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書接上回。 東方煙煴(1),夜盡闌珊。朱樓深處燈花未眠,坤寧宮主已展鳳顏。 話說此時,馬皇后正端坐于坤寧宮大殿之上。遙見她頭戴鳳冠,內著黻領(2)中單,外套黃錦翟衣(3),前身正中系著蔽膝(4),腰束副、大、革三帶,腳穿五珠青綺如意舄(5)。近瞧時,又見其面施珠翠容花,耳掛金珠排環,手持白玉谷圭——儼然一副盛典儀容。 大殿之下,內監二十四衙門掌事太監與后宮六局一司諸位尚宮俱已到齊,恭聞其詳囑祭事巨細。 “今日各家職守之事可都牢記于心?”馬皇后一面將剛剛閱過的一冊《壇祭牒要(6)》遞與朱福,一面朝殿下眾內官問道。 各職署齊應:“是!” “今日乃我大明歲星第二度周天始祭,事關王朝大運,你等內廷二十四衙門(7)與后宮六局一司(8)切不可有絲毫懈怠。此間如因失職而失了我皇家體面,本宮定將拿其問罪。” “我等謹遵皇后懿旨。” 所謂“歲星”,即木星,又稱太歲。自打西周以來,咱的老祖宗就已神知此星公轉周期為一十二年,此期視為一周天。而今,乃洪武一十三年,正值大明王朝第二輪周天之始。按民間說道:這便是帝國的本命年,極易命犯太歲。 偏偏這一年的開端竟是一場誅滅亂黨的殺戮——依那傳言,恐非祥兆。 帝王驚夢由此而生,皇后憂慮自然深重。 “司禮監代掌事何在?”她舉目朝內廷二十四衙門一列人員顧盼而去。 聲未擲地,一中年太監忙出來回應:“小的司禮監代掌事趙達恭請娘娘示下。” “速傳本宮懿旨——蒙皇上隆恩,今日壇祭大典,凡六品以上外命婦皆須出席,家中滿十三歲之長子或長孫亦須同往。巳時整于社稷壇西側拱券門(9)外簽到列仗。” “遵旨。”趙達領旨,隨即而去。 馬皇后的目光轉向了六局一司,喚到:“尚儀局(10)掌事何在?” 被喚的是一年輕女官。但見其穩穩上前回應:“小的尚儀尚宮裕婉,恭聞娘娘示下。” “差人速往東西六宮傳本宮旨意,各處妃嬪,無論品級高下,皆須隨本宮前往社稷壇參祭,各宮凡年滿十三歲皇子亦須隨母同行。辰時三刻于坤寧門外列仗候旨。” “遵旨。”裕婉受命即去。 馬皇后朝眾人環視一遭,最終目光落在了太監堆兒里。“都知監掌事陳景留下候命,其余各署掌事各司其職。一并退了吧。” 各署一并應了諾,依序步出大殿,只留下陳景站于殿下候命。 這小奴一時間甚難明白,皇后娘娘只留下他一個負責引道的掌事太監所為何事,于是便瞻前顧后靜候下言。 直等到眾人俱已退出殿去,馬皇后才開口喚了句“近前說話”。 “這……”陳景略顯猶疑,故而將目光瞅向朱福。又見朱福對其使了眼色,示意他麻利些。于是,便趕忙應了個“是”字,倒騰步子湊上前去。 馬皇后慈容含笑,問道:“本宮有兩件小事交付于你,不知你可能辦好?” 陳景雖有遲疑,卻不得不應承道:“但……但請娘娘吩咐便是,小的定會全力而為。” “好。”馬皇后點頭,欣然一笑,“過會子百官入朝,相機當著眾臣工的面兒恭請魏國公徐達入謹身殿吃茶。” “是。”陳景一面細細玩味話中深意,一面乖顏巴望著馬皇后,等待后來指示。 旋即,只見馬皇后打袖袋里掏出一紙尺書交與他,并囑咐道:“安排完后,你速往天界寺,親手將此信交與皇上。” 陳景接過尺書,如同丈二和尚,一時尚未緩過神兒來,便聽聞馬皇后催他速去辦理。因而,便立馬唯命是從地將那信箋揣入懷中,匆匆去了。 見其跨出門去,馬皇后輕輕嘆出一口氣來。 這時,朱福在一旁壓著聲氣開了口:“娘娘,您估摸著此事……?”他話到嘴邊,卻一時不知如何措辭。 馬皇后沉聲沉氣地問道:“你是想問,本宮當真吃定那信中言語會被人透漏與燕王?” 朱福搔搔耳根,黠然一笑,回說:“小的這點心思,娘娘果然一猜就中。” “會與不會,不試怎知?”馬皇后說著,緩緩站起身來,“最遲不過今晚,便可見端地。” …… 話說另一頭。朱元璋的車輦自出端門,便一路向西而去。沿途穿街過市越秦淮,行了七八里,徑自來到龍光門內的冶山腳下。 此地雖叫山,卻非疊嶂層巒,不過僅是一處緩坡小丘而已。然此丘卻不容小覷——其地處金陵龍脈,乃是這千年古都發祥的源頭。早在春秋時期吳楚爭霸那會兒,金陵尚為大荒之地。吳王闔閭為大造兵器,特遣使者尋精銅礦脈至此。時至其子夫差承襲大位,更是得此山精銅鑄就出千古聞名的“干將”與“莫邪”兩柄雌雄神劍,便下令據此丘設官治,興建起一座冶城,“冶山”之名由此而來。隨后,越國滅吳,范蠡據此城為延伸,筑越城;一百四十年后,楚威王熊商得此地,擴筑金陵邑;又過一百二十年,秦王一統六合后,為殺此地帝王氣,改金陵為“秣陵”…… 又是四百四十年,自吳王孫權再建石頭城定都,改秣陵為建業;此后,東晉司馬睿、南朝的宋武帝主劉裕、齊高帝蕭道成、梁武帝蕭衍、陳武帝陳霸先相繼在此稱帝,此城已是六朝古都……直至八百年后,此地來了個朱元璋再稱吳王,始建大明王朝,當年冶山已歷經近兩千年滄桑,目睹了無數風流人物來來去去,述說興亡。 此刻,透過轎窗望去,那帝王不免感慨萬千,各中情愫更是伴隨那曾經滄海波瀾起伏,悵然激蕩。 卻說眼前,那冶山之上乃是一座歷經數代王朝不斷興建起的宮殿。前元稱之為“大元興永壽宮”,朱元璋曾幾次想易其名,卻一直未想出個合適的名號來。不知為何,直到數年后才喚其為“朝天宮”。 朱元璋此行的目的地,大明國寺、全國五山十剎之首“天界寺”就比鄰此宮之東,以朝廷為引領天下果蔬花木繁育所特設的“多栽軒”園圃相隔而望。因此時晨暉縹緲曦色欲濃,故而更覺繁榮在望。 依照馬皇后囑咐,車輦和護衛們都在距廟門十丈之外止了步。慶童掀了轎簾,隨后朱元璋便在其攙扶下落了地。 立身之時,正聞寺前密林深處鳥語爭鳴,連同那寺院里傳來的陣陣木魚之聲在耳際悠然回響。 隨后,他只身沿著腳下的青石小徑,淺嗅林間縷縷幽蘭之氣朝寺院徜徉而去,每走一步,都會聽得那木魚悠轉而來。聲音入耳,更使他身心空釋,似千山肩頭去,如大夢方覺醒。 此刻,朱元璋終于明白:這正是馬皇后刻意交待慶童“要隨行之人在寺門十丈之外住足”,且讓這皇帝獨自入寺的良苦用心。 身處清寂,漫步而來,朱元璋心中油然生出無限感慨,舉步間一首《如夢令》由感而出: 『原來愁煩鎖縛,只鄰天界一步。 夢盡晨鐘處,初見來時心路。 遲悟,遲悟,猶幸未到遲暮。』 余興未盡,朱元璋已不知不覺行至一處石階前。抬頭望去,只見得“天界寺”的匾額赫然懸在眼前,再看那匾下的寺門,竟然如候客至一般默然俱敞。兩側更有一聯,頗有深意: 『心生妄、念作假、云起不知何處家; 天有界、法無涯、夢盡方見彼岸花。』 朱元璋拾級而上,跨進廟門。放眼望去,一條青石小徑朝寺中蜿蜒而去。曲徑兩旁的蓮花燈幢里長明燈清光尚燃,那燈幢左右各九,共一十八座。 那般景象,頓使他恍入夢境。于是,便尋著那燈火和一陣陣輕叩心門的木魚聲行到了一處雙門大敞的佛堂前——此處喚作“毗盧閣”,那木魚之音便是打此閣傳出。 朱元璋立于石階之下,朝閣門內仰望而去,最先入目的便是那佛堂正中高坐的三尊如來金身像。 早年身寄佛門的他深知那三佛謂何:居于正中的便是毗盧遮那佛,乃世如來“自性像”,世稱“真身”;其左是如來的“受用像”,又稱“報身”;其右則是其“變化像”,復曰“應身”。 眼望三佛,朱元璋自覺合十雙手欠身三拜。正當他拜畢之時,那木魚之聲也隨之而止,接著,便打佛堂里傳出一位老僧的吟詠來: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