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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酒】-《浮生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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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我是一只妖怪,可我愛這世界原來的模樣。

    我與九闕,都深深吐出一口看不見的鮮血。

    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跟我說,她是敖熾的媽媽……

    這很難讓我們馬上淡定下來。

    我們誰也沒有追究過敖熾的身世,反正大家這么熟??汕∏∈且驗椤斑@么熟”,我們知道他是一條脾氣很差的龍,是東海龍王的孫兒,王位繼承者,曾有一個惡劣的雙生哥哥,愛吃醋,也愛吃一切美食尤其是甜食——全部,也就是這些了。

    我們誰都沒有關注過他的父母,他也從不提起。之前我們雖然偶有疑問,但很快就忘于腦后,每天要做的事那么多,誰會將這些家長里短的事放在心上。我嫁的是敖熾,不是他的父母,更不是他的背景,正因為如此,在一個完全不被我們當做一個問題的問題以核彈爆炸的威力呈現于眼前時,我也希望我可以接受得快一點,雖然那確實有點難。

    “快把這孩子給帶回來把,他來到這里,認出了我,將他的龍珠逼入我的身-軀,我才從之前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他發誓要幫我從如今這身\_體中解脫,可是這么無休無止地動作下去,他縱是金剛鐵塔,也會衰竭而亡。”女-人看著大叔,語氣變得焦急,“但現在,他還有救,只有你能救!”

    “這蠢貨倒是挺大方,龍珠這么重要的東西,也敢隨隨便便給一個妖怪!”大叔冷哼一聲,“母慈子孝,你不如領了這份好意?!?

    “求你了!時間不多,他們一直在搜尋敖熾的下落,我用妖力暫時遮蔽了他的氣味,可這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了!我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狀態與心性,不知道幾時又會沉入渾渾噩噩之中?!迸?子眼中含淚,“要是這身\_體還有拯救的價值,我何嘗不想如他所愿,可是我受困太深,無可救藥。這個身-軀,已經與從前完全不同。你要不想看到敖熾死在面前,就快快動手?!?

    大叔還是沒動靜。

    “我不管你們三個有什么恩怨,但如果你對敖熾見死不救,我不會原諒你?!蔽易プ〈笫宓母觳?,“或者你想要什么交換條件,盡管說出來。”

    “原諒我?我尚未原諒你們,又幾時輪到你來振振有詞!”

    大叔看也不看我,皺著眉頭走到敖熾背后,微張開嘴,稍一運氣,竟從口中緩緩吐出一縷耀眼金光,體積雖小,卻如星河閃耀,不可直視。轉眼之間,金光融入掌中,他深吸一口氣,一章拍在敖熾的背脊上,閉目凝神,之間他的右臂從微微顫動到劇烈抖動,一點點稀疏的光斑在女-人的額頭下明明滅滅起來,他這邊動靜越大,女-人額下的光斑就越強,并且沿著她的面孔朝下移動。幾分鐘后,一團渾圓的紫金光焰“流動”到女-人的手上,大叔睜開眼,手下再一發力,這團光焰竟嗤的一下沿著他二人緊握的雙手,竄進了敖熾的體-內,把兩人猛地分開來。

    大叔緩緩吁了一口氣,放下手,額頭上大滴大滴的汗珠落在地上,竟變成了一粒粒乳白色的珍珠,蹦跳開去。

    我只聽說過人魚的眼淚會變成珍珠,怎么一個猥瑣大叔的汗水也能變成珍珠!

    帕卡爾呆呆地拾起一顆蹦跶到他腳邊的珍珠,張大了嘴。

    不過現在就算跟我說大叔的汗水能辨金子,我也沒興趣。趕緊上去扶起那個倒在地上的死鬼,讓他靠在我懷-里,焦急地試他的鼻息摸他的脈搏,不停拍他的臉喊他的名字,很快,這家伙的臉色漸漸活泛起來,眼睛也慢慢張開來。

    “你……來干什么!”他望著我,還沒完全回過神來。

    我松了一大口氣,問“我是誰老婆!”

    “你腦殘了?”他反問,“還是你以為我死了于是改嫁了?”

    我放心了,腦子沒毛病。把他扶起來坐好,我深情的望著他的眼睛,然后,一巴掌甩過去。

    “你……”敖熾被打懵了,捂著臉就要發飆。

    我伸出兩根手指:“兩次了!”

    他一愣:“啥?”

    “失蹤?!蔽移∷亩洌拔艺f過不止一次,如果你再跟我玩一次失蹤,我就割了你的耳朵喂豬!”

    沒辦法,我突然就紅了眼眶。

    “我……我等下再跟你講?!?

    敖熾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爬起來快步走回女-人身邊,也在這時,他才注意到站在對面,嚴肅冷峻,只比雕塑多口氣的大叔。

    “你怎么也來了?”他皺起眉,似乎非常不愿意看到大叔的出現。他們居然認識,還很熟的樣子。

    “我以為你第一句話會是謝謝。”大叔瞪著他,突然一拳擊在敖熾的腹部,“你實在太亂來了!龍珠是隨便可以拿出來的東西嗎!”

    被擊得倒退幾步的敖熾,直起身-子,說:“誰都可以不管她,只有我不可以。除了這個方法,我想不出別的。”

    聞言,趴在桌上的女-人緩緩抬起頭,呆呆看著敖熾,眼眶奪眶而出。

    大叔暴怒地指著他的鼻子:“你們都是這個鬼樣子……永遠不肯聽別人的話!早知你今日這么糊涂,當初我就不該告訴你一切?!?

    說著,他憤怒之極的拳頭又舉了起來,但很快就停在了半空,距離我的腦袋不到半寸的地方—我適時站到了他們兩人之間,只要稍微計算錯誤,挨拳頭的就是我了。

    “你找死??!”敖熾又驚又怒。

    我不理他,對大叔道:“你要是為我出氣呢,我接受,但如果不是,我不能讓你揍我家里人。”我望著女-人,又道:“如果她真是敖熾的母親,你就更沒有理由揍他了。”

    “死丫頭,你什么都不知道?!贝笫宸畔氯^。

    我轉過臉,問敖熾:“她真是你媽媽?你剛剛的舉動只是為了幫她?”

    “是?!卑綗氩患偎妓鳌?

    “那我現在什么都知道了?!蔽肄D回去看著大叔,“我不認為他的行為有任何問題。除非你根本不想看到敖熾的母親活著?!?

    “很久以前,我最大的心愿就是,這個妖孽最好從來沒有出現于世上?!贝笫褰吡ζ届o這自己,“所有你說著沒錯。我最大的失誤,就是當初讓她活了下來?!?

    說罷,他突然朝女-人沖去,高高舉起的手中,赫然出現了一把半透明的長刀。

    “住手!”敖熾撲上去抱-住他大叔的腰,兩個男人扭打在一起,我插不上手,只好站在敖熾母親的身前,做她的人肉盾牌。

    “裟欏,你這是……”女-人在我身后急急道。

    “我不知道你跟她們之間的過去,但你是敖熾的母親?!蔽一仡^看她一眼,“保護家里人,是我的習慣?!?

    “你這孩子……”女-人的眼淚奪眶而出,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沒有什么禮物可以給你,能給你的,只有這個?!?

    她大概用盡了所有力氣,將我拖拉到面前,四目相對中,那雙秋水般靈動的眼睛,驟然將我卷入了一片亮的刺眼的血光之中,我的思維,突然與不屬于我的記憶力疊起來——

    半彎明月間,矮矮的小山中朦朧一片。石縫之間,她打了個呵欠,呆呆地望著月亮,這是她晚間唯一的消遣。

    她是一只妖怪,一棵小小的綠草,就是她的模樣。與山中其他野獸不同的是,在那不到兩尺的身-軀上,微微凸起這紫藍色的、人耳般的花紋。她能模仿一切她聽到的聲音,將山中的小獸吸引過來,從“耳朵”中伸出一根長長的,絲一般細的軟莖,死死的纏住食物,繼而吸食掉血肉。山里其他的妖怪都看不起她,說她不能走不能跳,只有吃這些小東西的本事,注定是一只沒有出息的竊語。

    她有點難過,自己并不是只能吃這些啊,曾經有無數從山中經過的人,她清楚聽到他們的聲音,不管是說出來的還是藏在心里的。她聽到樵夫的心里在叨念著生病的妻子,聽到路過的書生在祈禱金榜題名,還有那群跑到山中玩耍的小娃娃,每個心里都在念叨著各種好吃好玩的東西。

    她從來沒有動過吃掉他們的念頭,雖然只吃小獸小蟲,并不太飽,可她就是不愿意吃掉那些活生生的人,她還記得那對走累了,坐在自己身旁休息的老夫妻,聽到他們絮絮叨叨的聊天,說今年的收成,遠方的兒子;也還記得那個生氣的少年,他對著天地空氣發誓,回去一定要努力練功夫,下次在不能輸給李二狗那個胖子!還有很多人,常常在風和日麗的時候經過她身邊,留下各種各樣的笑聲。

    她喜歡這些人呢,怎么可以吃他們?若沒有他們,她的世界就連一點動聽的聲音都沒有了。

    直到那天夜里,雷雨大作,她親眼看到一只受傷跑不動的狐妖被天雷擊成了焦炭。

    焦臭的皮肉味道四下飄散,看著那只狐妖的殘骸,她突然真正地恐懼起來,拼了命地希望離開這個地方。

    她終于是吃了人,十五六歲的美麗少-女,到山中來尋她走失的小貓。她聽到少-女心中的渴望,學幾聲貓叫,實在太容易。

    人類溫柔的血肉,并她沖破了束縛,變成了一個與這女娃一模一樣的孩子,不,比她從前更美麗。因為她并不是人,而是妖,萬千風華,與眾不同。

    但是,并沒有想象中的高興,她看著水面上那嶄新的倒影,哭了整夜。

    天亮之時,她發誓以后再不要癡人,人類恐懼與絕望的尖叫,像刀子一樣扎她的心。之后的很多年,她幾乎夜夜都在夢里聽到少-女的哭聲與哀求。她四處流浪,有一天,碰上了一只正在覓食的千年蝙蝠精,打不過它,就要被吸去精血時,一條從暗處突然游出的,生著翅膀的大蛇一口吞掉了蝙蝠精。

    大蛇化成了一個白皙削瘦的青年,自稱柳公子。她隨這救命恩人去了他藏于地下的府邸,這里聚集了千百條各種各樣的蛇,全都尊柳公子為王。

    無家可歸的她,將柳公子視為再生父母,在他的挽留下,她在蛇-穴-長住下來。起碼在這里,沒有危險。有時,柳公子也會帶上她到市集去,讓她聽一聽某人心中此刻最掛念的是什么。她一直以為,這只是柳公子單純的好奇心而已。他對自己很好,蛇-穴-里的蛇也是,它們總是化成老老少少的人,忙碌之余,也會陪自己聊天談心。她很滿意這樣的生活。但是,心中的一團陰影一直不能消散。直到她跟蛇-穴-里的一條老蛇學起了醫術,跟著它一道去城里替人療傷治病,看著那些垂死之人重獲新生,她才覺得,自己找到了讓自己安心的方法。

    于是,她在城里弄了一間草廬,免費看診,拼命救人。受過她恩惠的人,都叫她仙女郎中。

    她愛上了這樣的生活,從前的陰影,在病人們的千恩萬謝中,漸漸被遺忘。

    可是,她萬沒有想到,那一天,竟會遇到這樣一個人。

    那天,午后的陽光又熱又亮。草廬外的河邊,打漁的百姓驚叫著四散而逃。她無暇顧及外頭發生了什么,專注地替那燒傷的病人包扎傷口。

    當那個高大俊美的男人,拎著一只九鰭毒鮫的頭顱,站在草廬門口時,她的心狂跳了幾下,但仍不動聲色。

    男人奇怪地問,你為何不跑呢?他們都被我嚇跑了。

    她只說,你擋住光了,麻煩讓一讓。

    毒鮫的頭還在滴血,猙獰的眼睛還沒有閉上,她看了一眼,又埋頭工作。

    男人離開了。她松口氣,以為此事就此完結。

    可是,錯了。之后的日子,男人仿佛找到了最有趣的玩具,常常跑來用各種方式嚇唬她,但她都不為所動,心思只在治病救人,鉆研醫術。

    最后,無計可施的他干脆現出原形,竟是一條銀紫色的、威風矯健的大龍,將她叼到半空中,再興致盎然地扔下來,就想看看那她驚叫失色的模樣。

    她一聲不吭,化成一根小草,安然落地。

    你究竟想怎么樣?化回人形的她,終于也不勝其煩了。

    你是妖怪?他抓住她。

    她無畏的看著他,我知道你們這樣的龍,專殺妖怪,請便。

    他放開她,笑道,你跟東海里那些女-人太不一樣,隨便捉弄一下,她們就花容失色。既然你一點都不怕我,殺你沒有樂趣。等你以后怕我的時候,再說吧。

    她突然就笑出來,說世上怎會有你這樣的怪人。

    一只竊語,說世上怎么會有你這樣的怪人。

    從那天之后,他幾乎天天來找她,漸漸地不再捉弄她。他說自己很喜歡看她笑,可她偏偏很少笑,總是心事重重。

    他問了不少人,將所有據說會讓女-人高興的東西,堆滿了她的草廬。絢麗的珠寶,會翻跟斗的小狗,漂亮的鮮花,等等,他就像讓她高興,他說只要她一笑,他的心里就像點了燈似的敞亮起來。

    她將他送的珠寶分給了窮人,留下了小狗和鮮花。

    兩個人,也漸漸從冤家對頭,變成了可以并肩坐在河邊聊天的人。

    她很快就知道了有關他的一切,他什么都不瞞。

    澤,是東海龍王想了三天才想出來的名字,將它給了自己唯一的兒子。

    他從未林父親失望,自小便膽識過人,聰慧俊雅,長成之后,更是驍勇善戰,令東海附近的妖魔聞風喪膽。不過,性子也頑劣,規矩教條從不放在眼中。

    那天,為了追殺一頭逃亡內河的毒鮫,他追了七天七夜,追到了她草廬之外的河中,才將其斬殺。他看著安歇被他嚇跑的人,哈哈大笑,卻也在奔逃的人群中,看到了草廬的窗中,安然穩坐的她。

    早知如此,我也跑了才好。她笑道。

    我來了,你便跑不了了。他半玩笑半認真的說。

    偶爾,也有些垂涎她美色的人變著法子來搗亂,無一不被他揍得鼻青臉腫。她看著徹夜不眠守在她門口的家伙,某種從未有過的感情,在心頭悄悄滋長。

    可是,可以嗎?他是龍王之子,她只是一個妖怪,一只竊語,一種罪被鄙視的低等妖怪。

    不會有結果的。

    她深思了一夜,在一個好天氣的午后,將自己的過往平靜地講給了他聽。

    這樣,他一定會離開了吧?一條斬妖除魔的龍,怎么能跟一只吃過人的低等妖怪在一起?!

    他卻像沒聽見,只說,又怎樣?

    她開始躲避他,再不去草廬。蛇-穴-里的朋友,都勸她與他斷絕來往,說不能招惹東海龍族,萬一被他們發現蛇-穴-,他們一定不會放過這里的老老小小。

    他瘋了似的尋找她的下落,找不到,就不吃不喝守在草廬里,等。

    她遠遠看著,回想之前種種,于心不忍,終還是走到他面前。

    成親吧,我們。他聽到她的腳步聲,也不抬頭,手里玩著一根野草。

    我是妖怪。她有一萬句想說,說出口的,還是這四個字。

    你是你,他笑,一個我嚇唬不了的女-人。

    所以呢?她也笑了。

    所以我也想試試,成親這件事會不會嚇到你,如果你答應了,說明我又失敗了。他站起來,看著她的眼睛。

    她以為自己一直只能聽到人類的心聲,這一刻,卻那么清楚地聽到了他心里的聲音。

    她說,那你注定又失敗了。

    一對紅燭,一輪明月,一對新人,這親,就這樣成了。

    耳鬢廝磨,花前月下,他們成了世上最普通也最不普通的福氣。她覺得自己走到了幸福的頂峰??墒?,一件事如果到了極致,接下來的路就不那么好走了。她開始不安,開始擔心某天清晨醒來,一切都化為泡影。

    很快,耳目眾多的龍王,知道了他們的事,龍王什么都沒說,只叫人來通知他,說有要事商量,速回龍宮。

    他跟她說,三日之內便回家來。

    可是,她等了十天,也不見他歸來。

    就在她心慌意亂之時,柳公子來看她,并且告訴她,他回東海是為了成親。如今東海龍王的獨子與西海龍王的小公主明姬的婚訊,已經傳遍天下。龍海龍族,怎可能對一只妖怪有真感情。柳公子很是同情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心有點疼,像被撕了個口子??墒?,這難道不是一個好消息么?一對門當戶對的璧人。

    我知道了,她朝柳公子笑了笑,然后,繼續安靜地過日子。

    柳公子離開后的第三天,他回來了,抱-住她便不肯撒手。

    去了哪里?她笑問。

    去了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回到哪里。他這樣說。

    她便什么都不問了,只像往常那樣,端出熱氣騰騰的飯菜。

    第二天,她在他還沒醒來時,離開家,回到了蛇-穴-。

    她跟老蛇說,她再也不回去了。

    幾天之后,柳公子從外頭回來,見了她,很是高興。深夜,他來找她,將她帶到蛇-穴-中一個僻靜處后,突然跪下來,聲淚俱下地求她幫忙。

    她驚詫不已,問出了何事。

    柳公子道,蛇-穴-將有大難,如果沒有靈凰十二棺上的青珀眼,蛇-穴-中的老老小小都難逃大劫。只有她,才能拿到這十二顆青珀眼。

    她向來是信任柳公子的,對他的話沒有任何懷疑??伤@樣的小妖怪,能幫到什么忙呢?

    柳公子告訴她,這東西,是東海龍族之物。

    她恍然大悟。

    在蛇-穴-中發了幾天的呆后,她回到了家中。

    夜里,四處尋她不著的澤疲倦地回來,見到她,驚喜不能自己,甚至都不問她去了哪里,只說回來就好。

    她不看他的眼睛,垂著頭,說一位密友身患重病,只有東海之中的青珀眼可救命。她拿出柳公子給他的墨玉葫蘆,說這是可以裝青珀眼的東西,請他看在夫妻的情分上,救救她的朋友。

    她自己都覺得這謊話大拙劣。她有點內疚,可是又不太內疚。她甚至希望這個謊言馬上被揭穿,讓他大罵自己一聲騙子,然后絕了對她的念想,回到那個與他匹配的人身邊。

    真是你的朋友需要青珀眼嗎?他問。

    她猶豫片刻,點點頭。

    他拿過墨玉葫蘆,二話不說出了門。

    幾天之后,他帶著一身傷回到家中,將墨玉葫蘆交給了她。

    去救你的朋友吧,他摸摸她的臉頰。

    我……她心亂如麻,想告訴他自己說了謊話,但最后她什么也沒說,拿過墨玉葫蘆匆匆離開了家。

    可是,她沒想到,總是信任她的澤,這次卻一路尾隨她到了蛇-穴-。

    柳公子大笑著接過墨玉葫蘆,極力稱贊她的本事,說什么他早知道,只有她有辦法讓那條蠢龍拼命。如今拿到青珀眼,大事可成,大事可成!

    蛇-穴-并沒有大難?她詫異地問。

    柳公子笑而不語。

    可是,誰都沒有料到,真正的大難,來得這么快,這么容易。

    他化身為龍,眼中透著從未有過的憤怒與殺氣,從口中噴出了熊熊烈火,轉眼便讓蛇-穴-中哀嚎四起,老老小小都化作了灰燼。連柳公子也沒能逃出生天,被他的龍牙開膛破肚,整個吞入了腹中。

    她縮在蛇-穴-的一角,怔怔地看著這條暴怒的龍。

    “這十二只青珀眼,放在東海深處的龍墓之中。我與父親兵戎相見。他斬釘截鐵地說,你要的只是這個葫蘆,不是我?!被厝诵蔚乃?,看著從柳公子手里搶回的墨玉葫蘆。

    她咬緊嘴唇,不說話。

    “他說,妖怪都是低劣的邪物,迷惑世人,傷害生靈,最擅長的就是欺騙。為了證明他的斷言是錯的,我決定跟你來看看。我多希望你能爭氣,這樣,我們就能光明正大擊敗你父親的偏見??墒牵矣眯悦c東海龍族的身份換來的東西,就以這樣的方式,被你交給了這些惡劣的妖魔。”他一字一句地說著,臉上無喜無悲。

    “回去,找你的明姬公主吧?!彼钗豢跉?,“那個才是你門當戶對的、高貴的妻子?!?

    他狠狠拽住她的手腕,要擰碎她的骨頭一般。她倔強地閉緊嘴,硬是不聲不吭。

    盛怒之下,他將墨玉葫蘆朝地上狠狠砸去,里頭的十二只青珀眼如飛鳥般散出,四下逃竄。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抓,不曾想一只青珀眼竟平白鉆進了他的手掌,無跡可尋。其余十一只,皆沖出蛇-穴-之外,再無下落。

    她追出蛇-穴-,看到他喘著粗氣,背對著自己站在最后一點夕陽里。

    “我連她的蓋頭,都沒有揭?!?

    拋下這樣一句話,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無力地坐下來,誰曾想這一別,就是永久。

    她去了一座更遙遠的小城,帶著在腹中微動著的生命。是,她有了身孕,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便永遠失去了彼此。

    孩子順利地出生,一對長得那么像父親的雙胞胎。

    幾天之后,家中來了一個陌生的男人,他冷冷地看著她:“你讓一個父親永遠失去了兒子?!?

    “你要殺了我么?”她問。

    男人搖頭:“那會臟了我的手?!?

    兩個嬰兒,哇哇大哭起來。

    男人眼神復雜地朝內室看了一眼,咬咬牙,轉身便要離開。

    “等等?!彼凶∷耙粋€月以后,到后山的山神像前去,有人會在那里等你。”

    他停了半秒,走出大門。

    她回到內室,抱起兩個襁褓的稚兒,慢慢地唱起搖籃曲。

    一個月之后,她將孩子放在后山的草廬下,兩個孩子的襁褓內,有她細細繡上的兩個字,哥哥的,是“爍”字。弟弟的,是“熾”字。

    你們不能做一個失敗妖怪的孩子,卑微陰暗地活著,你們是龍的兒子,光芒萬丈,熾熱驕傲的生活,才是你們該走的路。

    滂沱大雨中,她目送著孩子被人接走,一顆心因為疼得太厲害,反而不覺得疼了。

    之后的幾年,她如行尸走肉一般生活,看似沒有目的的漂泊,方向卻一直朝著東海。

    原來,心里的思念,根本割不斷啊。

    她在東海附近的漁村住下來,天天看著茫茫東海發呆,如果湊巧有東海里的蝦兵蟹將路過,她總是想方設法向他們打聽龍王孫兒的事情。

    后來,一只喝醉酒的老烏龜告訴她,龍王的小孫兒最是頑皮,常常跑到岸邊的漁村來跟人類的小孩玩耍,怎么懲戒都無濟于事。

    她頓時得了希望,從此天天在漁村徘徊,希望真如老烏龜所言。就算,只能看到一眼也好。

    那天,雨后初晴的天空上,掛起了彩虹。她照例坐在村口,遠遠地,一個五六歲的小娃娃,穿了一身貴氣的紫紅袍子,歡歡喜喜地朝漁村奔來。他還這么小,眉眼身形卻已經出落得如此俊美挺拔,可想將來長成之后,會是何等出類拔萃的人。

    她忍住要落出的眼淚,在他跟漁村小孩游戲時的間歇,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敖熾!”他一點不怕生,揚起紅撲撲的小臉,落落大方地回答,“你呢?你又是誰?”

    “我……”她咬咬嘴唇,摸摸他的頭,笑道:“我是在漁村暫住的人,我喜歡這里的孩子,他們很可愛?!?

    “對呀!我也喜歡跟他們玩兒!他們會好多游戲,不像我家里,沒人愿意跟我玩,只曉得讓我念書念書?!卑綗氚T了癟嘴,模樣可愛之極。

    “念書是好事呀,要聽家人的話?!彼套⌒睦锏奶弁?,小心翼翼地問:“你的爸爸媽媽,也不陪你玩兒么?”

    “我沒爸媽?!毙“綗肼柭柹?,“我爺爺說他們都死了?!?

    不能哭,忍住,忍住。她平復心情,笑著問他:“要不要吃我做的芝麻餅?你的小伙伴們都很喜歡呢?!?

    “要!”他脫口而出。

    一大一小,兩個“初次”相見的人,竟毫無陌生感,那份對彼此的喜愛與不設防備,似乎早就深埋于血脈之下。

    因為她,還有她做的香噴噴的芝麻餅,敖熾偷跑來岸上的次數更多了。他越來越喜歡纏著她,跟伙伴們玩游戲輸了,氣鼓鼓地找她評理;摔疼了,總是要跑到她面前,才哇的一聲哭起來;喜歡在吃了滿口芝麻餅的時候,故意拿沾滿芝麻的嘴去親她,弄得她滿臉都是,然后自己哈哈大笑;累了,就蜷在她懷-里睡去,睡夢中,總是緊緊抓著她的手。

    她問他:“為什么這么喜歡跟我在一起?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不知道?!卑綗霌u頭,“你身上有好好聞的香味,我從來沒有聞到過的。反正跟你在一起我很開心就是啦。”他嘻嘻一笑,抓住她的手說:“你跟我回家去好不好?”

    她一驚,問:“為什么呀?”

    敖熾撅起嘴:“連給我鋪床疊被的小螃蟹都有爸媽,前幾天我看到他們來找小螃蟹,說是他的生日,帶了好多好吃的給他呢,一家人笑得可開心呢?!彼瓜骂^,“就只有我,什么都沒有。哥哥整天讀書,也不理我。你跟我回家,我跟爺爺說,讓你當我的媽媽好不好?”

    她一把將敖熾擁在懷中,眼淚決堤而出,說:“等你長大了,就不會為這樣的事難過了。”

    還能說什么呢?

    在小敖熾又一次被東海的蝦兵蟹將們又哄又騙地帶回東海時,她躲在遠遠的地方,看著兒子的身影消失在大海之上,在心里說了一萬次對不起。

    第二天,她悄悄離開了漁村。知道孩子被照顧得很好,可以安心了。

    她去了一座遙遠的深山,化回最初的樣子,不再進食,無牽無掛的她,任自己漸漸陷入無邊的深眠。

    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她被一陣冰涼的感覺驚醒。

    睜開眼,卻什么都看不清楚,模糊之中,只覺得有人正在將一種綠色的、散發著奇異香味的液體灌入她的體-內,但感覺很舒服,有一種飽食美餐后的滿足,潰散掉的力量迅速聚攏回來,似乎還比以前強大了許多。但是,視線一直不清楚,最后,只看到一只手朝自己伸來,便什么也不記得了。

    之后,她迷迷糊糊地醒來過幾次,發覺自己身在一座木屋內,四周是模糊的墻壁,還有一個熟悉但又十分陌生的身影,扶著她的肩膀,將那綠色的水緩緩送進她的口中。她無法動彈,身-子仿佛被固定在了一個地方。一切變得越來越不對勁,她覺得越來越餓,那種饑餓的感覺從心里爬到腳下,再迅速地擴散開去,她的思維越來越混亂,整天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進食,無法控制?;煦缰?,她只覺得自己的身\_體在不斷膨脹、變化,它們分裂開來,在地下游走,并且學會了她從前的本事,竊聽人心,模仿聲音,將無數獵物吞入腹中。

    她很痛苦,可是無能為力。清醒的時候,還可以強迫自己停止捕食,可是,隨著她被強制飲用的綠液越來越多,她清醒的時刻也越來越少。有時候,感覺有許多黑乎乎的人影在她周圍出沒,有時候覺得天地之間都只剩她一個。但大多數時間,她都如墜深淵,意識空白,只有一個莫名的念頭,就是“往上”。直到敖熾出現。

    他不但認出當初做芝麻餅的女-人是她,還知道她就是自己的母親。

    當他將龍珠送入她體-內做凈化時,她才從又一次的“空白”中醒來,見到長大成人的敖熾,她自然詫異到不能言語。

    她問他是怎么找到這里的,敖熾說,他只是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

    在敖熾全力為她驅除體-內那股邪力之時,心肪相通的母子,意識相交于虛無之中。她聽到兒子的聲音,聽到他寬慰自己不要擔心,他一定會讓她恢復正常。他不停鼓勵她,告訴她一定要好好活著跟自己離開,一定要去見一見她那個極品的樹妖兒媳,一定要隨他們回去不停,喝一杯世上最難喝也最好喝的茶。

    她是這么高興,多想跟已經成家立業的兒子一道去看看那家叫不停的小店。

    可是,太晚了。她的身\_體,已經不可能被解救。她知道那股力量有多根深蒂固。可是,敖熾根本沒有放棄的意思,他不斷注入自己的力量,意識越來越渙散……

    砰!

    大叔跟敖熾都摔在地上,發出的聲音,將我從另一個遙遠而抽離的世界中拽了回來。

    我不過是失神了剎那,但實際上,卻像走過幾生幾世那么長。

    看到女-人比剛剛更顯虛弱的臉,我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冷汗,難以置信地說:“你剛剛……”

    “給了你我的記憶?!彼π?,“這樣的見面禮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沒能陪伴敖熾長大,沒能看到他娶妻成家。我完全缺失在你們的生命中,原本這些過往,應該是在一個好天氣的時候,一家人坐在陽光里,一邊喝茶,你們一邊耐心地聽我嘮叨。可惜……沒有時間了?!?

    “不會的!一定有辦法讓你恢復到從前!”我抓住她冰冷的手。

    “敖熾是個實心眼的孩子,又驕傲又脆弱。”她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我能感覺到你對他的重要。裟欏,就當我懇求你,不管將來發生什么,別像我一樣,拋下他不理。命運很神奇,當年我與他父親,慘淡收場,如今的你們,同我們從前何其相似,你們不要像我們……相愛的人,不要說謊話……永遠不要!”

    “我明白。我答應你。”我用力點頭,她的手越來越涼,連身\_體都咆哮起來。

    “還打!打個屁啊!”我扭頭朝那兩個男人大吼,“敖熾你快過來!”

    那邊,敖熾一驚,閃過大叔的拳頭,朝這邊沖來。

    “敖熾……”女-人顫-抖著撫摸他的臉頰,努力地說:“對不起……如果你將來見到你父親……跟他說……說……”

    她的話戛然而止,眼睛突然瞪得很大,原本還有一抹淡紅的嘴唇也開始變得烏紫,整個身\_體劇烈地抖動起來。

    “媽……”敖熾手足無措地握住她的手,“別這樣,你還要跟我回去呢!別這樣!”

    與此同時,整個屋子與地面都開始抖動起來,一股馬上要天塌地陷的危險感迅速包圍了我們。

    “他們來了……你們……”女-人的牙齒上下磕碰,費力擠出幾個字后,便再也說不出話來,luo露在雪白肌膚上,一條條綠色的脈絡由淺而深,畸形地擴散游走著。房屋震動得越來越厲害,墻壁與地面上的花骨朵竟在此刻紛紛開放,一個個囂張地吐出了惡心的綠舌-頭,并激烈地發出嘶嘶的噪聲。

    里頭的情形十分不樂觀,外頭的情形,也很不妥——房里懸掛的紗簾被粗暴地撕開,一大群黑衣裹身、看不到臉的人,氣勢洶洶地外頭沖了進來。

    2

    巨大的顯示屏里,播放的不再是奇怪的實驗室,而是再普通不過的新聞,內容千篇一律,卻同樣觸目驚心——暴雨成災,世界各地死傷無數;地殼運動反常,多個城市之中,不同震級頻發;非洲某地區巨大的隔離區里,無數具尸體被抬往焚化爐,新型的傳染病至今也找不到解藥,從政界到軍方到科學界,各位掌權者與專家一直宣稱努力解決,但實際上無計可施。

    天空真的像被捅漏了,再也堵不上。

    某一個頻道里,播放著一條空無一人的街道,一個瘋瘋癲癲的流浪漢在暴雨里狂奔,一直跑到一堵墻下,拿起一罐油漆,在墻上瘋狂地潑寫著——2012!末日!

    “上面”的世界真是越來越可憐了。

    他笑著走到窗前。

    頭上那片橘色的天空,不知幾時開始,已然摻出一股烏黑之氣,由上而下,層層擴散。

    “成了……成了……”他驚喜的神色,堪比見了糖果的孩子。

    他從窗口縱身躍出,迫不及待地飛到空中,一路上拼命呼吸,仿佛想把整個變異的天空都吸到肚子里似的。

    這個本來充滿暖色的世界,漸漸變成了冷色。

    他興奮地往高處去,舒展雙\_臂,貪婪地呼吸,一臉極致的陶醉。

    突然,他停了下來,一把掐住了自己的喉嚨,臉色漲成了烏紫,懸于空中的雙腳痛苦地亂踢著,一道閃電般的白光從他體-內炸裂開來,把半壁天空都照成了白色,他猛一翻身,天空中便再不見他的身影,只有一條巨蛇甩動著尾巴,揮動著身上的翅膀,掙扎著朝上飛了一小段距離后,便一頭朝地面墜下。

    神殿的窗口,一個模糊的人影,靜靜注視著這一切。

    “把屋里的外來者全部殺掉,一個不留!”

    木屋外,綠腰穿上了一副堅硬的盔甲,手執一把類似槍支的武器,一臉狠絕地指揮著他的下屬。

    “可是綠腰先生,之前神君不是有命令不能靠近木屋么?”一個敦實的,像個小頭目的黑衣人有些猶豫。

    綠腰怒道:“他已經不管‘源’的安危,也不管我們的生計了。他已經不打算再釀制末途!所以這次,就算拼了這條命,也不能聽他的!照我說的做!快!”

    “不釀造末途?”黑衣人大吃一驚,“那我們靠什么為生?沒有它給我們補充能量,我們一個都活不下來?。∩窬降自趺戳??他要我們全都死掉么?!”

    “所以,不想死就快點進去!”綠腰一咬牙,“他拋棄我們,我們也可以拋棄他。”

    3

    黑衣人不是人,妖氣彌漫,攻擊方法也十分特別,一見到我們,便捂住自己的嘴,狠狠一吹氣,身\_體便像生氣的河豚一產膨脹起來,還外出一根根的尖刺,每根刺上,都鉆出一個三角形的鮮紅的蛇頭。于是,只見一排密密麻麻的刺球怪朝我們撲來。只要它們身\_體接觸過的地方,就變成一塊空地,不復存在。

    帕卡爾握著砍刀,朝撲向他的刺球狠狠砍去,刀刃深深陷進了刺球的身\_體里。

    “放手!”我猛的一下打在他的手上,刀柄滑落出去,轉眼間整把刀連同刺球都不見了,地上只剩下一條尺來長的小黑蛇的尸體。

    九厥以結界暫時護住老黃夫婦,隨后取出個酒壺來,念了幾句咒語,便將里頭的一股腦兒灑了出去,好好的美酒頓時化成了銳利的小尖刀,一次解決了幾十只刺球。

    敖熾與我以靈力化為氣流擊向刺球,但不管我們多么努力地殺,刺球的數量都不見明顯減少。地上蛇尸總是過一會兒就消失,以至于我懷疑它們是不是又死而復活加入戰斗。

    敖熾的母親被我們嚴密保護著,我根本沒有時間去看她現在變成什么樣子,只是莫名覺得身后有什么東西正在噌噌往上“長”。

    所有人都在戰斗,只能那該死的大叔,不聲不響杵在我們身后,完全沒有要出手的意思。

    突然,一陣清晰的破裂聲從四面八方傳來,破碎的墻壁與地板里,鉆出無數粗壯的綠莖,上頭全是吐著綠舌-頭的紫藍花,扭曲游動的綠莖仿佛失去了束縛,要一起從暗處涌出,席卷整個空間。

    這時,一聲我這輩子都沒有聽過的巨吼,在身后炸響,其巨大的程度,不止是要震壞我的耳朵,連魂魄都快震散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強悍的冰涼氣流,像一雙毫不留情的大手,把我們所有人都朝外頭狠狠推開了去。

    我身不由己地被拋向半空,那些同時被震開了去的刺球,全部化作了碎成一段段的蛇尸,啪--啪地落在地上,污糟不堪。

    來不及施展法術,我便重重跌落在地,幸好九厥跟敖熾還算利落,凌空抱-住了老黃夫婦跟帕爾卡,不然他們真要碎成渣了。

    忍住疼痛,我迅速爬起來回頭一看,呆了——木屋不見了,四周的土地被毀得一片新人瘡痍,木屋原來所在的位置,已經凹陷下去,成了一個巨大的坑,那個長在地下的大怪物已然見了天日,無數綠莖與亂飛的紫藍花從它的主干上竄出來,混在一起,在四周快速游動著。

    所有人都呆住了。我們真正的驚訝,不在于這些,而是那怪物直沖天際的主干上,籠罩的,是一條飄飛的布裙,布裙下不腳,而是與主干長在一起的肢體。

    此刻,敖熾的母親高高在上地站立著,姣好的容貌已被一條條綠色的脈絡完全破壞,散開的頭發在空中凌亂地飛舞。每一條游動的綠莖,每一朵想吃人的紫藍花,在她身-下動蕩不止,那些怪異的跳動與扭曲,仿若惡魔的舞蹈。

    難怪她動不了,原來,她根本就是“長”在了這里,我們之前所見的,都只是她的一部分而已。

    這時,大叔突然從懷-里取了個什么出來,好亮!

    敖熾見狀,大驚失色,呼的一下躥過去,拽住了大叔的手:“不行。”

    我追過去,看到大叔手里的,是一枚三寸長,用骨頭打磨而成的針,上頭還刻著精細的花紋。

    “只要她還活著,供應給其他妖物的能量就不會斷絕。你殺掉再多小嘍啰也沒用,它們會循環復活?!贝笫宄脸恋?,“她體-內吸收的邪力已經太多,你以龍珠凈化,不但不能成功,反而會被她吸收變異成新的力量,讓她妖變得更厲害!再不動手,都別想活著離開?!?

    敖熾咬牙:“會有別的辦法!”

    大叔將骨針塞-到他手里:“你自己決定!”說完,他一把擰住敖熾的后脖子,逼他往上看,說:“看清楚,她最后的一點本性馬上就要消失,如果你不動手,這里很快就會變成煉獄。如果你不阻止,她還會繼續生長,很可能一天就長到另一個世界去。更多的人會成為她的食物,也有更多的邪靈妖物會因她而強大,生生不息?!?

    事態緊急!換成是我,我會怎么做?不知道。但是,總得要硬起心腸做一道數學題,留下她,會有多少人受害,除--去她,會有多少人得救。答案太一面倒了。

    可是,敖熾的悲傷,身為人子的責任,又該如何計算。

    我伸出手,用力捏了捏敖熾的肩膀,在他背后說道:“如果有一天你變成這樣,我會是那個讓你消失的人。同樣,如果是我,也請你不要猶豫,因為,但凡我還有一點點本性,那唯一的希望,就是讓你來阻止我。與其變成一個徹底的怪物,不如做一個安息的靈魂!”

    敖熾的眼睛布滿血紅的絲,他用生平最兇狠的目光盯著我,然后,突然轉身,躍向半空。

    越來越黑的天空下,他停在母親的面前,看著她已經變成了兩塊綠色球體的眼睛,慢慢舉起了手里的骨針。

    “敖熾,你怎么忍心殺掉媽媽?”

    一個悲哀的聲音,從她身上發出,傳染般擴散下來,所有的綠莖與紫藍花都發出了同樣的聲音,這句話,連綿不絕地在四周響起,聽得人心臟發緊。

    竊語獨有的妖法,竟然用在了敖熾身上。

    敖熾的手劇烈抖動起來,骨針停在半空。這時,數條綠莖纏繞過來,緊緊套住了他的身\_體,無數吐著舌-頭的花趁勢朝他涌去。

    不好!

    我和大叔同時飛了上去,他比我快,揮手彈出一片火焰將怪花燒成灰燼,再一抓住敖熾,順勢搶過他手里的骨針,朝敖熾母親的額頭狠刺過去,毫不猶豫。

    敖熾跟我,都下意識地把臉扭向一邊。

    可是,半晌都沒動靜。

    轉過頭,一條尖尖的蛇尾,緊緊纏住了大叔的手臂。

    巨大的羽翼,把天空都要遮住了,濃重的陰影將所有人鎖住,強烈的壓抑感從頭頂貫穿腳底,一對深灰色的眼珠,在布滿紫白鱗片的碩大頭顱上緩慢轉動,沒有任何光彩,任何外來的光線,都不能在那樣的眼睛里折出光來,那片比真正的黑洞更可怕的灰色,真是世上最絕望的顏色。

    這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的一條蛇。

    健壯蜿蜒的軀體在空中巍然不動,水波一樣的光紋在它每片鱗甲上閃爍,張揚耀眼,與它陰暗不見天日的眼睛形成鮮明的對比,橘色與黑色混在一起的氣流滾滾而來,在它的身周游弋不止。蛇妖我見過不少,頂多騷擾一下市民或弄倒一座和尚塔,能成這般氣候的,絕無僅有,如果它不是沒角沒爪,我會以為我看到了龍。難怪它會被稱為羽蛇神,且不論它的正邪,這架勢已是足夠了。

    老黃已經嚇暈了,帕卡爾哆嗦著,連刀都快握不住。

    “她屬于這里?!庇鹕呱竦淖炖?,露出一排尖細密集的牙,烏黑分叉的芯子在齒間跳動,每說一個字,就有一縷灰色的霧氣從口中漫出。

    這一瞬間,它與大叔僵持,敖熾被綠莖纏成了粽子,我最自由。

    我在千分之一秒時間做了一個可能會讓敖熾恨我一輩子的決定。

    縱身向前,在所有人都忽略我的剎那,我閃電般從大叔手里換過骨針,賭上我全身的力氣,照準敖熾母親的額頭猛刺下去。

    “裟……”敖熾的眼睛瞪得比燈泡還大,驚詫得連我的名字都喊不完整了。

    那張丑陋的臉孔張大了嘴,已經變成綠球的眼珠死死瞪著我,下一秒就要脫出眼眶一般,她,應該是它,抬起綠脈遍布的雙手想來掐我,卻突然定住,深深插進它眉心的骨針,只留不到半寸在外,金光激射,我可能眼花,反正我看到金光之內幻化出無數條昂首擺尾的龍,齊齊鉆進了她的腦袋。淤血一樣烏紅的顏色,即刻從地面上每一根綠莖的末端,每一朵紫藍花的花心開始,迅速朝上蔓延,地面的震顫比任何時候都強烈,波及的范圍似乎不止我們所在的這一塊,整個地城的土地都在顫動,地面下,有東西正在垂死掙扎。隆隆聲中,地城的土地開始翻騰,褐色的泥土驟然化為烏紅,上頭的植物瞬時枯萎,其間,大大小小的動物尖叫著逃竄,一副末日之象。

    我又聽到咔咔的碎裂聲,她身-下的主干,被強大的力量撕裂開來,由下而上,所有從這里生出的綠莖與柴藍花,都化成了烏紅的灰燼,彌漫在天地之間。

    力量并沒有因此而停下,直到她朝我伸出來的雙手,她的身-軀,她的臉孔,在我面前碎成了渣,大地才停止了震顫,一切方告平息。

    敖熾跌在地上,愣愣地望著漫天灰燼,一根纖細的小草從空中飄下,正好落在他的懷-里。

    連氣都來不及喘一口,一個憤怒的火球便朝我撲來,我慌忙閃開,衣裳仍被擦過去的流火燒掉了一個角。這位憤怒的羽蛇神顯然是鎖定了我,連大叔都不顧了,扔下他便朝我而來。離得近了,我才更清楚地看到,那張狠狠張大的蛇口是有多大,兩個不減肥的我也不夠它塞-牙縫。

    跑!打不過就跑是我的信條!正想朝更高的空中飛,卻沒料到自己被“黏”住了,任我的雙-腿怎么蹬,身\_體怎么竄,就是飛不動,不但飛不動,還被一股力量往后拖。回頭一看,羽蛇神口里吐出的煙霧居然變成了蠶絲一樣的鬼東西,像502膠一樣黏在了我的背上。

    拔河,我怎么可能是這大塊頭的對手!老天,別告訴我我的2012就是被一條大蛇吃掉,這樣的結局太傷心了!

    4

    胡思亂想掙扎之際,一圈激烈的光茫在背后閃開,縱然我是背面而對,眼睛也被刺得發疼。身-子突然沒了束縛,我朝前一撲,一個家伙從后面攆過來,抓住我的手臂拖進懷-里。我一回頭,除了敖熾嚴肅到黑暗的臉,當然還看到一個誓要置我于死地的大嘴巴,那密密的蛇牙,離我不過咫尺之遙,不過,也就只能保持這個距離了,它無法再往前竄動半寸。

    誰拽住它了?!誰這么大力氣拽住了它?!

    敖熾抱著我朝地面而去,就在我跟羽蛇神拉開距離之后,我才看到驚掉下巴的一幕——一條體型比它更大的龍,死死咬住了它的尾巴,仰著脖子朝后一甩,這家伙便飛了出去,重重附落在地。那渾身銀白的大龍,龍角崢嶸,目光如炬,傲然立于空中,冷冷注視著地面上的敵人,大龍任何一個動作,不管仰頭還是抬爪,都會有一道炫目的銀光順勢而出,華貴之氣一目了然。除開這些,它更有一份氣定神閑、不怒而威的莊嚴。那種感覺,就是它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穩穩地立于高處,便能叫所有看見他的人,情不自禁地臣服于腳下。

    哪里來了這樣一條龍?!我看得呆傻,只記得當時離羽蛇神最近的,只有一個大叔。

    大叔?!

    摔一跤自然摔不死堂堂的羽蛇神,它從被它砸出一個大坑的地上一飛而起,朝大龍撲去,兩個大家伙纏斗在一起,一時難分高下。

    我與敖熾落到地面,他二話不說,從懷-里摸出那根小草,慎重交給我:“守好它。”

    “你……”

    不等我說話,這廝已毫不留情地拋下了我,突然現出原形,飛速朝空中那兩個打得難解難分的家伙而去。

    天空變得更糟糕了,僅剩的一點點橘色全被滾滾的黑浪所代替。一銀一紫兩條龍,口吐海藍真火,昂頭奮爪,聯手對付那條自以為可以翻云覆雨的羽蛇神。我曾聽敖熾說,龍發怒的時候,天地都會隨之變色,所以不要總是惹他。以前我以為他是夸大其詞,當年他生氣的時候,也不過就是吐個火就算了,直到此時,我才明白沒有騙我。

    此刻,整個天空已經漆黑一片,閃電鳴雷,狂風大作,無數滾動的火球在他們彼此身邊炸裂開來,龍爪犀利,蛇頭狠毒,每每到他們肢體相碰的時候,就有刺眼的光華炸裂開來,整個世界在這場曠古絕今的戰斗里,被迫與黑夜與白晝中不斷轉換。落下的碎火借著風勢散得到處都是,輕易引燃了那些枯干的植物,轉眼便連成了一片火海。

    我最怕火。他們再這樣打下去,羽蛇神會不會降伏不知道,這片土地倒是很快會被燒得一干二凈。

    “西邊!西邊有一個湖!”帕卡爾焦急地指著遠方。

    “沒用。遠水不解近火。而且火熱蔓延太快?!蔽抑浪暮靡?,但我無能為力,我沒有操縱大量水源的能力,九厥也不行。就是這么幾分鐘,火熱已經比剛才擴大了一倍,滾滾黑煙中,焦臭的氣味越來越濃。

    “去神殿頂上避一避?!蔽掖舐曊f。

    殿頂離地面很高,就算這里燒成了火海,這座堅實的金字塔也還能維持一段時間。

    我抬頭,空中的激斗根本沒有停止的意思,但是看得出,羽蛇神已經漸漸落了下風。

    這種級別的斗毆,我跟九厥都是不夠資格插手的,我對兩條龍有信心,索性橫下手不管他們?,F在要做的,是趕緊想出滅火的方法,否則他們決出勝負之時,只怕我們所有人都變成燒豬了。

    唯今之計,只有搬救兵。我迅速把認識的所有人掃描一遍,在掠過某個名字時,不禁一陣驚喜??晌荫R上又愁住了,雖然那個人有可能,但我要怎么才能通知他來這里呢?我們被隔離了,根本突破不了這片天空。

    我吸了口氣,突然往天上飛去,我必須再試一次,我感覺在敖熾母親的妖身被毀之后,這個世界的平穩與均衡被打破了,牽制著這里的力量混亂了,如果是這樣,那層不能被突破的界限是不是也動搖了呢?

    結果,我又想多了。

    那層“界限”依然堅固,毫不留情地把我拍回了原地。落在地面的我,發覺皮膚上竟然覆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我心臟一抽,黃泉界?!我現在才認出,頭頂這片沖不出去的結界,竟然是黃泉界!

    “你說我們頭上是用無數妖怪與人類的亡靈制造,但凡活物,不論妖怪還是人類,統統有進無出的黃泉界?想要離開,要么得到布置者的恩準,要么死?”九厥驚訝地問道。

    “黃泉界,只有亡靈才能通過。”我點點頭,這下麻煩大了。

    “沒有別的辦法?暴力破除也不行?”九厥問。

    “就算要破除,也只能從黃泉界之外施加力量,在這里是不行的?!蔽覔u頭,“我們所有人,再加上天上那兩條龍,也無濟于事?!?

    “早說嘛!”一個聲音從我褲兜里鉆出來,白駒蹭地跳出來,飛到我面前,“老板娘,你確定亡靈可以通過那個什么黃泉界?”

    天哪,我怎么忘了這一茬,白駒正是一個如假包換,寄居在扇子里的死靈呀!

    我一把抓住白駒,百感交集到說不出話來。

    一陣涼意從手中飄過,我手一松,扇子啪嗒掉在了地上。

    我知道白駒出來了,面前,有一個飄忽不定的白影。

    “你回到不停,去柜臺下面第三個抽屜里找入住登記簿。那里,我記下了所有直接以及間接欠我錢的人的名字?!蔽易屑毥淮溃澳阏业綄懼笳诡仭哪且粡?,撕下來燒掉?!薄班培?,然后呢?”

    “然后你就帶他來這里!記住你出去的路!回來時沿原路返回,別帶錯了!”

    “燒了紙他就能出現?”

    “到時候你自然知道怎么回事,快去!”

    “行。”

    一道白影沖天而起,很快隱入了天空,沒有落下來。

    可是,我的心怎么越來越不安呢?

    “左展顏是什么人?”九厥問。

    “他是一條蛟。雖然沒有龍那么厲害,但天生有御水之術,有他在,這場火就有救了。”

    “等等,他來了,滅了火,結果又如何呢?不過是多了一個出不去的人?!本咆释蝗坏?,“這個黃泉界不是有地進無出的嗎?”

    我頓時懵了,剛才太興奮了,居然沒考慮到這一點!他來了不是也出不去么?找他來幫忙,不是把他往坑里拉么?

    把白駒叫回來已是不可能了,我從興奮的頂端即刻跌倒了沮喪的谷底。犯下這種低級錯誤,實在是老板娘最大的恥辱!

    “不過,也未必?!本咆噬锨埃荒槦o所謂地拍拍我,“你不是總說,不管事態多么糟糕,也要盡量往好的一面看么?!?

    “我失策是事實。”我皺眉道。

    “我倒不覺得是失策。”九厥露出他的招牌微笑,看了看天上,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驗證你人品的時候到了?!?

    5

    轟一聲巨響,折斷了翅膀的蛇,筆直地墜下,砸起的泥土足足飛起數米之高。

    它的身上,處處是傷,躺在地上直喘粗氣,就算身邊燃著熊熊大火,它也無力挪動身-子。

    兩條龍,停在離它不遠的地方,沉默地看著它。

    “不論以前還是現在,你都丟盡了東海龍族的臉?!便y龍冷冷道。

    蛇身漸漸縮小,躺在地上的,是那傷痕累累的男人,嘴角淌著血,笑:“我跟你們東海,可是毫無關系啊。”

    “你說沒有關系就沒有嗎?”敖熾化回人形跳下來,一把揪住對方,眼睛里除了憤怒,還有強烈掩飾卻仍露痕跡的悲傷,“為什么做這樣的惡事?為什么要害死那么多無辜的人!好好地在你的地盤生活下去不行嗎?不行嗎?”

    他平靜地看著敖熾與銀龍:“該好好在自己的地盤生活下去的,應該是二位敖先生?!?

    “你……”敖熾怒火攻心,一拳打在他的臉上,氣得渾身發抖,“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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