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一夜東風扣佛門,青燈候盡已是晨。 僧寮本非龍棲處,來者必是尋夢人。』 那詩中之言,頓時撩動了朱元璋心弦——雖曾寄身佛門數載,卻從未見過這等高僧,想必今時定是真佛前來點化于他。 于是,他趕忙拾級而上,奔至廟門前。立身時,就如同當年小僧模樣朝佛堂內躬身一拜,垂首相訴:“我佛大悲,圣僧大智,弟子如凈前來告罪……” 這“如凈”二字是朱元彰早年出家時的法號,僧者皆知。 “尊駕而今已成定國安邦之志,世受萬民擁戴,試問何罪之有?” 朱元璋抬頭望時,只見那和尚正面朝如來真身,背朝他穩坐蒲團之上。 然,此般漠視之舉非但沒有觸怒這位生性暴戾的帝王,反使他如似個高堂下伏過的稚子倍生懺念。因而,他未假思索地回道:“弟子一心要江山圖治,天下歸心,不惜以殺戮取之,故成大罪。” 朱元璋此言一出,那僧者竟瑯瑯大笑。旋即,但見他緩緩站起身來,轉身朝朱元璋走來。 朱元璋定睛相望,只見那僧者身高七尺,肩寬體胖,雙耳垂肩。一對濃眉黑如毫穎,雙目之神燦如彎月,眉心里長著一顆“吉星痣”,儼然就是一尊活佛。細看形色,便知他應近古稀之年。 此人正是先前馬皇后與朱元璋提及的“季潭大師”,俗姓周,法號宗泐。 笑聲盡時,宗泐已踱至朱元璋面前,隔著門檻,一邊朝朱元璋伸手引領,一邊慈眉笑說:“自古王道焉同佛道?即非桀紂之主,怎可妄自菲薄?” 朱元璋見宗泐向他攤開手心,便如迷途之子將自家手腕放入其中,傾訴說:“可弟子近日卻常招惡魘纏身,怪力亂神,恐非祥兆。” 宗泐朝他搖頭一笑,引其入了門來。一邊朝一側僧堂走去,一邊說道:“所謂夢魘,多是神迷所惑,與我佛一述便可散去。” 舉步之間,二人已入僧堂。 卻說像是早已預知有貴客到訪,僧堂窗下的羅漢床上已然置了茶臺,且擺好了別致的茶器。床邊探手可及之處,放置著一個炭爐,上頭坐著一只砂銚子,銚嘴處已見縷縷蒸氣裊裊而出。 宗泐引朱元璋于羅漢床東側落了座,轉身打爐上提起銚子,一面泡茶,一面笑說:“此物乃貧僧云游烏斯藏之時,于那茶馬古道所拾的過往茶商遺散之茗,貧僧為其取名曰‘身是苦丁’,又叫‘五福茶’,糟粕之物,不知尊駕可愿嘗否?” 這高僧果如馬皇后所說——言行慎緩。區區一盞茶,既然喚作“身是苦丁”,又何來的“五福”呢?此中玄虛,必有深意。看來,欲問其道,尚需些耐心才是。 于是朱元璋盡力壓住滿心急訴之事,笑說:“弟子當年挨餓之時,就是那草根樹皮也曾瘋攮過,如此難得之物,弟子嘗之甚幸。” 宗泐點頭笑應:“常聽聞尊駕雖已為至尊之人,可一日三餐卻依舊如庶民樸素。今日一見,果非虛傳杜撰之說。” 朱元璋爽然一笑,道:“大師過講。庶民溫飽尚有不足,弟子豈可貪享紈绔與膏梁?” “善哉!善哉!”宗泐欣然而笑,點頭致意,“國有此君,眾生福也。”說罷,便將沏好的茶水雙手奉上。 朱元璋接過茶盞,回敬一笑,正欲飲時,但聽宗泐開口道:“慢些,慢些。”朱元璋不明其意,但聽下話,“此茶當分五口飲之才好。” 朱元璋聽聞,笑問:“難不成,這便是大師將此茶喚作‘五福’的緣故?” 宗泐笑而未語,只管抬手請茶。 朱元璋會意,捧盞近口,只覺茶香清新緩緩沁入心脾,又見茶色有如翠玉,便目現陶醉之色。一番輕嗅,緩緩入口,卻頓如吞了黃蓮一般皺起眉頭連連叫苦。 宗泐開懷大笑,慢條斯理地問道:“可有尊駕身世之苦?” 這一問,直抵帝王五內。一時間,原本荒蕪之心,頓如風濯雨潤百感叢生。漸漸地,一股莫名的酸觸竟似草尖兒上的露水,晃晃悠悠溢滿心頭……也涌上了雙眸。 但見其含著淚光,痛快呼出一股子愴然之氣,滿面愁苦頃刻化作霽月光風,笑淚相織復飲下第二口。 宗泐再問:“可是還苦?” “苦。卻又異于方才之苦。” “可曾有你身世之苦?” 朱元璋暢然一笑,隨后又痛飲了兩口,宗泐又如斯問了兩次,朱元璋均是回答如初。直至第五口,他連同杯底的茶梗一并抿入口中,終了依舊爽然叫苦。見茶盡杯空,宗泐復又開懷大笑,問到:“此苦可否痛快?” 朱元璋亦開懷大笑:“痛快!痛快……”他一邊痛快作答,一邊雙手叩捂顏面痛快抹去兩眼淚花子。 宗泐隨之長舒一口氣,推心笑說:“佛祖云,人有八苦,曰‘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和那五陰熾盛’——也就是‘困惑苦’。然,其中五苦尊駕均已痛快嘗過,但不知眼下所剩三苦為何?” 聽這一說,朱元璋更是恍然大悟,五內俱敞。當即回應:“依此生從來至去之序,當只剩‘老、死’二苦,還有……困惑之苦。” 宗泐點頭,深表認同:“人之于世,從生到死,諸事看不開,各種困惑便會相伴始終。試問尊駕,至于老、病之苦,可怕否?” 朱元璋坦然大笑:“怕,甚怕!” “怕則生憂,憂則生惑,惑則迷心,心迷則神亂吶……”宗泐說著,又提壺為朱元璋倒了一杯清水,“尊駕可是為解那夢魘而來?” “正是。”隨后,朱元璋將那個令他不寒而栗的夢境與宗泐盡述了一番。宗泐聽時,眉頭若有所思。然而聽其述畢,只釋然一笑。 朱元璋誠心求解:“方才得見大師,弟子更知那夢絕非無稽幻象,亦非憑空之兆。故而,還請大師指點迷津。” 宗泐靜靜點頭,問道:“尊駕可知那夢中所現之神鳥為何物?” “弟子不知,有生之年從未見過如此雙瞳神雀。大師博學古今,想必應有所知?” 宗泐道:“尊駕應知《尚書》所述“后羿射日”之事?” 朱元璋點頭相應。 “依尊駕適才描繪之相,此鳥應是當年那九烏之一,因其雙目之中皆生雙瞳,故稱“重明鳥”。” “重明鳥?重明——難不成是預示來日將會出現兩個大明?”朱元璋妄揣于此,頓生惶惑,不免自語,“難怪夢中更有逆子攻城……” “唉……此中深意只有天知,尊駕萬不可憂心自擾。”宗泐忙作慰解,“此鳥現身,另有他說也未可知。” “還請大師作解。” “話說昔時那金烏身中后羿之箭,幸被我佛收于座下清修佛法,歷數萬年劫渡半化佛身,常游四海,遍傳佛音,佛曰‘妙聲鳥’,并賜佛號‘歌邏頻伽。’傳說其曾寄于堯帝廟堂,護佑社稷。后世賢君舜帝之目亦生雙瞳,便為此佛轉世之身。” 朱元璋聽罷,頓時轉憂而喜,急問:“如按大師所言,此鳥現身當是吉兆?” 宗泐笑而未答,而是轉問:“尊駕可知,那神鳥所現之山何名?” “名喚‘覆舟山’。” “大唐太宗曾有言‘民,水也;君,舟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斯當為帝王之警也。” 朱元璋道:“弟子定當銘記五內,承告后世子孫。” “然尊駕可曾看清那神鳥口中所銜之物為何?” “似是一塊錦襕。” “這便對了。尊駕可知那覆舟山上曾埋葬一圣僧遺物?”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