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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蒼玉藻-《啞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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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公元294年。

    石熙攥了攥衣袖,擦干凈手心因?yàn)榫o張而滲出的細(xì)汗,一步步地跟在父親身后走進(jìn)王家的府邸。

    今天龍?bào)J將軍王愷大宴賓客,石熙也不知道他父親怎么想的,居然帶上了才六歲的他。

    石熙是他父親石崇四十歲那年才得的獨(dú)子,自是從小倍受寵愛。在他更小的時候,甚至連自家院子都沒有出過。也許是發(fā)覺男孩子這樣當(dāng)女孩子金貴著教養(yǎng)不妥,最近一些時日,石崇不管去哪里都帶著石熙,今天來王家赴宴也不例外。

    石熙雖然年歲不大,但見了其他大人之后,該有的禮數(shù)也都會磕磕絆絆地做足,一副小大人的模樣,更是引人憐愛。他從進(jìn)了王府的門之后,一路走過,遇到了大大小小的賓客,自是賺了不少各式的見面禮。

    王府的宴會開在府中最大的亭臺之上,這座亭臺足以容納上百人,其間裝飾以山石植株。此時正是春光好時節(jié),各色鮮花紛紛綻放,爭芳斗艷。而在花影叢中,還有數(shù)十個衣著輕薄艷麗、身姿曼妙婀娜的舞姬,正伴著遠(yuǎn)處傳來的靡靡之音翩翩起舞。雖然因?yàn)榛ㄖ涓傻恼趽?,眾舞姬的身形看不完整,但衣袂翻飛之時,花瓣簌簌而落,倒是有著無可比擬的綺麗意境。

    在這座亭臺周圍,則是一片人工開鑿出來的碧綠池水。主人宣布可以入席之后,賓客們依次踩著一座白玉橋跨越池水來到中央亭臺。

    碧波蕩漾的池水上緩緩駛過一艘艘小船,每艘小船上都坐著幾個樂者,吹奏著笛簫笙筑,撥動著琴瑟琵琶,或舒緩或急切的樂音圍繞在亭臺周圍,響徹池水上空。又因?yàn)槊克掖x中央亭臺的距離足夠遠(yuǎn),樂聲不會打擾到賓客們的談話,也顯得縹緲空靈。且所有小船都在池水之上游弋,離亭臺的距離忽遠(yuǎn)忽近,所以多種樂器的合音也隨之而變,更顯得匠心獨(dú)運(yùn)。

    在亭臺之中,有一汪曲水蜿蜒而過。也許是利用地勢和機(jī)關(guān),一側(cè)的池水彎彎曲曲地從亭臺之中潺潺流過,注入另一側(cè)的池中。在這條貫穿亭臺的曲水之上,順著水流漂蕩著一個個裝滿珍饈佳肴的描金漆盤和倒?jié)M瓊漿玉液的雕花玉杯。參加宴會的賓客們就直接在曲水之畔席地而坐,抬眼即可觀賞圍繞著他們起舞的舞姬們,彎腰便可撈起面前曲水之上的盛器品嘗美食佳釀,無比愜意。

    石熙自認(rèn)在自家也見過不少好東西,但這樣奢靡豪侈的場面,他還真是頭一回看到,當(dāng)下也明白了為何父親要帶他出來見世面。

    石熙轉(zhuǎn)著小腦袋,兩眼不夠用似的到處亂看,就算被父親拉著坐下來了好半晌,他仍不住地左顧右盼,尤其對面前曲水上漂蕩而過的盛器極為感興趣。

    “此乃曲水流觴?!笔缫妰鹤酉矚g,便低聲笑著解釋道。他也不管石熙識不識字,徑自拽過他的小手,用手指把這四個字在他的掌心寫了一遍。

    石熙壓根兒都不知道他寫的是什么,權(quán)當(dāng)是撓癢癢了,但還是跟著父親把這四個字甕聲甕氣地念了一遍。他的小眼神跟隨著漂蕩的盛器,一直看到亭臺邊緣有幾位仆役忙著把賓客們沒有碰過的盛器撈起,防止它們漂到池子中,才滿意地收了回來。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小胖手,試著想要自己撈點(diǎn)吃的,但坐在他身邊的小廝動作更快,只要他的目光在某個漆盤上多流連兩眼,就會手腳伶俐地伸手把那個漆盤撈出來。

    這些盛器上的珍饈佳肴個個樣式精美,肉菜就有醬、羹、湯、蒸、燒、炙、煎、炸、蜜、糟、拌等方法烹制的飛禽走獸,魚肉則是用從池水里撈上來的鮮魚直接在船上烹飪,新鮮美味。間或點(diǎn)綴著青翠的蔬菜和各色的瓜果,還有精致的面食糕點(diǎn),種類數(shù)不勝數(shù),也無怪乎要用曲水流觴的形式來設(shè)宴。

    得到了父親可以開吃的許可后,石熙立刻兩眼放光。每一份都只一點(diǎn)點(diǎn),但架不住樣式多,他的小肚子很快就鼓了起來,只能對著一個個從他面前漂過去的盛器干瞪眼。

    不過看了又吃不下豈不是更痛苦?石熙摸了摸凸出來的小肚子,邊喝著桃汁,邊把目光往兩旁看去。石崇和旁邊的賓客互相客套敬完酒,一回頭就看到了他的小模樣,不管他有沒有聽懂,就低聲跟他介紹起坐在曲水兩岸的諸位。

    其實(shí)很多人他進(jìn)來的時候都已經(jīng)見過了,但再多認(rèn)一遍也沒什么不好的,石熙仔細(xì)地在袖筒里把得到的見面禮與父親介紹的各位賓客一個個對上號。

    “中上游的席位乃是主位?!笔缫膊豢燎笞约簝鹤影阉腥擞涀?,但重要的幾個人起碼要有個印象。他來回低聲說了幾遍,才嘆息道:“熙兒,即使是這曲水流觴,也是有很多講究的。”

    石熙在父親的提點(diǎn)下,才發(fā)現(xiàn)坐在曲水上游的賓客們不敢隨意選菜,下游的客人們享用的也是別人挑過的,而他們父子倆坐的就是中下游的位置。

    “那父親,為何我們不坐在那里?”石熙眨了眨眼睛,天真地問道。

    “席位是早已決定好的。”石崇喝了一口荔枝綠,享受地微瞇了雙眼。這是一種按照漢朝時就有的古方釀成的酒,用荔枝為主要食材配以糧食釀成的佳釀。年份越久,酒液的顏色就越深。石崇手中的這杯荔枝綠,已經(jīng)接近碧色,可見年份不短,足以窺得王家財(cái)力的深厚底蘊(yùn)。

    “那這席位,是依著什么而定的呢?”石熙忍不住湊過去聞了聞父親手中的酒杯,隨后便因?yàn)樾晾钡奈兜腊櫫税櫺”亲印?

    “無外乎名利二字?!笔缙妨似反烬X間的醇厚酒香,笑著說道,“名乃是名聲名氣之名,利乃利祿利益之利?!?

    石熙基本是有聽沒有懂,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懵懂地眨了眨。

    “其實(shí)就是變得有錢,或者有才華,又或者人人都知道,才能坐到最好的席位?!笔缤鷩虩狒[的中上游位置,眼中閃過一絲渴望,旋即又很好地隱藏了起來。

    “哦,聽起來好麻煩……我坐這里就很好了?!笔踹瓢闪艘幌滦∽?,覺得就算是別人挑選過的菜,也有很多品種,足夠他吃了?。?

    石崇看著自己兒子不求上進(jìn)的模樣,暗暗地嘆了口氣。

    也罷,若是自己兒子不爭氣,那就他自己爭氣一些吧。

    石熙把目光從曲水流觴之上移開,往兩旁看去。其實(shí)準(zhǔn)確來說,也沒有人像他這樣來這里就是悶頭吃東西的,周圍有人高聲辯論,也有人舉杯賦詩,更有人一看就是喝醉了,毫不拘束地起身進(jìn)到樹林里尋舞姬玩樂去了。

    他正定定地看著樹林的方向,卻有一只手掌橫在了他的眼前擋住了他的視線,并且用手指抵著他的臉頰讓他把頭轉(zhuǎn)回來。

    “父親……”石熙怏怏不樂地抗議道。

    “熙兒,非禮勿視。”

    石熙還想反駁幾句,就被接下來的事態(tài)發(fā)展震驚得沒空去感傷了。

    好像有人說了句什么,一隊(duì)仆役便奔了出去,一艘在池水上漂蕩的小船掉了頭駛向亭臺,隨后船上的五名樂者便被仆役們押了過來,依次跪伏在曲水畔。

    這是什么情況?石熙雙眼一亮,伸長了脖子,想要看個究竟??上男∩戆鍖?shí)在是太矮了,就算站起來都看不到什么,只好豎起耳朵,聽周圍的人八卦。

    “據(jù)傳處仲喜好音律,果真名不虛傳,竟能聽得出笛音的錯處?!?

    “聽說一名樂者把一處的宮音吹錯成了商音。”

    “嘖,錯了就錯了唄,為何還要說出口?豈不是給龍?bào)J將軍難看?”

    “這王處仲,娶了襄城公主之后,攀上了高枝,就目中無人了?!?

    “非也非也,算起來,龍?bào)J將軍乃是王處仲的舅公,他們自家人不分彼此嘛!”

    “哼,且瞧著吧,可沒這么簡單?!?

    “……”

    之前石崇介紹的時候,也著重介紹了龍?bào)J將軍和王處仲這兩個人,石熙輕易地找到了目標(biāo)。龍?bào)J將軍就是這場宴會的主人王愷,坐在主位,年紀(jì)比他父親還大一些,面容微醺,雙眼都已經(jīng)瞇成了一條縫隙,但依舊可以看得到其中暗藏的鋒芒。石熙在袖筒中摸了摸里面的小白玉馬,把見面禮和人也對上了號。

    而那位當(dāng)了駙馬的王處仲,名字應(yīng)該叫王敦,字處仲,正是坐在那龍?bào)J將軍王愷旁邊的青年男子。他的年紀(jì)只有二十余歲,眉目疏朗,相貌英俊,身著一襲長袍白衫,峨冠博帶,說不盡的風(fēng)流倜儻。他簡簡單單地盤膝坐在那里,但背脊卻挺得筆直,與旁人相比,立刻就顯得有些鶴立雞群起來。

    石熙在袖筒里翻了翻,發(fā)現(xiàn)沒有找到這人送他的見面禮,不爽地撇了撇嘴。

    真摳門!

    而且這人一看就有問題,這宴會人聲鼎沸,小船又離亭臺那么遠(yuǎn),這要什么耳朵,才能聽得出人家吹錯了一個音?。?

    此時,宴會的主人王愷卻已經(jīng)揚(yáng)聲道:“處仲,你說笛音出錯,可那艘船上的樂者一共有五人,難不成一起處罰?這可如何是好?”

    隨著他發(fā)話,在曲水彼岸的閑雜人等也都識相地散開,露出那五名跪伏在地的樂者。也許是為了讓龍?bào)J將軍的聲音傳到各處,此時池水中小船上的樂聲戛然而止,就連樹林間的舞姬們也都停止了舞蹈,悄悄地跪伏在地。

    幾乎是一瞬間,方才還熱鬧喧囂的宴會變得鴉雀無聲。這巨大的反差,幾乎令人窒息。

    石熙下意識地看向曲水對岸,那五名樂者都很年輕,穿著別致的窄袖短襖,有男有女,手中都拿著笛子。他方才離得遠(yuǎn)看得不清楚,看來應(yīng)該是每艘船上的樂手都拿著一樣的樂器。

    聽著旁邊的賓客們竊竊私語,石熙發(fā)現(xiàn)大家都認(rèn)定這下應(yīng)該就不了了之吧,畢竟法不責(zé)眾。說到底,只不過是吹錯一個音罷了,而且還不一定真有其事,這么認(rèn)真做什么?況且就算是真的吹錯了音,詢問這五名樂者,就會有兩種情況發(fā)生。一種是眾口一詞地指認(rèn)誰是吹錯音的人,還有一種就是互相攀咬。不管是哪種情形,都會令場面很難看。

    石熙抱著看好戲的心情圍觀,卻不曾想那王敦竟淡淡一笑,指著曲水對岸緩緩道:“是中間那位?!?

    眾人的目光刷地一下,便聚焦在中間那名樂者身上,那是個十多歲的少女。只見她低著頭瑟瑟發(fā)抖,一聲也不辯解,竟是默認(rèn)的樣子。

    石熙看得目瞪口呆,難不成那王敦王處仲竟然真的擁有一雙靈耳?

    接下來事態(tài)的發(fā)展,卻讓滿座皆驚。

    那名少女樂者被指出之后,當(dāng)場就被一旁的仆役用刀斬殺,噴涌而出的鮮血瞬間染遍她身下的青石板。賓客們紛紛變色,而那位挑起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王敦,卻依舊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地喝著杯中的酒。

    石熙駭?shù)貌铧c(diǎn)驚叫出聲,幸虧一旁的石崇早有準(zhǔn)備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少女樂者的尸體被拖了下去,鮮血也被迅速洗刷干凈,剩余的四名樂者也被帶了下去。氣氛只詭異了這么幾分鐘,樂聲就重新響起,舞姬們重新翩翩起舞,雖然賓客們表情有些不自然,但依舊重新開始觥籌交錯起來。

    石熙雖然年紀(jì)小,但也見過寵物的生死,知道死亡是怎樣恐怖的存在。就因?yàn)橹?,他才越發(fā)震驚,好半晌都沒回過神。

    恍惚之中,石熙聽到有人壓低了聲音在問他身旁的父親:“那名樂者真的吹錯了音嗎?可若是被冤枉的,為何不出聲辯解?”

    “人生而分三六九等,身為下仆,又豈能反抗權(quán)力?自是貴族們說什么是什么。”石崇感慨道,端起酒杯,別有深意地嘆道,“各位,珍惜自己的身份吧?!?

    石熙抬起頭,定定地看著自己的父親,知道他必定有話要跟自己說。

    果然,石崇伸手撫著他的頭頂,淡淡地教導(dǎo)道:“熙兒,這一切也許只是一場戲,不用太往心里去?!?

    “戲?”

    “記得我方才所言乎?今天所請的,都是我大晉朝的文人雅士。有這樣一出戲,恐怕不出明天,全洛陽城就都知道王敦王處仲的名字了?!?

    “……此乃……為名乎?”石熙怔怔地問道。

    “然也?!?

    石崇非常滿意今天帶著兒子出來長見識,雖然這劑猛藥下得也太重了,但看起來成效不錯。

    石熙整個人都渾渾噩噩,小腦袋里全是轉(zhuǎn)不過來的彎。再精美的佳肴,再美妙的景色,在他看來也都罩上了一層濃濃的血色。也許是看出他興致不高,宴會進(jìn)行到大半,石崇就領(lǐng)著他告辭而出,上了石家的牛車,可是顛簸了沒多久就停了下來。

    “老爺,有人求見,獻(xiàn)寶以求庇佑?!笔业能嚪虻吐暦A報(bào)道。

    石崇撩開車廂簾布,下面的仆役適時地遞上來一個打開的錦盒,錦盒之內(nèi)有一枚青綠的珠子,靜靜地躺在里面。

    石熙只是看了一眼就向車廂外看去,發(fā)現(xiàn)有名年輕男子正跪在車輪旁,應(yīng)是被連累趕出王府的四名樂者之一。他身著王府的樂者服飾,手里還拿著笛子,衣服上還帶著血污,正是方才所濺到的。

    “王府的樂者,都經(jīng)過了多年悉心調(diào)教。熙兒,我記得你喜好笛音,要不要帶回家?”紫袍中年人隨意地問道。他并沒有去問樂者的意思,因?yàn)橐浪纳矸?,就算是看這人不順眼,收了珠子拔刀殺了也無所謂,就像是方才死掉的那名少女樂者,他們和他根本就不是同一等人。

    石熙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喜好聽笛音了,他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定定地看著跪在那里的年輕樂者。

    而后者,卻像是心有靈犀一般,緩緩地抬起了頭……

    二

    床頭柜上的手機(jī)響著震耳欲聾的《土耳其進(jìn)行曲》,醫(yī)生霍然睜開了雙眼,茫然地盯著天花板看了許久,才從離奇的夢境中徹底抽離出來。

    但夢境中的一切,卻并不如往常的夢境一般,很快就模糊淡忘,反而隨著他的回想,越發(fā)清晰了起來。

    曲水流觴……說白了不就是回轉(zhuǎn)壽司嘛!但那高大上的格調(diào)是回轉(zhuǎn)壽司比不上的!

    只是,最后那名少年樂者抬起頭的那一瞬間,他就醒了過來,并沒有看到對方的面容。

    怎么……這么在意呢……

    從夢中的那個視角,雖然只能看到那人下頜的弧度,卻莫名地熟悉得令他渾身都戰(zhàn)栗了起來。

    醫(yī)生又面無表情地在激昂的《土耳其進(jìn)行曲》之中躺了半分鐘,直到隔壁屋的湯遠(yuǎn)忍不住跑過來,按掉了他的手機(jī)鬧鐘。

    “起床啦!不是說今天上午有手術(shù)嗎?快去上班賺錢養(yǎng)我啦!”湯遠(yuǎn)小朋友義正詞嚴(yán)地教育他,結(jié)果一轉(zhuǎn)頭就無語了,“這綠珠子是哪里撿來的?之前沒看到過啊,都碎了還留著?”

    床頭柜上的燈座正好是個招財(cái)貓,招財(cái)貓向前舉著的爪子上,放著一枚已經(jīng)碎掉的珠子,在清晨的陽光下閃著深幽的青綠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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