍。

    7

    阿芷姐姐,很快就會變成阿芷嫂子吧。

    她與哥哥,是天造地設的一雙。村里人都這樣說。

    阿芷與宋逸,是自小就定下的娃娃親,兩人也算青梅竹馬,直到宋逸十歲那年,阿芷父親要外出做生意,阿芷一家才不得不暫時離開石尤村去了外地。兩年前,阿芷父親病逝,她母親才帶著她回來老家生活,也為履行當年的婚約。

    那天,當宋逸興高采烈地牽著阿芷來到春爐面前時,她正在家里幫他們父子制作陶胚,一抬頭便看見個仙女兒似的人物,嬌-羞-柔弱地偎在她哥哥身旁。

    阿芷很好,模樣好,脾性好,對宋逸好,對老宋頭好,對春爐也很好,他們說不出她半點不是。因為她的出現,宋逸再也不愁沒有新衣新鞋穿,阿芷的針線活無人能及。

    真是老天開了眼,賢人配賢妻。老宋頭已為他們選好了日子,今年年底,宋逸便娶阿芷過門。

    自阿芷出現后,夏天的院子里,便從兩個人變成了三個。阿芷一點點品嘗宋逸為她沏的茶,不但會喝,還能講出這是什么茶,什么來歷。茶香繚繞中,夫唱婦隨,志同道合。

    這種時候,春爐總是打著哈欠,放下一口氣喝光的茶杯,對他們說自己困了,先去睡了。

    走到家門口,她又總是忍不住回頭,看月下相依的兩人,心里像是壓上了一塊石頭,說不出的滋味。

    她的針線活永遠不會超過阿芷姐姐,她的舌-頭也不可能超過她,任何茶水到了她的嘴里,都是一個味道,因為——她沒有味覺,什么東西到了口里,都如同嚼蠟。

    她不是人,是妖,一個連血肉之軀都沒有的妖。沒有味覺,沒有痛覺,連冷暖都無法感知。

    隨著年底的臨近,她越來越頻繁地聽到宋逸與阿芷關于未來的描畫,要怎樣裝飾新房,怎樣將工坊的規模擴大,以及要生多少個可愛的孩子。        春爐突然意識到,哥哥就快有一個真正的、完整的家了,夫妻和諧,子女繞膝。可這個家,與她無關吧。她不在他們的未來里。他們時不時露出的幸福笑臉,成了春爐心中最大的恐懼,與妒忌——很久之后她才明白,那種感覺叫妒忌。

    她討厭這種感覺,哥哥說過不會不要她的,是他將自己從萬劫不復的毀滅中拉回來。就算有了阿芷姐姐,他們還是會像從前那樣對自己好的,一定的。

    只有這樣一遍又一遍地讓自己相信,她才能勉強睡著。

    春爐默默收拾起碗筷,提著籃子往家里去。

    翌日中午,宋逸才帶著阿芷回來。還沒進門,春爐已然聽到一陣熟悉的鈴鐺聲,心下一沉。

    一身新衣的阿芷光彩照人地進來,雪白的手腕上,系著一個再眼熟不過的金鈴鐺。

    宋逸不是有錢人,但愿意為最愛的人傾其所有。

    “春爐,阿芷姐姐的金鈴鐺跟你那個是一對呢。我前些時候托人自咸陽城又帶了個回來。”宋逸笑道,“以后兩個鈴鐺一起響,咱家就更熱鬧了。”

    阿芷掩口一笑,嗔怪道:“都說不必花這冤枉錢了,你看你哥哥就是這樣,看到什么都給我買來。這衣裳也是,那么貴。”

    “嘻嘻,你是我未來嫂嫂,他為你花錢天經地義嘛,我還嫌他花得不夠多呢。”春爐笑瞇瞇地對著宋逸,“對吧,哥哥。”

    “可見將來不能讓你跟著我們,這張利嘴不知要生出多少事來。”宋逸刮了刮她的鼻子。

    春爐朝他吐了吐舌-頭,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她反手關上門,笑容頓失。想起前幾日,她無意中看見宋逸將一個做成小豬形狀的陶罐交給阿芷,說什么以后但凡賺了錢,都會放進去的。阿芷笑著接過陶罐,點頭說好,又說什么她自己也要努力賺錢,早日將這小豬喂得飽飽。

    難怪哥哥最近變得更節儉,上次自己很想買一張新椅子,換掉院子里那把舊的,他都不肯,說舊的還能用,錢不能亂花,可他對阿芷又是另一個樣子。這錢罐里,裝的都是他們今后的小日子吧。就快有妻子的男人,難免要為自己的家打算了。

    可是,這又有什么可責怪的呢。

    春爐默默摘下腕上的金鈴鐺,收到了衣箱的最低層,她不想再戴了,兩個鈴鐺一起響,未免太吵。

    8

    今天,是村里的河燈節。宋逸一早便帶著阿芷往妒津去了,本要帶上春爐一道,卻被她找個理由推脫掉了。

    天空繁星明月,地上流水浮燈,妒津兩岸都站滿了歡喜的男女老少,將一盞盞寫滿了愿望的燈送到河中。

    春爐獨自坐在那座小小的石舍前,石舍里,安放的是石尤奶奶的塑像。

    妒津之畔的燈火與笑聲,在不遠處飄蕩,春爐往后縮了縮身-子,很怕沾染到它們似的。

    油燈里豆大的火苗映照著石舍前供奉的瓜果,她隨手拿了一個果子,塞-到嘴里慢慢嚼。

    她很想嘗嘗酸甜苦辣到底是怎么回事,甚至想過生兒育女,可是,撥開她的皮肉,下面不過是一堆黏土。

    她只是個被拋棄的陶俑,殘次品。

    按規矩,這樣的東西都會被直接砸碎扔掉了事。

    她不知是誰把自己創造出來,只記得一個年輕好看的男人,阻止了那把砸向自己的大錘。

    他看著自己,說,挺好的一個女娃俑,砸碎可惜了。

    可是,殘次品是沒人要的。他將自己帶到了妒津附近的石舍前,跟石尤奶奶的貢品放在了一起,說是讓她們做個伴也好。

    于是,她與那壞脾氣的老太婆成了鄰居。

    傳說中的石尤奶奶,確實就住在她的塑像里,矮的像個樹樁,臉上的皺紋已能夾死蒼蠅。她每天不厭其煩地向自己講述夫君的不是,詛咒并妒忌著那些將她夫君的心勾走的美麗女-人。

    她不止一次看到這個老太婆將那些渡河的美貌女-子扔進河里,然后痛快大笑的樣子。

    幾年過去,有一天,老太婆突然對她說:“娃娃,我的劫大概要到了,你在我身邊陪我這么久,有什么想要的,老婆子都可以送你,包括我的法力。”

    她才不想要那樣的法力,把人扔下河有什么好玩的。

    可是,她想起那個人的臉,要是能跟他在一起,肯定比跟這老太婆有趣。

    “你能將我變成人么?”她問。

    老太婆躊躇片刻,說:“老太婆能助你成人形,但不過空有皮相,你的身-子依然是黏土。不過,你若肯苦心修煉,或許能有修成人身的一天。”

    于是,她如愿成了五歲幼童的模樣。

    在她被宋逸收留的當夜,天降巨雷,石尤塑像被劈成兩半。

    從此,她再未見過老太婆。如今的石尤像,是后來重塑的,純粹石像而已。

    今夜,他突然有些明白老太婆為何會那么憤怒了。

    夜風習習,涼意頓生,她抱-住兩臂,蜷縮得更緊,卻又不想回家。

    “小姑娘,你若帶我走,所有的煩惱便沒有了。”

    細細的女-人聲音從石舍后頭傳來。春爐嚇了一跳,慢慢走過去一看,哪里有人,草堆上,只見一塊鴿子蛋大小的青光,明明滅滅。

    “你在說話?”春爐不敢靠近。

    “你很羨慕阿芷,有憎恨她吧。”青光幽幽說道,“她不過是因為有血肉之軀,便奪走了屬于你的一切。”

    春爐愣住了。

    “宋逸有了阿芷,你便沒有立足之地。等他們有了自己的家與孩子,便連看都不會再看你一眼。”青光自顧自地說下去,“如果你帶我走,那么一切都會不同。我能讓你不想失去的東西,永遠留在你身邊。”

    “你是什么?”

    “最了解你的伙伴而已。”

    春爐咬著嘴唇,朝青光走去:“你真的能……不讓他扔掉我?”

    “能。只要你伸出手,打開門,讓我進去。”

    春爐的眼睛,被那團青光照出奇異的顏色,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將它捧在了手里。

    天地失色,光影繚亂中,她見一個面容模糊的女-子自虛空中走出,一直走到自己面前,敲門般敲了敲她的額頭,問:“我可以進來么?”

    她怔怔地點頭。

    一陣寒意,刺透全身,右眼突然陷入了黑暗,伴著劇痛,這是她第一次感覺到冷與痛。

    春爐捂住右眼,倒在地上。

    9

    宋家的春爐姑娘一夜之間長了個紅色的胎記,形狀就像只遮住右眼的手。

    宋逸生怕她是染了什么怪病,找了大夫來瞧,又說并沒有病。

    面對容貌上的變化,春爐倒不以為然,只像以往那樣對宋逸玩笑道:“這下子,給我找婆家只怕更難了。”

    宋逸哭笑不得,只說以后有機會,帶她去咸陽尋訪名醫,一定要替她醫治。

    可春爐還是那個春爐,愛笑嘴又乖,一個胎記而已,并不損失她在村里的好人緣。

    陶俑選拔之日就在三天之后。

    宋逸的作品與舒單的作品,已在送往縣衙的途中,兩村人馬,各自看護著用木箱封存的陶俑,只等三日之后一見分曉。

    舒單領了眾多工匠隨行,宋逸卻只帶了兩個兄弟,加上女扮男裝,吵著要與他一同去看熱鬧的春爐。

    是夜,兩隊人馬都在一處山坳里停車過夜。

    那舒單不知哪里來了良心,主動過來與宋逸敬酒,還將帶來的肉食分給春爐他們。他還拉住宋逸說,自己還是打心里感激他的教授之恩,那些說他對宋逸不敬的事,不過是謠傳,希望宋逸不要放在心上,此去選拔,不論誰贏,都不傷和氣。

    宋逸這種性子的人,哪愿意將人往壞里想,一碗酒一飲而盡,還將舒單真心稱贊一番。

    那肉食也真是美味,行路疲累的他們自是吃個精光。

    可惜人心真是難測,酒肉美食,啻毒酒匕首。心胸狹隘的舒單哪是真心求和,不過大手一揮,將被迷暈的宋逸等人弄到一旁,一眾人將木箱打開,取出那尊栩栩如生、技藝精妙的人俑來。

    見了宋逸的作品,舒單愕然之下,更是慶幸自己有此一招,不然以他的手藝,何來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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