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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08】-《龍骨焚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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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爺況同勝,或許現(xiàn)在,該叫他黃同勝了。

    他從來沒明確對江煉說過自己是個趕尸匠,但他講過許多趕尸的事兒,話里話外,就是那個意思,他還知道不同流派的手法,比如有的門派對尸體畢恭畢敬,尊為“喜神”;有的則粗暴粗鄙,趕尸時喝一聲“畜生,走”,真把死人當(dāng)牲畜一樣趕了。

    事情要往前追溯近八十年。

    在中國抗戰(zhàn)史上,湖南是個神奇的地方:鬼子占了東三省之后,長驅(qū)直入,大有吞并整個中國之勢,1939年,魔爪伸進(jìn)了湖南,然而,直到1945年投降,日本人在這兒拉大鋸般打了又退,退了又打,像掉進(jìn)了沼澤地,拔不出來,也進(jìn)不了。

    戰(zhàn)爭是殘酷的,湘西有大山為障,暫時還未受波及,湘東的城市,已然飽受蹂-躪,連省會長沙,都幾乎被一把火燒成白地。

    那一陣子,許多人舉家逃難,希望遷入大后方重慶——由于公路上三天兩頭會有鬼子的飛機(jī)轟炸,極度危險(xiǎn),借道有土匪窩子之稱的湘西大山,竟成了首選。

    況家就是逃難的一支,他們男女老少一行近二十余口,裝上家私、趕著馱隊(duì),跟著向?qū)Ш脱旱赖模┻^雪峰山,又進(jìn)了兇險(xiǎn)莫測的大武陵。

    對外頭的局勢,黃同勝聽說過一些,但沒放在心上,他沒見過日本鬼子,想象中,應(yīng)該跟太平天國鬧長毛時差不多——長毛匪來了,老輩人會進(jìn)到山里躲長毛,日本鬼子來了,大不了也進(jìn)山去躲躲。

    他一如既往地?fù)u著招魂鈴、踩著青石道、頂著日月星,在午陵山一帶引送喜神,走的多了,也結(jié)交了一兩個朋友——比如叭夯寨的老馬家,馬家是做巫儺面具的,家里的老大馬歪脖子最喜歡找黃同勝咂酒閑扯,把家里雞零狗碎妯娌兄弟那點(diǎn)事兒,跟他里三層外三層地掰扯透徹。

    那次,也是很巧,黃同勝和況家人,住進(jìn)了同一家旅店。

    平時,趕尸匠一般住死人客棧,這種小旅館多開在湘西,選址荒僻,高門檻、黑漆大門,夜里不關(guān)門,方便趕尸匠進(jìn)出,店里經(jīng)常沒人,接近自助服務(wù)——趕尸匠走時,只要把房錢放在屋里即可。

    但只要店家不忌諱,偶爾也可以住大旅店,因?yàn)橼s尸匠住店,一般出手會比較闊綽,而且湘西有個說法,“喜神”在店里住過,會帶來好運(yùn)氣,這叫“喜神打店”,所以店里總會留出一兩個不設(shè)窗的偏僻房間,專供特殊客人。

    那天,黃同勝引著喜神,黎明前投了店,倒頭就睡,睡得正熟時,聽到有人啪啪拍門。

    黃同勝驚出一身冷汗,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及至開了門,面前卻沒人。

    再一低頭,有個兩三歲戴虎頭帽的白凈女娃娃,正趴著門檻流著口水對他咯咯笑呢,爬得一身灰土,還笑得那么歡暢,像是為作弄了他覺得興奮。

    這穿戴,看起來不像當(dāng)?shù)厝耍S同勝知道是住客的孩子,女娃娃見拍開了門,興致勃勃就要往里爬,好家伙,里頭都是面朝墻的站尸,叫她沖撞了可了不得,黃同勝慌了神,趕緊帶上門,抱上女娃娃出來找家人,幸好,剛拐過廊角,就迎面撞上了女娃娃的母親。

    這是個年輕的女人,只二十來歲,穿白色帶袖的旗袍褂裙,長得極秀氣文靜,黃同勝知道自己丑,怕嚇著她,不敢抬頭,目光下溜時,看到她旗袍側(cè)開叉處露出的穿玻璃絲襪的小腿,慌得從脖子紅到耳根,說話都哆嗦了。

    那女人卻極溫和客氣,一直向他道謝,吐字發(fā)音柔柔糯糯,腔調(diào)也好聽極了,讓他覺得自己那一口山里味兒的土話真是粗鄙。

    道別時,他半低著頭,依然訥訥地說不出一句囫圇話兒,直到那女人走遠(yuǎn)才敢伸頭張望:女娃娃摟著母親的脖子,擺著小手一直跟他再見,他的眼睛,卻只盯著女人那柔軟的腰肢和旗袍下露出的纖細(xì)小腿。

    這真是仙女啊,山寨里那些姑娘,歌唱得再動聽、花繡得再美,也比不上她,更何況,那些姑娘總笑他丑,正眼都不瞧他,但那女人,那么溫柔,還讓娃娃喊他“叔叔”呢。

    黃同勝揣著一顆亂跳的心回了房,胸腔里熱乎乎的一團(tuán),后半天,他再也睡不著覺了,翻來覆去想那個女人。

    早些年,他是不敢想女人的,因?yàn)閹煾嫡f,童子身上三把火,所以才能趕尸,但女人的身子最毒,能破掉這純陽火,要他遠(yuǎn)離女人,想都不要去想。

    但隨著年歲漸長,有些事兒日漸撓心,最近兩年,他越來越多地想到上岸和討婆娘這類事,他算了一下自己攢下的錢:這輩子,能娶上個那樣的女人嗎?

    摸著自己的臉,他覺得應(yīng)該是娶不上的,他配不上啊。

    除非,他想,除非是那個女人遭了災(zāi),比如瘸了條腿、瞎了只眼,或者毀了容,這才輪得上他,而他必然不會嫌棄她,會把她當(dāng)寶,高高供起來,自己咽糠,給她吃肉,自己哪怕光腚呢,也要給她扯上好的布面做衣裳。

    真的,她要是遭個災(zāi)就好了,也唯有這樣,才可能跟他配成一對,黃同勝想入非非,又忽然警醒,連抽了自己幾個大耳刮子:真混賬,怎么能盼著人家遭災(zāi)呢,該死!

    就這么一路折騰到入夜。

    于趕尸匠來說,這是該上工了,他清了房錢,晃著杏黃旗子,引著幾個喜神,又搖搖晃晃上了路。

    行到中途,天上落了雨,黃同勝路熟,把喜神引到一個洞里避雨,自己則倚住洞口,晃著火把,百無聊賴等雨停。

    正東張西望,忽然遠(yuǎn)遠(yuǎn)瞥到,斜前方坡頭的一棵大杉樹上,似乎吊著一個人。

    黃同勝吃驚不小,倒不是怕死人,做這行的,膽都大,而是他記得,那棵樹上確實(shí)吊了個盤辮子套草鞋的男人,但上個月,自己才幫他收了葬。

    沒錯,那個人在樹上吊著,已有一兩個月了,黃同勝來來回回總看見,都看成熟臉兒了——貧苦惜貧苦,他起了惻隱之心,有一回對著那人發(fā)愿說,如果這趟走腳,能得二十個洋錢,下回來時,就買身壽衣,幫他入土。

    結(jié)果,那次的主顧挺大方,給了三十個,黃同勝覺得做人要守信用,再走腳時,真就帶了身壽衣給那人換上,就近掘了坑埋了。

    這才一個月,怎么又有人吊死在這了?怪了,這么荒僻的地方,這些人是怎么找著的?

    黃同勝覺得奇怪,反正一時半會趕不了路,便過去看個究竟。

    他爬上坡頭,借著不斷躍動的火光,看清了那個人的臉,剎那間,渾身汗毛倒豎。

    這不……還是他埋的那人嗎?怎么又吊上了?難不成是從墳里爬出來的?可即便是爬出來的,也該身著壽衣啊,這一身破衣爛衫,不是叫他在墳前燒了嗎?

    黃同勝咽了口唾沫,戰(zhàn)戰(zhàn)兢兢去拽那人身子,想拽過正面看個究竟,哪知拽了個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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