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步入石室,頂上嵌著四顆雞蛋大小的夜明珠,照得室內(nèi)如同白晝,而這間石室里卻沒有金銀,左右墻壁上掛滿畫像,畫像下依墻立著長案,案上還擺了些東西。左邊全是男子畫像,右邊全為女子畫像,仔細(xì)看去,便會發(fā)現(xiàn)這些畫像幾乎就是畫中女子與男子的成長史。 “這里一共有二十四幅畫像,我的十二幅,寫月哥哥的十二幅,我的從四歲開始,寫月哥哥的從六歲開始。”風(fēng)惜云的聲音柔軟異常,帶著淡淡的傷感,“每一年生辰時,我們都會送對方一件親手做的禮物,并為對方畫一幅畫像,曾經(jīng)約定要畫到一百歲的,可是……” 豐蘭息移步,目光左右掃視,打量著畫像里的人。 右邊第一幅畫里,四歲的小女孩圓圓胖胖的,手中抓著一只小木船,皺著眉頭,瞪著眼睛,似是在說“快點,不然我就把這只木船吃了!”,畫功細(xì)膩,眉眼間傳神至極。在那幅畫像下的長案上,就擺著女孩手中那只小木船,只算形象,做工甚為粗糙,似乎出自一個笨拙的木匠之手。 左邊第一幅畫里,六歲的小男孩,眉清目秀,手中正握著一朵紫綢扎成的花,臉上的神情有些羞澀,那雙秀氣的眼睛似乎在說“怎么可以送男孩子綢花!”,畫像下的長案上,擺著那朵已經(jīng)褪了色的紫綢花,歪歪斜斜,顯然扎花者的手藝并不純熟。而畫這幅畫的,筆風(fēng)粗糙,而且很粗心,墨汁都滴落在畫像上,好在只是落在男孩的臉旁,沒有落在臉上,唯一慶幸的是神韻未失,堪能一看! 右邊第二幅畫,五歲的小女孩子似乎長高了一些,穿著淡綠的裙子,梳著兩個圓髻,看起來整整齊齊,干干凈凈,只是袖口被扯破了一塊,手中抓著的是一柄木劍,臉上的神情十分神氣,仿佛在說,“我長大了以后,肯定天下無敵!” 左邊第二幅畫,七歲的小男孩也長大了些,眉眼更為秀氣了,長長的黑發(fā)披垂肩上,實是一個漂亮的孩子,手中抓著一朵紫色芍藥,是以男孩的神情頗有幾分無奈,似乎在說“能不能換一件禮物?”,但顯然未能得到同意,畫像的人更是特意將那紫芍畫得鮮艷無比。 …… 一幅幅畫看過去,男孩、女孩在不斷長大,眉眼俊秀,神情各異,氣質(zhì)也迥然不同。 女孩的眉頭總是揚得高高的,眼中總是溢著笑意,似乎這世間有著許許多多讓她覺得開心和好玩的事兒,神情里總是帶著一抹隨性與調(diào)皮,似只要一個不小心,她便會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飛得高高的,讓你無法抓住。 男孩則十分斯文,每一幅畫里,他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或坐或站,只是他似乎一直都很瘦,黑色的長發(fā)也極少束冠,總是披垂在身后,眉目清俊秀氣,臉上略顯病態(tài),衣袍穿在他身上,總讓人擔(dān)心那袍子是否會淹沒了如此消瘦的他。 隨著年齡的增長,作畫之人的畫技也日漸純熟,形成各自不同的風(fēng)格。 畫女孩的,筆風(fēng)細(xì)膩秀雅,從一縷頭發(fā)到嘴角的一絲笑紋,從一件飾物到衣裙的皺折,無不畫得形神俱備,仿佛從畫像便能看到作畫之人那無比認(rèn)真的神情,那是在畫他心中最寶貝最珍愛的,所以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瑕疵。 而畫男孩的,則一派大氣隨性,仿佛作畫時只是拈筆就來,隨意而畫,未曾細(xì)細(xì)觀察細(xì)細(xì)描繪,只是簡簡單單的幾筆,卻已將男孩的神韻完全勾畫出來,顯然作畫之人十分了解男孩,在她心中自有一個模印。 豐蘭息的目光停在女孩十五歲那張畫像上,這也是女孩最后一張畫像,畫中人的面貌體態(tài)與今日的風(fēng)惜云已差別不大,而且她身上的裝束與今日一模一樣,亭亭立于白玉欄前,欄后是一片紫芍,面容嬌美,淺笑盈盈,人花襯映,相得益彰,只是……她的眼中藏著的一抹隱憂也被作畫之人清晰地捕捉進(jìn)了畫里。 而男孩——十七歲的少年長身玉立,清眉俊目,氣質(zhì)秀逸,已長成了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只是眉目間疲態(tài)難消,似是大病未愈,體瘦神衰,身著月白長袍,腰系紅玉玲瓏帶,同樣立于白玉欄前,身后也是一片紫芍,人花相映,卻越發(fā)顯得花兒嬌艷豐盈,而他弱不勝衣,病骨難支,只是他臉上卻洋溢著歡喜的笑容,眼中有著淡淡的滿足。 “這是我們最后一次為對方作畫,也是最后一次一起過生辰,第二天,他就去了?!? 豐蘭息凝視著畫像時,耳邊響起風(fēng)惜云低沉的輕語,他側(cè)首回眸,見她不知何時站到了他的身旁,靜靜地看著畫中的少年,臉上有著淡淡哀傷。 “我們青州風(fēng)氏是大東朝王族里最為單薄的一支,從先祖起,每一代都只有一名子嗣,即算偶有生得兩或三名的,不是在襁褓中早夭便是英年早逝,總只能留下一人承繼血脈與王位。到了父王這一代,雖生有伯父與父王兩人,但伯父伯母都早早離世,只遺下寫月哥哥一子。父王繼位后,母后也只生我一個,雖納嬪嬙無數(shù),卻再無所出,所以到我這一代,青州風(fēng)氏只有我與寫月哥哥兩個。” 風(fēng)惜云移近兩步,伸出手,指尖輕輕撫著畫中的少年。 “說來也巧,我與寫月哥哥同月同日生,他剛好長我兩歲。他無父無母,而我……父王政務(wù)繁忙,而母后則……所以我們倆自小就親近,哥哥十分聰慧,才華卓絕,我所學(xué)里幾乎有大半傳自于他,只可惜他身體羸弱,長年藥不離口,否則……今日的四公子里應(yīng)有他的一份,而我亦不用做這女王,依舊可以逍遙江湖?!? 風(fēng)惜云說著,臉上浮起淡淡的笑,眼神里也流露出追憶之色,顯然是回想起了與兄長的往事。 “記得有一年六月,我們才過生日不久,又迎來了父王的四十壽辰,不但各諸侯、鄰國都派來使臣賀壽,便連帝都也派了人來,所以父王壽誕那日,宮中大擺宴席,十分的熱鬧。那天,作為儲君,我需陪伴父王左右,接受各方的恭賀,只是公主的朝服太過累贅,而且我也不肯安安分分地傻坐著,所以一早趁著哥哥還沒醒,便使喚了人把公主的朝服給哥哥穿上,然后自己換了哥哥的衣裳扮成了他。哥哥因體虛,夜間難入睡,早上卻難醒,等到他清醒時,衣穿好了,頭發(fā)梳好了,我再懇求一番,哥哥向來寵我,也只能無奈答應(yīng)。” 說到此處,風(fēng)惜云輕輕笑了起來,眼中波光流轉(zhuǎn),明亮異常,似乎是又看到了那日與她異妝相對的兄長。 “我與哥哥是兄妹,本就長得像,那日父王諸事繁忙,也沒有發(fā)現(xiàn)。所以中途我裝作疲累了,父王向來憐惜哥哥,忙打發(fā)人送我回去休息。中途我悄悄溜出王宮,因為是父王的壽誕日,所以王都里的百姓也在慶賀著,八方奇藝,四方珍玩,人如潮涌,到處都是好玩的好看的,比在王宮接見使臣要有意思百倍,我玩得不亦樂乎,哪里知道哥哥的苦處。他身體羸弱,六月里天氣又熱,穿著厚重的朝服,悶得難受,又跟在父王身邊接受各方拜賀,言行舉止間不能有分毫出錯,以免失儀,所以頗為緊張,心里更是一直擔(dān)憂被識破時我要挨父王的罰,這時間一長,他的身體哪里支持得住,結(jié)果就暈倒了。” 風(fēng)惜云說著忍不住輕輕嘆息,臉上也浮起自責(zé),“那日,我后來果然是被父王重重責(zé)罰了,結(jié)果也因此讓‘惜云公主體弱多病’的謠言傳開了。”她轉(zhuǎn)頭,目光望向十歲時的畫像,“也是自那時起,我便生出了去外面看看的念頭,先是常常溜出王宮在王都里到處游玩,過得兩年我便想走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看看,父王雖疼我,卻肯定不會答應(yīng),所以我只把打算告訴了哥哥一個,哥哥卻支持我。他說我將來是要繼承王位的人,是要肩負(fù)青州安危與百姓生計的人,本就應(yīng)看盡天下風(fēng)光、熟知民間疾苦,才能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豐蘭息一直靜靜地聽著,神色靜然,目光柔和。 “因為有哥哥的疼惜與成全,所以才有了江湖上恣意快活的白風(fēng)夕;也因為有哥哥的包容與教誨,才有今日可駕馭臣將的風(fēng)惜云?!彼撇阶咧溜L(fēng)寫月最后一張畫像前,目光眷戀地看著畫中淺笑溫柔的兄長,“哥哥是把他想做而不能做的全都交給了我,所以我雖一人身,卻是兄妹一起活著?!? 豐蘭息的目光掃過案上的那些手工制作的禮物,大多都簡樸粗糙,可此時,他卻覺得這些比外面那金山玉海更重更貴,這樣的禮物啊,有些人窮其一生也收不到一件! 他伸手取過案上的那只小木船,是風(fēng)寫月做給風(fēng)惜云的第一件禮物,笨拙得幾乎不像一條船,撫過木船身上的刻痕,他輕輕嘆息,“孤獨的青州風(fēng)氏又何嘗不是最幸福的王族?!? 這聲嘆息,沉重卻又冰涼。風(fēng)惜云不由轉(zhuǎn)頭,望向豐蘭息,見他正將手中的木船輕輕放回案上,姿態(tài)小心,似乎怕弄壞了。 放好木船,豐蘭息抬首,幽深的墨眸第一次這樣清透,卻如同覆了一層薄冰,可一眼見底,目光卻是那樣的冷,“青州風(fēng)氏每代都只有一位繼承人,雖然孤單了些,卻不會有手足相殘、父子相忌的殘忍與血腥。你們?nèi)舻玫揭粋€手足,必是珍惜愛護(hù),即算不久會失去,但曾經(jīng)的溫情還是會留下?!彼撇剑呓L(fēng)寫月的畫像,看著畫中風(fēng)寫月那種溫柔滿足的笑容,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碰觸,喃喃道,“至少這樣的笑容,我從未在我們雍州豐氏身上見過,即算是在我們年幼時!” 那句話,若巨石投湖,重重地砸在風(fēng)惜云的心頭,看著豐蘭息冰冷的雙眸,看著他似停在畫上的指尖,剎那間,一股心酸自胸膛間蔓延開來。 “手足之情,我此生已不可得。”豐蘭息終于收回手,移開目光,回首之際,卻瞅見了風(fēng)惜云望著他的目光,頓時一呆,心頭驀然悲喜相交。 兩人目光相視片刻,風(fēng)惜云先轉(zhuǎn)身走出石室,“外面的金銀你自可搬去,只是這石室里的東西不要動。” 豐蘭息跟著她走出石室,“你為何不將這些帶走?” 石門前,風(fēng)惜云最后望了一眼那些畫像與禮物,輕輕搖頭,“睹物思人,徒增傷悲。我好好活著,哥哥自然也開懷。這些東西燒了我舍不得,埋了我覺得臟,所以就讓它們永遠(yuǎn)留在這地宮里吧?!? 說完,她封了石室,轉(zhuǎn)身離開,豐蘭息沒有說話,默默跟在她身后。 兩人出得陰暗的地道,再見天日朗朗,環(huán)顧庭院,豐蘭息不由感嘆道:“若說地宮是黃泉,那這座宮殿便是碧落。” 風(fēng)惜云微微一笑,然后合掌啪啪啪啪四響,瞬間便見四道人影飛落,低首跪于地上,“臣等拜見主上?!? 風(fēng)惜云微抬手,示意四人起身,“今后,這地宮里的東西,除我之外,雍州蘭息公子可隨意使用?!? “是!”四人應(yīng)道,隨即抬首望向豐蘭息。 那刻,豐蘭息只覺得八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刀般,帶著凜冽的鋒芒掃來。 “你們退下吧?!憋L(fēng)惜云揮揮手,那四道人影便如來時般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豐蘭息回首看著那慢慢閉合的地宮,忽然道:“這些我暫時不會動的。” 風(fēng)惜云側(cè)首看他,“為何?” “因為我現(xiàn)在還不是雍州的王!”豐蘭息的話音未有絲毫感情,目光遙遙落向天際,“我明日就回去,有些事也該了結(jié)了?!? 注釋: 陸游《置酒梅花下作短歌》hf();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