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夢碗】-《浮生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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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伯見祝英臺已醒,吸了口氣,壓下怒氣,不再理會碗千歲,上前對她道:“雨小了不少,我們下山。”
“哦。”祝英臺趕緊爬起來。
碗千歲滅掉篝火里最后一點火星,扛著三叉戟,笑嘻嘻地跟在他們背后,一行三人,快步朝山下而去。
4
祝家的賬房內,祝夫人纖秀的指甲熟練地撥著算盤。
一個仆從拘謹地站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說:“回夫人,確實沒有阿福的消息。”
“多派些人手去霧隱縣找找,他老家在那里。還有,多花些銀兩,找個有經驗的當地人,去霧隱絕壁看看。”她頭也不抬地說。
“是!”仆從領命退下。
不多時,房門被人輕輕推開,乳娘托著一杯參茶走進來。
見狀,她起身迎上來,嗔怪道:“這些事讓丫環做,你是何苦。”
“你總是如此辛勞,我到底是心疼的。”乳娘放下茶,“趁熱喝。”
“好。”她揭開杯蓋,啜了一口。
“小姐啊,放一放吧。”乳娘看她的眼神,一如從前,永遠像母親看心愛的孩子。
“無妨,我能行。”她笑笑,環顧四周,“老爺如今是什么情況,你也知道。女兒早晚要出閣,少爺身\_體又不好,整個祝家除了我,還能有誰來撐?”
乳娘鎖緊眉頭,看著她眼中的倦意,有口難言,半晌才說:“也要顧著自己呀。乳娘已是大半個身-子進黃土的人,你就聽我一句……”
“好了好了。”她打斷,放下參茶,拉著乳娘的手往門口走,“我有分寸,您老快去忙自個兒的事。”
“好吧。”乳娘點點頭,走出房間。
“乳娘。”她又叫住她,感激地笑道:“若沒有你,真不知還有誰可以相信。還有少爺,這么久了,多虧有你照看。”
乳娘什么也沒說,拍拍她的手,拄著拐杖離開。
一直走回內院的房中,她顫巍巍地轉到屏風后,看著那張床,雙手合十,虔誠祈求道:“諸天神佛呀,求你們,保佑我家小姐早些醒來吧!”
說罷,兩行老淚潸然而下。
床-上,空空如也,哪里又有什么少爺。
5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朗朗書聲從課堂里傳出,空山書院的學子們,高矮胖瘦,濟濟一堂,穿著統一的白色長袍,抱著書本,在老師的帶領下搖頭晃腦。窗外,陽光惹眼,鳥語花香,春天的氣味從門窗滲出來,惹出發那些窩在最末排打盹的懶東西,被老師揪著耳朵扔到角落里罰站。
祝英臺抱著書,撐著下巴,有一句沒一句地跟著念,眼睛卻時不時地朝前瞟——梁山伯就坐在他前頭。他一直是這樣,永遠挺直著背脊,讀書寫字都十分認真,一點不像四周那些家伙,心不在焉,含胸駝背,個個像曬干的蝦米。
來空山書院讀書已經七天,她常常看他的背影看得入了神。同樣的白色衣裳,普普通通,穿在別人身上跟他身上,原來大不相同。只不過一個白色的背影,看得入神了,竟像朵優美的云,讓她忍不住想伸手去碰一碰。
多虧有他跟碗千歲推薦保證,加上她把身上所有財物都交了出來,那個孤傲清高又怪脾氣的餌夫人才同意她留在空山書院,但沒讓她跟其他學生一起住,而是讓她獨自住到書院西邊的琴房里。
那天,她站在餌夫人面前,由得她上上下下打量自己很久,然后冷冷說:“去琴房睡,洗澡什么的,我有個舊浴桶,等會兒你搬去琴房的隔間。”
她分明是把自己最大的不便給解決了。
“餌夫人,這樣……好么?”她忐忑地問。
“你要跟那幫臭小子同睡同浴,我自然也沒有意見。”餌夫人目不斜視地看她的書。
“不不,謝謝您的安排。”她差點跳起來,可轉念一想,心頭不禁“咯噔”一下,“餌夫人,莫非您……”
她-撩-開一縷垂到身前的黑發,唇角一揚:“空山書院是我的,這里的每個學生,我當然了如指掌。”她抬起一雙丹鳳眼,意味深長地瞟了祝英臺一眼。
這女-人,原來老早便識破了她是女兒身。
祝英臺紅了臉,手足無措。
“不必如此尷尬,我的書院跟別家不同,不拘小節。只要你莫給我添麻煩,一切好說。”餌夫人繼續看書,“還有,我正缺個打理雜事的丫環,你若無異議,便把這工作也擔起來吧。”
“好。”她點頭,“英臺明白。謝餌夫人收留。”
“別叫我夫人,跟千歲他們一樣,叫我鉺三娘唄。”她嫩如春蔥的手指慢吞吞地從字里行間滑過,又把書拿遠了點,邊看邊搖頭,“唉,老了就是老了,字都看不太清楚了。”
她老?她看起來絕不到三十!眉目婉麗,黑發如瀑,簡單一件素色羅裙,卻被她穿得千嬌百媚,風韻-撩-人。非要挑點毛病的話,只能說她那雙眼睛,未免太精明,太世故,甚至透著一絲百歲老人才有的滄桑。
不過,當她矢,所謂的丫環的工作就是每晚給這個女-人倒洗腳水之后,她對鉺三娘所有的疑惑跟畏懼都沒有了,只剩不敢言說的小小憋屈,但,感激之情仍有。一個被強推出家門的女-子,無權無勢無錢,有人肯收容,又不過分刁難,還有什么可抱怨。
這些天,只有碗千歲會每天來找她瞎聊天,幫她做些雜活,打一打老鼠蟑螂,而梁山伯就連影子也看不見,除了上課時能見他,一下課他便從所有人眼里消失了。碗千歲說,這家伙是個死心眼兒的書呆子,平日里最愛待的地方就是書院里的萬卷庫,那里是書院藏書的地方,又干又冷灰塵又多,平日里根本沒人去,可他偏偏最愛那里,常常看書看得連睡覺都忘了。
越是看不到他,祝英臺的目光越是習慣于尋找他,看他的時間越多,她心中的疑問越清晰。可是,她的心事,她不敢講。因為連她自己都覺得荒謬。
“祝同學!”
老師略帶氣惱的喊聲,把神游太虛的她驚醒過來,慌忙站起來:“是!”
“請把我剛才念過的句子再念一次!”老師摸著胡子,“如有半字錯誤,必有重罰!”
“哦。”祝英臺轉轉眼珠,模仿著他的腔調,一字一句念道:“祝……同……學。”
“你念你名字作甚?”
“老師剛剛念的不就是我的名字。”她認真答道。
全班哄堂大笑。
老師氣得胡子打顫,怒道:“朽木!朽木也!”
她吐吐舌-頭,目光無意落在前頭,梁山伯不知幾時在簿子上寫了幾句話,移到她能看到的地方。
“啊,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這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她趕在老師的戒尺落在她頭上之前,趕緊搖頭晃腦地念出這幾句,賠笑道,“老師,學生會錯意了,原來您不是要我重復剛才的句子,是剛才再剛才的句子呀!”
老師重重哼了一聲,拂袖走回講席,繼續授課。
午膳時間,飯堂里甚是熱鬧,梁山伯卻不跟任何一個同學共坐,從來都是端著碗碟,坐在飯堂后的石階上,邊吃飯邊看書,用功之極。
“謝謝你。”一大塊熱乎乎的紅燒肉落到他碗里,祝英臺端著碗,坐到他旁邊。
“我不吃肉的。”他把紅燒肉撥回她碗里,再不看她,繼續邊吃青菜邊讀書。
祝英臺聽同學中的好事者說過,梁山伯出身貧寒,交的伙食費是最低檔次的,每天只有素菜可吃。
幾天下來,果真見他餐餐都吃青菜白飯。這么大個人,只吃青菜怎么行?這個人救過自己的命,剛剛又幫自己的忙,此時再見他孤單瘦削的背影,看他碗里單薄的飯菜,她竟又比往日多了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是……心疼。
可是,她一片好意,他卻拒絕得這么干脆。
“你又不當和尚,干嗎不吃肉!”她漲紅了臉,有些小生氣,心想這書呆子必然抱著君子不食嗟來之食的自尊,又把肉扔給他,“我近來腸胃不適,扔了可惜。”
“給大胖他們吃吧。”他又把肉放回他碗里。
“不吃好點,你有一天會被風吹走的!”她覺得自己拗不過他,干脆把他那碗青菜搶過來,整碗倒進嘴里,鼓著腮幫子,皺眉下咽。
他瞪著像只青蛙一樣的她:“你為何吃掉我的菜?”
她把自己的菜碗放到他面前,不雅地噴著菜汁道:“現在你沒菜下飯了,只能吃我的。”
“你……”他看怪物一樣看著她,搖搖頭,端起白飯,三兩口吃個精光,收拾起書本,起身便要離開。她給他的那碗菜,原封不動。
“梁山伯!”她真是不明白,世上怎么有這么固執的人,不就是一碗菜嗎!吃了就不清高不傲骨了?
他回頭朝她淺淺一笑:“祝同學,世上確實有沒下飯菜就吃不下飯的人,但不是我。吃飯于我而言,能飽就好,白米飯一樣可以下咽。你的邏輯實在很好笑。不過,多謝你的好意,但實在不必如此。”
說罷,他走上臺階,消失在她啞口無言的張望中。
“哎喲,紅燒肉呢!”
一個花里胡哨的身影竄出來,把手里的掃帚一扔,端過那滿滿一碗菜,全倒進了大嘴里。
祝英臺嚇了一跳,見是碗千歲,嘆氣道:“他要像你這么聰明就好了。”
“你們兩個煩不煩呀,我在那頭掃地,就看見你們為了一塊肉讓來讓去沒完沒了。”碗千歲擦擦嘴,坐下來,壞笑著說:“你們這個樣子,若被其他同學看到了,肯定以為你們有什么之癖呢。”
“你嘴真壞!”祝英臺紅了臉,趕緊坐直身-子,粗聲粗氣道:“我是念在他救過我的命,又在餌三娘面前替我說話,讓我進了書院,不過是想小小報答他一下罷了。”
碗千歲不屑道:“嘖嘖,當初救你命的可不止他一個呀!再說,冒生命危險宰了山魅的人可是我啊!幫你幫澡盆的也是我呀!怎不見你拿紅燒肉來款待咱?”
“你我好兄弟嘛,不帶這么計較的啊!”她給了他一拳。說起碗千歲這家伙,除了嘴巴一點,別的還真不錯,跟他一起,不管聊天還是做事,都讓人特別放松,心情都敞亮許多似的。認識他的時間雖不長,但這個人,讓她沒來由地信賴。還有,她見識過碗千歲的本事,這家伙雖然是書院的雜役,可是飛檐走壁,舞刀弄劍的本事不在話下,那天他將山魅一擊斃命時,她就懷疑過他是所謂的江湖高人。她說憑這一身本事,走出霧隱縣這個小地方,他會有更厲害作為,為什么要留存這個清閑到無聊的偏僻書院里消磨生命。他也不避諱地說,他確實跟普通人不一樣,會些拳腳功夫,但,他更喜歡在書院當雜役,掃地擦桌比勾心斗角更有意思。外頭的世界,不過一場大夢,區別是有人愿意睜眼,有人不愿意。還是這里好,日子高興又踏實。
聽多了男子漢當出人頭地、名揚天下之類的話,碗千歲的態度實在是讓她眼前一亮,也更喜歡跟他做兄弟了。
“偏心啊偏心啊!”碗千歲憤憤地踢著腿,“長得不及人家俊,連紅燒肉也吃不上啊!”
“喂!有完沒完啊紅燒肉!”祝英臺哭笑不得,“好吧好吧,以后我的紅燒肉都給你。對了,有件事還得拜托你,正說吃過飯去找你呢。”
“聽說姐姐快出嫁了。”她不曾留意到碗千歲的神色,笑笑,“嫁給太守的兒子呢。”
“羨慕呀?”碗千歲敲了敲她的頭,“據說所有小丫頭都有嫁個好夫婿的美夢。”
聽到夫婿二字,她眼前不期然冒出梁山伯那張又臭又硬的面癱臉,然后心下一慌,連念幾聲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怎么能想到他!
碗千歲見她失神,抓住她肩膀搖搖,笑:“想到誰了?臉怎么紅了?跟個小丫頭似的。”
“胡說什么呢!”祝英臺白了他一眼,“還不寄信去!”
“嘿嘿,英臺若是女兒身,梁兄只愿共鴛帳?”碗千歲故意學著女兒家的腔調,-羞-得祝英臺連脖子都紅了,抓住他就要打。
“我錯了!英雄饒命!”碗千歲大笑著逃開,站在更高一級的石階上,回頭笑道,“不是只有女兒家才做嫁個英俊郎君的夢,每個男兒家心里,也有他們的夢。”
天上的光線灑在碗千歲的身上,令他整個人都要發出光彩似的,若不是肩頭那把掃把煞風景,此刻的他,真是漂亮得像個不真實的夢中人。
“送信去!”祝英臺順手抓起個石子兒扔他。
碗千歲嬉笑著跑開,跑了幾步又回來,從懷-里掏出個用野草編成的蝴蝶,塞-到她手里:“差點忘了,回去記得把這個玩意掛到門上,天黑之前必須掛好哦!然后,晚上別出來。”
“這是什么?還沒到端午掛香包的時候呢!”她奇怪地問。
“少廢話,讓你掛上就掛上。別忘了啊!”
不就是只草編的蝴蝶,編得又不好看,她把蝴蝶放到袖中,拍拍-屁-股站起來,一陣陰風吹過來,她不禁打了個寒戰,撫著臂膀回去了。
6
冷死了冷死了!
祝英臺硬生生被凍醒了,四月的天氣,怎的跟寒冬臘月似的。她從被窩里探出頭,窗外,月光朦朧,四下竟生出了薄霧,水流般浮動。她看到自己呵出的氣,白白一片。
她哆嗦著起床,點亮油燈,把所有能穿的衣裳都裹上,還是冷,干脆把被子也披上了。
身后傳來“啪”一聲響,她回頭,原來是被角把書桌子上的那只草編蝴蝶掃到地上了。
果然還是忘了這件事!
她拾起蝴蝶走到門口,心想現在掛到門上應該也沒什么吧。
還沒開門,只聽門口傳來“砰砰”幾聲異響,然后便是花盆之類碎裂的聲音,隱隱還夾著一聲怪叫。
她呼一下把門打開,一股強悍的寒風撲面而來,把她的臉都要利歪似的,再看杵在門前那片縹縹緲緲的白影,她揉揉眼睛,失聲道:“梁山伯?!”
風漸漸小了,繼而消失了,連帶四周的溫度也迅速恢復正常。
梁山伯一手背在背后,一手握書卷,側過臉,問:“吵醒你了?”
她真的無法理解這個男人了,他居然若無其事對她說,他見今夜月色甚好,邊行邊讀書,不知不覺便到了琴房門口。
“讀書會讀到怪叫嗎?”祝英臺走到他面前,用平生最銳利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月明風清,何來怪叫?”他奇怪地反問。
她一愣,又道:“那徹骨寒風,呵氣成冰的天氣……”
他一連兩個何來,真真把她弄暈了,此刻,四下確實一片寂靜,月光如水,微風舒適。
“可剛剛明明……”
“看來祝同學需要服藥才是,跟我來。”他打斷她,合上書本,抓住她的手腕,快步朝萬卷庫的方向走去。
“我沒病吃什么藥!”他下手并不重,可她就是怎么也掙脫不了。
“你記性如此差,不吃藥怎么行!”
“梁山伯你真過分!”
他們身后,樹影之中,餌三娘緩緩走出來,手中握著一柄細劍,看著他們二人的背影,又看看天空,嘆了口氣。身后的地上,躺著一只被切成兩瓣的怪物,獸頭鳥身,模樣猙獰,已然氣絕,身-子一邊融化,一邊冒出淡淡綠煙。
“給我出來!”她的手朝后一伸,擰著碗千歲的耳朵將他扯出來,斥道:“大半天不見你人影,你明知大日子臨近,群妖集結,不趕緊動手‘清潔’,肉芝現世時,一不小心便被搶去了!剛才要不是那家伙來得及時,祝英臺已被當做開胃菜吃了!我明明讓你監督她掛上隱門符的!你又偷懶!”
“大日子每十年都有一次,姐姐你身經百戰,又不是第一次對付這些外來者了,我在或不在,也沒什么影響嘛。”碗千歲嬉皮笑臉地拿下她的手,“再說了,就算沒有隱門符,那些妖怪找上書院里的活人學生,結果還不是被你喀嚓掉。餌三娘可不是吃素的。”
“永遠這副吊兒郎當的樣子!”餌三娘恨恨道,目光停在碗千歲略為疲倦的面容上,“你去祝家了?”
“嗯。”碗千歲并不否認,打個呵欠,“祝英臺托我送家書。”
“你是去祝夫人吧!”餌三娘直截了當。
“我知道我做什么你都知道,咱們雖是親姐弟,可你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我的隱私權呢?”碗千歲掏著耳朵,苦惱地擠眉弄眼,“我就是順便看看她現在如何了。”
“能如何?必然還是舊模樣。當年若不是你胡亂逞能,她不會成現在這般模樣。”餌三娘用力戳了戳他的頭,“我告訴你,事已至此,不要再做任何介入。你我都只是道行尚淺的妖怪,在這書院中安分守己地活著,做我們該做的事。或許天可憐見,有一日能讓我們修成正果也未可知。我同意暫時收留祝英臺,一是心懷惻隱,二是念她有如今遭遇,我們也要負些許責任。等料理完大事,境況安全之后,再來商討她今后的去處吧。”
“好吧,我沒意見。”碗千歲聳聳肩,轉身正要離開,又回頭,“姐姐,你留在書院這么多年,真的只是為了捉肉芝、積功德么?”
餌三娘愣住。
“一睡三千年,夢中不知夢。”碗千歲笑笑,哼著小曲兒離開了。
7
萬卷庫中,書架林立,一盞油燈在窗下的桌上輕輕跳動。祝英臺坐在桌下的褥子上,借著燈光讀書,桌上的書全是他正在讀的,其中一本書很特別,純白色封面,上書《妖靈百物譜》。
她翻開這本書的第一頁,上頭畫著片山林,林中一條小路,一個赤身露\_體,頭生犄角的三寸小人乘著車馬疾馳。她跑到正在用小炭爐燒熱水的梁山伯面前,問:“你看的書都好奇怪。這是什么?”
他瞟了一眼,淡淡道:“這叫肉芝。”
祝英臺從未聽過如此怪異的稱呼,問:“是這個小人兒的姓名么?”
“肉芝是半個妖怪,也是食物。”梁山伯道:“它們食日精月華而生,喜隱匿在山高水深之地,每十年開形一次,數量極其稀少。且它們只在成形當天才會以實體之狀出現于山中,之后便化為無形,蹤跡杳然。如能在成形之日捕獲并食用,普通人食之可成仙,妖怪食之,則可獲血肉之軀,并入紅塵輪回,永世為人。”
祝英臺眨巴眨巴眼睛,把書合上扔到一邊,打個呵欠:“好無聊。”
“無聊?”梁山伯一怔:“我以為你會說好可怕或者好神奇。”
“人有什么可羨慕的,還不如妖怪來去自由、飛天遁地呢。”她抱著腿坐在爐前,“妖怪想變成人,人呢,想變成仙,仙又想變成什么呢?更高的神?我就不明白,非要把自己變成‘別的’才會開心么?”
梁山伯看著她清秀的側臉,笑笑,岔開話題:“看來現在你一點都不反感來萬卷庫啊,剛剛不知是誰拼命掙扎呢。”
祝英臺轉過頭,嚴肅地瞪著他:“梁同學,我還是堅持我剛才的說法!我真的聽到了怪叫還感受到冬天的溫度!”
水壺冒起了白煙,梁山伯找來一個瓷碗,倒了大半碗熱水放到祝英臺面前,說:“最好的藥,就是這個,這水里我加了薄荷葉,可以安神醒腦。我也不沒見過像你這樣的新生,因為到了一個新環境,處處不習慣,有幻聽幻視并不奇怪。喝了它,再安心睡一覺,你自然會正常。”
“我沒有不正常!”祝英臺看了那碗彌漫著淡淡清香的水,把頭扭到了一邊,“不喝!”
“隨便。”梁山伯不再理她,拿過油燈坐到一旁,靠著書架,取了本書看起來。
祝英臺也賭氣似的拿起一本書來,邊看還邊故意念出聲來。
他半點都不受影響,目光在他的書上專注移動。
讀了半晌書,祝英臺也無趣了,扔掉書發呆。
兩人之間,隔了一座書架,一盞燈,沉寂無聲。
“我認識你。”她突然把腦袋從書架后伸出來,“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
梁山伯翻書的手停頓了剎那,又繼續翻著:“你我的家鄉差了十萬八千里。”
“我覺得認得你的背影。”她自言自語道。
他搖頭一笑,連回應都不屑。
“我知道沒人肯信。”她有些沮喪地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其實連我自己也不信。”
“說說看吧。”他的聲音穿過跳躍的燈火,“不讓你聒噪你是不會甘心的。”
再沒有更好的地方與時間,比此刻更適合說話了,再荒唐的念頭,也會在這樣的燈光,還有他安靜的翻書聲中,被理解,被寬容吧。
她的心突然就沉靜下來,垂眼看著他們之間的燈盞,慢慢跟他說起了那段不曾跟任何人說過的往事。
那一年,她還是垂髫小兒,爹很疼她,可那時候他老不在家。大娘對她也還不錯吧,不打不罵,就是有時候看她的眼神,冷得讓人害怕。還有比她年長幾歲的姐姐,她不喜歡她,不跟她玩兒,還常把她喜歡的東西搶走。
記得那天是除夕,大娘命家丁抬了許多不要的舊東西到后院燒掉。獨自在后院玩耍的她見火光熊熊,便偷跑去看熱鬧在。大娘每年除夕都要燒掉不少舊物事,說是辭舊迎新。她站在那堆雜物前,卻無意發現一幅畫卷裹在其中,火光前,那黑色的卷軸似在發著幽幽藍光,像對她拼命眨動的眼睛。
她心下一動,趁家丁疏忽之際,偷偷從雜物中抽出這卷畫,打開一看,卻是一幅“春靄化冰”圖。那時她還認不全上頭的字,可看著這幅畫,還有畫中那只有個背影的男子,心頭卻是說不出的喜歡。好好一幅畫,燒了太可惜。
她將這幅畫悄悄收到最角落的衣箱里。
次年秋天,大娘那體弱多病的兒子死付出了。對的,她本來還有個異母哥哥,只是從小便是藥罐子,被大娘安置在內院,幾乎是足不出房。
那段時間,大娘很少出來見人,終日留在后院,甚至兒子下葬時她也沒有出來。再后來,祝家突然有了一條嚴厲的家規,便是任何人都不得在大娘面前提起她喪子之事,大家就當少爺還活著吧。
她記得,爹就是在那一年開始見老了。
之后的日子也算平靜無波,祝家上下安分守己,各做各事,只有她老覺得自己老遇到奇怪的事。
有一次,姐姐捉弄她,將她反鎖在老鼠成群的廢屋里,她求救無果,又冷又餓,靠在墻角昏睡過去,迷糊中,她聽到有人在耳邊輕輕喊她。她醒來,迷蒙的視線里隱隱見到一個背影,從打開的房門中離開。她揉揉眼睛,廢屋的門不知幾時被打開,但是,四下并無他人。
她以為剛剛是在做夢,或許是姐姐良心發現,偷偷開了門吧。
類似的事,不止一件。姐姐想到過各種花招對付她,在路上挖泥坑當陷阱,在她的水杯里下瀉藥,可她每次都能安然無恙,走到陷阱前會突然停下繞過去,水杯已經端起來,卻莫名其妙滑脫到地上。
于是,別人都覺得她運氣好。只有她知道這不僅僅是運氣的問題,每次遇到災禍時,似乎都有股力量幫她化險為夷,但她又毫無證據。
時光如水流去,她到底是平安長大。爹說她跟娘長得一模一樣。姐姐也不再捉弄她了,她有了自己的世界,整天想著那些鮮衣怒馬的公子哥。大娘也沒有什么變化,她還是很美麗,只是看自己的眼神比之前更冷了。
一年前,爹已病到不能下床,有時清醒,有時糊涂。
那天她正要親自去為爹熬蓮子湯,大娘卻將她叫去,讓她去郊外的青蓮寺為爹求一道平安符回來,且要獨自步行而付出,方顯誠心。
對大娘,她當然不會有一個不字。
她去了青蓮寺,卻在一片荒地里遭遇兩個帶刀的大漢,他們不求財,只要她的命。
她跑,他們追,刀尖就在她的腦后。
一腳踩空,她滾進一條溝渠,腦袋撞上一塊大石,昏死過去。
渾渾噩噩中,又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睜開眼,又看到那個白色的背影,就坐在她前頭的石塊上。
“你是誰?”她爬起來。
“我來同你道別。”那人慢慢地說,卻始終不肯轉過身來,“十年緣分,怕是盡了。”
“我們很熟么?”她想走過去,身-子卻動彈不得。
“祝英臺,今后若有機會離開祝家,切勿猶豫。尤其留心祝夫人,她已不僅僅是不喜歡你了。”說罷,他站起來,往前頭的竹林而去。
“等等!你到底是誰啊!”
那人沒有停,只留給她一個白色的、單薄的背影,像一朵居無定所的云,縹緲不可捉摸。
然后,她一陣眩暈,等她再清醒過來時,她還在那片荒地里,帶刀大漢卻不知蹤影,她疑惑之極,剛剛發生的一切難道只是場夢?她很混亂。
“今年,我就被趕出來了。莫名其妙被扔在山上,遇到了你。”祝英臺-羞-澀地笑笑,“不知為什么,看到你的背影就覺得熟悉,讓我想起……那個夢。”
他手中的書,已然翻到最后一頁,他活動活動脖子,轉頭看碟向她微微發紅的臉:“這樣荒唐的事,今夜說說便罷了,別人知道會笑話你的。”說著,他又忽然問:“為什么總是帶著那幅畫?”
她想了想,說:“因為畫里那個男子的背影。每次看到這幅畫,我都會想起那些荒唐的‘夢’,抱著這幅畫,便覺莫名的安全。”她眨眨眼,瞪了梁山伯一眼,又道:“好吧,你可以繼續笑話我,甚至說我有怪癖。”
“睡覺吧,祝同學。”他放下書,起身扯過被褥,鋪在前頭。
“啊?!”祝英臺噌一下跳起來,“我跟你都在這里睡覺?不不,我還是回琴房去。我不習慣跟人一起睡的。”
“燈油已快燃盡,黑燈瞎火你如何回琴房?”他邊說,邊把那碗水拿過來,放在被褥中間,“我也不習慣與人分床而眠,但今夜情況特殊。以碗為界,你我各不相干。”
說罷,他走到被褥另一邊,以書為枕,和衣而臥,很快打起了鼾。
看著那干凈的瓷碗,與那大半碗清澈如鏡的溫水,祝英臺忍不住端起來喝了一口,薄荷葉的清香充盈于唇舌之間,十分美妙。
她把碗放回去,也小心翼翼地躺到松軟的被褥上,一想到背后有他,心中便是一片寧靜。
“梁同學。”她輕輕喊他。
“唔。”隔了許久,他應了一聲。
“就知道你沒睡。”她抿嘴一笑,“你說那個背影,真的只是我的夢么?”
“隨便吧。”
“對不起。”
“為何對不起?”
“把你一個堂堂男子漢跟我稀里糊涂的荒唐夢扯到一起。”
“哦,以后不要了。”
“我想啊,要是真有那個人的存在就好了,我沒別的意思,只想親口跟他說聲謝謝。”
“睡吧。”
夜色闌珊,月懶人靜,那白色瓷碗停在他二人之間,光彩流動,婉轉如夢。
8
“你怎么好意思躲在這兒偷聽一夜!”梁山伯靠在書架前,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略帶倦容的臉上,“還不出來!祝英臺早走了!”
被褥上那個瓷碗骨碌碌轉動起來,一陣白煙騰過,碗千歲伸了個懶腰,以牙還牙道:“你怎么好意思不承認你就是那個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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