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深雪-《凰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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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宮闕,九曲華堂。
長長的裙裾拖過飛龍舞鳳的雕欄玉墀,在日光的光影里轉入那幽暗的宮室深處。
暗影深處,有人微帶急切的立起身來。
鳳夫人站定,微微揚起臉,露出一抹沉靜而哀傷的笑容。
那樣的笑容,看在天盛帝的眼里,仿若看見峭壁上一朵花悄然開放,于剛硬的背景里開出令人心動的柔軟來。
“明纓……”他有點忘情的伸出手,柔聲召喚。
鳳夫人定定的看著他,并沒有拜,只是含笑上前。
天盛帝攜了她的手,將那雙有些蒼白的手仔仔細細撫摸了個遍,手并不細致柔軟,有些薄繭,他知道,這些繭,有二十年前持劍練武生出的,也有這十年辛苦勞作導致的。
帶著點復雜的憐惜,他握緊了她的手,絮絮道:“明纓,說到底你也是為人蒙騙,又于國有大功,朕實在不忍殺你,可是這樣的大逆之罪,不給個交代也說不過去……后宮那邊,有座擱置不用的宮殿,離辦公的皓昀軒很近,還很隱秘……你好好在那里,以后不要出來也便是了。”
鳳夫人垂著眼,順從的聽著他關切的安排,微俯的容顏,看不清嘴角譏誚的笑意。
這本是無人知曉的皇家秘案,給誰生,給誰死,需要對誰交代?
她當年救駕救國滔天功勛,換來的就是這樣的一場恩寬?
一座廢宮,一段殘生,要她從此困于幾尺宮室寸步不得出,淪為他一人禁臠?
他啊……還是永遠都這么涼薄自私。
她淺淺的笑,帶點恍惚帶點決然,揚起眼睫,輕輕道:“謹遵陛下吩咐。”
“明纓。”天盛帝眼中閃過一絲喜色,牽著她的手,轉過重重簾幕,“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明黃織金絲厚重垂簾層層,橫亙在深殿之中,一層層轉過去就像轉過這險阻不斷長痛于心的人生,撲面而來沉厚壓抑令人窒息,那些被風吹起的飄搖的紗,蛛絲般讓人抓撓不得,一碰,便要“嗤啦”一聲,破了。
他挽著她的肩,前方,珠簾玉榻,一室沉香。
此刻誰攜了誰的手,欲待奔向期望多年的溫柔鄉。
此刻誰依在誰的懷,等著一生里苦難掙扎的決然終結。
天盛帝攬著鳳夫人坐下,就燭影搖紅,細細看伊人明艷眉目,眼神如醉,良久,手指溫柔落在了鳳夫人的領口。
“陛下……”鳳夫人卻輕輕一讓。
天盛帝一怔,眉間起了沉沉陰霾。
“這光亮……怪羞的……”鳳夫人滿面薄紅,指了指那仕女燭臺。
天盛帝一笑撒手,鳳夫人起身,吹熄了燭火。
黑暗降臨,簾幕后透過一點淡白的天光,天盛帝懶懶的在榻上躺下,等著黑暗中那女子逶迤而來,纖指穿花,共赴巫山。
“砰。”
聲響沉悶,整個床榻都起了微微震動。
半閉著眼睛正沉醉在美夢中的天盛帝,恍惚間覺得橫梁承塵都似被撞震倒下,驚惶躍起。
“怎么回事?”
沒有人回答他,宮人都被遠遠斥退到殿外,黑暗中隱約有種鐵銹般沉厚的氣息,熟悉得令人心驚。
“明纓!”
天盛帝的腳一穿入榻下便鞋,便覺得鞋子潮濕,一轉眼隱約看見鳳夫人倒在地下,一泊迤邐的深色液體,在金磚地面靜靜暈開。
他撲過去,嘩啦一聲掀開帷幕,天光剎那涌入,照亮宮室里一地灼灼刺眼的紅。
“陛下……”鳳夫人奄奄一息,在血泊里向他伸出手,沾了血的手指如玉如琢,“我……”
天盛帝怔在那里,一眼看見她頭邊的包金床腳,染了一色驚心的艷紅,剛才……她就是這么撞上去,用自己的太陽穴,準而狠,堅決而不留一絲力氣,撞碎了自己。
一瞬間又是惱怒又是悲涼,還有幾分失望和不解,他避開那蔓延向腳下的血,做夢般的問她:“為什么……為什么……你就這么討厭朕……”
“不……”鳳夫人仍堅持的向他伸著手,神色哀涼,鮮血自額角汩汩而落,染了鬢發盡濕,不覺可怖只覺凄然。
“陛下……”她長長的睫毛上,漸漸沾了一層淚,“……明纓當年生產大出血,后來衣食不繼,多年貧苦……便有了婦人惡病……這樣的身體……怎配……怎配侍奉陛下……明纓視陛下如神……怎可以污濁之身……褻瀆……”
天盛帝怔在那里,心中熱潮剎那涌起,逼到眼眶,終于落下淚來。
“明纓!”他終于靠近她,握住她遞過來的手,再不避那鮮血粘膩,眼淚一滴滴落下,“你怎么不早說……讓太醫給你看看就是,就算……就算治不好……也不會傷朕對你一絲愛護之心……”
隨即他回身,大喝:“叫太醫!叫太醫立即給我滾過來!”
殿外宮人連滾帶爬的離去,天盛帝抱著懷中女子,只覺得心中一片空茫。
“我這樣……不潔不忠的女子……”鳳夫人將手溫柔的放進他手里,仰目哀哀的看著天盛帝,“留著……終究會給陛下帶來麻煩……皇子們狼視鷹顧……陛下步步艱難……這些年我看著……也替您驚心……不安……明纓不能因為……自己一條賤命……便坦然求存……給陛下帶來……隱患……”
天盛帝震了震,想起自己那些虎視眈眈的兒子們,想起剛剛兵敗自殺的五皇子,心念電轉間,已經明白鳳夫人的顧慮是對的,心中越發感動,哽咽道:“難為你……這么替朕著想……只是可惜了你……”
“二十年前……明纓可以為陛下死……”鳳夫人唇角一抹笑意溫柔如白蓮,遙遠的開在寂寥宮室里,“雖然……走錯了一段路……但明纓最終還是可以……為陛下死……真歡喜……真……歡喜……”
天盛帝攬緊了她,感覺那熱血不停息的流,感覺她生命在這樣深情娓娓的訴說里正一點一滴流去,心痛之間恍惚便也覺得,她確實是為自己死的,如此委曲求全而又如此深明大義,和二十年前……一樣。
“二十年前……”鳳夫人呢喃著,微笑,容顏間現出幾分明亮的歡喜。
“二十年前……”天盛帝喃喃重復,淚眼模糊。
時光仿佛于此刻飛速褪去,白發轉烏容顏回春,現出二十年前黑發明眸的少女,于血染黃沙間一劍如電光劈裂,將一只持槍戳向他胸口的手砍斷。
“主上!我來救你!”
他睜開眼,看見的便是她的笑臉,還有那一身染血的赤甲,一枚長箭驚心動魄的插在她肩頭,她面不改色,一手扶住他,沖向數十倍于己的敵人包圍群。
那么一場慘烈的戰斗啊……
他傷重無法再戰,全靠她獨力沖殺,單薄的少女,將沉重的他用腰帶縛緊在背上,悍然沖入敵群,他虛軟的看著她刀起刀落,濺開別人的血和她自己的血,看著她背不動他,便半跪在地一點一點挪,膝蓋在嶙峋地面摩擦得血肉模糊……那些滾熱的血珠濺到他眼睛里,比淚還熱,他在那樣灼熱的心緒里對自己發誓……如果能活著出去……一定……一定好好待她……
那樣的誓言,當時錚錚在心,覺得永生不可或忘,然而天長日久的時光,終究會淡淡削薄記憶,然而帝王之誓向來也便是風過掠耳的輕薄,漸漸也便忘記了……直到今日,那女子哀涼在他懷里,帶幾分懷念的笑意,將二十年前,輕輕提起。
他握緊了她的手,鮮血如火也似灼著了他的心,他在她耳側輕輕道:“朕一直念著你……那一年金殿之上你擲杯賦詩,朕心里……”
這是他的心結,到她死,他都不忘記問個清楚——那一年金殿擲杯賦詩,他怦然心動,隨即便準備下詔封她為妃,誰知沒多久,她便與人私奔,那是他一生里第一次面對拒絕,來自于她的。
“……明纓從來不敢愛陛下……”鳳夫人伸手,細細的撫天盛帝的胡茬,露出一抹凄涼的笑意,“……那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明纓妄想著和陛下……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是那不可能……求不得……呆在帝京也是凄涼……明纓不是與人……私奔……是自己走的……第二年……才因為江湖落魄……嫁了人……”
天盛帝怔怔的看著她,怔怔的落著淚,凄聲道:“明纓!朕誤會了你這么多年!”
“是……我……自己性子……不好……太……貪心……”鳳夫人笑意薄薄,隨時會被死亡的利劍穿透,“至死……不改……”
“別說了……”天盛帝抱著她嗚咽,“告訴我……你有什么未了心愿?”
“只愿……陛下安康喜樂……”鳳夫人答得飄渺,眼神遠遠的放空,像一縷云,飄在久遠的時空里,“那一年……金殿擲杯賦詩……真痛快啊……”
“你可以安心的去。”熱淚滾滾里天盛帝想起半年前,那個再次金殿賦詩的女子,鳳知微,她的女兒,心中涌起了一絲柔軟,輕聲道,“你要朕安康喜樂,朕也要你無所掛礙的走,你的女兒,朕會好好對待,她很像你……朕封她……封她郡主……賜婚……赫連錚!”
“知微……很像我……”鳳夫人提起鳳知微,終于露出了一絲明亮而驕傲的笑意,緊緊握住天盛帝的手,“郡主什么的……不要緊……只盼您看在明纓份上……她若有什么無知錯處……包涵一二……賜婚……您看著辦吧……草原太遠了……心疼……”
“赫連世子會對她好,不過依你,再看看吧。”天盛帝抱著輕弱如羽的女子,看著她游絲一線,掙扎不肯離去,知道她在等著唯一親人,輕輕拭了拭淚水,將她平放在榻上,冷聲對趕來的太醫道:
“無論如何,給我延續住她的命,讓她見到鳳知微再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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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內暗潮翻卷,一個女子在血泊內完成了一生里所有的使命。
城門外鳳知微倚樹而立,聽完了這七天里的變幻風云。
她滿是塵灰的臉上,早已沒有了血色,卻也沒有淚水,仿佛自從聽見那句“遲了”開始,所有的淚水便被那霹靂消息烘干。
她緊緊貼著那樹,不如此似乎便不能再支撐自己的身體。
宗宸說得很簡單,一是怕對鳳知微刺激太過,二是有些事他自己也不清楚,然而鳳知微的心,早已沉在了深水里。
母親和弟弟因為涉及大成皇嗣案,入了天牢,然后弟弟死了,母親被帶往寧安宮,有人看見不久之后,太醫匆匆奔往寧安宮。
宗宸安慰她,“也許令堂只是受傷……”
鳳知微搖搖頭,宗宸閉嘴,這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以鳳夫人的烈性,隱忍十數年至今,哪有可能再忍下去?從她劈斧劫獄開始,這女子就已經孤注一擲破釜沉舟,永遠不打算給自己留退路了。
“我去寧安宮。”良久之后,鳳知微淡淡道。
“鳳姑娘,”寧宸試圖勸她,“這太危險……”
“她在等我。”鳳知微語氣決然,自己動手取下魏知的面具。
宗宸不再說話,拍拍手掌,有人自樹后出,捧著清水衣物和梳洗用具。
“你不能這個樣子去見她。皇帝疑心很重。”宗宸道,“你洗去塵灰,我給你改裝下。”
鳳知微洗了臉換了衣,按鳳知微的妝容重新化妝,宗宸用羊油替她細細抿去唇上的起皮焦裂,又取過一個盒子,在她臉上做了些天花之后留下的淺淺的痘痘。
鳳知微鏡中一照,幾可亂真,心知這位總令大人擅長易容,只怕連自己的面具都是他的手筆。
她滿腹痛楚心事,無心多說,匆匆上馬,直奔皇城。
娘,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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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九重,無宣召不得入。
內廷的旨意還沒傳到外城來,宮門前禁軍穿梭不休,把守嚴密。
忽有蹄聲如雨,飛馳而近,禁軍們紛紛轉頭,便看見平闊如湖面的巨大廣場之上,有人單騎匹馬,披一身如金日光,一線驚電,霹靂穿空而來。
來人一身黑裙,和身下黑馬渾然一體,急速馳騁中衣裙飛舞招展,像一朵霾云自蒼穹之上雷霆之間剎那掩至,倏忽罩頂。
那馬極其神駿,禁軍們尚自目眩神迷,迷失于來者氣概風華,那單騎已至眼前,驚風渡越,剎那而過。
仿佛天地間飛過鴻羽,抓握不及。
等到禁軍反應過來,那一騎已經連越兩重宮門!
日頭的金光被那道身影連成一線,似一支金色的鳴鏑,直穿這帝京中樞,九宮正中而過。
此時第三重宮門前守衛的人才隱約聽見騷動,一抬頭便被那黑云遮了視線,正要橫槍相攔,馬上人突然斜俯下身,攤開手掌對著他們一揚。
那手掌瑩白如玉,禁軍們以為是要出示入宮腰牌,將槍一收,便聽一聲長嘶,勁風掠耳,那馬那人已經過了第三重門,隨即一個守軍覺得腰間一輕,手一摸才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被人摸去了腰間金锏。
每重宮門各守其職,任何情況下不得擅離崗位,前三重門守軍驚異之下,只得呆在原地,并鳴號示警。
悠長的鳴號聲穿裂層云,穿透闊大高遠的九重宮門,天盛建國以來第一個悍然單騎白日闖宮者,令守門禁軍吹響了早已塵封的黃金號角。
那一人一騎,卻始終不曾回頭。
鳳知微不管這些。
娘在宮內到底是什么情形,她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現在肯定時間緊迫,沒有腰牌和帝王傳喚的她不能在一重重宮門前不停的被盤問消磨時間,而且就算內宮有傳出允許自己覲見,以太監磨磨蹭蹭速度,等他們到就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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