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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底破了！”燕懷石跟在她身后，慘白著臉奔過來，他最近日子可不好過，這一路來時春風(fēng)得意，行時卻路途多舛，隴西境內(nèi)遇襲，死傷護(hù)衛(wèi)還是小事，竟丟失了鳳知微和寧弈，他當(dāng)時便急沒了主意，好在后來兩人吉人天相，又終于聯(lián)系上，一連多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燕懷石才放下心中大石——誰都可以有事，這兩人絕不可以，一旦鳳知微出事，以南海現(xiàn)在的狀況，世家們必將被有常家撐腰的當(dāng)?shù)毓俑畡萘ν虥]。

    所以后來那一路燕懷石小心翼翼，恨不得睡覺也睡在鳳知微門檻上，如今眼看抵達(dá)南海，剛要暫時松一口氣，竟然遇上這事！

    “看樣子你們南海歡迎欽差的方式很特別。”寧弈由寧澄扶了出來，靜靜聽著不遠(yuǎn)處海嘯般的呼聲，臉上一抹淡而冷的笑意。

    燕懷石望著岸上足有萬人的黑壓壓人潮，倒吸了口氣，扶著船舷的手指蜷得緊緊——知道南海情勢惡劣，但是也絕沒想到，竟然惡劣到這種程度。

    赫連錚趴在船舷上，一邊吐一邊氣息奄奄的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眾人正驚訝這人怎么會掉文了，隨即聽見他嘔嘔的接道：“不妨操大軍殺光之……”

    “……”

    鳳知微瞇著眼睛，望著人海后方，那里，南海當(dāng)?shù)毓俑挠觾x仗隊伍，還有世家們的迎接人等，被偌大的人潮擠在了后方，沖擊得飄搖不定，看起來可憐得很。

    她取過燕懷石手中的千里眼，對準(zhǔn)那方向，圓形的千里眼視野不斷移動，籠罩著那一片衣朱腰紫的官員，有人在交頭接耳，有人面帶微笑，有人斜眼望著大船，領(lǐng)頭一個黑面漢子，被護(hù)衛(wèi)團(tuán)團(tuán)圍著，居然遮著巨大陽傘，用個太師椅穩(wěn)穩(wěn)坐在中央在看書，于周圍一人一口唾沫就可以淹死人的萬人之潮，意態(tài)悠閑。

    鳳知微的千里眼慢慢下移，看見了這人腰間的犀牛帶，二品大員，南海道布政使，周希中。

    和貧瘠的隴西不同，南海道作為最早開辟海上通商，擁有全國第一個海務(wù)船舶司和海關(guān)的行省，境內(nèi)五大世家風(fēng)生水起，海上貿(mào)易帶動當(dāng)?shù)亟?jīng)濟(jì)，十分富庶，民風(fēng)也相對開明，這開明是好聽說法，說得不好聽就是不馴，周希中經(jīng)營南海多年，能將南海勢力雄厚的世家們壓得死死，逼得燕家不得不想辦法去帝京尋找門路，又能將不馴的子民調(diào)教得如臂使指，其人能力可想而知，絕非打太太牌的申旭如可比。

    早在內(nèi)閣商量南海諸事時，鳳知微便知道南海一行沒那么簡單，一個布政使敢煽動也能煽動座下所有官員抱團(tuán)反對國策，還能指揮萬民按照自己的意志請愿，有能力，有向心力，也有膽量，這樣的人，誰都不能掉以輕心。

    如今，他便向?qū)庌恼宫F(xiàn)了自己的不可輕忽——寧弈攜隴西道三百三十六人頭顱鮮血洶洶而來，他便指揮南海萬民在碼頭上“熱烈迎接”，絲毫不懾于寧弈威勢，存心要給他一個下馬威。

    一群黑衣紅邊的衙役在人群中象征性的驅(qū)趕著，趕鴨子似的揮來揮去，倒將誠心來迎接的以燕氏為首的五大世家來人都趕到了最后方。

    突然有人大叫起來。

    “趕走倒行逆施的糊涂官兒！”

    仿佛干柴堆里點(diǎn)燃了火種，轟然一聲立即燃著，上萬人喧騰的叫嚷起來。

    “趕走朝廷昏官！”

    “我們不需要船舶事務(wù)司！”

    “誰給門閥撐腰，誰就滾出南海！”

    “滾回帝京去！”

    “啪！”不知道哪里扔出一根青菜，劃過一條濁綠的弧線，砰一聲落在了離大船數(shù)丈外的通海之水中。

    仿佛得了提醒，一瞬間萬人上空青菜齊飛，臭蛋狂舞，半空里流彈不絕，直奔?xì)J差官船而去。

    大多數(shù)投擲物都落在了水里，卻也有少數(shù)力道好準(zhǔn)頭高的飛行物，噼噼啪啪砸上大船船身，五顏六色的開花。

    “太過分了！”血?dú)夥絼偅殖錾碣F胄的青溟書院那批學(xué)生，原以為這趟肥差必能受到高規(guī)格歡迎，不想在路上就差點(diǎn)死于非命，船還沒靠岸就遇上下馬威，早已怒不可遏，以姚揚(yáng)宇打頭，一個個開始捋袖子揎胳臂，“大人，放舢板，我們保護(hù)你們下去，揍死這些操蛋的！”

    “殿下。”燕懷石匆忙的去拉寧弈，又去拉鳳知微，“船頭危險！得提防有人射冷箭，還是入艙去避避吧！”

    寧弈沒動，鳳知微也沒動，兩人負(fù)手并立船舷，平靜面對南海萬民怒潮，海風(fēng)將長發(fā)吹起，烏發(fā)在風(fēng)中獵獵如旗。

    一捆魚干啪的砸落寧弈腳下，碎裂的干魚屑濺上他靴子，護(hù)衛(wèi)們奔過來，舉起傘想為他遮擋，被寧弈淡淡撥開。

    “南海百姓果然挺富庶。”寧弈笑對身側(cè)鳳知微，“你看，居然還有人扔魚干，這種魚干轉(zhuǎn)賣到京城，五百文一捆呢。”

    鳳知微深有同感的點(diǎn)頭，道：“隔水蒸，伴香油、醋、蒜，蔥，美味得很。”

    燕懷石扎著手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不明白這兩人為什么在這么敵意險惡的情形下還有心情談這些，大船被不知道是暗礁還是有意的手腳，已經(jīng)撞破船底，沒多久就要沉沒，他們要么等當(dāng)?shù)毓俑纱蟠瑏斫樱从米詡湫〈d人走，但是一旦用小船，便等于暴露在了萬民的雞蛋青菜圍攻下，他怎么能讓寧弈鳳知微受到這種待遇？

    何況如果先讓寧弈鳳知微上小船過去，上岸后百姓一撲而上，他們的安全誰能保證？如果先讓護(hù)衛(wèi)下去布防，大船萬一沉了，寧弈鳳知微在南海官員萬民前落水狼狽，這以后還怎么號令南海官員？

    而此刻南海官方在“被阻”在萬民之后，指望他們撥船來救，肯定不可能，這明明是個險惡的局，存心要讓寧弈和鳳知微狼狽。

    周希中號稱“周鐵面”，南海官場又稱他“周霸王”，性格桀驁剛硬，氣勢極足，不能也不能壓下富甲天下的世家們這么多年，今日之勢，他連欽差都敢整，要想這人服軟，幾乎不可能。

    “我去讓我家大船過來接！”燕懷石想了半天，一咬牙。

    “不成。”鳳知微否決，“南海百姓正被官府煽動著，說你們世家和帝京高層勾結(jié)，如今當(dāng)著萬民的面，一來就用你燕家船只，正好坐實(shí)所謂的勾結(jié)，火上澆油，將來更加不可收拾。”

    “那怎么辦？！”

    寧弈笑笑，突然道：“魏知，我對你剛才說的蒸魚很感興趣。”

    鳳知微眼波流動，笑道：“只有蒸魚一味，太單調(diào)了……顧兄。”

    吃著胡桃的顧少爺飄過來。

    “我們不要浪費(fèi)糧食，”鳳知微指指水面上漂浮著的那些菜，“你看看什么能吃，都拿回來吧。”

    顧少爺點(diǎn)點(diǎn)頭，拋下幾十個胡桃。

    滴溜溜的胡桃飛轉(zhuǎn)出去，落在海面上，顧南衣從船舷飄飛而下，落上最近的一個胡桃。

    胡桃微小，于水面上載沉載浮，顧南衣修長的身形隨之起落，卻不傾不斜，他天水之青的衣袂流云般浮動在海風(fēng)之中，晨間的日光打在他的肩，他周身泛出淡淡水色光華，像一尊溫潤玉像，他伸出手指，落在他指尖的霞光如金剛鉆璀璨一閃。

    南海百姓何曾見過這樣的人物和風(fēng)姿，一瞬間忘記再做長距離手臂投擲運(yùn)動，張大了嘴，以為看見了神仙下降。

    一萬個人的目光落于一人之身，換成別人多少有點(diǎn)手腳不知如何擺，顧少爺卻向來是除了鳳知微其余人都是渣，不急不忙手一伸，手上多了個筐。

    筐。

    萬余百姓嘴張得太大，以至于口水落下猶不自知——這人騎著個胡桃渡海而來就已經(jīng)夠驚悚了，騎著個胡桃還背著個筐渡海而來就完全的突破神仙形象了。

    呃，其實(shí)背個筐渡海的神仙雖然沒見過，不過好像，也滿美的。

    神仙拿出了神筐，慢悠悠順著海中漂浮的胡桃，一一的飛落，所經(jīng)之處有可以吃的青菜啊雞蛋啊魚干啊螃蟹啊的都一筐子兜起來。

    萬余百姓張大了嘴“啊”的一聲，碼頭上像卷起了一層雷暴——原來是個騎胡桃背筐渡海而來收破爛的神仙啊。

    顧少爺順著胡桃路轉(zhuǎn)悠了一圈，把所有能看見的吃食都兜在了筐里，臨了還飛快的掠海一圈，把胡桃全部收回——不能浪費(fèi)，那是胡桃。

    他掠起的弧度優(yōu)美，飛鳳般的身形濺著淡藍(lán)的水波在海面上掠過，萬余百姓齊齊發(fā)出目眩神迷的嘆息。

    顧少爺渾然不知自己給南海百姓做了一個他們到死都忘不了的特技表演，他只顧著完成鳳知微的任務(wù)，抱著筐飛回大船，往鳳知微面前一遞。

    鳳知微笑吟吟接過，隨即嘴角抽搐——顧少爺買菜不辨好壞，只要在他眼前的水里他都要，于是筐子里有爛青菜臭鞋幫，還有一堆在水下悠游的倒霉的水母。

    她將不能吃的扔回大海，笑道：“今兒讓你們嘗嘗我手藝。”又對顧南衣說了幾句話。

    顧少爺站到船舷上，全體百姓早已忘記自己的來意和要做的動作，齊齊仰頭看他。

    “殿下說，南海百姓，原來如此富裕。”顧少爺干巴巴的轉(zhuǎn)述鳳知微的話，他似乎聲音不高，但一開口，上萬人聽得清清楚楚。

    鳳知微用千里眼看見，人群中原本一直不動如山看書的周布政使，終于放下了書本，抬起頭來。

    “南海布政使衙門日前向朝廷請愿，稱南海受災(zāi)，糧食減產(chǎn)，請求朝廷賑災(zāi)。”顧南衣記性極好，背得一字不差，“欽差大人前來，也有體察南海災(zāi)情，于必要時開倉放糧并減免賦稅打算，如今一至南海境，便收集干魚五斤，螃蟹十只，干菜雞蛋若干，可見南海黎庶，并無斷糧之危，想來受災(zāi)之事子虛烏有，減稅自然無此必要。”

    萬余百姓又是“啊”的一聲，回頭怒視官府那一群。

    南海官員面面相覷，周希中站起身來。

    “殿下說，不明白南海百姓為何如此糟踐糧食？”顧南衣繼續(xù)背，“殿下一路出京，先后經(jīng)江淮、隴西、隴南三省至南海境，除江淮魚米之鄉(xiāng)可堪溫飽外，隴西今年大旱，三地百姓受災(zāi)，隴南山洪斷路，七縣百姓至今衣食無著，數(shù)萬百姓嗷嗷待哺，無數(shù)饑民流落于路，殿下一路開倉放糧，猶不能全解百姓之危，無奈之下，欽差護(hù)軍全員縮減米糧，沿路賑災(zāi)，連殿下都不再吃菜，只為多省得一口，便可多救一條性命，不想今日至南海境，竟見萬民以魚干相迎，這實(shí)在是太隆重了些，殿下思及隴西南兩地百姓饑寒之苦，不敢浪費(fèi)，遂拜謝父老之賜，并以之為炊。”

    南海百姓的呼嘯聲低了下去，面面相覷，再想不到欽差大人竟然收集了菜要去吃，還說出這么一番話來。周希中筆直的站在那里，臉色陰沉。

    “殿下謝父老之賜，并敢問南海父老——同為天下子民，有人流離道路啼饑號寒，有人輕賤食物魚肉成泥，諸位不覺傷天害理？不覺心中有愧？”

    人群有些不安的騷動，當(dāng)自以為正義的道理被全盤推翻，突然成為無理取鬧者，人人都有一份惶惑，再加上是人都有惻隱之心，聽著隴西隴南兩地災(zāi)情百姓之苦，同為百姓，感同身受，又覺得欽差大人這番話實(shí)在特別而感人，比以前那些滿嘴官話的欽差們實(shí)在得多，大多數(shù)人都安靜下來，露出些慚愧之色。

    赫連錚張大嘴望著寧弈和鳳知微——隴西隴南受災(zāi)是事實(shí)，可是你們好像昨天一個還喝了燕窩湯，一個啃了王八腿吧？誰不吃菜來著了？

    漢人啊漢人……真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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