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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司南杓-《啞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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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要是有所畏懼,那么他就不是神,也不是不可碰觸的存在了。

    胡亥的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他并不是不想坐上那個位置,也不是不想把那塊象征著皇權的和氏璧握在手中,但他也不得不承認,皇兄比他更適合。

    這些年來,他暗地里不斷地刺探比試,本來就不太強烈的自信心被打擊得體無完膚,想要登上那個寶座已經成為了他畢生的執念,但他也知道這單純是想贏過皇兄罷了。

    不一會兒,車隊停了下來,他起身去父皇的車駕前請安,卻被內侍恭敬地駁回了。帶著疑惑,胡亥重新回到自己的車廂中,鎖緊了兩道俊眉。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已經有兩天沒有看到父皇露面了。但是據說父皇就在他前面的那個涼車中,由親信內侍作陪。每走到休憩的地方,就獻上飯食,隨行的百官像平常一樣在車外向皇上奏事,涼車中照常降詔批簽。

    他曾經看過字跡,確實是父皇的親筆,但這一連兩日都沒有見到過父皇,而且連聲音都未聽到過,這讓胡亥有些憂心。畢竟在這之前,父皇一直都病著。

    是啊,父皇再強大,也是一個普通的人,會生病,會衰老,會死去……

    胡亥摩挲著錦盒的邊緣,下意識地打開來,而其中司南杓的指向,卻讓他大吃一驚。

    那是西北的方向。

    他們這一列車隊,都是由東向西的方向平直行進的,就算父皇又故布疑陣,那也應該不會脫離車隊的范疇才對。

    應該是這司南杓很久不用,壞了吧?胡亥不信邪地反復撥動了幾次,每次司南杓停下來的時候,都指向西北。

    上郡!皇兄被發配的上郡不就是西北方向?

    胡亥的胸中一片冰涼,皇兄已經隱隱成為帝君,那么父皇呢?

    一連兩日都沒有聲息,難道……已經駕鶴歸西?

    這個想法剛剛浮現在腦海,胡亥就覺得腦袋“嗡”的一聲,猛然間甚至連眼前的景象都看不見了。他雖然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么一天,卻完全沒料到居然這么快。

    他甚至連走下馬車,去父皇御輦中求證的力氣都沒有了,癱坐在那里,大口大口喘著氣。

    那是他的父皇,雖然他心中隱隱地有著怨氣,但那是從小一直寵著他的父皇,一直庇護著他長大……

    渾渾噩噩間,他身下的馬車又開始顛簸地前進起來。也許過了很久,也許過了不長時間,胡亥一直抱著錦盒目光渙散地發著呆,直到一個毫無起伏的平板聲音響起。

    “看來,你這是知道發生什么事了。”

    胡亥的雙瞳慢慢對上了焦距,這才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趙高上了他的車駕。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車廂中也被點燃了燈火。趙高依舊穿著一襲五彩魚鱗絹深衣,頭上戴著青絲系緄雙尾豎武冠,即便這些年他已經成了父皇身邊的大紅人,也完全沒有露出半點頤指氣使囂張跋扈,反而越發地面無表情,令旁人一見就噤若寒蟬。

    這時,胡亥才意識到趙高剛剛在跟他說什么,頓時冷汗就下來了。他張了張唇,卻發覺喉嚨干渴得發癢,居然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趙高也不以為意,繼續操著他那標志性的平板聲音,平鋪直敘地淡淡說道:“皇上在十日前病重,曾經寫過一封手書給大公子,但這封手書一直在吾手中,并未發出。”

    胡亥打了個寒戰,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卻完全不懷疑他說的真假。因為趙高現今是中東府令兼掌印璽事務,所有文書都要經過他的手蓋印璽,做一些手腳是完全可以的。

    趙高的面容在跳動的燈火映照下,顯得晦暗不明,他看著胡亥片刻,徐徐道:“皇上屬意大公子繼位。”

    胡亥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很早就看清楚了,不是嗎?他心中雖然悵然若失,但卻不可否認地松了口氣。大亂之后,最適合休養生息,大秦在崇尚儒家學說的皇兄治理下,一定會更加國泰民安。

    趙高低下頭把玩著自己保養完美的雙手,不咸不淡地續道:“現無人得知此事,天下大權盡在吾手中,吾想讓哪個公子當皇帝,哪個公子就可以當。制人與受制于人,怎可同日而語?”

    胡亥嚇了一大跳,連手中的錦盒都沒能拿穩,跌到了他的膝蓋上。司南杓從錦盒中彈了出來,在竹席上翻滾了幾圈,正好滾到了趙高的身邊。

    腦海中剛剛形成的大秦未來立刻碎為齏粉,胡亥極為聰明,自然知道趙高的言下之意,隨父皇巡游的公子,就只有他一個。

    沒有人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保持理智,胡亥也不例外。

    他已經無法克制地開始想象若是他登基……但他完全想象不出來,皇兄匍匐在他身前自稱臣的畫面,這完全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胡亥抿了抿唇,許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喃喃道:“廢兄長而自立,是不仁;不遵父皇詔命,是不孝;己身才識淺薄,勉強登基,是不能。天下人皆非昏庸之輩,豈能不知其中另有內情?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趙高妖冶的雙目精光閃閃,神態從容自信道:“亥兒,汝會如吾所愿。”

    “夫子就算逼孤也無用,勿需多言。”胡亥拒絕得無比艱難,他確實知道趙高所說的事情大半可以成功,但他必須要想到,若是這樣做了,他以后又該如何去面對自家皇兄。或者再見面的時候,就是兵戎相見、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趙高這次沒有說話,他直接撿起了掉在他身邊那個司南杓,從錦盒里撈起了那塊木板,重新擺在了案幾上,然后伸手撥動了一下。

    司南杓滴溜溜地轉著,胡亥木然地看著那一道道殘影,卻在司南杓停下來的那一刻猛然睜大雙目,滿臉的不可置信。

    因為這枚司南杓的勺柄,指向的不再是西北方,而居然是他。

    胡亥不信邪,不斷地重新撥動木勺,而不管他怎樣撥動,不管他怎么換位置,司南杓依舊是隨著他的身形變換而轉動。

    “夫子……汝做了何事?”胡亥汗如漿涌。他已經猜測到了趙高做了什么,恐怕在父皇給扶蘇寫手書遺詔的時候,夫子就做了什么手腳。他的皇兄……不會真的就這么死了吧?胡亥依舊抱著一絲希望,希冀地抬起頭看著他的夫子。

    “吾做了何事?”趙高玩味地挑高了眉梢,他略略把身體前傾,靠近了他這個最疼愛的弟子,一字一字陰森森地緩緩說道,“吾來并非征求汝之意愿,而是告知矣。”

    胡亥緊緊地盯著趙高,只覺得此時在這個陰暗的車廂中,夫子就如同地獄之中爬出來的惡鬼。

    在巨大的恐慌和懼怕的情緒把他淹沒之時,胡亥卻忽然想到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

    這么多年以來,他的這個夫子,好像相貌完全沒有變過……

    五

    太陽已經西移,繁華的商業街上有些店家都已經亮起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燈。

    胡亥已經收起了黑傘,緩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小赤鳥早就已經等不及先飛回家吃食去了,反正家里的窗戶開著一扇,它能找到回家的路。

    不過,他怎么又想起來了那一幕呢?那是他這么多年來一直拒絕回想起來的噩夢。

    以至于他現在對夫子的印象,就是那張在昏暗跳動的燈火下,宛若惡鬼的臉孔。

    胡亥低頭咬著左手的大拇指指甲,焦躁的心情快要把他逼瘋了。

    不行,不能再用月麒香了,沒有回憶起來多少與皇兄相處的點滴,反而每次都會回想到那個夫子的事情。

    是的,已經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那個人,早已經化為塵埃。

    胡亥繼續埋著頭往前走著,卻發現在他的視線里,突然出現了一雙锃亮的黑皮鞋,就直接堵在了他的面前。

    胡亥皺了皺眉,他就討厭這樣混亂的世界,肯定又是哪個不長眼睛的小流氓攔街找茬了。他連頭都沒有抬,直接想要往旁邊繞過去。

    但那人也換了方向,依舊堵在他面前不肯讓路。

    胡亥冷冷地抬起頭,卻在那一剎那僵直在了當場。

    他早就已經忘記了那個人的臉容,但乍然之間相見,存封的記憶就像是被驟然打開的潘多拉魔盒一般,瞬間就席卷了他的腦海。

    那個人依舊擁有著妖冶的雙目,說話也依舊是那樣毫無起伏的無比平板。

    “呦,找到你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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