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織成裙-《啞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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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公元694年,房州。
李裹兒蹲在后院的花圃里慪氣。十歲的她穿得跟個男孩子一樣,粗布皂衣,頭發(fā)分作左右兩半,在頭頂各扎成一個結,形如兩個羊角,梳得也像個男孩子一般。若是旁人見了,倒會暗贊一聲這娃娃生得好,像是觀音大士座下的童子一般水靈有福氣。
李重潤尋過來時,見到的就是一個臟兮兮卻又透著幾分可愛的小娃娃。他不由得暗笑了一聲,覺得自己這個小妹實在是有趣得緊。他自己也不過大李裹兒兩歲多,但今年已經有了少年人的雛形,身材要遠比李裹兒高上許多,很輕易地便把蹲在地上的小娃娃整個抱了起來。
李裹兒嚇了一跳,掙扎了一下,發(fā)現是自家哥哥,便脆聲喚道:“重照哥哥!”
李重潤怕她摔倒,連忙松了手,扶著她在地上站好,皺眉道:“都和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改名叫李重潤了。以前看你年紀小,也沒太要求你。今天是你生辰,你也十歲了,以后要注意改口才是。”
李裹兒從未見過自家兄長如此嚴肅。李重潤本就是皇子貴胄,一出生就被封為皇太孫,雖然后來和父親一樣被貶為庶人,但具有天生的皇家氣度,隨著年歲漸大,越發(fā)讓人不敢小覷。
李重潤確實是有些生氣了,他知道自己若是不說重話,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妹還會像以前那樣把這話當成耳旁風。但他這臉剛繃住沒多久,就發(fā)現小妹玉雪可愛的小臉蛋垮了下去。他暗叫一聲“不好”,果然看到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立刻水汽盈然,開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淚。雖然知道這十有八九是假哭,但也讓他整個心都揪了起來,連忙把這個泥猴一樣的小娃娃摟在懷里輕聲安慰。
“重照哥哥是壞蛋……嗚嗚……”李裹兒今天本來就各種憋屈,這一下就像是找到了發(fā)泄的源頭,拽著李重潤的衣服就哭了起來。
李重潤懊悔不已,拍著幼妹細稚的肩膀,嘆氣解釋道:“小妹,你在怪爹爹和娘親今天沒給你過生辰嗎?今天京里來人了,他們沒有心思給你張羅。”何止是沒有心思,李重潤想到剛剛父親李顯一聽聞京中來了使者,連出門迎接的勇氣都沒有,急得在屋中團團轉,幾乎連自盡的心都有了。每次京里來人的時候這一出戲都會上演,也虧得他娘親那么耐心地在旁規(guī)勸,否則父親也堅持不了這么多年。
李裹兒顯然也知道“京中來人”是什么意思,哭泣聲立刻小了許多,在自家兄長懷中哭哭啼啼地問道:“為什么……為什么不能叫重照哥哥?為什么要改名字呢?”
李重潤一怔,隨即笑了起來。也許是雙親一直疏于理會他們這些孩子,當初他改名的時候,也只是父親隨口說了一句,他應允,小仙蕙那妮子不明所以但也默默地應了,就小裹兒執(zhí)拗地不改口,他倒是疏忽了,一直不曾告知她緣由。李重潤不回答,卻反問道:“小裹兒,為什么堅持不改口呢?你姐姐很早就改口了哦!”
李裹兒聽到李重潤提起李仙蕙,就更加忿然,想要從自家兄長的懷抱中掙脫開,但后者卻比她力氣大。李裹兒掙扎了幾下后,只好乖乖地保持原來的姿勢,悶悶地回道:“不要改名字,改名字就像是哥哥換了一個人一樣。”
李重潤啞然失笑,沒想到小妹的心思如此細膩敏感,雖然心中不以為意,但依舊耐心地解釋道:“為什么這樣想呢?哥哥還在這里不是嗎?只是換個稱呼而已。”
“不一樣!仙蕙姐說過,名字是父母給孩子的第一個禮物,是非常重要的存在!”李裹兒抬起頭,清脆地駁斥道。她的小臉上滿是淚水斑駁的痕跡,此時瞪著一雙和兔子差不多的紅眼睛,倒是無比的可愛。但旋即她又哭喪著臉情緒低落地說道:“可是仙蕙姐的名字那么好聽,我就只是喚作裹兒……重照哥哥,我是不是撿來的啊?”
原來重點在這里。李重潤聞言哭笑不得,從懷里掏出手帕,低頭仔仔細細地把李裹兒臉上的淚痕和泥土擦干凈,鄭重地說道:“裹兒,你是母親在到房州的路上出生的,當時我們連一塊襁褓都沒有,父親脫下身上的衣服,親自把你包裹起來,所以才喚你為裹兒,這其實是代表了他對你的喜愛啊!”
聽著自家兄長溫柔的聲音,李裹兒漸漸停止了哭泣,睜著那雙被淚水清洗過的分外清澈的美目,什么都沒有說。
原來她果然是在不被人期待的時候出生的,她和仙蕙姐根本完全不能比……裹兒、裹兒……每次叫她的時候,父親是不是都會想起那段窘迫悲慘的過去?
李裹兒垂下了臉,眼中的光芒慢慢地黯淡下來。
李重潤并沒有發(fā)現小女孩的情緒比之前還要低落,見她終于安靜了下來,便牽著她的手去廂房換衣服。今天是小妹的十歲生辰,怎么也不可能讓她再穿著男孩子的衣服。而且以后也不能這樣,否則小妹年紀越來越大,這成何體統(tǒng)?
心中如此想著,李重潤口中卻繼續(xù)前面的話題道:“我改名并不是因為不尊重爹娘的禮物,而是因為我的名字和皇祖母新取的名字音重了,為了避諱而改的。”他們的皇祖母取名為,同音的名字自然是要改掉的。
李裹兒這回沒有再提問,她雖然沒見過那位皇祖母,但通過她父親母親的只言片語,已經深刻體會到那位皇祖母的威懾。李裹兒仔細想了一下,發(fā)現自家兄長改名字是四年前,那么就是說那位皇祖母在四年前自立為帝了。
原來女子也能當皇帝……李裹兒心中的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年紀尚幼的她還沒有辦法想象未來的她會離那個位置如此之近,近得幾乎唾手可得。現在的她更關心的是其他事情。
李裹兒乖乖地跟著自家兄長穿過后院,這個后院中的花圃已經改為了菜園子,她娘親也親自下地種些青菜補貼餐食。他們住的地方就更為不堪,勉強算是可以遮風擋雨的幾間破屋,就是多了兩個自宮中帶來的仆役。不過此時京中來了人,那兩個仆役都到前面伺候著了。李重潤親自到廚房燒了壺熱水,又找了件干凈的衣服重新回到廂房。
他卻沒料到小妹的反應極大,看到他手中的衣服便迅速一扭頭,冷然道:“我不穿!”
李重潤耐著性子地哄道:“裹兒乖,這衣服是干凈的,而且你今天也十歲了,難不成以后都穿著男孩子的衣服?你還要不要嫁人了啊?”
李裹兒咬牙切齒地低聲嚷道:“我不穿別人的舊衣服!”她說完眼圈就紅了,但這回卻說什么都不讓眼淚再掉下來,倔強地仰著頭,強忍著淚意。
李重潤一怔,這才反應過來,他手里拿著的是李仙蕙的衣服。他們一家人被貶房州,雖不算是被囚禁,但也不會讓他們隨便到外面拋頭露面,自然會給他們一些銀兩。錢帛被有心人吞沒一些之后,到手的也僅僅夠糊口罷了,他們又哪里買得起新衣服。有時在酷寒的冬天,他們甚至都沒有足夠御寒的衣物。
李重潤倒是不覺得李裹兒無理取鬧。他小時候曾得過萬般寵愛,高宗祖父在他滿月那日就大赦天下,在他一歲的時候就親自冊封他為皇太孫,開府置官屬。雖然幼時的記憶已經不太清楚,但李重潤也知道自家父親是曾經當過皇帝的,若不是皇祖母,他自己現在應該是當朝最尊貴的皇太子殿下,而他的小妹應該是他最寵愛的公主。
這個念頭只升起了一瞬間,李重潤就強迫自己把它重新壓回了內心最深處。
不能想,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們一家子現在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強。幾年前,他曾經的六伯父,廢太子李賢就在巴州自盡而死,其中是否有什么隱情李重潤不想知道,也完全不敢去猜想。
伸手撫摸小妹柔軟的發(fā)頂,李重潤暗嘆自己粗心。李仙蕙只比李裹兒大一歲,有新衣服自然是給大的先穿,等不能穿了再給小的穿,但李裹兒卻從來不穿李仙蕙的舊衣服,這兩個小妮子就像是天生不對盤一般。李重潤沒想到她們在這種事情上也較真。
細看了下李裹兒身上的男裝,李重潤陰霾的情緒忽然一掃而空,勾唇笑了一下道:“裹兒,你不穿仙蕙的舊衣服,怎么就肯穿我的舊衣服啊?”他以前都沒注意過,這時才發(fā)覺小妹身上的衣服極為眼熟,應是他幾年前的舊衣服。
李裹兒立刻別扭了起來,期期艾艾地吞吐道:“重……哥哥和仙蕙姐不一樣……”她這回倒是記得了要改口,沒把那個字喚出口。
李重潤滿意地笑笑,潤濕了帕子,把小妹的臉和手腳都洗干凈。李仙蕙從小自立,但李裹兒自小都是他帶大的,這些活計做得倒是熟稔。
待把李裹兒擦得干干凈凈后,李重潤對她笑了笑道:“裹兒,哥哥想看你換女裝的樣子,穿給哥哥看行不?”
李裹兒抿著粉唇,氣鼓鼓地看著床上那套青綠色的藕絲衫柳花裙,很久之后才勉強地點了一下頭。
李重潤無聲地在心中嘆了口氣,心想以后定要想辦法,給小裹兒弄一套最最漂亮的衣裙。
二
公元698年,洛陽。
李裹兒不安地扯了扯身上的淡黃衫碧紗裙,這身齊胸襦裙是她哥哥李重潤在全家回洛陽之后,特意帶著她們姐妹去洛陽最好的繡坊定制的。在這裙擺上還繡有蓮花圖案,花團錦簇的。足足有七八層裙擺,從內到外是從長到短,像是一層層蓮花瓣一般,而且并不顯得布料累贅,反而輕薄得隨著行走步伐而蕩出一片片漣漪,像真的步步生蓮一般。而且她的雙臂之上還挽著一條嫩粉色的披帛,和裙擺上的蓮花顏色交相輝映,今年已經十四歲的李裹兒已經初顯窈窕身姿,這下更顯裊娜娉婷。
她從小到大,都沒穿過這么漂亮的裙子,而且是新裙子!不是姐姐穿過的舊衣服!
雖然她覺得走在她前面的李仙蕙穿的半臂月青對襟郁金裙也很漂亮,但她已大大地滿足了。偷眼再往前看去,就看到了自家兄長豐神俊朗的背影。李重潤今日身著紫色衫,腰束玉帶,佩蹀躞七事,頭戴黑色羅沙幞頭,足踏如意形烏皮六合靴,剛剛十七歲的少年玉樹臨風,即使走在御道之上也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李裹兒不知道自己全家被皇祖母召喚到東都洛陽是什么用意,但看自家父親母親皆喜氣洋洋,兄長又穿上了只有皇子才能穿的品級衣衫,可見這是喜事一件。
心情放松的李裹兒開始打量起周圍的宮殿來。她的皇祖母稱帝之后,便把洛陽定為都城,稱之為東都。東都洛陽的宮殿據說和長安大明宮一樣,也是凹字形宮闕,前為明堂乾元殿,又稱萬象神宮;東西兩側如巨鳥羽翼一般飛揚的高大宮闕,高聳入云氣勢磅礴。李裹兒自從進了洛陽城之后就一直仰望著這里,今日終于進得宮來,她的眼睛就再也舍不得眨,生怕少看了一眼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一直注意她的李仙蕙秀眉微顰,落后了幾步,湊在她耳邊低聲威脅道:“裹兒,少做這等沒出息的樣子,以后我們還要住在這里呢!”言下之意是要看以后可以看個夠。
李裹兒吃驚地一掩唇,微訝道:“啊?以后我們就住這里?”
李仙蕙被李裹兒這蠢樣氣得沒言語,偷偷擰了一下她的腰間軟肉,微嗔道:“你啊!昨晚就知道穿你這碧紗裙了,果然沒把爹爹交代的話聽進去。”
李裹兒極怕癢,連連告饒,兩姐妹雖然從小就不對盤,吵吵鬧鬧是三天兩頭免不了上演的事情,但畢竟年齡相近,多年下來感情反而好得不得了。李重潤在前面聽到兩姐妹的笑鬧聲,回頭關切地看了兩眼,又無奈地笑著扭回了頭。
李裹兒昨晚倒不是沒注意聽,只是沒太放在心上罷了,此時回想起來,立刻牙尖嘴利地反擊道:“仙蕙姐以后可不一定會住在這里哦!我記得爹爹的意思,好像是想要把你嫁給武家的兒郎哦!”
李仙蕙聞言羞紅了臉,卻知道這是極可能的事。而那位和她談及定親的武家兒郎武延基,她幾日前也偷偷央求自家兄長幫看過,得到的評價很高,她也就放了心。但李仙蕙看不慣李裹兒一臉輕松戲謔的表情,刺了回去道:“裹兒你也別著急,武家的好兒郎可多著呢,爹爹定能幫你選個好的。”
李裹兒撇了撇嘴,并不當回事。她父親與武氏家族聯姻的用意誰都看得清清楚楚,但若是她不滿意的,絕對不嫁!相信兄長也會護著她的。
這樣嬉鬧之間,眾人本來嚴肅緊張的心情也稍微輕松了一些,穿過金碧輝煌的宮殿,來到精致的西苑上陽宮。上陽宮引洛水支流,穿宮而過,花圃中開滿了嬌艷名貴的花朵,據說一年四季這花圃中都不會斷了顏色,就算是數九嚴冬時節(jié)也會剪采為荷,更別說現在正值盛夏之時。上陽宮內造十六院中有一片人造海,海中還有仙山高出水面百余尺,假山嶙峋,令人嘆為觀止。在回廊頂上有扇輪搖轉,將人工海中的海水送上回廊頂端,注入回廊廊脊,廊脊旁又有孔眼,水流沿廊檐直下,形成細碎滴答的人造水簾,在陽光的映照下璀璨晶瑩。行走在回廊之中,耳聽水滴墜落之音,嗅著沁人心脾的花香,腳踏光滑微涼的青玉石板,隔著水簾望向廊外的上陽宮風光,當真是消暑避夏的風雅之地。
李裹兒自幼并未見過這樣奢華靡麗的景象,她呆了好半晌,才發(fā)現李仙蕙也沒好到哪里去,微張著粉唇目不暇接。李裹兒倒是沒工夫取笑她,她這時發(fā)現,宮中的女子身穿各色女官服飾,華麗美艷,妝容精致紅丹點頰,發(fā)髻繁復云鬢盛美。每當有三三兩兩的女官或衣著華貴的婦人經過時,都會有陣陣香風襲人,熏人欲醉。
從小到大,只穿過粗布住過陋室的李裹兒,覺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場華美迷離的美夢中,連雙腿都是酥軟的。
穿過水簾回廊之后,上了水上廊橋,到了一處四面通透環(huán)水的臨水閣。在緩緩飄蕩而起的帷幔之中,一位尊貴的婦人坐在主位之上。李裹兒還來不及細看對方面目,便被身邊的李仙蕙拉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忍著膝蓋的痛楚,耳朵里聽到父親正涕淚橫流地和那位婦人說著什么,李裹兒便知那定是她的皇祖母。
她倒是沒興趣聽他們在說什么,偷偷抬眼,便看到了那婦人腳上穿的鳳頭高翹式錦履,目光再稍微高一些,就看到了一件無比奢華貴氣的金絲羅衣擺,上用銀線勾勒出層層云霧,織紋和繡紋都針腳細密精美無匹,在微風吹拂之下,那寬大的衣擺就像是旁邊人工海上粼粼的波光,蕩起陣陣漣漪。
那片銀色和金色的粼光,看得李裹兒只覺得眼暈,不知今夕何夕。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過了須臾,悠揚溫和的女官聲音傳入了她的耳中。
“……李裹兒秀外慧中,封安樂公主……”
啊……她果然是在夢中,希望她永遠都不要醒過來。
三
公元701年,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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