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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懷石望著依舊是黑壓壓的人群，露出憂色，對鳳知微道，“看樣子今天來的是不止是周希中的唆使，可能還有常家的手筆，這就有些麻煩了，這么多的人，誰要是在人群里放個冷箭，連兇手都找不到。”

    “這人堆里是必須要過的，”鳳知微道，“還是有很多人在觀望，此時若要讓周希中強行驅(qū)散，他的人只要搞點鬼，就會重新鬧起來，到時候更加不可收拾……你派人，無論如何護好殿下。”

    她帶點憂色的回望寧弈，心想他那眼睛也不知道有什么辦法處理，聽寧澄的意思，大概要等到去閩南，才有可能找到辦法解開了。

    她不知道寧弈的想法，這人一向都將情緒掩藏得很好，然而寧弈傷眼，她多少有責(zé)任，這一路的安全，無論如何不能再有錯失。

    下船時，護衛(wèi)先下，在碼頭上布下關(guān)防，再由南海三司使在前引導(dǎo)，寧澄和鳳知微一左一右伴在寧弈身邊，青溟書院學(xué)生在外圍，又布一層侍衛(wèi)在更外圍，重重鐵桶似的圍在那里。

    鳳知微請赫連錚和顧南衣走在學(xué)生隊伍前后，再三拜托他們務(wù)必保護好這批學(xué)生——這都是帝京二世祖?zhèn)儯S便哪個身份都了得，閃失不得。

    寧弈聽著身周聲音，悄悄捏了捏鳳知微手指，低低笑道：“難得見你如此為我操心。”

    鳳知微一本正經(jīng)的道：“為殿下分憂解勞，下官分內(nèi)事也。”

    寧弈笑笑，忽然湊到她耳邊，輕聲道：“本王其實更希望聽見你說——為王爺侍候枕席，賤妾分內(nèi)事也。”

    鳳知微走得本就有些緊張，又要注意人群又要注意自己隊伍，聽見這人這個時候還有心情調(diào)笑，氣不打一處來，笑顏如花的道：“是嗎，賤妾祝愿王爺下輩子能達(dá)成此心愿。”

    話剛說到一半，她突然住口，不知道哪里一個老婦，在人群中站立不穩(wěn)，跌跌撞撞直向隊伍沖來，走在外圍的一個侍衛(wèi)急忙伸手去推，那老婦一推便倒，骨碌碌的滾了出去，挎著的籃子卻從侍衛(wèi)們的腳下，直滾入人群中寧弈的方向。

    剎那間鳳知微看見那籃子上頭的布匹雜物散開，現(xiàn)出里面一顆顆的黑色彈子！

    火彈！

    籃子向她和寧弈的方向滾來，一個侍衛(wèi)抬腿去踢，鳳知微大喝：“不——”

    可惜已經(jīng)晚了。

    轟然一聲巨響，煙云漫開，正在侍衛(wèi)和密集的人群中央炸開。

    血肉飛濺！

    驚呼哭叫聲起！

    火彈爆炸煙霧升起時鳳知微一個返身抱住了寧弈，感覺中寧弈似乎也同時向她抱了過來，接著又有人撲過來抱住他們，巨大的氣浪沖得人站立不穩(wěn)，三個人一起倒地，在騰騰黑云煙霧之中一陣亂滾，而四面哭聲慘叫聲紛亂，數(shù)千百姓被爆炸所驚轟然四散，遮天蔽地的黑暗中所有人都在跌跌爬爬相互擠壓碰撞，那些散落的火彈子被人不斷踩響，再發(fā)出轟然的連續(xù)爆炸，于是又一波的煙霧血肉擁擠逃竄哭喊……剎那間太平碼頭，成人間地獄。

    鳳知微不知道自己滾了多久滾了多遠(yuǎn)，不斷有人的身體噴濺著鮮血栽落在她身上，也不斷有慌不擇路逃竄的人的腳踩在她身上，她來不及思考，也爬不起身，只好緊緊拉住寧弈，而寧弈反手擁著她，一點點將自己的身體覆上她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剛倒下時的她抱住了他，已經(jīng)變成了他護住她。

    碼頭上人太多，造成了爆炸的傷害無與倫比，這種末日般的亂像里，所有人都如封閉在罐子里的斗獸，瘋狂亂走碰撞，拿著人命做碾壓，誰也無法站直，誰也保不了誰周全，短短一截路兩人都被踩了很多腳，而上頭那個人一次又一次嘗試將他們扶起，卻一次又一次被爆炸的氣流和潮水般的人群擠倒，最后只好也將自己身體覆蓋上他們，并努力昂起頭來，在刺眼煙霧和無數(shù)的腿中找到了一個方向，護著他們一路連滾帶爬的過去。

    天昏地暗一片紛亂之中，鳳知微隱約聽見顧南衣的聲音：“微！”

    這是鳳知微和顧南衣商量好的對她的稱呼，這個“微”通“魏”，這樣不管在什么場合，這一聲都不會引人懷疑。

    鳳知微心中一喜，顧少爺沒事兒！她努力扯直咽喉大呼：“我在這里！”然而四周所有人都在狂呼大叫，數(shù)千人的慘叫狂卷如潮，她又沒有顧南衣無可比擬的雄厚內(nèi)力，扯破喉嚨，也不可能讓顧南衣聽見。

    而此時她覺得身子一震，落入一處低凹處，不再滾動，而四面人也少了些，慢慢爬起來一看，這里是碼頭下方一個修船的地方，有一道拖船的斜坡，已經(jīng)離開了碼頭的范圍。

    此時她才覺得渾身酸痛，骨節(jié)都似乎裂開了，再回頭看寧弈，他也狼狽得很，手上一片青紫高高腫起，臉上也有擦傷，卻平靜的坐著，伸手去撫摸她，似乎想確定她有沒有受傷，鳳知微舒一口氣，道：“多虧寧澄護住我們，還得趕緊去找其他人，也不知道都傷得怎樣……”

    寧弈搖頭，“不是寧澄。”

    鳳知微一怔，這才聽見腳下有個人氣息奄奄的道：“司業(yè)大人，是我啊……”

    鳳知微低頭一看，“呃”的一聲，竟然是二世祖第一，姚英的敗家子姚揚宇。

    “抱歉抱歉。”鳳知微趕緊將他扶起來，姚揚宇比他們還狼狽，身上全是血跡和大腳印子。

    爆炸起的時候，他正走在鳳知微身邊，這小子反應(yīng)快，聽見聲音就撲了過來，一直護著他們滾到這里。

    鳳知微詫異寧澄居然不在，寧弈已淡淡道：“爆炸起的時候，我將他一把推到了學(xué)生那個方向。”

    鳳知微登時明白了他的意思——爆炸起于侍衛(wèi)之中，旁邊就是學(xué)生，除了侍衛(wèi)最危險的就是他們，所以寧弈推出寧澄先救學(xué)生。

    再往里想想，鳳知微心中突然一動，學(xué)生是她帶來南海的，她對學(xué)生負(fù)全責(zé)，和寧弈沒有關(guān)系，當(dāng)此危急關(guān)頭，他不顧自己，卻讓身邊武功高強的第一護衛(wèi)先救學(xué)生，為的，是她吧？

    而寧澄作為護衛(wèi)，保護主子是首要，他肯被寧弈推出后就先救學(xué)生，也是因為，他知道寧弈的心思？

    這般念頭細(xì)細(xì)一轉(zhuǎn)，面上卻不動聲色，她錯開眼光，爬上斜坡，爆炸漸漸止住，硝煙散盡，滿地里落了無數(shù)尸體，還有殘肢斷臂和擠掉的鞋子，一些受傷的百姓在血泊里痛苦呻吟，一片人間地獄的慘景。

    鳳知微怔怔看著，眼角濕潤，低低道：“也不知道傷亡了多少人……”

    她突然目光一凝，看見未散的煙氣里似有一些人影穿梭來去，動作矯健，似在尋找什么，隨即聽見身后寧弈一聲：“誰！”

    剎那間她回身想也不想便往寧弈方向一推，推出的同時感覺到寧弈竟也極其準(zhǔn)確的將她一推，兩人的出手互相作用，都不由自主向后一仰栽倒，隨即一道劍光掠著血色，嚓一聲從兩人之間擦過！

    隱約一聲痛呼，鳳知微二話不說軟劍出腰，寧弈的手聽風(fēng)辨位，也已直奔刺客腰間而去，一聲悶響后發(fā)先至，那人被打得一個踉蹌，在地上滾了兩滾，飛竄而起狼奔而去。

    兩人無法追趕，只得恨恨看著那人遠(yuǎn)去，鳳知微咬唇怒道：“夠毒！為了殺了我們，不惜在五千人中爆炸殺傷無數(shù)無辜，就這還不罷休，還要趁亂再殺！”

    她一回頭看見姚揚宇捂著手臂，一道血痕隱然，他是在剛才刺客出現(xiàn)時欲圖去擋而受傷的，鳳知微趕緊上前幫他包扎，心中頗有些慚愧——刺客來時她只記得先救寧弈，倒將這倒霉的救命恩人給丟在一邊，實在沒良心的很。

    姚揚宇倒無所謂，笑道：“司業(yè)大人親手幫我包扎，再傷一次也值得。”

    寧弈本來還有幾分歉意，聽見這句臉色倒沉了沉，鳳知微啼笑皆非看他，心想這人有時心眼也小的很。

    遠(yuǎn)遠(yuǎn)的，有人影自淡黑的煙氣中飛起，手中拎著兩個人，在半空中不住東張西望，鳳知微認(rèn)出那身形是顧南衣，頓時大喜，揮手道：“我在這里！”

    顧南衣一抬頭，手一松，砰一聲兩個被他救下的倒霉學(xué)生落地，顧南衣已經(jīng)飄了過來。

    他一來就把鳳知微從寧弈懷里拽了出來，仔仔細(xì)細(xì)摸了一遍確定沒事，鳳知微無可奈何的任他摸，知道不愛接觸人的顧少爺在這件事上很堅持，不答應(yīng)他后果會很嚴(yán)重。

    確定沒大礙，顧少爺才松開手，突然道：“沒樹。”

    鳳知微怔了一怔，才想起上次的話，看來他是牢牢記住了，敢情剛才走丟鳳知微的時候就想著找樹，可是這碼頭周圍光禿禿的哪有樹。

    “沒事，”她笑道，“我在呢。”

    一路從死傷無數(shù)地獄般的碼頭穿過，再清點從人，爆炸時燕懷石還在船上安排后續(xù)事務(wù)沒下來，是最好命的一個，侍衛(wèi)死了十幾個，學(xué)生傷了四個，好在鳳知微安排得當(dāng)，亂起時，赫連錚顧南衣寧澄三大高手各自迅速出手，在最危險的爆炸中心，保證了學(xué)生的安全。

    學(xué)生們都由衷感激，當(dāng)此亂時，眾人都在逃命，鳳知微和寧弈沒有先顧著自己，卻首要保護了他們，這份心意實在難得。

    火彈子炸起時，離南海官員距離也不遠(yuǎn)，此時官兒們驚魂未定，一個個癱在地上起不了身，一個參議被炸斷了手臂，躺在地下慘呼不斷，周希中坐在一地護衛(wèi)之中，臉色慘青，不似人色。

    四面淡黑煙氣裊裊，滿地淋漓血跡，碼頭上落了無數(shù)鞋子，有些已經(jīng)永遠(yuǎn)不能為主人穿上，散開的逃得性命的百姓漸漸圍攏來，四處尋找著自己失散的親人，有時候找著找著，便爆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哭。

    碼頭廣場上一片哀聲，四面人影躅躅凄涼，周希中怔怔的坐著，麻木的看著這一切，有下屬來試圖攙他，被他一手狠狠推開。

    鳳知微和寧弈，都看向他的方向——此人桀驁剛硬，為人剛愎自用，但傳聞中卻極是愛民，也官聲清廉，不然也不能得南海父老如此愛戴，如今因為他一番私心，想要刁難欽差，組織萬人碼頭請愿，導(dǎo)致這場變亂被人為擴大死傷無數(shù)，此時這番心情，想必難以言說。

    寧弈突然看向鳳知微方向，不必目光交流鳳知微也懂得他的意思——此時正是拿下周希中最好時機，以維護治安不力導(dǎo)致重大傷亡為由，令他停職待勘，南海官員以他馬首是瞻，拔掉這個刺頭，以后寧弈離開，鳳知微在南海行事將會少很多阻力。

    然而半晌后，鳳知微搖了搖頭。

    她轉(zhuǎn)身，看著遍地血色的碼頭，看著死傷無數(shù)的侍衛(wèi)，看著遍身血染的學(xué)生，看著目光哀凄的百姓，一貫溫柔迷蒙的眼底，突泛上森然血色。

    那血色如火光跳躍在她眸中，那層永不消褪的霧般的水汽迷茫，都似被蒙上一層血翳。

    她一生里慣于微笑相對一切，但不代表她不會被激怒。

    懷柔之勢如果破不開這森然鐵壘，她亦不懼以鐵血之力摧之！

    “嚓。”

    黑色軟劍彈開，流光一束，劈裂青石地面，裂痕深深，如昭告誓言后抿緊的唇。

    “南海常氏！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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