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龍君向來準時參加群仙會,從來不缺席。他每次都甩著龍尾大搖大擺地來,挨個找與會者換取華麗的金銀珠寶,如果對方不給,他就要跟人家打一架。 打得須彌山上落英繽紛,無晴連看書也不清凈。 他想著,龍君他們其實把群仙會當成一個游戲,過幾年就玩一玩,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無聊也是無聊。 結果就在他產生這個想法的不久后,龍君缺席了那一年的群仙會。 無晴不會窺視龍君的宮殿,但他知道龍君缺席的原因。 他聽見了南海水族的議論。 水族們說龍君撿了一個血統不明的混血龍女,當個寵物養著玩,不成想越養越有興致,索性連門都不出了。 無晴想起了圣人曾經的預言。 他想,龍君遇到了他一生唯一一次心動。 但這和無晴沒有關系。 他仍舊坐在須彌山頂,注視著塵世也注視著天上的大道。他眼中的星軌一直延伸到十余萬年后,因此他以為自己也會一直守著這個世界直到十余萬年再度經過。 直到他路過南海邊,偶然救了一個人。 被人揪著龍角、打得傷痕累累的小小龍女,帶著哭腔大聲讓他們滾,還揮著拳頭要反擊。 恃強凌弱,有違天道。所以無晴出手了。 他以為這只是一次再平常不過的小事,像拂去灰塵一般轉眼能忘,但當那只小小的龍女用亮晶晶的目光看著他,說:“我叫靈蘊,你是誰?” ……這時候,無晴透過她明潤清亮的眼睛,看見了佛祖的伸手、金蓮的搖曳,還有十多萬年前圣人在星空下投來的悲憫的目光。 ——無晴,你再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實現你的愿望。 他凝視著她。他感到了一絲難言的荒謬,并難得想感嘆一句“可笑”。 可笑。一個普通的龍女,如何能同時是龍君一生唯一的心動,和他被斷言渡不過的情劫? 而愿望,他又有何愿望?他的愿望是讓天地眾生活下去,他也早已在踐行這一愿望。 還能有什么愿望? 他乘云駕霧,離開了南海邊,留下小小的靈蘊對他的背影揮手,大聲說會報答他。 無晴回到須彌山,坐在山頂的梨樹下,捧著凝聚天道至理的書,卻第一次無法靜心。 這是佛祖的謀算,毫無疑問。他想,佛祖知道他的情劫,所以想借此奪取大道。 他不會成功的。 靈蘊不會成功的。 他扣下書,擺出棋盤,在棋局上落下一子。 百年之局,由此而始。 八年之后,靈蘊來到了須彌山。 她的到來在須彌山引起了小小的轟動,因為她很美,而且美得超乎任何人的想象——無論是按照人類的標準還是妖族的標準。 和八年前相比,她長大了許多,但看著他時亮晶晶的眼神還是沒有改變。 很快,須彌山上人人都說,龍女靈蘊一心戀慕道君。 大多數人都只是私下悄悄說一說,縱然他們知道他能聽見,但人性似乎就是如此,只要沒有正大光明當著他的面,人們就能假裝他聽不見,自顧自說得開心。 總歸無晴也只是靜靜聽著,從不會做什么。 更不會說什么。 他總是獨自坐在須彌山巔的梨花樹下,身邊也總是清清靜靜,沒有任何改變。 但無晴很快發現……他很難完全忽略靈蘊。 起初她是個初來乍到的新人,乖巧老實得很,大部分時間都在乖乖地除草、澆花、給魚喂食,圍著須彌山的前輩們問東問西。 很快,她就摸清了須彌山的規矩,并自己總結出一條真理:只要不干壞事,那無論做什么,道君都不會在意。 她開始頻繁地往山頂跑。 他坐在梨樹下看書,她就坐在一邊看他。 他閉目感悟天道,她就也打坐修煉。 他有時對著棋局凝神沉思,她就蠢蠢欲動地看著,目光不像龍,倒像一只初生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虎崽。 他靜靜地做自己的事,由得她看。 她就開始得寸進尺了。 她不再始終保持安靜,而開始和他說話。 “道君喜愛弈棋么?如果我學會了,道君愿意和我下棋么?” “道君喜歡梨花么?” “今夜星光甚好,道君是在欣賞夜空么?” 他不由想,她的問題真多啊。 他習慣了清靜,現在卻有點不大清靜了。 他放下書,看著她。彼時正值夏夜,流螢飛來飛去,梨花盛放如白玉晶瑩。靈蘊搬了個小馬扎,也捧了本書有一搭沒一搭看。 他一看過去,她的眼神立即就變得亮晶晶起來。他有點漫不經心地想:難道龍喜歡亮晶晶的東西,就是因為他們的眼睛這么亮晶晶? 他告訴她:“我在觀測星空命軌,測算天地大道。” 她抬起頭,也去看垂落的星光。她當時才入神游,看不出個所以然,卻還是在瞪大眼睛努力瞧。 她看不出星光走向,無晴卻看見了星光落在她臉上。 他第一次見到須彌山上的梨花時,覺得梨花是美的,但也僅此而已。此時此刻——彼時彼刻,他卻忽覺心中一動,再仔細去品味,卻什么都尋找不出。 只有一個念頭:她比梨花更美。 梨花的美僅此而已,她呢? 這個念頭像一粒細微的種子,落在他心中,再尋不得。 但他早該明白,是種子……就總有發芽的那一天。 靈蘊看了很久的星空。她很努力、很認真地在看,因此錯過了無晴注視她的短暫時刻,甚至從未發覺。 她收回目光時,無晴已經重新看回手里的天之書。 她有些沮喪,忽然問:“道君總是這樣對什么都淡淡的,難道世上沒有什么事物,能讓你難過或者開心么?” 無晴想說,沒有。 但在說出這個答案前,十幾萬年前的往事忽然回魂。那個蠻荒的年代在他記憶中復活,而有一只老樹皮般的手在他頭頂摩挲。 ——傻孩子,你要說啊。你痛了就要喊、要哭,喜歡什么也要去說、去拿。 ——如果總是不說,你就得不到你喜歡的東西。哪怕你喜歡的那樣東西主動走到你身邊,如果你一直不說,也會失去。 他張開口,想說的話改變了。 他說:“我早已達到太上忘情之境。唯有忘記私情,才能與天地同存。” ——活著,活著,活下去。 讓誰活下去? 靈蘊聽不見他的內心,連他自己也聽不見。 她困惑地問:“可為什么要與天地同存?” 她真奇怪。以往別人也問過他這問題,總是到他說“與天地同存”時,他們便恍然大悟,好像得證大道、得明真相。 只有她一個人追問:為什么要與天地同存? 無晴很自然地回答:“唯有與天地同存,才能一直守護眾生清明。” ——活下去,活下去。 讓誰活下去?讓天地眾生活下去。 這就是天道。你是天道。 靈蘊很驚訝地聽著。 當一朵白玉色的梨花瓣飄落在她的發間,她忽然露出一個歡欣的笑,并帶著她那亮晶晶的眼神,問:“道君,您能讓我做您的道侶么?” 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 天道怎么會需要道侶? 他說:“不行。” “那我能直接叫你無晴嗎?” 他從沒見過誰會這樣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好像永遠不會為了他的回答而受挫。真奇怪,很多人都總會在某個問題上感到局促,一臉不安地退下去。 只有她一直這么興高采烈,一直帶著亮晶晶的眼神。 “……可以。” 有人得了甜頭,就會得寸進尺。 有人得寸進尺,還像再進一丈、百丈。 靈蘊就是這樣的人。 何況她還有個朋友慫恿他。那個名為沖虛的年輕人比她早來須彌山幾年,在無晴的認知中,是比較喜歡嘮嘮叨叨跟他說話的幾人之一。 他好像覺得靈蘊與他很般配,很該和他結為道侶。 靈蘊是個單純的、傻乎乎的龍女。她信了沖虛的判斷,將自己燒成了一碰好似永遠不會熄滅的火焰,圍著他烈烈地燃燒。 “無晴,這個柰實好吃。” “無晴,我新煉制出了九連環,你能不能解開?” “無晴,須彌山能不能放煙花?我學別人做了煙花。” “無晴,聽說東邊日出時有金烏繞日,我去看了是真的,我帶你去吧?” 靈蘊真奇怪。 他是道君。天下之事他無不知,眾生之事他無不明。 她將這些平凡普通的事物一股腦地捧到他面前,究竟是為了什么? 無晴覺得,她真是奇怪極了。 名為沖虛的修士在某一天跑來,對他嘮嘮叨叨好半天,話說得顛三倒四、毫無條理可言。 無晴靜靜地聽著,只聽懂了一句: “道君,靈蘊喜歡您,想讓您開心啊!” 無晴仍舊靜靜地注視著他。他感到有些困惑,問:“我看上去像是不開心嗎?” 年輕的沖虛擰著眉,認認真真打量他半天,最后很誠實地說:“您看上去和平時沒有區別。” 無晴點點頭,覺得這個判斷理所當然、完全正確。 “我不會開心,也不會不開心。”他平靜地說,“花開花落,春去秋來,如此而已。” 沖虛露出了有些悲傷的神情。 “可我真的以為……唉,罷了。我去試試勸一勸靈蘊,讓她別再叨擾您了。” 沖虛離開了。 無晴坐在梨花樹下。這一回有些困惑的人成了他。 他想:什么叫不再叨擾? (下) 靈蘊追著他,像一團燃燒不絕的火焰。 五十年里,無晴從她手中接過了數不盡的小玩意兒。她自己煉制的法器、玩具、丹藥,還有她從哪里找來的奇怪的東西。 他不知道怎么處置這些,就找了個箱子將它們全部存放進去,再將箱子埋到梨樹下。 至于為什么是埋到梨樹下…… 因為他總是坐在那里。 有時她不是給他東西,而是帶他去某個地方。 世間的景色他都已經看過。十余萬年前他就已經走遍世界,后來高居須彌山之巔,什么景色什么變化他也都看過了。 但她要去,便去。 當金烏托著大日飛起、萬物沐浴光輝而明亮時,靈蘊望著金烏發出了興奮的驚呼。她看著妙不可言的美景,面色微紅,眼睛比任何時候都明亮。 她在看日出。 無晴在看她。 他看著她,想:原來自己來看看這些景色,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哪里不一樣? 他的心臟在他的身軀里跳動,其中涌動著什么東西,仿佛隨時可以溢出。 卻仍然沒有溢出。 就像當年一樣。 回去之后,他望著須彌山巔的滿樹梨花,發起呆來。 靈蘊是要死的。他知道這一點。這一局棋是佛祖落下第一子,早在落子時就注定了靈蘊的結局。 他也默認了這一點, 但是,但是…… ——活著。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不要死。 他有點茫然不解地按了按心臟。 好像有一聲早該在十余萬年前就爆發出的悲鳴,穿透了重重時光和層層迷障,從無盡生死彼岸渡河而來,終于抵達了今日的道君心上。 “不要……” 他聽見自己說。 “……不要死。” “靈蘊……不要死。” 梨花在風中微微顫動,好像生命不安的顫抖。 無晴注視著梨花。 他聽見自己道心碎裂的第一聲細微的響。 那是靈蘊來到須彌山上的第五十年。 無晴獨自坐在棋盤邊,下了三天三夜的棋。最后他站起來,攬一壇清澈山溪水,再摘一片白玉梨花。 想一想,靈蘊喜歡甜甜的、有花香氣息的果酒,無晴就又往里加了一些蜂蜜。 他拿著梨花釀找到靈蘊的時候,她不知道為什么蔫蔫的,眼眶也有些紅,一個人縮在角落,看著可憐巴巴極了。 無晴有點懵。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