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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生死之交-《凰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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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說以她這種身份,和刑部尚書也是平級,往常的說法都是——請來喝茶,雖然不是真喝茶,但是給間獨屋,用具齊全都是應該的,頂多就是不得自由,開審了,客客氣氣請出來,誰也不會給臉子看——都是大員,身后勢力盤根錯節,誰知道會不會哪天東山再起三十年后算總賬?誰知道會不會還有什么強橫勢力撐腰?哪怕就是馬上上刑場,也好吃好喝送你最后一程,這是三法司京官混跡官場的例行之道。

    但是到了自己,就例外了。

    魏知是個獨夫,四面不靠,卻又聲勢驚人,說到底仗恃著天盛帝的愛重,一旦天盛帝露出絲毫不待見的端倪,當然是墻倒眾人推。

    天盛帝未必下旨為難自己,但是官場上陰逢陽違的事太多,只要有心人多拖上幾日,落到刑部還不是任人魚肉?

    何況這位刑部尚書,不正就是前任禮部尚書?自己回來得太巧,誤了他的事,這位只怕也遷怒上了她。

    一路向下,馬車終于停住,鳳知微下車時,御林軍侍衛在門口等著,客氣卻冷漠的道:“大人,刑部規矩,您擔待點。”說著將手中一個黑布條晃了晃。

    鳳知微毫無意見的任他蒙上自己眼睛,顧南衣拒絕人靠近,自己奪過帶子縛上。

    眾人越走越下,感覺到帶入一間牢房里,鳳知微突然頓住腳步,道:“顧兄關在哪里。”

    “大人,您該知道規矩,同案犯必須分開關押。”一人硬邦邦的答。

    “什么同案犯?”鳳知微突然一反一路上的好說話,冷笑道,“三法司尚未開審,我還未奪職,陛下還未下旨定我的罪,哪來的案?哪來的犯?”

    四面沉默了一陣,隱約似乎有什么響動,隨即還是剛才那聲音,略微和緩了些,道:“下官失言,大人見諒,但是顧大人武功高強,陛下親自關照過不得和您同牢關押,請不要為難我們。”

    “那行。”鳳知微道,“關在我對面,我要隨時能看見他。”

    顧南衣突然道:“不答應,立即殺。”

    那人驚了一驚,看看顧南衣神情,便知道這種人是不會撒謊或讓步的,似乎有點猶疑的轉過頭去請示什么,半晌答道:“那么便得請顧大人戴上重鐐,否則此事下官們萬難應承。”

    鳳知微一皺眉,她擔心獄卒在鐐銬上下機關傷害顧南衣,正想說算了,顧南衣卻立刻道:“拿來。”

    過了陣子有幾個獄卒過來,身后鐐銬拖地聲響,聽那呼呼喘氣聲音,便知道這是刑部最重的玄鐵銬,千年玄鐵,幾個人抬都抬不動,這種鐐銬一旦上身,等閑人一夜就會被累死,高手也必將任人宰割。

    鳳知微可不愿顧南衣被這群小人揉捏,當即道:“罷了,隨便關顧大人在哪里。”

    她想著只要不上這銬,以顧南衣武功,在不在自己視線范圍內應當都不至于被人所害。

    顧南衣卻立即道:“不,對面。”

    隨即鳳知微手一暖,顧南衣已經握住了她,天知道這么多人,他又圍著黑布,怎么這么準確的就找到了她的手,顧南衣緊緊攥著她手指,用了點力氣,熱力透膚而來,鳳知微聽見一線低低的聲音,逼入自己耳中。

    “上次我沒能在,這次我要陪你。”

    鳳知微怔了怔,隨即明白他是指浦城暗牢里自己被審問的那次,那次不在她身邊,想必讓他深恨并自責,如今聽著他這語氣,竟有點慶幸歡喜的樣子。

    歡喜這次她有危險他在,可以陪她一起坐牢。

    鳳知微抿了抿嘴,心里透出微微的溫軟,也將他溫暖的手指捏了捏,悄悄道:“要小心——”

    顧南衣沒有回答,放開了她的手,黑布下唇角微微彎起。

    鳳知微聽著那鐐銬沉重的聲響,有些心驚,顧南衣卻始終一言不發,押解他們過來的御林軍小隊長隨即將鳳知微解開布帶,推入牢中,一重重鎖鏈繞上精鐵牢門,看那樣子恨不得把所有鐵柵欄都纏上門鎖。

    鳳知微睜開眼,先看看對面的顧南衣,光線差,四面黑黝黝一片,隱約看見這人重銬從頸項垂下,束住手,長長的鎖鏈足有手臂粗,卻仍舊筆直的坐著,面對著她,目光一眨不眨,似乎只要沒人打擾,他可以這么一輩子守下去。

    戴著那重鐐再筆直坐著是很累的,鳳知微知道是顧南衣怕她擔心,趕忙道:“顧兄,坐那么直擋著我的光了,你趴下去一點。”

    她知道勸他不要那樣沒用,只有這樣說顧南衣才會聽話,他一向以她利益為至高重要,從不打折扣。

    果然顧南衣眨眨眼睛,有點疑惑的四面望望,一面想著哪來的光怎么就擋住她了,一面乖乖的趴了下去。

    鳳知微笑嘻嘻的看著,心想我家小呆真乖。

    突然看見顧南衣爬起來,將手下鐐銬的長長鎖鏈掛在了牢正面的鐵柵欄上,這樣就有一點份量由精鐵牢欄給他承擔了,這也必得是他才能做到這個動作,別人掛上這一身,早動彈不得。

    鳳知微微微一笑,心想我家小呆真聰明,便聽對面顧南衣道:“你看,不累了。”

    鳳知微“嗯”了一聲,柔聲道:“是,不累了,我放心。”

    顧南衣點點頭,很滿意的樣子,鳳知微看著那掛在牢欄上老是要掉,還得顧南衣偷偷用手托著的鎖鏈,心想你這樣哪里是不累?只怕更累,玄鐵的重量都在頸上和手上,那鎖鏈分去的重量有限,你還得怕這鏈子掉落,不敢閉眼不敢休息動不動頂著渾身重量去托鏈子。

    還不是因為怕自己擔心?

    鳳知微閉上眼,輕輕的嘆息一聲,覺得那漸漸走出自己天地的少年,進步得讓她欣喜,卻也心酸。

    以前他何曾會想過這么多?何曾會為了誰去掩飾偽裝什么?他無所顧忌只做自己,在一尺三寸地里闊步前行,天地之間,大自在。

    如今的他,破了自己的天地,從十幾年的混沌里強硬走出,所有的出蛹成蝶,都需要血肉模糊的掙扎蛻變,鳳知微不相信他從未茫然和痛苦,然而那少年,不言,不訴,在她身側默默的,逼著自己用現實的刀,一刀刀生生削裂那層隔膜了他的天地。

    她不相信落刀不帶血,然而那血只流在了他一個人的心底。

    對面那鐐銬沉沉,仿若壓在她心上——她知道對于他這樣的人,對所有禁錮比常人更敏感更難接受,但是她什么都不能說出口——他為她所承受的所有,哪樣不是常人看來簡單,對他卻登天之難?

    別人給她的心意,是一份心意,別人做出的犧牲,是一份犧牲,只有顧南衣給出的,無可估量多少倍。

    鳳知微收回眼光,不敢讓自己的目光再逗留下去,她怕自己眼神里流露了太多憐惜,讓那人敏感自責,顧南衣,已經不是當年完全漠然的他了。

    她回頭打量自己的牢房,便看見腐臭的稻草滿地的老鼠,遠處油燈昏慘慘,近處刑具寒森森,不由嘆了口氣,喃喃道:“天下的牢房,都是這么沒特色。”

    “我們刑部還有水牢,也就放了些水蛭和水蛇。”有人冷笑道,“或者魏大人愿意去嘗嘗滋味?”

    那人站在階梯上,高顴骨,顴骨上一個碩大的鮮活的黑痣,痣上生著黑毛,在油燈光芒映照下痣色變幻,他一臉陰狠冷笑,身后靠近門口處,還有一個影子,站在入口處,臉在外面,只看得見藍色寶相花的袍角和黑色官靴。

    鳳知微輕描淡寫瞄了那黑痣人一眼,她知道刑部大牢里有些品級很低的獄官,長年呆在陰暗地下面對各式人間罪惡,漸漸養出陰戾狠毒心性,以前就聽說過一個叫桂見周的獄官,人稱“鬼見愁”來著,什么樣的江洋大盜四海好漢,到了他手里必然折騰成一團爛泥,要招啥就招啥,只留一口氣上刑場,是刑部的鎮部之寶,想來便是這位了。

    很好脾氣的沖那鎮部之寶一笑,鳳知微道:“這位是桂大人?你們刑部的水牢,我這把身子骨只怕經不起,還是免了吧。”

    “你想免,就免?”桂見周森然一笑。

    “我想免,自然免。”鳳知微淡淡道,“我不用你大刑侍候,你問什么,我招什么,大刑是給嘴硬的人準備的,我骨頭軟,嘴更軟,不勞你費心。”說著自己理理稻草,找出干凈點的鋪好,舒舒服服躺了下去。

    “你——”桂見周見慣到了大牢或破口大罵或哀求求生的,就沒見過這么直接懶散的,一口氣噎在那里,正思索著哪件刑具沒傷痕卻能痛死人,比較適合這位,身后隱在暗影里的人,低低的說了幾句。

    桂見周半轉身,恭敬的聽了,隨即陰陰的笑一聲,招呼了兩個獄卒下來,坐到了牢房前的桌子上,敲著禿毛筆道:“魏大人看來是痛快人,按說下官也沒資格審你,只是咱們刑部的規矩,進來不管是誰,必得要過一次堂,也好叫犯人明白自己的罪行,上了刑部大堂不至于胡言亂語,如今說不得,就請魏大人談談了。”

    “哦?”鳳知微微笑,“談什么呢?”

    “也沒什么。”桂見周狡黠一笑,“無罪不入牢,入了牢最好老實認罪,這是你的罪狀,魏大人還是極早畫押吧。”

    一張罪供遞了進來,不用鳳知微開口,罪狀寫得清清楚楚,還是用的她的口氣,說如何收受賄賂,答應出賣考題,如何在昨夜借宴春酒樓飲宴之機,將兩位侍郎的鑰匙都弄到手,又如何指使顧南衣趁夜入禮部,擄走禮部值夜官員扔入地窖,然后潛入暗庫密柜,偷出考題,將考題交給某某,某某為了生利,又將考題意圖賣給幾位富家士子,被帝京府當場抓獲云云。

    該供狀條理清楚,供詞嚴密,其中曲折情節,比鳳知微這個“當事人”知道得還詳細。

    到了此時,鳳知微還不知道對方怎么設計對付她,就是她笨了,對方知道她昨夜在宴春喝酒,特意以各種理由將六部官員都派了去,一方面是將來多點人證,另一方面,禮部兩個侍郎出現在那里便很自然,而昨夜很多人來向鳳知微敬酒,那樣熱鬧的場合,兩位侍郎說自己的鑰匙無意中被誰誰誰給拓印了,也是有可能的,然后對方找了高手,模仿了顧南衣的出手風格,故意擄了禮部員外郎,亂轉一圈扔到禮部地窖,故意給他聽出動靜留他活命,然后用鑰匙開鎖進門將試題偷出去,再出來鎖上門,看起來暗庫未動,試題卻已失竊,什么人最有可能在沒有撬鎖痕跡下不動聲色盜題?什么人最了解禮部的內部設置和諸般警衛?自然是監守自盜的禮部尚書大人。

    至于沒有鳳知微的那把鑰匙,對方是怎么能開了三道鎖的——天盛帝那里可還有一把呢,別人接近不了,有些人卻是可以的。

    鳳知微一目十行看完罪狀,笑瞇瞇點點頭,道:“佩服,佩服。”

    “下官也很佩服大人。”桂見周指指末尾道,“如果沒什么錯謬,還是請大人早點認了的好,也好免了些皮肉之苦,不然按照規矩,少不得要用點手段,幫大人想想清楚。”

    兩個獄卒遞上印泥,就等鳳知微捺印。

    “有錯。”鳳知微彈彈罪狀,肅然答。

    不出所料的陰陰一笑,桂見周臉上的黑痣一陣興奮的抖動,“哦?”

    他心知鳳知微必然不認,不認最好——

    “哪有這么簡單的事!”鳳知微憤然將案卷一擲,怒不可遏,“什么賣試題?什么貪賄賂?不是我說你們,你們太善良了!你們的偵緝機構太膿包了!你們太瞧不起我雄心勃勃的魏知了,這明明是一起居心叵測、用心險惡、寓意深遠、志在毀滅天盛王朝的賣國大案!”

    “啊?”桂見周的嘴巴張開,嘶嘶漏風,話都扯不圓了。

    臺階上那個藍色寶相花袍角,不安的動了動,似乎也被某人驚世駭俗的“自首”給震著了。

    鳳知微看也不看這些傻成泥塑木雕的人們一眼,指著案卷滔滔不絕,“大致是合理的,情節是穩妥的,人物是安排得當的,動機是差得遠的!”

    她站起身,揮舞著案卷,一把拍在牢柵欄上,“將軍難免陣上亡,我既接了那事,便知道有犧牲的那一日,大業欲成,何懼犧牲?如今既已進了刑部,我也不怕實話告訴你們,我本就是大越暗探,直屬大越安王殿下千機衛第三分隊第四小隊小隊長,代號‘越爬越高’,我當初所謂被俘浦城千辛萬苦逃回都是苦肉計,目的就是取信你天盛皇帝,竊取重臣大位,然后攪亂你天盛三年一度的國家掄才大典,以試題被泄案煽動學潮,沖擊天盛各級衙門,串聯反動,擾亂你國治安民生,待你皇焦頭爛額以京軍鎮壓之際,再聯合天盛邊軍將領,對方以清君側為名直下帝京,我大越出兵百萬北疆以為呼應……到時大業可成,天下盡在我安王殿下之手!”

    鳳知微握拳,含淚,北望,無比扼腕一拳砸在牢門,“惜乎功虧一簣,大業難成,殿下,魏知一腔丹心化碧血,但望你得知!”

    不好意思,晉殿下,再借你一用……

    遠在大越的晉思羽,突然打了一連串噴嚏……

    “就是這樣。”鳳知微將案卷啪的甩在桂見周臉上,唰一下從剛才無比激昂的情緒中平靜下來,拍拍手,輕描淡寫的道,“趕緊記錄吧。”

    “……”

    桂見周直接就被鳳知微一番話給砸暈了,見過百般抵賴的,沒見過自尋死路的,好好的泄漏試題案竟被這人三言兩語七繞八繞,繞成了意圖撬動皇朝根基的大逆間諜案,這這這這這個魏知,到底是要干嘛?

    他這微末小吏不懂,有些官場老油子卻懂了。

    藍色寶相花袍角,一直沉在陰影里的,正是原禮部尚書,現在的新任刑部尚書彭沛,他原先也被鳳知微這番話給震得懵然,心中怦怦一陣直跳,直覺的歡喜,然而思考了一陣終于反應了過來——魏知這是以進為退,故意要把事情鬧大,鬧到他這刑部無法處理,只能將案卷上遞!

    一旦上升到賣國間諜案,以他的身份和案情的嚴重性,三法司都不夠資格主審,更別說刑部,這是必須天盛帝自己親審的!

    到時候他刑部連一夜都別想讓魏知多留,立刻便得黃綾裹枷送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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